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算了吧,”致平不耐烦起来,“我们不谈这事了。”
淑华粲然一笑,但也就闭口不谈了。
致平把脸孔抬向黑暗。他十分懊恼,甚至有点生气。他不解淑华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能相信她替燕妹说项是真意。他认为她应该明白自己的意向何在,而把别的女人硬塞给他会使他有怎样的感觉。她是不是卖弄玄虚,或开他的玩笑呢?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说。淑华一脸笑意,那是一种你随便说它什么都可以的极具狡猾暧昧的表情。这就使他迷惑了。
片刻的沉默。什么地方有狗在吠。由这里听来,那声音好似自别的星球传来的一样又沉又远。
淑华微笑地向致平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一对耳环红艳艳闪动着,独白似的喃喃说:“我看你们男人的心比石头还冷,比蛇还狠。”
致平回过头来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中意听,是不是?”淑华好笑,“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我怕一点也不实。你能说出怎样冷法狠法来吗?”
“别忙!”她淘气得有如一个小女学生,“你要我来说给你听吗?第一,你们男人专会撒谎,专会害人,专会糟蹋女人,爱时一张嘴说得蜜一样甜,不爱时拿脚一踢。偏偏女人心肠又软,一定要等到男人来把她踩到地下去,才会死心。”
“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致平不服气地说,“第一,我就不曾撒过谎,害过女人。”
“哎哟,对不起,我倒没有说你害过女人呢!”淑华咯咯地笑起来,“你是第一个大好男人!”
致平又大笑起来。
“够了!够了!”他说,“我倒用不着你来奉承。不过你把男人形容得太过分了。男人也不是人人都一样呀,里面有坏的,也有好的,你总不能————”
“哦!我扫了你们男人的面子了?可是我说的话倒一点也不冤屈。你就看吧,有多少女人毀在你们男人手里?”说到这里,她稍停片刻,然后换了另一副口吻,“今天我不是跟琼妹到寺里去过吗?那里新来了一个女人;也是你们下庄人。”
“又有新来的女人吗?”致平插口问,“我怎么没看见过?”
“才来几天。她结婚七八年了,也养了一个儿子,今年六岁,可到底熬不住全家人的虐待,就逃到寺里来了————”
“你是说全家人都虐待她一个人?”致平再插口问。
“倒有一个人还爱她。”
“谁?她的丈夫?”
“她的儿子。”
致平有意外的感觉。
“那么她的丈夫呢?”
“她的丈夫?哼!”淑华鄙夷地说,“他比谁都凶,他打她总是用锄头柄,就像在打一头牛。”
“哦!”
“你先别难过。”她看着致平笑笑,“你还不知道呢,她的丈夫从前教过书,她就是他的学生;他们俩彼此相爱才结婚的。本来双方的父母不赞成他们结婚,可是他们不管。她一嫁过去,就得不到家官家娘的欢心。不过那时还有丈夫疼着,日子过得也还不坏,后来可就————你看!”
“她的丈夫为什么变心了?”
“这就要问你们男人家了。”淑华又是好笑,“你看,那男人还是当过教员的哪!”
“好吧!那么,”致平顺服地说,“她这次算是死心塌地来吃斋的了?”
“哼!”淑华有点气愤,“你猜猜看!”
“什么?”致平一愕,“难道她还不曾死心吗?”
“她倒是死心了,可是她丈夫不叫吃斋呢。我和琼妹去时那男人也在那里,他要来领她回去。”
“他不是不要她了吗?干吗又要……”
“哼,你这蠢想头!人,他虽然不要了,名誉他可不能不要呀!一个当教员的男人让自己的妻子落到寺里吃斋还像话吗?你们男人又是顶爱面子的不是?”
致平默然。他感到心里有股微愠的火慢慢地燃烧起来。
“家里,”她继续说下去,“她不能待,寺里,又不让待。这不就是她要活不叫活,要死不叫死吗?”
谈话戛然中断。致平起身走到亭外,雾与夜水乳交融,在亭子周围洋灯撒下的昏花而苍白的光圈里,雾与夜的微尘在缓慢地回旋、翻腾和沸涌。什么都看不见了。
“致平叔,你还坐吗?不早了呢!”然后她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