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义恤贫儿 金道士娈淫少弟

临清马头晏公庙来。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庙，天色已晚，王老下马，进入庙来。只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两边八字红墙，正面三间朱户，端的好座庙宇。但见：山门高耸，殿阁棱层。高悬敕额金书，彩画出朝入相。五间大殿，塑龙王

    一十二尊；两下长廊，刻水族百千万众。旗竿凌汉，帅字招风。四通八达，

    春秋社礼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万年香火威灵在，四境官

    民仰赖安。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敬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上，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分付把马牵入后槽喂息。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分付，小道无不领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敬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父祖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哭杀千古人，彼热结者安得知？】</span>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是任道之言，非吴道之言，固知晏公庙比玉皇庙为有人也。】</span>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总是婆心，不是说谎。】</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为敬济则得矣，道士晦气，奈何。】【绣像夹批：何以见得？】</span>任道士问：“几时送来？”杏庵道：“见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干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写着：“谨具粗段一端，鲁酒一樽，豚蹄一副，烧鸭二只，树果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连忙稽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见陈敬济头戴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便不像。】</span>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任道士因问他：“多少青春？”敬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言倘能收心在此，犹是其祖功宗德之美也。】</span>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偏是今人之道，便自为以明。】</span>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卓儿，先摆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桌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肉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徒弟轮番劝勾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晨，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盥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细。】</span>王老临起身，叫过敬济来分付：“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袜来与你。”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一面背地又嘱付敬济：</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婆心如此，安得天下王廷所用者皆此等人，则太平无休歇矣。】</span>“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情景如画。】</span>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敬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

    敬济自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肖。】</span>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犹是人道所为，又为后痰火作根。】</span>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便伏守备府。】</span>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设卦与笤，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也有留松蒿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署里多余钱粮，都令家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犹是人道所为。】</span>

    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余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洁年少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繁。</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是西门庆一生注脚，又是潘金莲一生注脚，今道如此作为。】</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名言。】</span>因见敬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敬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着，令他吊转身子，屁股贴着肚子。那敬济推睡着，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敬济在冷铺里，被花子飞天鬼侯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演（眼）大了，讨便宜如此。】</span>那话不觉就进去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补出，又是伏后。】</span>这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钱钞。”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噤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敬济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三章约后，又见三件事，孽海洪波何时可息？为之一叹。】</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金莲传授。】</span>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敬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俨然又是悲翠轩葡萄架之门户矣。】</span>第二件，大小房门钥匙，我要执掌；</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俨然又是月娘之续矣。】</span>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此却是金莲辈不能得之于西门者。】</span>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敬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四字乃金莲一生作用，不为枯茎犹能作怪如此。】</span>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大才而小用矣。】</span>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一日两，两日三，这金宗明便再三称赞他老实。</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找足任道所问诚实不诚实一句。又此等人今道固以为老实也。】</span>任道士听信，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自此以后，凡事并不防范。这陈敬济因此常拿着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陈三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陈，旧也。旧性复散也。】</span>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所云陈三也。】</span>拿着银钱，跟定陈三儿，径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诗为证：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

    有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着山冈，前临官河，极是人烟闹热去处，舟船往来之所。</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伏爱姐。】</span>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但见：雕檐映日，面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

    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着歌妪舞女。消磨醉眼，依青天万

    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

    花骢。

    这陈三儿引敬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便叫店小二打抹春台，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饭来摆着，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见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着个厮锣儿，见了敬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写得默然有惨色，妙。】</span>正是：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买。

    敬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呆后生之呆语，好看杀人。】</span>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着了惊谎，不久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家。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开钱铺所在要见也，否则见狠则甚？】</span>不期今日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敬济取出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呆后生，呆事如此。】</span>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呆语，好看杀人。】</span>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做了道士。师父甚是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道：“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那里。</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疾入刘二。】</span>有百十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是这各酒楼赶趁。”说着，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烫酒上楼，拿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敬济下酒，名《普天乐》：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折开鸾凤对。

    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晖。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朱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这陈敬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殢雨，未肯即休。须臾事毕，各整衣衫。敬济见天色晚了，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杏庵银子如彼作，敬济如此用。】</span>与了陈三儿百文铜钱，</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杏庵钱如彼用，敬济如此用。】</span>嘱付：“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痴语。】</span>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敬济回庙中去了。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span>

    <span class="z"> </span>

    <span class="z">

    </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文禹门云：此一回直是为陈敬济作传，似非本书正文。不

    知敬济非他，乃西门庆嫡嫡亲亲女婿，西门庆在日，固尝欲以为子者也。西门庆有子而无子，无子而有子，官哥与孝哥，均在恍兮悔兮之间，终非西门庆之所有。惟此一女，为酉门庆与前妻陈氏所生，配嫁于陈敬济。半子之称，实西门庆之至亲，而秽乱西门庆之家庭厂实始于此半子之陈敬济，金，瓶、梅，西门庆有其三，敬济乃得其二，且旁及玉楼，雪娥，亦几为敬济之所拢，要并受其害，虽月娘亦不能免，则敬济固西门庆克肖其亲之令子也。所以详写之，以为西门庆作收场欤？

    此等昏庸谬妄之，少年小于，吾实见过不少。其究竟终归于败落困穷、糊里糊涂而死，亦有不知其下落，想亦不能久留于人世间也。此等小子，由于禀赋，成于遇合，乃两间之戾气，一时之蟊贼。王杏庵徒费一番苦心，一番善举，究不能挽回造化小儿之定数。斯亦无可奈何，我尽我心而已矣。</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

    </span></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