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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 《中庸》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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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意思。所以提出“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更是着重“庸”德的一种最露骨的议论。我在下面还要讲到“《中庸》的修养法”,都是关于“庸”德方面的。孔子赞美中庸,也只是赞美“庸”德。孔子说:

    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子路》)

    狂者便太过了,狷者便不及了,太过不及,都是发而不中节,所以孔子不与。“中行”即发而中节,无太过不及,与“中道”同意。孟子说:

    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尽心下》)

    “中行”和“中道”同意,都重在发而中节,这便是中庸的根本义。我们若不从“庸”德去看中庸,若不从发而中节去看中庸,便会走到程朱一流的见解上去。《中庸》上所记关于中庸的文句,都应该从发而中节方面去解释。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什么是“时中”,有人解作孟子所称“孔子圣之时者也”,有人解作“执中为近之”,又有人从“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去解释,其实在我看来,都不中肯綮。我以为所谓“时中”,所谓“无忌惮”,都是就中节不中节说,都是就“已发之和”方面说,并不是就“未发之中”方面说,质言之,都是着重在“庸”的德。戴东原颇能看到这点,他解释这段话,说道:

    庸即篇内“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由之务协于中,故曰中庸。而,犹乃也。君子何以中庸,乃随时审处其中;小人何以反中庸,乃肆焉以行。

    东原用“由之务协于中”解“庸”字,这比程、朱强远了。所谓“务协于中”,不就是“已发之和”么?东原知道从“庸”字解中庸,是他的炯识,可是他不能彻底认识“庸”字在中庸上的地位。东原从“随时审处其中”解“时中”,从“肆焉以行”解“无忌惮”,我认为大体不错。不过君子何以能“随时审处其中”?小人何以“肆焉以行”?他就不能说明了。这是由于他仅知道从“庸”看中庸,而不知道从“和”看中庸。不知“和”比“庸”更来得鞭辟近里。君子何以中庸,由于发而中节,发而中节,是谓“时中”;小人何以反中庸,由于发而不中节,发而不中节,便不免当怒而喜,当哀而乐,结果就“无忌惮”了。《中庸》里面还有关于知识与中庸几段的记载: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获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我们知道中庸之道,即是体用之道,即是中和之道,这关系到宇宙和人生的全体,非智慧超绝的人,便不容易把握住其中的关系。所以上面几段记载,都讲到智慧的问题。舜何以称为“大知”,因为他能深明体用的关系。我们现在无论历史上有没有舜这个人,姑且照原来的文句加以解释。舜以好问察言的资质,当然容易透彻执两用中之理。什么叫做执两用中?两,便是体与用;用中,便是把握体用的关系。关于知识和中庸的关系,《论语》也有同样的记载。孔子说:

    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孔子自己说没有知识,实际上是故作此语,以激励那些以知识自炫的。因为富有知识的人,才会了解体用的关系。所谓“叩两端而竭焉”,和执两用中的道理并没有两样。“叩两端而竭”,即是说明体用,把握体用的关系。那些以知识自炫的,自以为知道体用的关系,实际上是“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又以为深明体用的关系,不必“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但实际上是“驱而纳诸罟获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可见以知识自炫的,未必真有知识。所以孔子有“空空如也”之言。这只有颜回才能体会这层道理。颜回是“闻一知十”的。颜回的知识过人,所以能守,所以拳拳弗失。以上都是论知识与中庸的关系。富有知识的人能够把握中庸的道理,已如上述;但能够把握中庸的道理的人,他的知识也就益发完备,所以能“知天”“知人”,甚至于“可以前知”。二者是互为影响的。

    关于《中庸》的基础理论,略如以上的说明,现在讲《中庸》的修养法。

    三、《中庸》的修养法

    《中庸》认人的本性是“诚”,万物的本性亦是“诚”,所谓“诚者天之道”,人可但依其本性行之,实无修养或教育之必要。然所以需要修养,也有一番道理。人的本性虽是“诚”,但人有三阶级。《中庸》说: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从这段话里面,可知道人类显明地分成三阶级,从“知”的方面看:第一级是“生而知之”,第二级是学而知之,第三级是因而知之。从“行”的方面看:第一级是安而行之,第二级是利而行之,第三级是勉强而行之。《中庸》以为在这三阶级的人类中,各人表现各人的“诚”,结果都能达到成功的地步。在生知安行的人,本用不着怎样去修养,而所谓修养,主要的是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不过生知安行的人,也另外有种修养法。因此,《中庸》的修养法,分作二部分:即自诚明的功夫和自明诚的功夫。我们且先把《中庸》最重要的一段话写在下面,然后加以解释。《中庸》说: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这段话里面就告诉了我们两种修养法:一种是自诚明的修养法,一种是自明诚的修养法。前者关于天事,故为“天之道”;后者关于人事,故为“人之道”。什么是自诚明的修养法?这是就生知安行的人立言的。这种人虽然天事已足,但也须辅以人事。天事已足的人,他的性情,他的识见,乃至他的胸怀,都要比平常人高一等,所以应该尊重固有的德性,就固有的德性求其扩充,期达于广大高明之域。这是一种“温故”的功夫,即是一种“敦厚”的修养法,所以贵“慎独”。关于“慎独”的话,《中庸》里面发挥得很多,譬如说: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

    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

    关于“慎独”一点,儒家是特别注重的。孟子认“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三乐之一,都是着重“慎独”的思想的。在生知安行的人,天事已足,只需把固有的天事保持得好好的,所以最重要的是“慎独”,是“不愧于天”。什么是自明诚的修养法?这是就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立言的。这种人天事既不甚足,不得不专恃人事。所以应该注重问学的功夫,应该使知识造到极精微的地步。我上面已经说过中庸的主旨在发而中节,在着重“庸”的德,即是专为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说法的。所以又应该实践中庸之道。知识和中庸有不可离的关系,这在上面也说过。既富有知识便能把握中庸的道理,所以这种人要问学与中庸并进。就知识说,务在“知新”;就中庸说,务在“崇礼”。不过最重要的关键,还在“道问学”。因为这样,所以《中庸》对问学的方法,阐述至为详明。《中庸》说: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这段话是做学问最吃紧的方法,在儒家的著作里面,是颇值得贵重的文句,可以说是做学问的五个步骤。前四个步骤讲知,最后一个步骤讲行。

    以图说明如下:

    《论语》上只有“博学于文”的话,至于审问、慎思、明辨这几点,都很少讲论到,不像《中庸》把这种做学问的步骤分得很明白。在修养法里面注重在“诚之”,所谓“诚之”,便是“择善而固执”。何谓“固执”?便是“弗能弗措”。“弗能弗措”是一切治学处事、立身行己的总法门。所以《中庸》说:

    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弗能弗措”,也就是“人一己百,人十己千”,这便是致“明”之道,也便是致“强”之道。《中庸》上讲“明”是讲得很多的,也讲得很切实的,上面已有说到。但是《中庸》也注重解释致“强”之道。《中庸》说: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这段话颇难解释,我以为都是说明中庸之道,即说明“庸”的德,而须用“弗能弗措”的方法贯彻之。所谓“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实指一事,并非二事。即是说“北方之强与?或强者与?”所以下面说:“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所谓南方之强,或系就老子一派言;所谓北方之强,或系就墨子一派言,但俱未达到发而中节的地步,即俱未达到“庸”的德。“和”与“中立”,近乎南方之强;“不变”则近乎北方之强,但俱非《中庸》之强。《中庸》之强,乃“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乃“国有道,不变塞”,“国无道,至死不变”。这非有“弗能弗措”,“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的修养功夫是不容易达到的。在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天事既不甚足,非有“弗能弗措”,“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的决心,就不容易达到“明”与“强”的地步。因此《中庸》说:

    子曰:……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

    具有“弗能弗措”的决心,才能“不见知而不悔”,才不至“遵道而行,半途而废”。这些议论,本很平常,但为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说法,不得不如此。

    以上说明了两种修养法。

    《中庸》上关于修养的尚有一段很可注意的议论,便是对于知、仁、勇的说明。《中庸》说:“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又说: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这段话标明“子曰”,虽不一定是孔子说的,却很能发挥孔子的原意。《论语》上关于知、仁、勇,曾有过两段记载。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子罕》)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宪问》)

    《论语》只说明了知、仁、勇三者的归结,但何以达到知、仁、勇,却没有系统的说明,这就不能不使人联想到《中庸》了。何以说“好学近乎知”呢?这是很容易明白的。因为好学可以去蔽,凡事必有所蔽,有所蔽则知不真切,去蔽即所以去知的蔽。《论语》说: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这段话是说明不好学所招致种种蔽,知有所蔽,则非真知,求知之道,首在好学。所以说“好学近乎知”。既做到知者则一切蔽都去掉了,所以“知者不惑”。何以说“力行近乎仁”呢?这句话我认为是孔门的“仁”的正解。孔子说: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孔子只恨那些坐着不动的,无论做什么事,只要你向前做去,总是对的。向前做去便是仁,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便是不仁。仁是表现生活的努力的。孔子提出一个忠恕之道:忠是尽己,恕是推己及人。所谓忠恕,也就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的意思,即是表现对己对人一种生活上的努力。所以说“力行近乎仁”。既做了一个仁者,他的生活必充满着生意,必一味向前做去,而无退后反顾之忧。所谓“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论语》上记载孔子的生活,有这么一段: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

    这是描写孔子的生活之乐的。在这里也就知道所谓“仁者不忧”的意义了。何以说“知耻近乎勇”呢?这句话比上两句更来得重要,只是不容易说明罢了。一般人认勇是属于体育方面的,以为身体不强,必不能勇,这是一种很肤浅而且错误的说法。勇并不是体力角逐,也并不是“抚剑疾视”的意思,质言之,勇并不是一味蛮勇,乃是知耻,是人格修养上最重要的一段功夫。孟子讲养勇,讲得很起劲。他讲到养勇,就连带地讲到养志养气。养志养气,才是养勇的根本功夫。否则所养的只是小勇,只是敌一人的匹夫之勇。我们养勇,要养大勇。大勇是要与我们的生命发生危害的。我们处在生死存亡之际,要能够立定脚跟,不随风转舵,这样便可以造到大勇的地步。这样便非养志养气不可。关于这种大勇修养的方法,要在平日能认清目标。譬如孔子的目标是仁,他便说:“毋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的目标是义,他便说:“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是何等的大勇。所以孔子说:“勇者不惧。”而《中庸》更明白地说:“知耻近乎勇。”不从知耻说明勇,是不能抉出勇的真正意义的。

    知、仁、勇三者何以谓之达德?“达德”谓日用常行,人人共由,不可须臾离之德。《中庸》中有所谓“达道”“达孝”,均作如此解释。知、仁、勇三者是紧相联系的,有知而不仁,或有仁而无勇,都不足以为德之全。用现代的话说明,知是研究学术的精神,仁是服务社会的精神,勇是砥砺人格的精神,三者缺一不可。譬如研究学术,不去服务社会,不求社会的实践,是无法证明学术的真价的。又如服务社会,不顾到自己的人格,不能知耻,也徒然做了他人的工具。所以三者是紧相联系的。《论语》上有相类似的议论,大体上也可以看作说明知、仁、勇三者的联系。譬如《卫灵公》章说: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所谓“庄以莅之”,是就外表之庄严说,所谓“动之以礼”,是就人格之庄严说,这都是养勇的功夫,可见知、仁、勇三者缺一不可。

    以上是说明知、仁、勇的修养法。

    儒家的书大部分是关于伦理问题的说明的,所以特别注重修养法。《中庸》是儒家的体大思精之作,当然对于修养法说得更透彻些,而且《中庸》是有它的明确的世界观的,当然对于修养法说得更有系统。譬如关于知、仁、勇的修养法,《中庸》便能够提出所以达到知、仁、勇的下手功夫,这便比《论语》强远了。

    四、《中庸》的影响

    《中庸》一书在儒家的思想史中影响是很大的,这在上面也略略讲过。我以为《中庸》一书上接孔、孟的道统,下开宋、明理学的端绪,是儒家一部极重要的著作。现在谈到它的影响,我们不妨分作三项来说明。

    (一)对抗道家思想

    上面已经说过,秦、汉统一以后,儒、道两家的思想,争取思想界的支配权。道家思想内容充实,但不为统治阶级所欢迎,儒家思想内容平泛,但统治阶级争相利用,于是有《中庸》之作。《中庸》一书,确实有许多思想是取自道家。依照上面的说明,《中庸》开宗明义第一章,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开始的两个前提,即从道家的思想导引而出。至于所谓“诚”与“诚之”,分明是说明体与用的关系;所谓“自诚明”“自明诚”,分明是说明由体到用,由用到体;所谓“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分明是说明体即用,用即体,体用一元。这些关键,也都是从道家思想导引而出的。因为道家哲学在古代哲学中是说明体用关系最精的。《中庸》上还有“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的话,又有“不动而敬,不言而信”的话,与《老子》上“不行而至,不见而名,不为而成”的话,和“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的话,不是同样的论法么?不是同样地说明相反相成的道理么?《老子》一书,几乎全部都是发挥“无为”的道理,说明“无为而无不为”,而《中庸》上所谓“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不正是说明“无为而无不为”么?这样看来,《中庸》的思想,实有许多地方是取自道家,无可为讳。不过我为什么要说《中庸》一书是对抗道家的思想呢?这是因为儒家的立场和道家的立场,是根本不同的。儒家是维护封建统治的,道家却是反对封建统治的。儒家因为要维护封建统治,所以提高伦理的价值,所以拿“诚”做中心;道家因为要反对封建统治,所以看重个人的价值,所以拿“自然”做中心。儒家知道自己没有深厚的哲学基础,没有系统的世界观,所以不得不采取道家所讲的体用关系与乎相反相成之理。可是儒家就在这里用它自己的立场抨击道家。以为道家思想陷于虚玄,而不切于实用。道家的主张虽可以坐而言,却不能起而行。于是提出一大套的伦理的说素,直接地显示儒家思想之切近人事,间接地暴露道家思想之无裨世用。这便是《中庸》一书之所由发生。我们且看《中庸》上关于封建道德的说明: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

    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

    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廪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我们看了上面几段的记载,都是关于孝的伦理的说明。因为儒家是认孝为一切伦理的起点的,所谓“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如《中庸》胪举舜的大孝,武王、周公的达孝,文王的父作子述,都足以证明《中庸》是如何地推重孝的伦理。孝的伦理是宗法社会的柱石,也是封建社会的柱石。如果《中庸》不提出孝的伦理,徒然提供一些形上学的议论,便失了儒家思想的重心,也不足以和道家相对抗。因为儒家和道家对抗的武器,便是借宗法伦理的提倡,一方面可以迎合统治者的心理,一方面更可以加钝一般群众的意识。还有一点,也是道家得到社会信仰远不如儒家的,便是儒家用位禄名寿作为吸引一般群众的工具,而位禄名寿是人人所日夜想望不置的,这当然很容易得到一般的普遍信仰。譬如《中庸》说:“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而道家的教理却与此相反。譬如《杨朱篇》说:“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这样的教理要想吸收大量的群众,像儒家一样,又如何可能呢?所以说宗法伦理的提倡,乃是儒家对抗道家的重大武器。

    《中庸》中提出治天下的五达道和“为天下国家”的九经。“五达道”即儒家的五伦。《孟子》说:“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在儒家是认为天经地义的。“九经”则赅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更是儒家所认为万世不易的真理。但我们知道,在封建社会中这五达道和九经,正是统治阶级的惟一法宝,因为根据这五达道和九经可以尽羁縻束缚的能事。这决不像道家欲以无为无事的方法,来处理天下国家,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两两比较,在统治阶级当然欢迎前者而不欢迎后者。不过《中庸》虽然说得很广阔,无论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无论尊贤、亲亲,乃至柔远人、怀诸侯,都有谈到,可是它却想都归纳到“诚”,所谓“所以行之者一也”,以见它的思想都出发于一个系统的世界观。这样,用儒表道里的手段,以达到崇儒黜道的目的,遂又成为它的对抗道家的武器。然则《中庸》之作,在儒家确实是一种极重要的作品。

    凡上面所述的五达道和九经,都可归纳到修道之教,《中庸》注重在修道之教,至于所谓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不过是拿来做做幌子而已,这正是所谓用儒表道里的手段,达崇儒黜道的目的。这种伎俩,后来宋、明的理学家,运用得极其纯熟。这便是《中庸》的影响之一。

    (二)开发禅家思想

    佛教思想到中国和佛教思想到西洋,所得的结果是两样的。何以呈两样的结果,这就不能不追溯前因。我们先说西洋吧。叔本华(Schpoenh-auer)是受佛教的影响最大的,佛教思想到了叔本华手里,却会成为主意论(Voluntarism),这不是很可怪异的事情么?其实细按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西洋人所受过去重大的影响,像古希腊前期哲学,像近代初期哲学,都是很前进的,所以佛教思想落入西洋人手中,也会向前进,不会向后退。若在我中国便不然。中国人所受过去重大的影响,像道家哲学,完全是向后退的。像儒家的则古称先王,也是向后退,又儒家关于“无言”“无为”的议论也是很多的,这也分明是向后退。因此佛教思想传到中国,就会变成离言语文字的禅宗。现在讲到《中庸》,《中庸》是以“诚”为其基本观念的。所谓“至诚尽性”,“至诚无息”,“至诚如神”,都是导引禅家思想的根源。而最重要的是中和之说。中是说性,和是说情;中属未发,和属已发。这种未发已发之说,也为导引禅家思想发展的媒介。譬如上面曾经讲过的李翱,他在《复性书》上所说的:“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这便是借用《中庸》的意思,发挥禅家的教旨。李翱本是禅家药山惟俨的弟子,对于禅家的思想,浸润颇深,后来看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话,触动禅机,遂有《复性书上》之作。叔本华受到印度思想的影响,会发展为向前进的主意说,李翱受到印度思想的影响,会发展为向后退的复性书,我们若不追溯前因,将会认此为“世界七不可思议”之一。然则《中庸》对于后来禅家思想的发达,不能说没有相当的影响。

    禅家的主旨是不立文字,一超直入,这些道理,将在第七讲中说明。禅家思想何以在中国发达起来,并且何以在唐代发达,这可以从背景说明。中国处在一个长期的封建社会之中,封建社会统治者需要一超直入的思想,需要不立文字的宗教,以便运用其麻醉民众的手腕,这是丝毫不足怪异的。尤其是唐代,是中国封建统治最出色的时期,则这种一超直入的禅宗,当然更比其他的思想更容易迎合统治者的心理。在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佛教发展于中国,与耶教发展于西洋,是同一道理。在中国有儒家思想导引于前,在西洋则有观念论派思想导引于前,这是一种有意义的对照。

    (三)开宋、明理学的端绪

    宋儒好言天命心性,是明明白白地受《中庸》的影响的。他们用一个“理”字概括天命心性。朱晦庵说:“太极只是一个理字。”程伊川说:“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又说:“在天为命,在物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程、朱的思想因受《中庸》的启发,敢于侈谈理气心性,固已成为周知的事实。尤其是《中庸》上中和之说,几乎成为他们的根本思想的导引。如程伊川说:“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乐之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则无往而不善;发而不中节,然后为不善。”这是很显明的从《中庸》的中和之说,发挥他的理一元论。朱晦庵亦复如此,他说:“性是未动,情是已动,心包得已动未动。”又答张敬夫的信,说:“心者固所以主于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者也,然方其静也。事物未至,思虑未萌,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其所谓中,是乃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者也,及其动也,事物交至,思虑萌焉,则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谓和,是乃心之所以为用,感而遂通者也。”这样看来,程、朱的思想,都是受《中庸》的影响很大的。不仅程、朱是如此,推而上之,如张横渠,如邵康节,他们都是拿住中和一点去发挥他们的思想的。如张横渠说:“情未必为恶,哀乐喜怒,发而中节谓之和,不中节则为恶。”又如邵康节说:“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这些议论,都是从中和的道理导引而出。所以《中庸》一书,对于宋儒理学的发展是关系极大的。此外如宋儒好言诚明,好言尽性,好言鬼神,我们都可以从《中庸》一书找出它们的线索。

    《中庸》说:“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这几句话,就开了宋、明儒者两个研究学问的法门。无论宋、明儒者所受禅宗的影响是何等的大,但《中庸》的影响是很明白的。程、朱是走的道问学、尽精微、道中庸的路子,陆、王是走的尊德性、致广大、极高明的路子,形成两个壁垒,成为后世“朱、陆异同”的佳话。陆象山用“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的词句嘲笑朱子,朱晦庵也用“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的词句嘲笑陆子。这不能说不是由《中庸》给了他们的导火线。这样看来,《中庸》影响于宋、明理学的发展,又是很大的。

    总之,《中庸》一书,上接孔、孟的道统,下开宋、明理学的端绪,一面为儒家建立哲学的基础,一面对道家思想作一种防御战,它的作用,它的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们研究中国哲学史,万不能忽视了一部《中庸》。朱晦庵说:“须是且着力去看《大学》,又着力去看《论语》,又着力去看《孟子》,看得三书了,这《中庸》半截都了。”他的话不一定对,但《中庸》意义的重大,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我在这里特别开一讲去说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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