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您觉得她写的东西没意思吗?”
“不是。我只是想让她可以放心地写心中所想。”
“她从来没有想过去《你》工作吗?”
“她从来没跟我提过。”
“您二位很恩爱吧?”
“很恩爱。”
“您觉得她这么做是有预谋的吗?”
“我并不比您知道得更多……还有问题吗?明天,我说不定会有别的想法,而且可能会变回正常的那个我……现在我脑子里全是酒精,而且我的连襟马上就要来了,他不希望在这里碰到你们……”
“他是在法兰西银行工作吧?”
“没错……他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你们的主编也会告诉你们要笔下留情……”
“您刚刚并没有对他很礼貌,在电话里……”
“这是老习惯了,我没什么教养。”
他们终于走了。阿兰看着家中满目狼藉,后悔地关上门。到处是空瓶子、酒杯,椅子乱七八糟地摆着,酒瓶的包装乱丢在浅蓝色的地毯上。他想,要不在布朗谢来之前整理一下。可是他刚弯下腰又站起来,耸了耸肩。
听到电梯的声音,阿兰没有马上去开门。他在等布朗谢像其他人一样按门铃。但是这位没有立即去按门铃。他在门口犹豫着,或许是为了保持应有的风度。
铃声终于响起,阿兰上前开门。他没有伸手。布朗谢也没有。雨水从布朗谢的雨衣上落下来,他的帽子也湿透了。
“你一个人?”
他似乎不相信,去卧室看了看,又去厨房和浴室,看有没有人在偷听。
“绝对只有我一个人。”
布朗谢还没脱下外套,也没摘下帽子。他看着满屋的酒瓶、酒杯说: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你不得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吧,既然你都接受记者的采访了……”
“如果是你,你会对他们讲些什么?”
布朗谢父子四人外表全都高大威猛,腰上的游泳圈更是为他们增添了荣耀和威严。布朗谢的父亲曾是两任部长。他们弟兄三个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部长。他们几个高大的身躯从上到下都散发着一种优越感。
安德丽娜的丈夫终于还是脱下外套,又随手把它放在椅子上,看见阿兰在倒酒,他急忙拦着说:
“我不要,谢谢。”
“这是给我自己倒的。”
之后便是长时间尴尬的沉默。阿兰把喝完的酒杯推开,机械地走向那扇落地窗。玻璃窗外面铺满淅淅沥沥的雨滴。窗外是灯火闪烁的巴黎。突然间,他向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像是为了清醒,竟然也把额头靠在落地窗上。这不正是大学路上,小猫在安德丽娜尸体旁的姿势吗?
布朗谢还是坐了下来。
“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过来呢?”
“我们需要在一些问题上达成一致,你觉得呢?”
“在哪方面?”
“我马上就会说到。”
“我们都已经做过笔录了。”
“笔录非常简单。我只是被一个不太愿意把事情搞复杂的副警长问了几句。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大概就会去预审法官那里。”
“通常是这样的。”
“你到时候准备跟他说什么?”
“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布朗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里有担忧,有愤怒,但最多的是不屑。
“就这些?”
“那我还应该说什么?”
“雅克琳娜定律师了吗?”
“她让我来找。”
“你定的是谁?”
“还没确定。”
“要选那种尽全力为客户辩护的律师。”
“希望吧。”
“律师应该想尽一切办法。”
“应该是。”
阿兰故意这样说。他从来没有觉得连襟这样恶心过。
“他可能以什么理由为雅克琳娜开脱?”
“这是律师的事,但我觉得不会是正当防卫。”
“那是什么?”
“你觉得呢?”
当头一击。布朗谢用一种夸张的口吻说:
“你好像忘了,我是受害人的丈夫。”
“我是一个要在监狱了却余生的女人的丈夫。”
“但这又是谁的错呢?”
“你知道的,对吧?”
又是一阵沉默。阿兰点着一支烟,把烟盒递给布朗谢。布朗谢用手势回绝了。布朗谢的这趟深夜造访怎么才能不颜面扫地呢?他其实只有一个想法,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的问题。
“警长刚才问我,我们夫妻是不是很恩爱……”
阿兰立马讽刺地看了他一眼。
“我说是。”
阿兰觉得冷眼旁观这个高大的好人陷入泥潭很不仗义。但是,他马上就发现,连襟已经不再愤怒。
“我跟他很明确地说,我们一直就像第一眼见到对方时那样恩爱。”
布朗谢的声音变得低沉。
“你确定不需要喝点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要。他一直问我每天晚上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每天晚上的事情?”
“当然是安德丽娜每天晚上的活动。他很想知道她晚饭后出不出门,去不去见朋友……”
“见谁?”
布朗谢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们经常在晚上招待客人。我们也经常去市里吃晚餐。很多时候,我们在鸡尾酒会或者政府的招待会上才能碰面。安德丽娜有时会和保姆带着孩子们去海德公园散步。”
“你跟警长说这个了吗?”
“是的。”
“他对这个说法满意吗?”
“不太满意。”
“你自己呢?”
第一条重要的供词马上出现了。
“我也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我问过了娜娜。”
这个娜娜是布朗谢家第二个还是第三个保姆。自从孩子出生以来,他们家已经换了好几个保姆,为了方便,他们管这些保姆都叫娜娜。
“刚开始她还嘴硬,但是后来她哭着跟我说,我妻子并不总是和他们待在公园里。到了公园,她经常一个人又去别的地方,天晚了才回公园找他们。”
“逛街是女人的天性。”
布朗谢看着阿兰,咽了咽口水。随后他低下头。
“告诉我真相。”
“什么真相?”
“你知道,人们最后总会知道真相的。枪杀案摆在那里,我们的私生活马上就会人尽皆知。”
阿兰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
“还有,我保证我不会……”
布朗谢没有把话说完,他用手帕捂了捂嘴。他已经坚持了好久,现在终于咳起来。谨慎起见,阿兰转过头去,等连襟恢复。
“你想知道什么,罗兰先生?”
这是阿兰今晚第一次用姓来称呼连襟。
“你说呢?你……你和安德丽娜……”
“好吧!把手帕放回口袋里。不过我先声明,这是男人间的对话,不要把感情和尊严扯进来,可以吗?”
布朗谢深吸一口气,小声说:
“可以。”
“首先,你要知道,我现在绝不是在拿花言巧语欺骗你。有些事我真的不愿意说,但是我还是会告诉你真相。我开始爱上小猫是我们认识几个月之后的事情。她总是像个跟班一样跟着我,我也慢慢习惯有她在我身边。即使有时因为工作,我们不能够待在一起,她也会尽量给我打电话。我们住在一起,有时候半夜醒来,我手碰到她才能重新入睡。”
“我不是跟你来聊小猫的。”
“别。今晚我很清醒。而且我好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放假的时候,小猫得和父母去度假。”
“安德丽娜那时已经在巴黎了?”
“对。不过那时候,她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只待在家中的金丝雀。小猫才走了一个月,我已经觉得生活寡然无味。晚上醒来时,我的手只能摸到身边的床单,在酒吧、饭店,我一转身,突然发现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时光。我差点给她打电话,叫她无论如何快点回来。”
小猫的父亲是普罗旺斯前首府艾克斯市立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他们一家在邦德有一座小别墅。每年夏天,小猫都会去那里。
阿兰当时不敢去邦德找小猫。太明显了。
“不过她从邦德回来之后,我没有马上决定娶她。然后有一天晚上,在左岸一家夜总会,我们当时和一帮朋友在一起,我突然向她求婚了。就这样。”
“你还没有告诉我……”
“不,这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爱情,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有一段时间,我们老吵架,不过不是每天。我们算是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那时候,她不知道投稿给谁,我也没有自己的杂志。而那时候安德丽娜只是在房间里安静地学习。”
“她不和你们一起出去吗?”
“有时候。我们其实不太愿意带她出去,她也说其实不喜欢跟我们一起出去。她喜欢在角落里看着前方发呆。”
“然后你们就?”
“对。然后事情就发生了。没有缘由。偶然。我甚至都不记得是谁先走出了第一步。我是小猫妹妹的情夫。也就是说,她妹妹还有男人。”
“你爱她吗?”
“不。”
“流氓。”布朗谢气愤地吐了口痰。
“别。我跟你说过,这是男人之间的谈话。她对我有意思。我对她可能也有意思,想看看那张脸背后隐藏着什么。”
“你现在知道了?”
“没有……有……我觉得她寂寞了……”
“所以,从七年前……”
“不,我们只是时不时见个面而已,和现在一样。”
“什么叫时不时?”
“差不多一个礼拜一次。”
“在哪里?”
“这不重要。”
“对我很重要。”
“如果你非要有身临其境的感觉,那就自认倒霉吧。在龙尚街上一间带家具的小屋子里。”
“太恶心了。”
“我又不能把她带到弗里利埃街去。”
弗里利埃街是布朗谢工作的地方,他在那条街上富丽堂皇的法兰西银行工作。
“她跟你是在朋友家认识的。你从此开始追求她。”
“她跟你说了?”
“我想是吧。”
“你俩在一起时,她没问你的意见?”
“可能吧。”
“你真卑鄙。”
“我知道,不过,说起卑鄙,咱们都是世界上卑鄙的那群人。她最后嫁给了你。”
“后来你们还见面吗?”
“很少了。”
“为什么?”
“因为她嫁作人妇,后来又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
“你的,别担心,我防护措施做得很好。”
“太可笑了!”
“让我说完。我从来没跟小猫说起这些。不过,我经常和她说起我别的猎艳经历。”
“意思是你同时还有别人?”
“我不是公务员,我不需要让别人觉得我纯洁无瑕,我如果喜欢一个女人……”
“你就占有她,然后马上讲给你妻子听。”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竟然说你们相爱!”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她不在的时候我很想她。”
“你也很想我的妻子吧?”
“不是。那只是一个习惯。可能每个人都担心分手会伤到别人吧。不过我们还是分手了,圣诞节前两天,十二月二十三号。”
“谢谢您记得这么清楚。”
“我还要补充的是,那天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开了一瓶香槟。”
“你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在你家,我家,还有大剧院……”
“没有再单独见面?”
“没有。”
“你发誓?”
“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发誓,虽然我不懂发了誓又能怎么样。”
布朗谢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猩红,他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虚弱。说到底,精致西服里包裹的,无非是布朗谢家一伙软弱的男人。
“你怎么解释你……”
“你确定不需要喝点什么?”
“好吧,一点点酒。”
他站起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客厅中央,就像一个巨大的幽灵。
“给!”
“大家会知道这一切的,对吧?”
“恐怕是。”
“你跟预审法官说过这些吗?”
“我明天可能不得不回答他这些问题。”
“记者们相信你说的话吗?”
“他们没敢直接问这个问题。”
“孩子们怎么办?”
“别想那么多了,你得先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真相。”
“快一年……”
“对,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再发一次誓。”
“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是这样,小猫为什么会突然决定……”
“杀她妹妹。但说无妨。我也想过这个。不过她肯定是离开家时就决定了,不然也不会拿上一把她从来没有摸过的手枪。”
布朗谢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
“除非,另有其人。”
他阴险地看着阿兰,眼神中还有一点点满足。
“你想过吗?”他接着说。
“我还得想一想。”
“如果安德丽娜还有别人……”
阿兰摇头否认。这时,布朗谢的神态却越来越清晰、坚决。
“你搞错了。你弄反了。别忘了,你妻子和我睡觉时……因为,在她看来,我是属于她姐姐的。”
“然后呢?”
这个时候,阿兰连襟那盛气满满的架势慢慢表现出来。可以说,他开始挽回局面。他的轮廓也越来越坚实。
“很有可能是小猫反击。安德丽娜回击。只不过,这次,小猫受够了,决定除掉她。”
“这更像你的主观臆断……”
阿兰看着他,一动不动。布朗谢意识到自己刚刚太过分了。他开始害怕,一种身体上的害怕,害怕阿兰要动手……
“对不起。”
阿兰站立了几秒钟,手里举着酒杯。
“好!就让它过去吧。”
随后他走向吧台:
“我们都有自己的考虑。”
“你会跟预审法官说吗?”
“不会。”
“你刚刚说你会的。”
“我只会和他说我知道的。我不会说推测。”
“你没有一点想法?”
“什么想法?没有。”
“你和你妻子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我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多呀。”
阿兰耸了耸肩。要是他之前多留意小猫在干什么就好了!他对小猫的要求,就是陪在自己身边,能被他听得到看得到……
“你觉得她会说出真相吗?”
“她拒绝回答警长的问题。”
“明天呢?”
“我不知道。就我个人来说,那个人是谁无所谓。”
他们不再和对方说话,只是在空荡荡的客厅走来走去。尽管喝了那么多酒,阿兰丝毫没有醉意。
“你不回去吗?”
“回,肯定回。不过我觉得我睡不着。”
“我正好相反,我想倒头就睡。”
听到这话,布朗谢穿上大衣,拿起帽子,犹豫着要不要跟离自己很远的阿兰握手道别。
“过两天见了。可能是明天。法官可能需要我们两个去做口供。”
阿兰耸了耸肩。
“尽量……不要太怪罪安德丽娜……尽量不要对她太苛刻……”
“晚安。”
“谢谢。”
他一瘸一拐地离开阿兰家。他关上门,走向楼底。电梯静静地立在那里。
阿兰终于朝天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