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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老的宇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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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论庄周思想之渊源

    二、庄周之万物一体论

    三、庄周论真论神

    四、庄周论造物者

    五、庄周论宇宙原始

    六、庄周论道论化论命

    七、《老子》书与庄周思想之歧异点

    八、老子论宇宙原始

    九、老子论常道

    一〇、老子论化

    一一、老子论象

    一二、老子论朴

    一三、从朴与真之分别论庄老两家对德的观念之歧趋

    一四、《庄子》外杂篇言道德

    一五、老子论精

    一六、《天下》篇对庄老两家之评判

    一七、荀子对庄老两家之评判

    一八、略论当时各家学说思想流布之情况

    一、论庄周思想之渊源

    老子书之晚出,应尤后于庄子,作者已屡有论列,本文则专就老庄关于宇宙论观点,再加阐发。

    思想演进,显然有其先后之线索。今就关涉于宇宙论一端者而言,若谓老先于庄,即感有难通处。若谓老出庄后,则其先后递襢,承接转变之迹,始得条贯秩然,脉络分明,俱可指说。惟有一问题当连带而生,即果谓庄在前而老在后,则庄子思想,渊源何自?此一问题,自为读者所急求探究也。

    试就庄子书细加研寻,当知庄子思想,实仍沿续孔门儒家,纵多改变,然有不掩其为大体承续之痕迹者。故《庄子》内篇,屡称孔子,并甚推崇。《齐物论》于儒墨是非,兼所不取。然内篇引孔不引墨,则庄子心中,对此两家之轻重,岂不已居可见乎?

    韩非称儒分为八,盖自孔子卒后,其门弟子讲学,已多分歧矣。孟子常引曾子子思,此为孔门一大宗。荀子极推仲弓,此当为又一宗。子游子夏,各有传统,而《庄子》内篇则时述颜渊。若谓庄子思想,诚有所袭于孔门,则殆与颜氏一宗为尤近。韩非八儒,即有颜氏,此证下逮晚周末叶,儒家仍有传述颜氏说而自成一宗派者。《易·系传》成书,尤较《老子》为晚出,故其陈义多汇通老庄,殆可为晚周末叶后起之新儒学,而《易·系传》于孔门,亦独称引颜渊。此证颜渊于庄学有相通也。下逮东汉,道家思想渐盛,而颜渊乃独为东汉诸儒所尊推。北宋理学兴起,必溯源于周濂溪,而濂溪《太极图说》,上本《易·系》,其论宇宙观点,显然近于道家,而其《易通书》,亦盛尊颜渊。此又证孔门诸贤,独颜渊最与后起道家义有其精神之相通也。今欲详论颜氏思想,虽憾书阙有间,然谓庄周之学,乃颇有闻于孔门颜氏之风而起,则殊约略可推信也。

    今试专就先秦儒道两家,观其对于宇宙论方面之思想演变,则大致可分为两阶段。自孔子至庄周为第一阶段,而《老子》书与《易·系传》则为第二阶段。此两阶段思想,显然有一甚大之区别。在第一阶段中,一切思想观点,大体从人生界出发,而推演引申及于宇宙界。换言之,在第一阶段中,常认为人生界虽可知,而复寄慨于宇宙界之终极不可知,此实为自孔子至庄周一种共同的态度。至第二阶段则不然。在第二阶段中,一切思想观点,乃大体改从宇宙界出发,然后再落实归宿到人生界。换言之,彼辈乃认为宇宙界亦可知,彼辈对于检讨宇宙之创始,及其运行趋向,莫不有一套极深之自信。彼辈认为关于宇宙界一切轨律意向,莫不可以洞若观火。然后就其所知于宇宙界者,返而决定人生界之一切从违与趋避,此乃《老子》书与《易·系传》之共同精神,所由与孔子庄周异其宗趣也。

    今先就《庄子》内篇,逐一举例。《养生主》有云:

    <span class="q">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span>

    此所谓有涯之知,即属人生界,无涯之知,则属宇宙界。人生有涯,而宇宙则无涯,若从有涯之生以求知此无涯,再求本其对于无涯之所知,转以决定有涯之人生,则必属一危险事。故《大宗师》又云:

    <span class="q">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span>

    人何由生,此属天,属宇宙界,为人所不可知。人惟有就其可知,以善养其所不可知,所谓善吾生,即所以善吾死也。盖吾之生,属人生界,此犹可知。故人当运用吾之所可知以求人生之达至于尽善。至于吾之死,则属宇宙界,乃非吾知所及,我更无奈之何也。故《德充符》有云:

    <span class="q">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span>

    庄子此等语,乃极似《论语》。

    <span class="q">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span>

    是亦谓鬼与死,皆属宇宙界,为吾所不可知。人与生,则属人生界,为吾所可知。故人惟当求其所可知以养其所不可知而已也。故孔子又告子路曰:

    <span class="q">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span>

    人之所为,属于人之自身,此为可知者。天之所为,不属于人,此为人所不可知。孔子每总合此人之所为者曰仁,又总合此天之所为者曰命。故孔子与命与仁,然孔子仅教人用力于为仁。又常教人知天命,所谓知天知命者,则亦知其为不可知而止耳。孟子兼言仁义。仁义皆属人生界,为人生所能知,亦为人生所能尽力。故曰:&quot;尽心知性,尽性知天。&quot;即是自尽人事以上测天心也。此皆与庄周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意近。庄周特不喜言仁义,此则庄子思想之所由异于儒。而庄子亦好言知天知命,则是庄子思想之承续儒家处也。

    庄周又引述孔子一节话,见于《德充符》。

    <span class="q">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育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span>

    此即《论语》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孔子又常云:

    <span class="q">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span>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

    此在孔子意,亦惟有知命,始能不惑不忧不惧,所谓尽其在我也。而庄子之意,甚与相近。故《庄子·德充符》屡引仲尼遗言,大抵庄子理想中一个德充于内之人,其大体段则仍是承袭孔子思想而来。

    又内篇《人间世》,为庄子思想中关涉于处世哲学方面之详细发挥,此为庄子人生哲学中最主要部门。而庄子此篇,即多引孔子颜渊语立论。凡此所引,是否庄子确有所受,是否孔子颜渊确曾有如庄周之所称述,抑或尽属庄子之寓言,此俱可不论。要之庄子关于人生哲学之理想,必有与孔子颜渊一脉相通之处。故庄子关于人生哲学方面之种种寓言,亦多喜托之于孔颜也。

    二、庄周之万物一体论

    然庄子思想,毕竟与孔子颜渊有不同。孔子曰:

    <span class="q">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span>

    孔子虽亦时时推广其理趣意境及于天与命,然孔子讲学精神,究是侧重在人生界。颜渊宜无大殊,而庄周则不同。庄周思想,盖已大部侧重在向外窥探宇宙界。在此宇宙界中,则人与物并生。自来孔门儒家讲学精神,均是重于人而忽于物。至庄子始人与物并重,此为庄周思想在先秦诸子中一大创辟,一大贡献,在庄周以前,固无此意境也。

    《德充符》引孔子告常季曰:

    <span class="q">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span>

    又曰:

    <span class="q">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span>

    庄子乃开始提出其万物一体之主张。此惟庄周同时好友惠施,与周为同调,亦主天地一体,兼爱万物。而庄惠两人在万物一体之大前提之下,其所从证入之种种意见则互不同。但在庄惠以前,儒家思想,则显未涉及此境,即墨家亦尚不重此。儒墨两家早期思想,其所偏重,皆在人生界,则断可知也。今不论此种万物一体论,或天地一体论,首创自惠施,抑始创自庄周。要知此乃初期道家思想中重要一观点,而庄周之宇宙论,即建基于此。继此再有发展,则有待于后起之老子。此先秦思想转变一大脉络也。

    三、庄子论真论神

    内篇《大宗师》又云:

    <span class="q">假于异物,托于同体。</span>

    大抵庄子认为宇宙间万物,只是一气之化。所谓&quot;合则成体,散则成始&quot;(外篇《达生》),故一切物体,皆从别处他物移借,而暂成为此一物之体。庄子乃本此见解而主张其万物一体论,因此又主齐物,所谓&quot;万物一齐,孰短孰长&quot;(外篇《秋水》)。但万物既尽由异物假借成体,则试问除其所假于外,而物之自身,尚复何有乎?此即庄子之所谓无假也。必此无假者始是物之真。此真字,后世用作真实义,在庄子则指其非假于外,而为物之内充自有义。然则宇宙万物,除其假于异物而成体者之外,是否尚有此所谓真者之存在乎?在庄子似承认有此真,故《齐物论》又云:

    <span class="q">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span>

    又云:

    <span class="q">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span>

    《大宗师》亦云:

    <span class="q">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卓乎?</span>

    郭象注:&quot;卓者,独化之谓。&quot;就字形言,卓与真皆从匕,盖皆指此物之内充自有之化言也。盖万物形体,既皆假于外而暂成,而惟其物自身之成毁存亡之一段经历,即所谓此物之化者,乃始为此物之所独擅。故确然成其为一物,以见异于他物者,实不在其物之体,而转在其物之化。因惟物之化,乃始为此物之所独,此即其物之卓与真也。故庄子之所谓真,即指其物之独化之历程言。宇宙间固无异物而经同一之历程以为化者。庄子之所谓独化,即指此一段化之历程,乃为此一物之所独有也。换言之,亦因化之必独,乃有以见物之相异耳。故亦惟此独化之真,乃可谓是此物之所受乎天,而非可假于外物而有也。

    庄周乃本此见解而落实及于人生界,其由天言之则曰道,其由人言之则曰神,由其确有诸己而言之则曰德。此三者,皆可谓之真。形者其体,生则其神,在天曰道,在人曰德,此其所由言之异也。庄子又本此而推演及其对于人生论之主张。故庄子书屡称神人,真人,又称至人。真字在儒家占经典中未前见,至庄子始创用之。神字虽屡见于儒家之古经典,但庄子书用此神字,则并非旧谊。儒家古经典中之神字,皆指鬼神言,或指天神言,至庄子书始称神人。神人则为人而非神矣。在庄子之宇宙观中,殆无外在于人之神之存在。万物一体,乃尽由一气之化,则化外更无所谓神。庄子乃转以此一气之化为神,由于一气之化而有人生界,故人生亦禀得有此神。故庄子之所谓神人,其内实涵义,则仍是一真人也。而庄子所理想之真人,则亦仅是能随顺大化而不失其独化之真者。庄子真字即指化,不指由化所成之物,物则仅是由此独特之化而见若有物耳。而此独化之真则非物也,故不可见,而亦不与物为俱尽。庄子理想中之人生,其主要即在知有此真而能保守之勿失,故既曰见独,又曰葆真,葆真即是保有此神。故庄子既谓之真人,又谓之神人,而又称此种人为至人者,盖此即到达于庄子理想人生中之一种终极境界也。

    四、庄周论造物者

    庄子宇宙论中,另有一新创而常用之名词,曰造物者。《大宗师》云:

    <span class="q">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span>

    又曰:

    <span class="q">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span>

    又曰:

    <span class="q">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span>

    此造物者又称造化,或造化者。《大宗师》又云:

    <span class="q">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span>

    又曰:

    <span class="q">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垆,以造化为大冶,乌往而不可哉?</span>

    是庄子言宇宙创物,不再称之为天或帝或神,而必独创一新词,而称之曰造物者,或造化者。此又何义乎?盖庄子已不认为有一创造此宇宙之天或帝或神,外于宇宙万物而存在,故不愿依随旧谊,称之曰天帝,而必另辟新词,而称之曰造化也。故庄子书中虽屡说此造物者或造化者,而庄子心中,实不认有此造物者与造化者之真实存在。盖即就于物之造与化而指称之云耳。故庄子心中之此一造化者,乃仅如一大冶,一大垆,虽若万物由此而出,然大冶大垆,本身亦即是一物,决非一近似于有人格性之天与帝,异于万物外于万物而存在,而其力又能创出此万物。故万物在此宇宙中之创生,正犹其创生于一大冶大垆中。大冶大垆,则实非能创生出万物,乃万物在此中创生也。庄子又常连文称天地,庄子明以天地为大垆。地有体,属形而下,天地连称并举,则天地为同类,天亦近于形而下,故天地犹垆冶,非谓在此大垆熔铸万物之外,别有一熔铸万物之天或帝之存在,此其义,即就庄子原文,已甚显。故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大块即指地,实亦可兼指天地,以今语代之,亦可即称为宇宙。庄子意,在此宇宙之内,则惟有一气,因于此一气之化而成万形,故曰万物一体。万物各占此大化之一分,而自有其化之独,此即其物之真。故《大宗师》又曰:

    <span class="q">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span>

    可见庄子之所谓造物者,即指此天地之一气。游乎此天地之一气,此已是游乎方之外,而非是超乎此宇宙,超乎此一气,而别有一上帝或天者可与为游也。此实为庄子由于其万物一体论之宇宙观所引申而出之第二新创义也。

    五、庄周论宇宙原始

    宇宙何由始,此在庄子,不加重视,故颇少论及。《齐物论》有云:

    <span class="q">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span>

    此因庄子主张万物一体,故谓未始有物。因凡称为物者,皆是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则此宇宙间,实非确有一物或万物之存在,故曰未始有物也。庄子又曰:

    <span class="q">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span>

    当知庄子意,非谓宇宙间先有一未始有物之时期,稍后乃演化出有物,又演化出物与物之封。封者,即物物所各自有之封限也。庄子特谓宇宙间根本无物,仅有此一化。然此惟知之至者乃知之。其次,知有所不至,始谓宇宙有物,又谓物与物间各有封,即谓物与物间各有其固定之界划与分限也。而庄子则认为宇宙间根本无物,既是根本无物,故物与物间,更无有封。然试问既是根本无物,则又何来有所谓造物者乎?故就《齐物论》与《大宗师》两文会合互阐,自知庄子之所谓造物者,实非真有一造物者存在也。

    《齐物论》又云:

    <span class="q">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span>

    庄子此处之所谓始,乃指某一物之始,即所谓散则成始之始也。若兼论万物,则根本未始有一始。因物各有始,而宇宙总体则无始也。故曰未始有始,此即不认有造物主始创此宇宙也。宇宙既是未始有始,则根本亦无所谓未始有始,故曰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故知庄子之所谓有,乃指某一物之有而言。庄子之所谓无,乃指宇宙间之未始有物言。既是未始有物,即是根本无物,既是根本无物,则亦根本无所谓无,故曰未始有无。又曰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

    如上所述,庄子宇宙论,可总括成两要义。一曰万物一体,一曰未始有物。此两义相足相成。正因万物一体,故曰未始有物也。世俗之言物,则必各有其一物之体,物必各有其个别相异自封之体,乃始得成为物。今既云万物一体,则物与物间,更无各自可以区分而独立之个别体之存在,故曰未始有物也。纵使世俗认为是有物,然有大知者,则决不认为是有物,故《逍遥游》描述藐姑山之神人,而曰:

    <span class="q">孰肯弊弊焉以天下为事?</span>

    又曰:

    <span class="q">孰肯以物为事?</span>

    当知凡庄子书中之所谓真人与神人,皆不肯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及以物为事者也。既不肯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又不肯以物为事,则自不喜儒家之言仁义矣。凡庄子之论人生,其所直承其独创之宇宙论见解而来者,大意具如此。

    六、庄周论道论化论命

    然庄子所谓宇宙未始有物,亦非谓宇宙即是一空虚。庄子特谓宇宙万物,皆一气之化,此一气之化,庄子书中特名之曰道。故庄子书中道字,亦与儒家古经典中道字涵义大有别。

    《大宗师》又云:

    <span class="q">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span>

    此节余已屡疑其伪羼,非真出庄子手,然仍不妨姑据以说庄子之本意。盖此宇宙间虽未始有物,而固有道。天地鬼神,亦皆属一气之化,故曰皆由道生。若谓宇宙间有神,则此道即是神。于此道外则更无神。而此所谓道者,庄子又谓是

    <span class="q">万物之所系,一化之所待。</span>

    盖天地之化,皆待于道。万物之有,皆系于道。而此道之化,究依循于何种规律而为化乎?在庄子则认为不可知。故《大宗师》又云:

    <span class="q">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span>

    又云:

    <span class="q">化则无常也。</span>

    化既无常,故不可知。在此无常而不可知之大化中,庄子理想中之人生,则只有

    <span class="q">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span>

    若化,即顺化,即不违化,庄子又称曰乘化。《逍遥游》所谓

    <span class="q">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span>

    此即是乘化也。又曰:

    <span class="q">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span>

    所谓乘云气,御飞龙,亦是乘化耳。乘化者,无所用心,一切皆安待其所不知之化而随之为化而已,故曰其神凝。此乃庄子理想中神人与真人之心理境界,其神凝即真也。后人不瞭庄子寓言宗旨,因此遂演化出神仙思想。若论庄子本意,则只如《人间世》所云:

    <span class="q">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span>

    乘物亦只是乘化,化是一种不可知之不得已,人生则只有托于此种不可知之不得已,而一乘之以游,苏东坡所谓&quot;纵一叶之扁舟,凌万顷之茫然&quot;。人若能深识此理,则神不外驰而内凝,此即庄子之所谓养中葆真也。

    《大宗师》又云:

    <span class="q">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span>

    凡宇宙间,一切不得已而不可知者皆是命。实则即是大道之化。此大道之化,则是不得已而又不可知者,此仍是庄子思想与儒家孔门知天知命之学若相异而仍相通之处。惟庄子特拈出一道字新谊,来替代孔门之天字,此则是庄了思想由儒家孔门之转手处也。

    七、《老子》书与庄周思想之歧异点

    若就上所分析,转读《老子》书,则可见老子思想,显然又从庄子转手,有其相异,而其先后递承之迹,亦有可得而指说者。第一,《老子》书不再涉及于万物一体及未始有物之一面。二,《老子》书少论物化,故虽重言道,而亦少言化。三,于是《老子》书中道字,乃不复为一种不得已与不可知。《老子》书中之道,乃转为一种常道,常道则可知。四,《老子》书不再提及真人与神人,而重仍旧贯,一称圣人。盖《庄子》书中之所谓真人神人者,均不以天下为事,而《老子》书中之圣人,则仍是有事于天下民物者。此因道既有常而可知,则天下民物仍有可着手处,于是老子思想又转入于积极。故《老子》书必当在庄子后,此即其思想先后递襢转变一线索也。否则老子既主道有常,确可知,庄子承袭老子,何以又说化无常,不可知?是非承袭,而系翻驳矣。且又不见其所据以为翻驳之痕迹,则何也?且《老子》书中道字,其思想路线又何由而来乎?若非籀绎庄子,当漫不得《老子》书中道字来历。盖庄子言化无常,而老子则认为化有常,两书言道字不同者在此。故即就此而言,已足证庄老两书之先后也。后人习于陈说,必谓老先庄后,于是庄以老解庄,而转多失于庄书之原意矣。

    八、老子论宇宙原始

    兹姑拈《老子》书中首章申论之。老子云:

    <span class="q">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span>

    当知当时主张万物一体论者有两家。一为庄周,主气化言,谓万物假于异物,托于同体,故谓万物一体。又一为惠施,《庄子·天下》篇引惠施历物之意,曰:

    <span class="q">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汜爱万物,天地一体也。</span>

    此乃就名言称谓之大小异同言。如曰马,则马之百体实一体也。如曰天地,则天地间万物皆一体也。故后世特称惠施为名家。惠施此等说法,乃深为庄周所不取。今《老子》书开端即云,&quot;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quot;道名并举,显然并承庄惠两家,而总合以为说。王弼注:

    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时,则为其母也。

    弼之此注,乃以未形有形释老子之无名有名,此在《老子》原书亦有据。《老子》曰:

    <span class="q">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span>皦<span class="q">,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span>

    然则老子意,似谓天地原始,先有一气混茫,未形无名之一境。老子又承认万物有随时解体,复归混同之一境。然老子于当前宇宙万象万物,则确切承认其有个别真实之存在。故《老子》书于利害祸福荣辱成败种种比对,极为认真。决不似庄子齐物,以傲忽之态度视之也。故《老子》书中,绝未有如庄周所谓未始有物之一观点,此为庄老两家一绝大相异处。而就老子思路,则其势必讨论及宇宙原始,此问题亦在《庄子》外杂篇始畅论之。如外篇《天地》云:

    <span class="q">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span>

    是也。此等皆承老子,而庄周实未尝如此说。则庄在前,老在后,《庄子》外杂诸篇犹在后,即此一端,亦显可见矣。

    又按:惠施之后有公孙龙,亦名家。龙承施说而益变,于是遂有离坚白之新说。何以谓之离坚白?公孙龙曰:

    <span class="q">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者,无白也。</span>

    是谓目视石,得其白,不得其坚。手拊石,得其坚,不得其白。故两者皆离而止。是谓坚与白各是一实,相离而各止其所也。今老子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三者皆离,特因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是不仅主视与拊离,抑且主听之与视拊亦离。公孙龙尚具体指坚与白为说,而《老子》书又特创夷希微三个抽象名词,谓天地间万物,皆由此夷希微三者混合而为一。读者试平心思之,岂非《老子》此章,乃汇合庄惠公孙三氏之说以为说乎?亦岂有老子远在孔子以前,已有夷希微三别之论,而必远至公孙龙,始又独承其说,而再为离坚白之新说乎?则《老子》书不仅晚出于庄周,抑犹晚出于公孙龙,亦可见矣。

    九、老子论常道

    其次老子于道之运行,又认为有其一定所遵循之规律,而决然为可知者。故曰:

    <span class="q">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span>

    庄子仅言道化无常,而老子则曰道必逝,逝必远,远必反,此为大道运行之一种必然规律也。又曰:

    <span class="q">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span>

    道之动,往而必反。道之用,柔弱常胜于刚强。老子即本此而推籀出其人生之新哲理。故曰:

    <span class="q">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span>

    又曰:

    <span class="q">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span>

    又曰:

    <span class="q">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span>

    故老子乃始知天道之必如此而不如彼,乃始知天道之有常。亦惟圣人为知此道之有常,故圣人乃得为域中之王。故老子曰:

    <span class="q">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span>

    又曰:

    <span class="q">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span>

    老子乃始以人地天道并称为域中之四大,而万物不与焉。人与万物之在宇宙间,其地位乃迥异。此又与庄周齐物显不同。此后《易传》天地人三才之说,即从《老子》书转出。盖庄周乃主物化即天道,而人生亦物化中一事,故人与物齐。老子始谓天道有常,而圣人法天,则人道可以求合于天道,而物化一项乃非所重。至《庄子》外杂篇,又始增出物理一新观点,此非本篇范围,不详论。

    老子又曰:

    <span class="q">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岂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span>

    故《老子》书中之圣人,其可贵在知道,在知道之有常,而《庄子》书中之真人与神人,其可贵在知命,在乘化。庄老两家人生理想之不同,显由于其对宇宙知识之不同而来。唯其道有常,故知此常者乃得运用以有求而必得也。老子曰:

    <span class="q">绵绵若存,用之不勤。</span>

    又曰:

    <span class="q">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span>

    又曰:

    <span class="q">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span>

    故《老子》书特重在知此道之常,而因运用之以求有所得。庄子则谓化无常,不可知,生有涯,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则殆,故主无用之用。主不用而寓诸庸。老子则谓:

    <span class="q">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span>

    若以《老子》书旨评骘庄子,如内篇《逍遥游》、《齐物论》,殆亦犹如庄周之所讥于惠施者,实亦是&quot;散于万物而不厌,逐万物而不反&quot;,亦可谓&quot;出弥远而知弥少&quot;矣。此尤显见《老子》书当出庄子后,其意乃承袭庄旨而转深一层说之也。若谓庄本于老,则试问庄子神人,何于《老子》书乃如此其愦愦然?

    一〇、老子论化

    老子既知道有常,又知道之逝而必反,道之必归复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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