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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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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起这已经来到了的时间是他所预料到的,他记起在平日安静的时候,他曾选定要舒服地死在这床上的。他很热。不过假如当他不知趣叫唤的时候,他恐怕亦可以如同一只狗,在那一秒间一下子醒过来的全城的视线下,到外面街上死去,那时身子便可以冷了。第二扇门开了。在烛光下,他望见那凶手的苍白而尊贵的脸。他立刻感觉到一种热望,想从盖脚毡子里去找手枪来杀一个人,或是做些声音把噩梦赶跑了。不过这是不是太晚了呢?两个小女孩已经在间壁屋子里哭起来了。于是在一种简单的、不断的、疲乏的,好像有一世纪长久的手势里,他把在被单底下分开了的两只手合在一起!这两只手先忍着不来保护他的。他慢慢地松懈了他脖子上的筋,让他那个不该还在无益的不安中挺直着倔强着的头可以落到枕头上去。

    当这下级军官已经完成了他的自弃的行为的时候,那凶手还希望着。决意要杀人的克劳陶米尔,却比束手待毙的下级军官还要痛苦。他尽希望着细陶尼是独自一人睡着。他是坐一辆货车回来的,这样可以给人来一个出其不意。好像一种预觉似的。消息跑在他的前面,说有人在头一天晚上在荆棘堆里望见了他。他在那里过了二十四小时。当他弯身向他妻子的床上去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那些刺他的眼皮的草丛里。细陶尼醒过来了。一瞬间她完全懂了,她发出平生最大的声音来,破了人间的寂静,又唤醒了全城。她情人的被砍破了的脖子里流着血。克劳陶米尔温柔地对她说:“好好地爱他。抚摸他,嗳,抚摸他呀。我呢,我要坐牢去了,这比在你怀抱里更好。”她发出一种又长又尖的哀鸣来,这哀鸣好像一群狼似的,单调地跟随着那个将死的人的轻轻的呻吟。关在间壁屋子里的那两个小女孩的声音,又破空响了出来。

    克劳陶米尔在千把只钉住了的眼睛下绕城走了一圈。在他经过的路上,每个窗口都饰满了所有的人的白色衬衣,好像圣体瞻礼节那天挂的连续不断的白布一样。

    一刻钟以后,他回家来看看他做下的成绩。那人还活着。细陶尼正在很艰难地走到厨房里去找水来给她情人洗太阳穴。凡是她手碰过的地方,都发出一种紫罗兰的香味。当克劳陶米尔偶然在那将死人的额角边发现这个爱情的高尚的标记的时候,他不由得钟爱细陶尼。不过为使这人好闭上眼睛,他走前去又给了他一刺刀。因为他嫉妒他情敌死在这紫罗兰香气里,他拿着他妻子的可赞美的手臂绞着。恐怕他有一时竟愿意永远关起门来,把她杀了,再把自己杀了,或是在他胜利的沉醉中,在那死尸身上再可怕地占有她一次。巡警来了,他才没有做成这种鲁莽的事情。他明白地谢了他们,仿佛主人跟仆人似的,跟了他们出去。

    自从细陶尼看见下级军官已经死了,她感觉到一个尸首是件累赘。于是她铺起床来,这为的是免得失措,并且还可以好好地接待将要走到床前来的巡警。

    一辆柩车在天没有亮以前把尸首载了去。这次她没有旁人在眼前了,她叫了她的两个女儿来帮她整理那凶杀所必定要酿成的紊乱。

    细陶尼爱清洁甚于爱首饰。当天亮的时候,她对于房间里地板上的血迹,比对于下级军官的死还要感觉灵敏。她偶然回忆到他们结婚的那一晚,克劳陶米尔使她特别气愤的,是因为他在她白衣服上压死了一只大蜘蛛。这种来得凑巧的比拟使她微笑了,那使她对于下级军官所剩的一点心————迷惘之心,也失去了。她立刻和她的女儿们把血迹擦了去。

    有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乡间女人,从乡下到市场来卖青菜,问她这样早干什么。

    “打扫房间。”她很简单地回答说。

    第二天,她差了克劳陶米尔的女儿们带着鲜花到她们父亲的牺牲者那里去,她自己也很忠心地每个星期用花去装饰他的坟墓。

    “我们能替他做的,就只这一点了。”

    下级军官的母亲愿意见她。她们在一起哭泣。细陶尼怨她的丈夫。不过当下级军官的母亲也怨起她的丈夫来的时候,她对她说她不幸做了克劳陶米尔的妻子,不过她不愿意听人说她丈夫的坏话;她说她常常怕在人间被她丈夫杀了,然而她却没有希望他死的权利,又没有不爱他的权利。

    过了几个月,克劳陶米尔被宣告无罪,回到家里来,回到原来的屋子,在两个女儿和他的妻子旁边养老。他们造成了一个模范家庭,在这模范家庭里,人们在很有次序、很清洁和有一点音乐的环境中,比别处的人还更相爱。

    爱情的屋子就是杀人的屋子。

    一种大恐怖包围住细陶尼的从此不可接近的前额。

    克劳陶米尔的床是一个断头台。

    那凶手的手使那些没有勇气拒绝和他握手的人从脚跟一直冷到头顶。

    在听见过他杀人的小孩们的眼睛里,一顶王冠和一件红色的大氅是永远穿在他身上的。

    他的两个女儿和他的妻子在他面前发着抖,她们很恭敬地伺候他,像伺候一个王者,这是他在他的周围和任何他和她们同在一起的地方他自己所造出来的“恐怖之王”。

    他在恋爱上做得那么过分,以致对于那些被人爱的女子们和爱人的男子们尤其产生影响。当一些懦怯的人走近他的时候,他们便会脸儿发白的,因为他的大胆在责备他们。一些大胆的人在他面前会脸儿发红,因为他们用暴力还用得太晚了。

    市长先生以为古时候在非教徒里边,像这样的人该禁止住在本地的。

    他是地狱里诸王中的一个,在那地狱中,每个定罪者都是永远不动地坐在火的宝座上的。

    牧师先生向他行礼。

    所有的人都怕他。

    对于克劳陶米尔,所有的人都和下级军官一齐死去了。

    他是独自一人。

    他看不见牧师先生向他行礼。他看不见他的女儿们伺候他。他不曾觉到人们的手在他的手里冷起来。

    他是杀人的凶手,他孤独地在他的勇敢的国里,在一个妻子和他所背离了的世界的尸身之间。这个世界,他是在一夜用一刀子自愿地和它分别了的。

    除他以外,谁有权利去爱细陶尼呢?现在他不再爱她了。他只爱他自己。他钟爱他的右手,在这只手下面,整一省的人都屈服于他。只有当他在一个矮人的嘴里碰到了他在上帝的苦痛的回忆中所给自己永远地取下的那个“名号”的时候,他才觉着要发怒,因为他竟不知道应当笑好还是哭好。

    他看不见牧师先生,也看不见其余的人,他已经把他们杀了。他徒然在晚上要他的这一个女儿在他的右边唱歌,那一个女儿在他的左边拉梵阿铃:他听不见她们奏的乐。他叫人碎成一块块而拿下地窖去的木柴,不能使他温暖了。他对于在他门口关在金笼子里的成群的鸟,和装饰在他屋子窗前的花,也都没有感觉了。

    他在很远的地方。他只是孤独一人。

    他知道地球的界限,因为他自己已越过了界限。

    世界对于他是一个下级军官,那因为他要永远绝对一人和细陶尼在一起而杀死了的下级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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