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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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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护她,歌颂她奔赴成功的前途,还有什么可说呢?他确实感觉在这个问题上,他不配有批评的意见。

    他带着羞惭的意思说:“确然应该喜欢!我刚才说错了。希望你把它忘了,我的脑子里也再不留存它的影子。”

    接着是个温存的接吻,代替了求恕的语句。

    从此以后,他们又增添了新的功课。那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渐渐地在他们意想中构成固定的形象,引起他们无微不至的爱情。给他穿的须是十分温软的质料,裁剪又要讲究,不妨碍他身体的发育;给他吃的须是纯粹有益的食品,于是牛乳的成分,人乳的成分,以及鸡蛋和麦精等等的成分,都在书本里检查遍了;给他安顿的须是特别适宜于他的心灵和身体的所在,摇篮该是什么样子,光线该从哪方面采取,诸如此类,不惮一个又一个地画着图样。这些,他们都用待尝美味的心情来计虑着,研究着。当他们发见自己在做这样庄严而又似乎可笑的功课时,便心心相印地互视而笑。

    他们又有个未来的美梦了。

    然而佩璋的身体却不见好起来;呕吐虽然停止了,仍旧是浑身困疲,常常想躺躺,学校的事务竟没有力量再管。于是焕之就兼代了她所担任的一切。

    焕之第一次独自到学校的那个朝晨,在他是个悲凉的纪念。他真切地感到美满的结婚生活有所变更了;虽然不一定变更得坏些,而追念不可捉住的过去,这就悲凉。每天是并肩往还的,现在为什么单剩一个呢!农场里,运动场里,时时见面,像家庭闲话一样谈着校里的一切,现在哪里还有这快乐呢!他仿佛被遗弃的孤客,在同事和学生之间,只感到难堪的心的寂寞。

    不幸这仅是开端而已;悲凉对于他将是个经常来访的熟客,直使他忘了欢乐的面貌是怎样的!

    大概是生理影响心理吧,佩璋的好尚,气度,性情,思想等等也正在那里变更,朝着与从前相反的方向!

    她留在家里,不再关心学校的事:焕之回来跟她谈自编的教本试用得怎么样了,工场里新添了什么金工器械了,她都不感兴味,好像听了无聊的故事。她的兴味却在一件新缝的小衣服,或者一双睡莲花瓣儿那么大小的软底鞋。她显示这些东西往往像小孩显示他们的玩具一样,开场是“有样好东西,我不给你看”。经过再三的好意央求,方才又矜夸又羞涩地,用玩幻术的人那种敏捷的手法呈献在对手面前,“是这个,你不要笑!”憔悴的脸上于是又泛起可爱的红晕。待听到一两句赞美的话,便高兴地说:“你看,这多好看,多有趣!”她自己也称赞起来。

    她的兴味又在小衣服和软底鞋之类的品质和价钱上。品质要它十分好,价钱要它十分便宜。镇上的店铺往往因陋就简,不中她的意,便托人到城里去带;又恐被托的人随意买高价的东西,就给他多方示意,价钱必须在某个限度以下。买到了一种便宜的东西,总要十回八回地提及,使焕之觉得讨厌,虽然他口头不说。

    她不大出门,就是哥哥那里也难得去;但因为一个中年佣妇是消息专家,她就得知镇上的一切事情。这些正是她困疲而躺着时的消遣资料。某酒鬼打破了谁的头罗,某店里的女儿跟了人逃往上海去罗,某个村里演草台戏是刮刮叫的小聋聋的班子罗,各色各样的新闻,她都毫不容心地咀嚼一遍。当然,对于生育小儿的新闻,她是特别留心听的。东家生得很顺利,从发觉以至产出不过三个钟头,大小都安然;这使她心头一宽,自己正待去冒险的,原来并非什么危险的事。西家生得比较困难,守候了一昼夜,产妇疲乏得声音都很微弱了,婴儿方才闯进世界来;这不免使她担心,假如情形相同,自己怎么担受得起?另外一家却更可怕,婴儿只是不出来,产妇没有力量再忍受,只得任收生婆动手探取,婴儿是取出来了,但还带着别的东西,血淋淋的一团,人家说是心!产妇就永别了新生的婴儿;这简直使她几乎昏过去,人间的惨酷该没有比这个更厉害了,生与死发生在同一瞬间,红血揭开人生的序幕!如果自己被注定的命运正就是那样呢……她不敢再想;而血淋淋的一团偏要闪进她的意识界,晃动,扩大,终于把她吞没了。但是,她有时混和着悲哀与游戏的心情向焕之这样说:“哪里说得定我不会难产?哪里说得定我不会被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如果那样,我不久就要完了!”

    焕之真不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与她渐渐滋长的母爱是个矛盾。而热恋着丈夫的妇人也决不肯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恋爱的火焰在她心头逐渐熄灭了么?他祈祷神抵似地抖声说:“这是幻想,一定没有的事!你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想……”

    他想她的心思太空闲了,才去理会那些里巷的琐事,又想人非非地构成可怖的境界来恐吓自己,如果让她的心思担任一点工作,该会好得多。便说:“你在家里躺着,又不睡熟,自然引起了这些幻想。为什么不看看书呢?你说要看什么书;家里没有的,我可以从学校里检来,写信上海去寄来。”

    她的回答尤其出乎焕之的意料:“看书?多么闲适的事!可惜现在我没有这福分!小东西在里面(她慈爱地一笑,用手指指着腹部)像练武功似的,一会儿一拳,一会儿又是一脚,我这身体迟早会给他搞得破裂的;我的心思却又早已破裂,想起这个,马上不着不落地想到那个,结果是一个都想不清。你看,叫我看书,还不是让书来看我这副讨厌脸相罢了?”

    焕之一时没有话说。他想她那种厌倦书籍的态度,哪里像几个月之前还嗜书如命的好学者。就说变更,也不至于这样快吧。他不转瞬地看着她,似乎要从她现在这躯壳里,找出从前的她来。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又加上说:“照我现在的感觉,恐怕要同书籍长久地分手了!小东西一出生,什么都得给他操心。而这个心就是看书的那个心;移在这边,当然要放弃那边。哈!念书,念书,到此刻这个梦做完了。”她淡淡地笑着,似乎在嘲讽别人的可笑行径。她没想到为了做这个梦,自己曾付出多少的精勤奋励,作为代价,所以说着“做完了”,很少惋惜留恋的意思。当然,自立的企图等等也不再来叩她的心门;几年来常常暗自矜夸的,全都消散得不留踪影了。

    焕之忽然吃惊地喊出来,他那惶恐的神色有如失去了生命的依据似的,“你不能同书籍分手,你不能!你将来仍旧要在学校里任事,现在不过是请假……”

    “你这样想么?我的教师生涯恐怕完毕了!干这个需要一种力量;现在我身体里是没有了,将来未必会重生吧。从前往往取笑前班的同学,学的是师范,做的是妻子。现在轮到自己了;我已做了你的妻子,还能做什么别的呢!”

    这样,佩璋已变更得非常厉害,在焕之看来,几乎同以前是两个人。但若从她整个的生命看,却还是一贯的。她赋有女性的传统性格;环境的激刺与观感,引起了她自立的意志,服务的兴味,这当然十分绚烂,但究竟非由内发,坚牢的程度是很差的;所以仅仅由于生理的变化,就使她放了手,露出本来的面目。假如没有升学人师范的那个段落,那末她说这些话,表示这种态度,就不觉得她是变更了。

    家务早已归政于老太太,老太太还是用她几十年来的老法子。佩璋常在焕之面前有不满的批评。焕之虽不斥责佩璋,却也不肯附和她的论调;他总是这样说:“妈妈有她的习惯与背景,我们应该了解她。”

    一句比较严重的话,惟恐使佩璋难堪,没有说出来的是“我们是幼辈,不应该寻瘫索斑批评长辈的行为!”

    然而他对于家政未尝不失望。什么用适当的方法处理家务,使它事半而功倍;什么余下的工夫就阅读书报,接待友朋,搞一些轻松的玩艺,或者到风景佳胜的地方去散步:这些都像诱人的幻影一样,只在初结婚的一两个月里朦胧地望见了一点儿,以后就完全杳然。家庭里所见的是摘菜根,破鱼肚,洗衣服,淘饭米,以及佩璋渐渐消损的容颜,困疲堰卧的姿态等等,虽不至于发生恶感,可也并无佳趣。谈起快要加人这个家庭的小生命,当然感到新鲜温暖的意味;但一转念想到所付的代价,就只有暗自在心头叹气了。

    他得到一个结论:他现在有了一个妻子,但失去了一个恋人,一个同志!幻灭的悲凉网住他的心,比较去年感觉学生倦怠玩忽的时候,别有一种难受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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