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
常人之学,多是偏于一理,主于一说,故不见四旁,以起争辨。
圣人则中正和平,无所偏倚。
萃百物,然后观化工之神。聚众材,然后知作室之用。须撒开心胸去理会。
万理虽只是一理,学者且要去万理中千头万绪都理会,四面凑合来,自见得是一理。不去理会那万理,只管去理会那一理,只是空想像。
不知万殊各有一理,而空言理一,不知理一在何处。
如一个桶,须是先将木来做成片子,却将一个箍来箍敛。若无片子,便把一个箍去箍敛,全然盛水不得。
不是一本处难认,是万殊处难认。
须是内外本末,隐显精粗,一一周遍。
上诸所引,皆是朱子论学之最著精神处。其批评五峰,谓其颇伤急迫,既不能尽其全体规模之大,又无以见其从容潜玩积久贯通之功。即以朱子言回视伊川所言,虽朱子自称乃窃取程子之意以作此《补传》,但两人间精神意味亦显然不侔。此见朱子心中理字,其涵义之广狭虚实,要自与当时一般言理者有辨,此必直探之朱子之理气论,乃见朱子《格物补传》立意之所本。
朱子又辨格物与穷理两语有不同。朱子曰:
言理则无可捉摸,物有时而离。言物则理自在,自是离不得。
《补传》又曰: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此语亦重要。朱子说之曰:
要于本领上理会。
要从那知处推开去,以至于无所不知。
今日学者所谓格物,却无一个端绪,只是寻物去格。
即如阳明格庭前竹子,正是无端绪寻物去格也。
《补传》又曰,以求至乎其极,此语亦重要。朱子说之曰:
人谁无知,为子知孝,为父知慈,只是知不尽。须是要知得透底。且如一穴之光也唤做光。然逐渐开划得大,则其光愈大。肠皆有理,人亦知其理,如当慈孝之类。但若有知未透处,这里面便黑了。
所谓求至乎其极者,正是要人得一透底之知。否则如为子知孝,为父知慈,亦只是一穴之光,里面便黑,济得甚事。所以说:
致知所以求为真知。真知是要彻骨都见得透。
知要真,要透底,要彻骨,故又曰:
格物只是就事上理会,知至便是此心透彻。
如何能使此心透彻,则仍只有从心上去推致。
如宣王因见牛发不忍之心,便就此扩充,直到无一物不被其泽,方定致与格,只是推致穷格到尽处。凡人各有个见识,不可谓他全不知,如孩提之童知爱其亲,长知敬其兄,以至善恶是非之际,亦甚分晓。但不推致充广,故其见识终只如此。
格物须是从切己处理会去。
若只泛穷天下万物之理,不务切己,即是遗书所谓游骑无所归。
或问李延平教人穷此一事,必待其融释脱落,然后别穷一事。程伊川则谓若穷此事未得,且别穷一事,二说如何?朱子说:
如造化礼乐制度等事,卒急难晓,只有且放住。若平常遇事,这一件理会未透,又理会第二件。第二件理会未得,又理会第三件,恁地终身不长进。
此下再说豁然贯通,朱子说:
须是穷得理多,然后有贯通处。
心无限量,如何尽得?物有多少,亦如何尽得?但到那贯通处,则才拈来便晓得,是为尽。释氏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释氏也窥见得这些道理。濂溪通书,只是说这一事。
不可尽者心之事,可尽者心之理。
格物所以明此心。
所谓明此心,则只是要此心真知,有透底彻骨之知。如此才可谓穷得理。穷得理多而到豁然贯通之境界,则此心之理已尽。
到那时,有插生一件差异底事来,也都识得他破。只是贯通,便不知底亦通将去。
朱子格物大义,大体具如上述。兹再撮述要旨。一、朱子所论格物工夫,仍属一种心工夫,乃从人心已知之理推扩到未知境域中去。二、人心已知之理,如慈孝,如见牛而发不忍之心等,推扩所至,则礼乐制度治平之道,以及宇宙造化,种种物理现象,皆包在内。三、朱子所论理,认为万理皆属一理,理不离事物,亦不离心。理必寓于事物中,而皆为吾心所能明,所能知。四、人心自然之知,如知慈孝,如知不忍,非即是穷理后之知,必待穷理以后之知,乃始为透底彻骨之真知。五、专务于内,从心求理,则物不尽。专务于外,从物穷理,则心不尽。物不尽,心不尽,皆是理不尽。必心物内外交融,达至于心即理之境界,始是豁然贯通之境界。至是而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至是而始是理尽。盖从外面言,万理皆属一理。从内面吾心所知之理言,亦将知其皆属一理,乃谓之贯通。故格物是零细做工夫,而致知则是得到了总体。
若从现代观念言,朱子言格物,其精神所在,可谓既是属于伦理的,亦可谓是属于科学的。朱子之所谓理,同时即兼包有伦理与科学之两方面。自然之理,乃由宇宙界向下落实到人生界。人文之理,则须由人生界向上通透到宇宙界。朱子理想中之所谓豁然贯通,不仅是此心之豁然贯通,乃是此心所穷之理,能到达于宇宙界与人生界之豁然贯通。故朱子特举濂溪《通书》,谓其只是说这一事。盖因朱子心中认为周濂溪乃始是能将宇宙造化与人文治平之两方兼融交尽归于一致,而二程则犹有所未尽。故朱子说格物,虽上承伊川,而其标示格物之终极理想,则必举濂溪以为例。
今专就朱子个人之学问途径言,不仅对于人生伦理及于治平大道,均所研寻。即在近代人观念中之所谓自然科学,朱子亦能随时注意。论其大者,如在天文学地质学方面,朱子皆曾有几项极深邃之观察与发现。就自然科学之发明史言,朱子所创获,尚有远在西方科学家之前,而与之不谋而合者。故朱子之论格物,不仅是一套理想,实亦是朱子平日亲所从事的一番真实之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