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的松树恰恰横躺在公路上。
老柯连忙跳下车去,准备搬树,三个警兵也跟着跳下去要帮他。
可是不管他们使了多大的力气,那松树连晃悠也不晃悠一下。有个警兵泄了劲,气冲冲地对着车上骂:
“他妈的还翘腿,到不了省城不光我一个!”
挨骂的警兵似乎不好意思了,一个一个跳下车来。为着提防万一,他们分配三个警兵在车门口看守。其他的都来帮老柯。于是十个人二十只胳膊,全部使出了吃奶的劲,好容易“哼哼唷唷”把松树挪到路旁去。正当他们喘吁吁地要直起腰板来时,突然一阵猛厉的喊声从四面发出:
“不许动!……举起手来!……”
山谷响起了恐怖的回音,一阵乱嘈嘈的山乌拍着翅膀飞了。
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那一块一块的岩石和一棵一棵的柏树后面,一下子出现了好些怪物,数也数不清,个个拿着枪,枪口对着他们,喝声冲着他们。这些怪物全都戴着遮脸的猴帽,只留着当中两只眼睛。
吃惊的警兵连定一定神都来不及了。他们刚搬了树,本就够喘了,猛然这一下子更吓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跟着老柯都同时举起了手。那三个守在车门口提枪的警兵,动也不敢动,吓呆了。
“缴械的不杀!不拿你们的东西!”有个猴帽子向他们宣布说,“赶快缴械!赶快!慢了就开枪!”
一切都好像安排好等他们走上那个圈套似的。在警兵想来,他们能够做到缴械已经是不容易了。
都缴械了后,那猴帽子又怒喊着:
“开手铐!钥匙在谁手里?站出来!开去!”
这时十四个带手铐的犯人都从车厢里跳下来,让管钥匙的警兵替他们开手铐。那声色威厉的猴帽子又喊起来:
“把他们扣上手铐!谁敢反抗,马上崩了他!”
除了老柯一人外,十二个警兵个个目瞪口呆,让猴帽子把他们扣上手铐。
还没完呢。这时候,好些个猴帽子从口袋里掏出棉花和破布,往警兵的嘴里塞。咬着牙不让塞的挨了几下巴掌,嘴就乖乖顺顺地张开了。
接着,猴帽子又从口袋里掏出绳子,把那些哑子警兵分成了三人一组,臂连臂地捆起来,然后带到离公路不远的一个土坑里去。那个土坑好像老早就刨好了要让他们去蹲似的。
有个警兵以为要活埋他,瞪着求饶的眼睛,咿咿嗯嗯地滚着哑巴眼泪。
“好好蹲着!”一个猴帽子声色和缓地安慰他们,“不是要埋你们,别害怕。”
公路那边传来嚷闹的声音:
“我不开车!”是老柯的嗓子,“放了他们我就开!……不放我就不开!……”
“讲啥条件!”有人吼着。“开车!要不,连你也绑起来!”
“绑就绑,我不开!……”
“打掉他!打掉他!……”又有人怒喝着。
“打吧,打吧!打死我也是这样!我不开!……”
接着是嘈杂的说话声。似乎谁在调解,又似乎谁在哄劝。
“你先载我们走吧,回头再让你回来放他们,我们说一是一,二是二……”
三十多个猴帽子都集中到公路上来,迅速地上了汽车。汽车很快就开了。
车厢里的人挤得密密匝匝的。秀苇被挤到车后末了一排。她惊奇地瞧着这些救了他们的怪物,一个个摘下帽子,露出喜洋洋的脸。
“同志们,你们受惊啦……”
车厢里发出欢乐、兴奋的人声,大家握手、拥抱、急促地说话,乱做一团。秀苇噙着眼泪,傻了。
“秀苇!”
人丛里谁在叫她。她一看黑簇簇的人头上面,有一只手跟她打招呼。
“秀苇!”
声音挺熟悉。————天呀,明明是剑平的声音!怎么看不见他的脸呢!她急着要从座位上站起来,竟没有一点气力,傻傻地对着那层层挡着她的脊背的墙,不知怎么办好。
终于她看见剑平了。————剑平夹在人丛里面正忙着跟狂喜的同志们握手、攀谈、笑、拍肩膀,欢喜得什么似的。他从人缝里拿眼跟秀苇招呼了一下……
好一阵工夫,剑平才挤过一道一道人墙,来到秀苇身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显然由于激动,他眼睛红了,话不知从哪一句说起。秀苇望着他,又是笑,又是掉眼泪。
一切好像在梦里。同样的车,同样的人,但是在前面等他们去的已经不是省城的牢狱和刑场。他们自由了。
汽车开得像长着翅膀飞一般的快。这一切仿佛童话里的故事,人们坐着飞毯,从黑暗暴虐的王国,飞到自由幸福的土地去。
“我们现在往哪儿去?”秀苇问。
剑平指着车窗外面远远起伏的连山,用完全快乐的声调说道:
“到山那边去。我们要越过五个那样的山头,才到我们的地区。吴坚在那边等着我们。”
秀苇从心里涌出笑声来。
“书茵也在那边吗?”她好奇地问。
“不,她在另一个村子教书。”剑平指着后面的山脊说,“她离我们五十里地,跟洪珊在一起。四敏的孩子也在洪珊那边,很结实,已经三岁了。”
“哎,”秀苇天真地叹口气,“我真想看看四敏的孩子。”
“改天我带你去。”
“能不能抱他来跟我们一起住?”
“我也想呢,以后看吧。”
“其他的同志都在那边吗?”
“不,都分散到各地去了。”
剑平接着告诉她:仲谦和老姚留在漳属内地,仲谦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老姚当庶务,好些厦联社的旧朋友也都在漳属一带。北洵已经回到上海,前几天有信来。剑平又说,这边方圆一百多里路,好些村子都有我们自己的人,我们布置了极机密的联络网,厦门和各地发生的事情,当天就能知道……
前排有个彪形大汉回过头来望着剑平笑。秀苇忙问:
“他不就是吴七叔叔吗?”
“是呀,以后你可以叫他吴七同志了。”
吴七跟前回秀苇见过的不大一样。他的连鬓胡子和头发都剃光了,十足一个粗悍的山里人模样。他魁梧无比地站在人堆里,那高出来的斗粗的脑袋,看过去就像一个惹人注目的圆屋顶,他弯弯地俯下脖子,仿佛害怕汽车震动起来会把他的脑袋撞到车顶上去似的。
这时一辆打省城开出的客车劈面驶来,大家都紧张起来了。那客车的司机驶过他们的车旁,举手跟老柯打招呼,便过去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看见他们打招呼吗?”秀苇疑惑地问剑平。
“不要紧,老柯跟我们是自己人。”剑平凑在秀苇的耳边说。
秀苇不由得笑了。她还以为老柯是个坏蛋呢。
剑平离开秀苇的座位,走去跟前面几位同志攀谈。秀苇靠在车窗口,望着远远的山那边。
汽车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岗子。山岗子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村子。赶牛的老乡们退在路旁让汽车过去,大约老乡们都以为这是一辆普通客车呢。
西下的太阳又红又圆,远山一片浓紫,小河闪着刺眼的橘红的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