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郑羽懂得秀苇的意思,打回头走了。
灵柩在坟地埋葬了后,秀苇沿着南普陀路回来,后面刘眉跟着。她好几次回头去看,那条穿浅灰色西装的狗已经不知哪去了。黄昏在四面的山头撒网,城里的灯光一点一点亮了。她从南普陀寺门口经过时,不知不觉向放生池石栏瞧了一眼。远远的松涛听来如在梦里,但敲锣炸岩石的声音已经没有了。
刘眉追上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回忆。他对她叹息着说往后要是再开美术展览会,少了一个像四敏那样公正的鉴选人。秀苇不做声。临了快走到市区时,刘眉忽然态度尴尬起来:
“秀苇,我……我……”
“说吧,别结结巴巴的。”
“我今天发觉自己有个奇怪的感情,我说了你别生气……一个奇怪的感情……”
“说吧。”
“我不要你回答,永远不要你回答,我说的是我自己……我觉得今天……今天你很可爱……”刘眉茫然地觑了秀苇一眼,又说:“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我也不敢希望……因为这是不可能……可是没有关系,我能够把话说出来,这已经够幸福了……这是艺术!……这是心灵的诗,心灵的悲剧!最深沉最深沉的悲剧!……我没有任何要求!……好吧,我要往思明路走了,我还有约会……”刘眉站住了。“我很难过,秀苇,……唉,不说了,就这样吧,再见。”
“再见。”秀苇顺口地回了一句。
过分忧郁的表情使刘眉的柿饼脸显得有点滑稽,他踏着苍老的、颓唐的步子向十字路走去。秀苇暗暗好笑。她走她自己的路,很快地把刘眉说的话撂得干干净净了。
接着一连好些日子,特务和警探整天忙着搜人逮人。厦联社和滨海中学又遭到两次搜查,二十四个抬四敏灵柩的学生和三个主持治丧委员会的教员都被逮走了,秀苇也在里面。
秀苇被捕的前一个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吴七在鼓浪屿靠海的一条僻静的林荫路上走着。一个钟头以前,有个熟人通知他,叫他在这个地点跟李悦碰头。吴七来回走了一阵,见不到李悦的影子,正在纳闷,忽然迎面来了一个五十开外的吕宋客,走近过来,非常客气地沙声问道:
“请问,笔架山往哪条路走?”
吴七犹疑地注视他,摇头说:
“不知道。”吕宋客却不走,低声说:
“怎么,不认得了?”
吴七更加怀疑了,重新打量这一个背着街灯站着的吕宋客:棕色脸,菲律宾体的西装,口衔着吕宋雪茄,胡子掩盖了嘴,右眼像是有病,戴个夹白纱布的黑眼罩,头上的毡帽歪歪地压着眉棱,胳臂弯儿挂着藤手杖。————哪儿来的这么一个老番客呀?
“我们一起走吧。”对方的声音不再发沙了。
“哦,是你!……”吴七低低叫着,心里暗暗纳罕。
他们朝着黑暗的海边走去。
“你差点把俺骗了。”
“我正要试试,看我这样的打扮是不是瞒得过人,”李悦笑了笑说,强烈的雪茄烟味把他呛了一下。
“真像个老番客。”吴七也笑了。立刻又问:“你叫俺来,有什么事?”
李悦便把最近厦门环境发生的变化简单分析了一下,他叫吴七暂时到内地去避避风势,等将来环境松缓了再回来。
他们到了海边。吴七站在潮湿的沙滩上,呆呆地望着海。他想起了老伴和孩子:“俺走,他们准得要饭!……”心里怪难过的。他不愿意让李悦看出他的心事,便嘴硬地说:
“俺不怕他们!前一回金鳄逮捕了俺,赔了本了;这一回俺就明摆着,他们也不敢动俺!”
“你看错了,他们一定不会放松你……”
“来吧,要是赵雄不怕喝海水,俺等他来逮好了。”
“别太相信你那些大姓了。这回要是你真的被捕了,准没有人理你!”
“不会的!别错看人家啦,人家就是怎么坏,也还是讲义气的。”
“时候不同了,吴七。”李悦说,“这时候你们三大姓,正闹着抢码头,准备大械斗,他们为了霸占码头的利益,把什么义气都不顾了,还会顾到你!”
李悦接着又一再打比方、搬事实地说给吴七听,吴七只是听不进去。
“你老劝俺走,可你自己干吗不走呢?”吴七反倒问李悦,“你总比俺危险哇!”
“不错,我是比你危险,可我也的确比你安全。我有群众掩护,你没有;我有隐蔽的条件,你没有;我留着是为了工作的需要,你留着完全没有必要。所以我说,你还是提早走吧,吴坚也盼望你会去找他。”
“好吧,过这一阵再说。”
“不能过这一阵!”李悦严厉地说,“要走明天就得动身!”
“不能那么快哇!”吴七苦恼地搔搔后脑勺说,“你得让俺跟老伴儿商量商量,再说,俺家里也得要有个安顿啊。”
“最迟后天就得动身!这一两天,你就先到亲戚家去躲一躲吧。”
吴七含糊地答应了,心里却私自嘀咕着。李悦因为约好郑羽在寓所里等他,就匆匆和吴七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