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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

    大山走的第二天,丁宁也决定在几天之内,一定也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曾给他以创伤。

    丁宁知道大山。

    大山在这里不能有所作为,他必须把自己放在一个更强毅的大洪炉里。真实的火焰在旋转,生活的毒螫在针刺着他。同伴的牛筋样的筋肉,接在他钢铁的筋肉里,互相扭合,互相纠葛。这样他才更能向前进趋,向前走进健全。展开他未展开的力,把过去的错误修正在生活的实质里。

    他不会完结的,生活在时代里的人,他怎会完结呢?时代在展开的时候,他也必然地在展开着。

    命运不会这样短促的,这草原将以更剧烈的地层的变异来参加着草原之子呀。

    但是,丁宁自己却决不定什么时候出走。他现在对什么都不能固执着强固的意见。他似乎是颠簸在海洋里的一片舢板,很有任其所之的一种心理。

    本来他想在他离开之前,还要把富聚银号整顿一下,因为他已经看见东北金融的连环。广成车铺借钱,由腰栈承还。腰栈借钱,再由广成作保。高利贷超过十分。纸币乱发。农村现银被城市吸收。城市现银向外倾流。将来必须弄到循环破产不可。没人可以逃避。就如阿二锯木头一样,阿二锯的是阿大脚踏着的那一条树干。而阿三锯的则是阿二用以立足的那枝。而阿四又拼命地锯落阿三所踏着的一干。阿五的目的物,却又是阿四所恃为凭依的。阿六则以阿五为其对象。到后来试闭目一想,则其结果一定是会惨不忍睹了。

    丁宁很想把自己的银号脱出这个泥淖,但是他又觉得心灰意懒,觉得即使是做了也未见得就好。所以这个观念,虽然时时刻刻地在他的脑子里起伏,可是仍不能见诸实行。

    他把过去自从回家以后,这几月从头一想,觉得只是一个出奇的噩梦。一切奇异,陌生,洪旷的场面,都在眼前通过了。但是并不能给他以任何的意义,他自己感觉到这一层的时候,很觉得惊奇,很觉得违背自己的志愿。难道我对一个时代的核心,还不能认真地去理解吗?我的目光的深峻还不够吗?似乎我还被什么东西所隐蔽吗?或是我自己就隐蔽着一些东西吗?

    在过去的不久,那时候,他正带着一颗跳动的心。在南边走过了过多的人生的里程,经过了过多的深思与探讨。从那回归线的椰子林里,回到这白熊的老家呀!那时,他的心底是多么自负的宁静。终究在自己热情的向往里,友朋的殷忱的道别里,他回来了。凯旋样地把自己带回到这新兴的莽野来了,想用这绮丽的沃野,葱郁的山林,北国的雕风,从大戈壁吹来的变异的天气,老农顽健的白髯,女人黑炭精的眸子……这一切,想在这一切里,把自己锻炼,把自己造铸。在这里吸收了生之跳跃,感应着自己蓬勃的意志,使自己超越,使自己泼辣,使自己成为时代巨人。

    他带着大的心,穹窿般阔的勇气。他来了,看见了,做了。

    是的,他来了,看见了,做了,但是他失望了。

    那一次,小金汤的自然之流,该是何等的使人飞越,拔脱人寰的雄奇,使人再不复想到有一种地球上所特有的烦扰。那是一个悠远的遐想,神妙的境地。没有边界,似乎是徜徉在人类以外。

    也就从那次之后,许多的惊叹号,才开始在他的眼前交哄,使他的理想完全破碎,使自己的进逼的勇气几乎都摧折。

    这个使他濒于疲倦,使他对于一切都发生厌倦之感。

    如今,使自己竟成为一个失望之余的一个虚无的影子,对于一切都不能投资自己的力量。一个热心的运动家,只好忍耐地做一个冷淡的旁观者。这该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呀!这该是多么有力的一个脆弱的灵魂的自白呀!

    所以这些日子可以说是丁宁从未曾有过的出奇的惫懒与警醒的时期,而在这期间周遭磅礴的力量,并不予以怜惜,并不谦抑其强烈,而向他做无视的冲击。

    这使他几至难于索解了。

    今天三奶家的管账先生袖吞金又来了两次,说凤姑娘有事请少爷无论如何要过去。丁宁对于这个本来也没有一个执拗的肯否。但是对于三奶家的有偏见的憎恶,又习惯地浮在他的心上,所以他连见也未见地就都回绝了。

    第二天吃完晚饭,丁宁正坐在屋里觉着无事可做。忽然,又是说凤姑娘来请,请少爷务必去,要不然凤姑娘也许要亲自来请了。

    这当然更引起丁宁的反感。但是,丁宁从灵子的嘴里听到三奶那边请他去的原因,似乎还有讨论到大山的问题。丁宁细问她,她也说不清楚。丁宁非常奇异,便传话叫候在下房的袖吞金进来,于是这一向被丁宁所讨厌的袖吞金,便有机缘可以在温煦的灯光下对丁宁侃侃而谈了。

    “少爷,这就对了,大山那小子早就应该斩草除根哪。你想他八舅是干什么的?他八舅是老北风啊,这回扶城已经攻下正逼茨榆呀。说是义匪,表面上都说是义匪,说什么老北风,起在空。可是,是匪就不能有义,是义就不能为匪呀————是不是,少爷?……所以老奶奶一听少爷把他辞了,所以这次让大山下狱这件事,就想让少爷也添个名。少爷从前还抬举他,总觉着是实在的亲戚,高看他几眼。少爷,你看,他这种人更不识香和臭哇。你越抬举他,他还越驾云。他是这个根种呣,从小就坏了。你看他这次领头推地,就是想把咱两家丁府都……他是狼心狗肺呀。少爷,你看天底下有这等人,这,简直是以怨报德呀!这!”

    “三奶想把他下狱吗?”

    “是的,三奶奶是早横定心了,一定把他下狱。从前还怕少爷庇护他不得手,现在看少爷也伤心了,也看透他了。所以特意请少爷也去列个名,好定他的死罪!”

    “呃!”丁宁一字眉又紧皱在一起,仔细地思索了一下。

    “你就回去吧,我马上就去————你告诉小凤,他的事由我负责————可是大山的事也许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是,是,我袖吞金,只要是有少爷吩咐一句,我就做到一句。有少爷吩咐十句,我就做到十句。少爷,只要少爷看得起我,肯吩咐我。就是要他的首级,我也敢,是不是,少爷?我袖吞金————是忠心耿耿铁面无私的呀!不能那个!”

    丁宁冷冷地鄙夷地合了一合睫毛,便一挥手,好像说:滚你妈的蛋吧!

    袖吞金这才全胜而归地走出。

    丁宁吩咐了灵子一些物事,又静静地对着青虚虚的灯影凝望了一刻钟,才大踏步地踱出去了。

    二门子外程喜春、刘老二正敛了三匹马,等着少爷出来。

    三匹马一看见丁宁来了,都表示欢迎似的掀着尾巴,嘴巴愉快地突突。

    丁宁向四外淡淡地一看,大昴星孤孤零零地挂在天际。他看见这每天都为群星之率的星王,他不由得忽地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心里一难过,好像马上又消失在疲惫与倦怠里了。

    他用着带几分愠色的目光向程喜春、刘老二扫了一眼,便回转身去。

    “少爷也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拿了?”刘老二猜想着说。

    程喜春点了一点头,又给少爷的马紧了紧肚带。

    丁宁走到屋里,对着静坐着的灵子悄悄地说:“今天是春兄被难的三七了,你在那宣德炉里备一支香————”

    灵子的眼圈立刻地就湿润了,愁苦地点了一点头。

    “你今天不回来了吗————?”她本来想问,但是她又没问,只是又点了一下头。

    丁宁上了马,一鞭,马便驰到大门边了。看大门的早立直了腰身在大门口候着。

    丁宁撒欢儿地打着马在前头跑,程喜春紧提马缰在后边紧跟,一转瞬的工夫,丁宁已经跑到大水泡子沿了。马已经出了一身通汗,丁宁迂缓地把马收紧了。看了这水泡子四边埋伏的黑压压的老树,不禁有一种鬼蜮森森之感。

    他想起,那是八九年前的旧事,那时丁宁还是小孩,被大山领着到这里来扦蛤蟆。那时黄澄澄的月亮照在柳茅上,四野静静的十分寂寥。大山抄起桦木杆子的蛤蟆扦子,弯着腰悄悄地顺着水边溜着,眼睛在暗中发亮。忽然水波一闪,大山大喊:“丁宁,丁宁,扎着了,扎着了,快,快!”而今想不到大山站得离自己会山样远。而今大水泡子也没有黄澄澄的月了。也没有那桦木的蛤蟆扦子,也没有了那天真粗豪的影子。摊开在面前的完全是一片无主的萎靡与幽凉,再没有血球的跃动————是一种发霉的惨白。

    丁宁随着马身荡漾,自己又浸入一种莫名的哀感里。

    这里平川大道直接着贤孝牌,那是上鴜鹭湖的唯一的孔道。丁宁小时候每次同大山到这里来捉蚂蚱蟋蟀之类的时候,总要攀着贤孝牌的石礅梦幻似的怀着依恋。

    那隐隐的一道蓝山,那是东边里。那起伏的蓝障里,正伏着几多神秘,几多企望。每天家里所烧的榛杆,山柴;每年山场[1]给送来的山鸡,狗肉;每年山场给送的白蘑,鹿肉,水艾,山芹;保花样子的蛇皮,会斗架的鹌鹑;光瓢的榛子,山落红;金银黄花,螺蛳钻……这些,他不能见的,简直想象都想象不出的东西,也可以说是稀奇的宝物,都出在那蓝莹莹的蓝山里,那蓝山里,那他只合在梦中相遇的蓝山里。

    于是他呆呆地幻想着,似乎就在那山顶的白云上,他也可以看出那背着背夹子的挖棒槌的老山墩子[2],那起罡风的雕之羽,那专吃柞蚕的棒槌雀,那只有在零摄氏度以下才好吃的冻山梨。

    而今这许许多多的儿时的记忆又重新被他记忆起来了。

    而那————

    而那他家的财源膨胀起来的发祥地,那惹动过他幼稚的相思的鴜鹭湖。

    那参天的古柏,百尺高的老祖坟,藏龙卧虎格的旧宅子。

    那连阡连陌的庄园主的大土壤,黄金的土壤,关东大斗一亩也打八九斗。

    保家大仙的三仙洞,三仙洞的三仙姑。

    而在那些只在家里传统的神话里才能听到的,那些只在由鴜鹭湖进城来的佃农的口里才传来的,一些草昧的洪荒的野犷的其实是温柔的野话里,他梦幻的心怦怦地动了。他有过他现在也竟不相信的奇想,有过就现在也不相信的为了没有到过那个地方的悲哀。

    从那时起,顶天立地的科尔沁旗草原哪,比古代还原始,比红印第安人还健全信实的大人群哪————这声音深深地种植在他儿时的灵魂里。而这声音一天比一天地长,一天比一天地在眼眶中具体,证实,愈认为确切不移。而甚至他在南国的青春的友朋里,把一切长白山的白,黑龙江的黑,都拟之于人类所推崇赞叹的伟大的形容词了。而人们也吻合着他声音荡动的微波而相信着而感喟着了。

    是的,这一块草原,才是中国所唯一的储藏的原始的力呀。这一个火花,才是黄色民族的唯一的火花……有谁会不这样承认呢?有谁会想到这不是真实呢?

    但是,今天,丁宁远远地看见那耸立的贤孝牌。今天丁宁又重新温习起在这草原所耽溺的梦境————这才如同睡得太沉了的小学生似的猛然地把头磕在桌角上……这是什么东西破坏了这储藏的力呀?……他发问了,也好像彻悟了……

    是的,是的……

    是的,我明白了,从来未被我知道的,我从来也被它压抑的,如今我知道了,是的,是的,就是它……

    丁宁遥遥地向着那石青色的贤孝牌看了一看,便深思不语了。

    善伺人意的马,松弛开矫健的脚,沿着大庄园的围墙缓缓东行。

    再过了不多工夫,便到了三奶家的大门。

    彩色的执锏的秦琼和执鞭的红脸黑髯的尉迟恭敬德,在朱色的大门上交辉,线条横妄僭狂地向左右上下四下飞舞控跨。

    丁宁回头看看北边金大老爷的前门,也是一样的辉煌,也是一样的壮丽。啊,这神,这宅子,这土著财主的斗法呀。这吃人不见血的大虫,这消灭人群的金刚寨,这强盗大地的吸血狼!

    是的,包庇荫封他们的,是那一个看不见的用时间的笔蘸着损害者的血写下的无字天书————制度。

    丁宁吟味着地点着头,心里非常沉重。

    刚走到二门,依姑,三十三婶,小凤等等的人,正都站在阶上候着,在丁宁心里,对于他们这些贫血的人形,也想依然置之不顾。但是想到他们正是这大制度下压扁了的渣滓,沥滴,丁宁又不禁恻然哀悯了。

    随着大家后边的是袖吞金。袖吞金满以为这次把丁宁请来是自己的功勋,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就来陪着少爷谈话。

    “少爷,你问三奶奶吗?唉,唉,正在下屋和大厨夫生气呢。去年的荤油是吃到杀年猪才完的,今年刚转到七月七便完了。三奶奶今晚上一看油坛子,就和大厨夫吵吵起来了……唉,你看,过家就没法子……”

    果然地,这时,外边伙房里正嚷着老太太的声音:“兴这个吗?我三十多年了,兴这个吗?”

    不一会儿,便见她走出来了,嘴里一刻不歇地在那儿唠叨。忽然一眼瞥见下屋鸡窝里下的蛋,到天黑还没人捡,便又“张雇工,张雇工”地大喊起来:“怎的这个时候,还不捡蛋哪?啊!手都让菜墩子剁去了吗?啊!留在这儿干啥?留在这儿给他们下三烂去和荤油吃吗?”

    骂了一通,这才觉得心里有点服帖了。回到台阶上又左右地检查了半天,看看实在是无可再找之后,才呶口叨叨地走进上房来了。

    “啊,丁宁来了,你看,丁宁,你给我评评这个理。我三十多年了,我都是年头接到年尾。一过年杀五口肥猪,荤油吃一年。你看,今年,荤油才到七月七,便把一缸油都使净了,兴这个吗?我三十多年了,我没见过,我没见过!”

    三奶一看自己的理直气壮,很难博得丁宁的同情,连忙改了题锋,过来问长问短,又安慰了丁宁一阵。说家事的各种不如人意,又盛夸丁宁的运筹过人。接着又提人死也是定数,不能一味地哀伤。又说二十三婶的死,自己如何的操劳,葬仪如何的堂皇。又提到未通知她的家里如何的费了她一番苦心。接着又想到了丁宁的母亲,替她难过。又说听说你母亲的气质更暴了呣,必是心跳病大发了的缘故,得吃点坤宁丸哪……最后才转到题眼。

    “……我告他的罪名,是煽惑乡愚,暴杀无辜,聚众抗捐,联合罢佃哪。这是杨立三写的呈子,多硬!……就是可恨的邵越这小子,总是一口承揽,不咬大山一个边儿。我就和你七叔商量办法,后来用人把话透过去了。告诉邵越说:你就说是大山主使,我醉后失手,余不知情。这时承审一画供,大山顶他去掉脑袋,他再装模作样地蹲两三个月就完了。你看这办法对他多大便宜!哪承想,这个不知死的死脑瓜骨,一听这话,就登时大骂起来。你想这小子不是活得腻了吗?他不死总觉得浑身痒痒————他浑身痒!真他妈的莫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样便宜他都不捡,他浑身痒痒!……我后来也急了,我也豁出来了,我许他的十天大亩地呀。你说,这个王八犊子,不知死活的王八犊子,他说什么?他说让我拿回家去养老去吧,别说十天,就是十个十天也买不动他的心。这样的死心眼,真他妈的,我活到五十出头了,我没见过!木雕泥塑的也比他是人哪!他就算不开这个账!”

    “三奶为什么一定得把大山治死呢?把邵越弄死不也是一样给你出气吗?”

    “嗐嗐,这傻孩子,你想邵越是什么样人?大山是什么样人?邵越那小子是一时逞风,冒一股热气就完了。大山是什么样人?大山那小子能那样冒失吗?那小子是一肚子鬼草哇————一肚子坏下水!一看人家饱暖,他就眼红!你想咱两家要守在他眼皮底下,还能有个好吗?不用说咱两家,就是全鴜鹭湖边的大粮户也都没个太平日子过了。他爹想陷害你父亲多少回,你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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