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我太太向她妹妹开枪这件事。安德丽娜已经死了?”
“差不多是当场死亡。”
“差不多”这几个字让阿兰很不舒服。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把勃朗宁手枪上。这意味着,在中枪之后,安德丽娜还拼死挣扎了几分钟,或者几秒钟。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手里持枪的小猫做了什么?她有没有试图挽回安德丽娜的生命?
“她没有逃跑吗?”
“没有。警方在家里发现了她。她当时脸贴着落地窗。玻璃窗另一边是流淌的雨水。”
“她说什么了吗?”
“她如释重负一样深吸一口气,嘀咕道:”
“‘没事了!’”
“那波波呢?”
“谁是波波?”
“安德丽娜的儿子,老二。她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女儿叫尼尔,和妈妈长得很像。
“保姆把孩子们带到厨房,交给另一位佣人看着。她回到安德丽娜房间抢救死者。”
有一点值得推敲。副警长之前说安德丽娜差不多当场死亡,而现在又说保姆尽力救治过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兰熟悉大学路上的那套公寓,在一家老宾馆的二楼,高大的窗户,天花板是画家布塞的学生设计的。
“告诉我,波多先生,您和安德丽娜是什么关系?”
“我们相处得很好。”
“我想问的是,你们关系的性质。”
“这有什么不同吗?”
“您知道,这不是儿戏。两个女人有经济纠纷吗?”
“绝对没有。”
“也就是说,可以排除为了经济利益报复这个动机。”
“对。”
“您知道,陪审团对情杀的量刑比较宽容。”
他们凝视着对方。这位对阿兰来说无足轻重的警长并不喜欢文字游戏,他不耐烦地单刀直入:
“您和死者是情人关系吗?”
“不是。是。我想说的是,很早以前,是。您明白吗?”
他努力整理思绪,发现自己说出来的怎么都不是想要表达的。他需要时间回忆一些细节……
“至少有一年了……也不完全是……从去年圣诞节之后……”
“你们开始了这种关系?”
“正好相反。我们结束了这种关系。”
“彻底地?”
“是。”
“是您的决定?”
阿兰摇了摇头,又把头深埋在两手之间。他第一次觉得说出真相很困难,或者说他完全没有能力说出真相。
“我们不是情人关系……”
“那您怎么定义你们的关系呢?”
“我不知道……是……”
“请您告诉我,是什么?”
“该死……我和小猫那时候还没结婚,但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我和小猫……”
“多少年前的事?”
“八年前?我那时还没办杂志,靠给报社写文章为生……我们住在圣日耳曼·德佩区一家旅馆里……小猫也有自己的工作……”
“她那时不是学生吗?”
为了确定自己记得没错,副警长又看了看桌子上的口供。阿兰也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心里嘀咕道,上面还写了什么?
“对,她当时在读两年的哲学学位……”
“您继续……”
“有一天……”
那天也下着倾盆大雨。傍晚时,阿兰回到家,小猫不在,安德丽娜却意外地来访。
“雅克琳娜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她要去乔治五世广场采访一位美国作家。”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她。她走了以后,我想,在这里等你吧。”
她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和强势的小猫完全不同,安静而又被动。
副警长默默地等着,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点起一支烟,把烟盒递给阿兰,阿兰也点起烟。
“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我很难跟您解释清楚。”
“她爱您吗?”
“可能吧。两个小时前,我可能会跟您说是,但现在我自己也不确定……”
也许从那个害羞的警官跟着他进了楼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我觉得,所有的姐妹……我不该讲所有,不过大部分……我知道在我周围有几对……”
“所以你们的情人关系保持了七年。”
“我们已经不是情人关系了……我想要跟您解释的是……我们从来没有许诺给对方什么……我还是爱着小猫,几个月之后就和她结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娶她?因为……”
对啊,为什么娶的是小猫呢?事实是,向小猫求婚的那晚,他喝醉了。
“你们生活在一起的前两年……没有孩子……”
在一家酒吧的柜台前,阿兰对着他那些也醉了的同事宣布:
“三个礼拜之后,我和小猫,我们要结婚了。”
“为什么是三个礼拜之后呢?”
“因为市政府最近没空。”
当时他的这句话还引发了争论,有人说两个礼拜之后就可以了,有人说要三个礼拜。
“我们以后就知道了,对吧?你觉得呢,小猫?”
小猫紧紧地靠着他,没有回答。
“你们结婚后,您还是继续和安德丽娜见面?”
“大部分时候是和我妻子一起。”
“少部分时间呢?”
“偶尔吧。有一段时间,我们每星期见一面……”
“在哪里?”
“在她家……就是雅克琳娜之前住的地方……”
“她有工作吗?”
“她当时正在上历史和艺术方面的课……”
“安德丽娜结婚之后呢?”
“她和她丈夫旅行了一个月……之后就反过来了,她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在龙尚街的一套带家具的单身公寓里……”
“您连襟没发现什么?”
“没有……”
这个问题简直是不可思议。阿兰的连襟罗兰·布朗谢是本市赫赫有名的法兰西银行监察官,他那么骄傲,怎么会相信自己的女人会出轨?
“我希望您不要问他相同的问题。对他而言,这场灾难已经够大的了,不是吗?”
副警长冷冰冰地说,那您太太呢?
“她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最开始,我们结婚前,她有一次还说:”
“‘一个男人要是可以娶两个女人就好了……’”
“我知道她想到了安德丽娜。”
“然后呢?她改变了当初的想法?”
“您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和安德丽娜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了……她有两个孩子……我们有一个……他们郊区的房子就在我家的正对面,在奥尔良森林……”
“去年圣诞节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是在圣诞节前夜……我们见面了……”
“还是在龙尚那套带家具的单身公寓?”
“对……我们一直都在那里……因为之后我们要各自回家过节,再次相见应该就是一月份了,所以我们决定开瓶香槟……”
“谁决定断绝这种关系的?”
他有点犹豫。
“我觉得应该是她……我们之间越来越像例行公事,您懂吧?我后来越来越忙……她有一次这样跟我说:”
“‘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对吧,阿兰?’”
“您当时也已经有结束这种关系的想法了吧?”
“可能吧……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些问题……”
“波多先生,请您为我考虑一下。两个小时前,我既不知道谁是您太太,也不知道谁是您妻子的妹妹,而对于您,也是因为您的杂志……”
“我在尽力回答您……”
他有点自责,这一点都不像他。他跨入警局后的一言一行都和以前的自己迥然不同。
“我记得我当时提议说,我们再做最后一次爱吧。”
“她同意了?”
“她觉得我们还是以好朋友的身份分开比较好……”
“然后呢?”
“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我和小猫去过她家吃饭……我在大剧院和饭店碰到过她和她丈夫……”
“您的妻子没有什么变化?”
他很认真地回想一些细节,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我不知道……很抱歉我老是重复这样的话,但是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你们每天晚上都一起吃饭吗?”
“几乎吧。”
“单独在一起?”
“很少……我们各自都有很多朋友,所以不得不一起参加鸡尾酒会和宵夜聚会……”
“周末呢?”
“我们一般不在周六安排什么活动。不过小猫给报刊写很多文章……有时候,她会在巴黎多待一天……她要采访那些当红明星……您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杀她妹妹吗?”
他又有点烦躁。自己竟然在一个疲倦的警察面前仔细剖析私生活,还有那些风流韵事。
“这正是我们今晚待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小猫突然这么嫉妒安德丽娜……”
“您和太太深爱着对方,对吗?”
“我跟您讲过了……”
“您说你们最初是在圣日耳曼·德佩区认识的……然后呢?”
“我们相爱了,对……”
阿兰此刻这样茫然无措,这就是他们相爱的证据。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前,小猫就坐在这张桌子前。
“您也这样问过她吗?”
“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她还没有认罪?”
阿兰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她只承认对妹妹开枪,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没有说为什么?”
“没有。我建议她雇个律师。”
“她怎么说?”
“她说这件事交给您办,她说她无所谓。”
“无所谓”根本不是小猫的风格。这根本不是她说话的方式。她一般会用别的词。
“她怎么样了?”
“看上去很平静。她一边看时间,一边跟我说:”
“‘我和阿兰约定七点半在家见面。他该着急了。’”
“她是不是很激动?”
“跟您说实话,她并不激动。我在这间办公室见过许多犯了事的男男女女,但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镇定和无所谓的人。”
“那是因为您不了解小猫……”
“我如果没猜错,你们两个不经常面对面坐在一起吧?我是说近几年。”
“在一起,是……面对面,不是……您别忘了我的工作要求我从早到晚和人打交道,有时候凌晨……”
“您还有其他情妇,对吧,波多先生?”
又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阿兰觉得这个词老土!
“如果您想问,我是不是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我马上就可以回答您,是的……而且不止一个,是十几个……只要有机会,对方还不错的话……”
“考虑到您的杂志社的类型,您应该不缺这样的机会。”
副警长声音里有明显的嫉妒。
“也就是说,对于枪杀事件您一无所知。您和您妻子的妹妹有一段情人关系,这段关系在去年十二月底结束,而且,在您看来,您的妻子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有些眉目了。”
阿兰惊讶地望着副警长,一个对他生活一无所知的人居然知道他的生活怎么了,而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
“顺便问一下,您的妻子为哪家报刊工作?”
“没有固定的报刊,也可以说是所有的报刊……她是自由职业者,就是那种为自己工作的人……她写好一篇或者一系列文章,知道该投给哪家报刊……大多是给英国或者美国的杂志社……”
“不给您的杂志社投稿吗?”
“您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她不为我的杂志社工作,那不是她的风格……”
“您有自己的律师吧,波多先生?”
“当然。”
“您可以让他今晚或者明天联系我吗?”
副警长站起来,舒了一口气。
“您现在去隔壁速记员那里陈述您的主要观点。”
布朗谢先生比阿兰早到警署。布朗谢在这里说了些什么?他,法兰西银行的监察官,怎么能忍受被警察讯问这样的屈辱?
副警长已经打开了门。
“于连!波多先生需要做一个基本陈述。您记下来,他明天要在上面签字。我真的得回家了。”
他转身对阿兰说:
“对不起,占用了您的时间,波多先生。明天见。”
“我什么时候能见我妻子?”
“这个由陪审团决定。”
“那她今晚在哪里休息?”
“拘留所。”
“我不需要给她带点东西吗?衣服,洗漱用品?”
“随您的便。通常,第一个晚上……”
他没有说完。
“您只要把她的箱子交给时钟码头那里的人就行了。”
“我知道……”
监狱、法庭、妇科诊所……他十年前就针对这些地方写过一篇专门报道。
“如果有需要,我会给您打电话的。”
副警长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可能一会儿会有新的发现。晚安,于连。”
这间办公室更小一点,是用普通的木头而非桃木装修的。
“您的名字,姓氏,年龄,职位……”
“阿兰·波多,在巴黎克里希广场出生,三十二岁,杂志社《你》的总经理。”
“已婚?”
“已婚,对。还有一个孩子,巴黎的住址是福图尼街十七号,主要的房子在圣列城诺奈街。”
“您承认……”
“我什么也没有承认。一位警官随我一起回到公寓,问我有没有武器……我说有,然后我在通常放勃朗宁手枪的抽屉里发现手枪不在了……警官把我带到这里,然后一位我叫不上名字的警长……”
“是副警长胡玛涅。”
“对!这位叫胡玛涅的警长告诉我,我的妻子杀了她的妹妹……他给我看了一把我觉得我认识的勃朗宁,尽管我那把枪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我也从来没有摆弄过它……副警长又问我知不知道我妻子这么做的原因,我说我毫不知情。”
阿兰抽着烟,就像在自己的办公室一样走来走去。
“就这些?”
“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但我觉得这些事不应该出现在供词里……”
“关于什么的?”
“关于我和小姨子的关系……”
“亲密的关系?”
“曾经是这样……”
“过去很久了?”
“一年前结束的……”
于连用笔挠了挠额头。
“如果明天警长觉得有必要,我还得加进去。”
“我能看看供词吗?”
“我觉得可以,您已经在隔壁……”
他回到又长又潮湿的走廊里。那个老妇人已经离开了候见室,传达室也换人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戴着银项链和奖章的男人。外面依然下着雨,狂风大作,阿兰慢慢地走向他的车。他全身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