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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刀铣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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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又回到挖坑道的阵地上来了。

    坑道工地附近,有片大树林。

    树林里,满是白杨绿柳。许多小鸟儿,正在林中歌唱着,喧闹着。林边有个池塘。晚霞的余晖,照着千层细浪,映出万片彩光。

    当梁永生从这林边路过时,突然望见志勇和玉兰正在林中。只见,他俩肩并肩地走着,谈着,谈着,走着……

    而今的秦玉兰,在梁志勇的面前,在经历了一个拘束阶段之后,又恢复了在兴安岭下那种少年时代的自然劲儿。你看,她现在像志勇注视她一样地注视着志勇,似笑非笑地说:

    “放心吧!你嘱咐的这些,我全记住了!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一定再呛一把劲,积极创造条件,争取早日参加党的组织……”

    志勇笑着,点点头。

    玉兰浅浅一笑,胸脯起伏着,又说:

    “你可得多帮助我呀!”

    “过去,在这方面我注意不够!”梁志勇先检查了一句,又转过话题说,“现在,你已经给我做出样子了,今后,我得向你学习呀!……”

    “向我学习?”

    “是啊!方才,你不是主动帮助我了吗?”志勇又举例说,“你嘱咐我,在解放柴胡店的战斗中,要英勇杀敌,多立战功……这不是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吗?”

    “那是俺作为一个慰问团成员的责任……”

    梁永生又往前走了一阵,只见一条条的交通沟里,慰问团的同志们正在跟战士们、民兵们倾谈着。他们仨一伙俩一堆,谈得是那么亲切,就像一家人佳节团聚、围桌吃饭时的气氛一样。

    一阵阵的笑声从交通沟里升扬起来。

    一声声动人心弦的话语撞击着永生的耳鼓:

    “大娘,瞧好吧,我们一定狠狠打击敌人!”

    “大嫂,我们一定替你的丈夫报仇!”

    “老奶奶,你只管放心,据点上那些鬼子,一个也让他跑不了!”

    永生正然兴冲冲地且看、且听、且走,杨翠花从那边急匆匆地走过来。梁永生笑望着妻子问道:

    “瞧你走得像刮旋风似的,有啥急事呀?”

    翠花以问代答地说道:

    “你见到志勇没有?”

    “找他干啥?”

    “我得嘱咐嘱咐他呀!”

    “嘱咐啥?”

    “嘱咐他勇敢杀敌立战功呗!”翠花说,“俺慰问团里有这么一项任务————鼓励鼓励自己的家属……”

    “噢!那你就先鼓励鼓励我吧!”

    “看你!不管啥时候,总是这么没要拉紧的!”翠花说,“俺没这闲工夫跟你逗闷子————快告诉我:你倒是见到志勇没有?”

    永生朝树林子一甩头:

    “你瞧!”

    翠花向林中一望,远远看见志勇正和玉兰走着谈着。这时,她的脸上立刻泛起一层笑意。可是,她那朝向树林刚刚迈开的步子,又停住了……

    在杨翠花迟疑不前的当儿,梁永生跨开步子又继续朝那坑道工地走去了。

    当永生来到工地近前时,只见黄二愣和他的老娘正在一个墙角处站着。这时,二愣的脸上阴沉沉的,眼里含着泪水,牙齿咬得咯咯嘣嘣响……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梁永生凑过去,一问,原来是这样:

    在一个大雁南飞的季节,被白眼狼逼到关东去的二愣爹黄大海,怀着抗日救国的迫切心情回到关里来了。谁知,当他在奔向龙潭的途中经过柴胡店附近的时候,被鬼子们抓进了据点。

    白眼狼当然认识黄大海。他向石黑说:

    “这个黄大海,是八路的探子……”

    因此,石黑对黄大海一再用刑,折磨得死去活来。在进行最后一次审讯的时候,黄大海站在石黑的审讯桌前,昂首挺胸,一声不响。蘸水的皮鞭连连落在黄大海的身上,黄大海脚不挪,身不闪,不低头,不闭眼。

    后来,石黑假模假样地凑过来,拍着黄大海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的有骨头,是好汉子!你只要……”

    石黑话没说完,黄大海的巴掌落在石黑的脸上。

    一个鬼子兵开枪了。

    子弹从黄大海的胸膛上穿过。

    黄大海一趔趄,又站住了。他的眼里闪射着怒火,朝石黑举起一把椅子……

    石黑又是一枪。

    二愣爹那两只暴起青筋的大手,渐渐地松开了……

    黄大海身上带的那只手镯,落在石黑手里。

    后来,石黑又把它送给了白眼狼的姨太太。

    这些事,是一个从柴胡店开小差儿回来的伪军告诉二愣娘的。那个伪军是二愣娘她娘家村的人。方才,二愣娘将这件事告诉给她的儿子,现在永生一问,她又向永生叙述了一遍。

    这个消息,使永生的心里升起了一团怒火。他听完以后,强压住自己的悲痛和气愤,劝慰哭得两眼通红、气得浑身发抖的二愣娘说:“老嫂子啊,我们一定给黄大哥报仇!”

    他说罢,转身走进第二分队的指挥部。

    这时,坑道已朝据点的方向挖出了好几十米。

    锁柱见永生走进来,他一边摘下帽子扇着风,一边向永生汇报说:

    “队长,照这个进度,半夜前后就能完成!”

    由于锣鼓的响声太大,锁柱这话尽管是凑在他的近前说的,可是梁永生还是没听清楚。于是,他把锁柱拉到一边,让锁柱又重说一遍,永生这才问道:

    “测量过?”

    “测量过!”

    “好!我下去看看。”

    他们回到坑道口,在永生要下坑道时,锁柱想陪他一同下去。永生不同意:

    “指挥嘛!擅离岗位还行?”

    他笑呵呵地说着,两手握住滑车绳。滑车一阵爆响,永生下了坑道。

    坑道里,又窄,又矮,又黑。黑得两个人走个对面碰着鼻子尖儿也看不清彼此的面目。在里边挖坑道的人们,全都是弓着腰,曲着腿,摸着黑儿干活。

    梁永生正往前走着走着,忽然跟迎着他走过来的一个人碰了头。那人带着火气嚷道:

    “谁?不是贴着左边走吗?忘啦?净犯纪律!”

    永生一听语音,忙说:

    “大虎哥啊,我……”

    杨大虎虽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可他已从语音中听出来了————被他斥责的这个人,原来不是哪一个负责运土的运输队员,而是他没有料想到的梁永生。于是,大虎吃惊地说:

    “哦?永生啊!”

    “是我。”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你不是去舞狮子了吗,怎么也跑到这里来啦?”

    两人都笑了。

    这时,运土的人们从后头赶上来了。他们一边匆匆忙忙地走着,一边大声小气地嚷道:

    “闪开!闪开!”

    “谁这么不睁眼?这是个说闲话的地界儿吗?”

    “有话出去说,别拦路!”

    人们这些粗声粗气的话语,尽管都属于严厉的责备,可是,在梁永生听来,却从心眼儿里觉着舒坦。这是因为,这些责备的话语,反映出一种梁永生作为领导人所特别喜欢的心情。

    于是,永生将身子紧紧地贴在左边,顺着黑咕隆咚的坑道,又朝前走下去。

    坑道的尽头来到了。

    这里,沈万泉正领着两个小伙子干到劲上。

    梁永生和沈万泉打过招呼,硬夺过他手中的小镐干起来。他一边干一边说:

    “老沈同志,力气出在年轻啊!你这个年纪儿,怎么也来干这个玩意儿?”

    永生一干,那两小伙子干劲更足了。

    沈万泉蹲在一边,趁这个机会装上一袋烟,一边叭嗒叭嗒地抽着,一边向永生说:

    “我搂算着,再有四五个钟头,就能挖到敌人据点的壕沟……”

    经沈万泉这么一说,梁永生蓦然想起一件事来————他禁不住地插言道:

    “哎呀!还有个难题哩————”

    “啥?”

    “壕沟那么深,咱这坑道挖到那里,八成得露出来!”

    永生一句话,提醒了沈万泉:

    “哟!可说哩!”

    他想了一想,又说:

    “我估量着,凭咱这坑道的深度,挖到壕沟那里,就算露不出来,它上边的土层,也一定是很薄很薄的了!”

    “那不得塌下来吗?”

    “谁说不是哩!”

    “那怎么办?”

    一个小伙子从旁插了这么一句。

    沈万泉只顾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没有答腔。因为这个新的难题,使这位负责指挥掘进的老头子,深深地沉思起来。

    梁永生一边干着一边说:

    “咱们动动脑筋吧!我想,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他说罢,继续刨土,不再吭声。

    负责挖土的其他人,也都围绕着梁永生提出的这个新难题思索起来。

    这时,整个挖掘工地,再也没有人语,只剩下了吭噔吭噔的刨土声。

    沉寂了片刻。

    沈万泉开了腔:

    “哎,你们说,这样行不行————”

    人们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样?”

    “从现在开始,逐步往下深,让坑道斜度前进!”沈万泉说,“这么一来,等坑道挖到据点壕沟那里,它上边的土层不就厚了吗?”

    “好!”

    “行!”

    “就这么办!”

    最后这一句,是永生说的。人们一致同意了老沈的意见后,稍有消沉的干劲儿,又高涨起来。

    黎明时分。

    梁永生正在指挥部里和几位战士谈话。

    炮筒子从县委回来了。他将带回来的爆炸管儿递给梁永生,而后耸动着双眉汇报说:

    “队长,县委完全同意咱们的做法。”

    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又递给永生:

    “这是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写给你的信。”

    永生接过信,伸开,聚精会神地看着。

    在梁永生看信的当儿,炮筒子站在一旁喜气洋洋地说着:

    “方书记对这里的情况问得可细啦!多亏你又派人送了个报告去……”

    永生一边看信一边点头。

    炮筒子还在继续说下去:

    “方书记一再问我们还有什么困难,并说,有困难就提出来,县委一定千方百计大力支援……”

    炮筒子的话没说完,永生已把信看完了。他又将信重新折叠起来,一面往衣袋里装着,一面问炮筒子道:

    “县委还有什么指示吗?”

    “方书记只说预祝我们胜利成功!”炮筒子说,“如果有什么指示的话,八成是让去送报告的梁志勇同志带给你。”

    梁永生问:“你来的时候,志勇已经赶到啦?”

    炮筒子点点头:“嗯喃。”

    永生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炮筒子说:“这个我就说不上了!方书记只是说,让我头前一步,他和志勇还有话说……”

    在炮筒子说着的同时,梁永生轻摸着像个大爆仗似的爆炸管儿,头脑中思索着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那封信上的话语,觉着心口窝儿里热滚滚的,脸上又流露出特别急迫而又特别兴奋的气色。接着,他向围在身边的几位战士吩咐道:

    “你们分头到各个阵地去,把县委对我们的关怀,以及爆炸管儿已经拿来的喜讯,赶快告诉给所有的战士和民兵同志们!让大家高兴高兴……”

    “是!”

    那几位战士异口同声地应着,继而一跃而起,纷纷跑出屋去。

    少顷。刚刚掩上的屋门又开了,一股热风扑进来。紧接着,只见有个黑影儿在门口一晃,杨大虎就像被风刮进来的一样,一步闯进屋子。

    梁永生将爆炸管儿已经来到的事告诉给大虎。

    大虎将爆炸管儿拿在手中,端详了一阵儿,他触景生情,想起了梁永生在少年时代的一个元宵夜晚,往火堆里扔爆仗炸狼羔子的事来,就笑乎乎地逗哏说:

    “喔!这个爆仗可真大呀!”

    永生先是一愣,接着很快领悟了大虎的意思。于是,他俩对视一下儿,都嘎嘎地笑起来。笑声落下,永生风趣地说:

    “它准能迸石黑一身火星子!”

    随后又是一阵笑。

    就在这时,同样的笑声,也在据点四周的各个阵地上响着。因为,这爆炸管儿来到的喜讯,已经传遍了各个阵地。你想啊,战士们,民兵们,特别是那些正在挖坑道的同志们,谁能不兴奋,谁能不激动,谁能不高兴地笑上几声?

    伴随着这笑声而出现的,是挖坑道的进度更快了,战壕里的战士们斗志更旺了!

    次日拂晓。

    坑道竣工了。

    人们将爆炸管儿和炸药都放进去,又在导火线上拴好一根长长的绳子,并把绳头儿拉出了坑道口。梁永生亲自指挥着人们把这一切安排就了绪,他舒出一口大气,又问志勇和锁柱:

    “周围群众的撤离工作都安排好了吧?”

    锁柱首先说:

    “早安排好啦!”

    永生继而问:

    “各个阵地上,冲锋准备工作怎么样了?”

    志勇接言道:

    “都已‘万事齐备’!”

    锁柱补充说:

    “就‘只欠东风’啦!”

    梁永生当然明白:锁柱这个“只欠东风”,就是说光等着队长下命令了!

    于是,永生点点头,说了声“好”,继而乓的一声,将手中那支匣枪的子弹登上了膛,又闪射着两条炯炯的目光将身边的同志们扫视了一眼,只见那一条条棒硬溜直的小伙子们,脸上都挂着一副随时准备冲锋的那种紧张而又喜悦的神色,眼里闪动着在进入战斗之前特有的那股兴奋的光彩。永生看罢,这才转向正然握绳待命的黄二愣,并将紧紧攥着的拳头提在胸前,又伴随着短促的命令声往下一击:

    “拉!”

    系着导火索的绳子拉动了。

    梁永生又向屋里的人们一挥手臂,紧接着发布了第二道命令:

    “撤离!”

    人们迅速地而又是有秩序地走出屋来。

    这时,据点上的机关枪,正在狂气地响着。

    不一霎儿。轰隆隆!一声巨响,敌人那吐着长长火舌的机枪,一下子哑巴了!与此同时,人们刚刚离开的那座土地庙,也被这巨响震塌了!它变成了一座小土山!

    这时节,人们仿佛觉着天在摇,地在颤,空气在急剧地波动。就连据点四面八方十里以内的人们,也都觉着就像在不很远的地方天塌下一块来似的,将偌大的个地球给震撼了!

    在这一声巨响之后,柴胡店的上空升起一片火焰!

    在这样的时刻,周围的村庄里,该有多少双笑眼眺望着柴胡店镇!我军的阵地上,又该有多少双眼睛,笑望着那被浓烟笼罩着的敌人据点呀!

    敌人的据点怎么样了呢?它那高高的围墙,被炸开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豁口。那个豁口足有两丈宽!

    这个两丈宽的豁口呀,正是我军通向胜利的大门!

    从围墙上塌下来的大土块子,大都溜进了壕沟,把那深深的壕沟几乎快填平了!这时,这个本来属于中国人民的柴胡店镇啊,在被敌人蹂躏了好几年之后,而今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怒吼的雄狮,正久久地颤动着,决心彻底抖掉它身上的耻辱,来喜迎自己的主人。

    原先趴在围墙上的鬼子兵,如今全不见了!他们哪里去了?咱哪知道!咱只见,这时据点的天空,被硝烟、飞尘和鬼子的黑血染成了灰黄色!据点的地面上,滚滚的硝烟,团团的黄土,强烈的火药味儿,形成了好像一座山峦似的雾气。这宛如山峦般的尘埃烟雾,正在向四外扩散着,向高空升腾着,升腾着,一直升得顶上了天!

    这时节,梁永生和他的战友们,笑望着被烟尘笼罩的鬼子据点,嗅着阵阵扑鼻的火药味儿,心头上,泛起一股异常兴奋、异常清新的感觉!

    因为他们知道:正是这种火药味儿,炸开了残敌赖以顽抗的围墙;也正是这种火药味儿,为我们彻底消灭残敌,开辟了前进的道路!

    眼下的梁永生,像每一次战斗开始时一样————他虎目圆睁,凝望着血肉横飞、影物迷离的鬼子据点,千仇万恨汇聚在心口上,浑身汹涌着一股海潮般的力量。

    片刻,他将那雄伟的身躯往后一仰,朝那硝烟起处一挥手臂,用尽生平之力,宛如又一声爆炸似的发布了向敌人据点冲锋的命令:

    “同志们!为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冲锋啊!”

    决不辜负党的信任,决不辜负祖国的期望,要争取一切机会,在那革命的红旗上,洒上几滴自己的鲜血————这是大刀队战士们的誓愿!对这样的战士来说,指挥员的命令,就是党的召唤,就是祖国的召唤,就是人民的召唤!

    永生的吼声未落,冲锋的号声响起来了。

    一位英武的小号兵,站在高高的屋脊上,挺着胸,昂着头,鼓着腮,用上了他的全身力气,嘀嘀哒哒地吹着军号。一块鲜艳的红绸布,从号柄上朝下垂着,正在号兵那起伏的胸前随风飘动。一阵嘹亮的号声,从那朝四外闪亮的号口里喷射出来,冲上九霄,像撕扯天空的电闪一般,划破了万里长空!

    这冲锋的号声,仿佛正在重述着指挥员的命令;

    这冲锋的号声,正在汇集着战士们的力量,正在鼓舞着战士们的勇气,正在凝聚着战士们的仇恨,正在点燃着战士们的怒火……

    在这队长命令下、军号冲天起的时刻,无数的吼喊声,势如落地滚雷一般,一齐冲向敌人的据点:

    “冲呀————!”

    “杀呀————!”

    在这“冲呀”“杀呀”的喊声中,还夹杂着政治攻心的喊话:

    “活捉石黑!”

    “缴枪不杀!”

    “八路军优待俘虏!”

    “日本士兵们快投降吧!”

    “……”

    这异口同声的吼喊,愈扬愈高,愈响愈烈,势如千万头雄狮在齐声吼鸣,又如夏日的炸雷滚过长空!直震得天在抖,地在颤,房在撼,树在摇!它,比那尚未落尽的雷管儿爆炸声,不知还要大着多少倍!

    这些正在吼喊的大刀队战士们,来自各村的民兵们,手中刀光闪闪,人人精神倍增!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准备用自己的鲜血去换取胜利的精神!是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报答祖国的精神!

    冲锋开始了!

    嗖嗖嗖!

    嗖嗖嗖!

    战士、民兵掺杂一起,或挥枪,或舞刀,宛如下山之虎,犹如离弦之箭,争先恐后,健步飞腾,一齐朝前扑上去!

    前面,是爆炸引起的烈火;

    前面,是大雾一般的硝烟!

    除此而外,还有那被气浪冲上漫天云的砖头瓦片,而今正然像下雹子一样地向地面洒落着……

    这些,所有这些,对在抗战烈火中熔炼成钢骨铁胆的勇士们来说,它又算得了什么?我们的战士,我们的民兵,对此全然不顾,只顾向前冲,向前冲,向前冲!

    那些飞步跑在前头的人们,抡起一口口银光闪闪的大刀片儿,将一道道的铁丝网砍了个七零八落。继而纵身一跃,跳下那已被倒塌的围墙快垫平了的壕沟。像山洪暴发一样的人流,从被炸开的围墙豁口涌进敌人的据点!

    说来也真怪!我们这些健儿们冲进据点后,据点里的鬼子兵就像全死净了一样————没谁抵抗!这是咋的一回事哩?只那一声爆炸,就将据点里的鬼子全炸死了吗?并非如此!原来是:那些如今还活着的鬼子兵,也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炸声震蒙了!吓傻了!你瞧,有的鬼子兵被那强大的气浪掀倒后,手中的大盖儿枪摔出老远,四脚拉叉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副苍白的脸,绝望地看着天,只会拍打眼皮儿,别的地方全不会动弹了!有的鬼子兵,被深深地埋在土里,外边只露着两只脚。还有的鬼子兵,虽然端着枪蹲在围墙上,可是他的身子简直成了一具僵尸,连一动也不会动了!

    这些家伙们,就在这迷迷瞪瞪的状态中做了俘虏。

    过了一会儿。

    那些还没当俘虏的鬼子兵开始清醒了。

    他们,有的像耍癔症似的,在半昏迷中磕头碰脑地胡跑乱窜,歇斯底里地狼嗥鬼叫;有的则像酩酊大醉了,溜脚巴滚,跌跌撞撞,直到脑袋瓜子碰上枪子儿了,他这才吭噔一声扑身倒下去,趴在地上闹了个狗啃蜜,再也不动了;还有的正往草垛里钻,身子的前半截钻进去了,后半截还没钻进去,就被那闪着寒光的大刀给他分了家!

    又过了一阵儿。

    那些还没被活捉或杀死的鬼子,完全清醒过来了。

    敌人越临近灭亡,就越加疯狂。现在,残敌开始了垂死挣扎,负隅顽抗。有一个鬼子兵,从窗口里嗖地蹿出来,端着刺刀直扑梁永生。这时,梁永生正在指挥着战士和民兵们跟敌人进行拼杀,当他发现那个扑过来的鬼子时,鬼子已经来到他的近前!

    怎么办?

    开枪射击吗?来不及了!

    挥刀还手吗?也来不及了!

    因为,鬼子的刺刀,已经来到他的胸口上!

    这时节,手疾眼快的梁永生猛一闪身,那鬼子的刺刀从他的腋下穿过去;嘶啦一声,永生的衣裳被刺刀捅了个大口子!当那鬼子正要抽刀再刺的时候,他的脑瓜子,已被梁永生的大刀片儿削下来了!

    嘿!好一个能征善战的梁永生啊!

    你瞧他,一手挥刀,一手端枪,像只下山猛虎似的,又朝还在那边顽抗的敌人冲过去了!这时,他手中那口明晃晃的大刀片儿,在左闪右晃,在横砍立劈,直杀得那些外强中干的敌人,屁滚尿流,失魂落魄,吱吱哇哇地四处奔逃!

    这当儿,时而有颗子弹擦着永生的头皮飞过去,时而又有颗手榴弹在他的身边爆炸开来!可是,我们的共产党员梁永生,他不是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才投入革命的吗?对这些情况,他自然是全然不顾的;他只顾向敌人冲杀,只顾向敌人射击!

    一个敌人在他的刀口下倒下去了;

    又一个敌人在他的枪口前跌翻在地……

    一团团的飞尘,一层层的烟雾,忽而将永生吞没了,忽而又把他喷出来!

    梁永生正在冲杀,突然从那边传来一阵吼喊声: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永生朝吼声传来的方向一望,只见那边有个日本鬼子正要放火烧监狱;被关在监狱里的阶级弟兄们,正在齐声怒吼!于是,他,腾!腾!腾!箭步如飞冲上去。那鬼子,一见永生冲过来了,端起刺刀挺枪便刺。永生挥臂抡刀,将鬼子的刺刀开了出去!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那鬼子的刺刀断成两截!

    鬼子掉头就跑!

    永生向前一窜,挥臂又是一刀;咔嚓一声,将那鬼子头上的钢盔砍成了两瓣儿!那鬼子,一个仰八叉倒栽下去!

    永生回过身来,用上全身力气,高高举起那口银光闪闪的五寸宽刀————

    咔!

    咔!

    咔!

    朝着监狱的锁链连砍了三刀。伴随着嗖嗖飞溅的火星,锁链眼看就要被大刀砍断了!谁知,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那边射过来。永生回手一枪,将那放枪的家伙打倒地上……

    轰!

    呀!不好了!

    当梁永生刚刚踢开一颗正在冒烟的手榴弹之后,另一颗手榴弹在他的身边爆炸了!与此同时,那颗被他踢得飞起来的手榴弹,也在离他不远的上空发出了一声巨响!由于这两颗手榴弹的同时爆炸,永生的衣裳燃烧起来……

    情况显然已经十分危急了!

    在这十分危急的时刻,黄二愣箭步腾身赶过来。当他来到梁永生的面前时,梁永生依然是,一手举着刀,一手端着枪,昂首挺胸站在那里。只见,他那双深沉的眼睛,比平时更加明亮,亮得仿佛连钢铁也能看透;他那张因战斗热情的冲激而涨红起来的面孔,闪着照人的光彩!

    他的身上腾着火光!

    火光在他手中那口大刀面上跳跃,烟雾在大刀周围缭绕,一片激战的动人场景,清晰地映射在那口高高举起的明晃晃的大刀片上!

    可是,满怀着激动心情的黄二愣,一连喊了好几声,这位巍巍屹立的梁永生,却没有答腔!

    这是为什么?

    哦!我们的英雄梁永生同志,已经失去知觉了!

    就在这时,他那潜浮着一层胜利微笑的脸上,是严肃的,坦然的,平静的。仿佛是在经过了一场激烈战斗之后,目下正稍事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我们的黄二愣,瞪着一双吃惊的大眼,盯望着自己的领导人、入党介绍人梁永生,心中肃然起敬,眼里滚下了泪珠!于是,他赶紧扑上去,一只手紧紧地拢住梁永生,一只手连忙扑打永生身上的火苗。

    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那边的窗户里射出来!这颗罪恶的子弹,打中了黄二愣的胸膛!

    就在这时,那些被敌人关在监狱里的阶级弟兄,终于撞断了那条被梁永生砍过的锁链,一齐冲出监狱,围在梁永生和黄二愣的周围……

    黄二愣用命令的口气向人们说道:

    “你们抬着梁队长,马上撤出去!”

    人们撤走了。

    黄二愣瞪起一双目眦欲裂的火眼,放出两条气愤、仇恨交织在一起的视线,射向了那个射出子弹的窗口!

    这一阵,黄二愣一直被一股仇恨的火焰和狂烈的感情缠裹着。方才敌人那一枪,打在他的身上,更使他怒气满胸,火冒三丈!

    胶着激战中的时间是宝贵的。

    目下,时间不容许二愣多想。只见他,上牙咬着下唇,腾身而起,朝着那座开枪的房子猛扑过去。他扑到那座房子的门口附近,一甩腕子,扔出一颗手榴弹。那颗像个铁流星似的手榴弹,尾巴上拖着一股白烟扎进屋里。

    屋里的鬼子们,一见手榴弹钻时屋来,全吓悚了!他们哇哇地叫唤着,你拥我挤,跌跌撞撞,都在拼命地往外跑!

    在这眨眼之际,有个闪光的念头像雷雨之夜的闪电一样掠过黄二愣那辽阔的脑海:“决不能让这些凶煞神在我共产党员的眼皮子底下逃掉一个!”二愣在这样的念头指使下,一头扑上前,大喝一声:

    “你们休想活着出去!”

    黄二愣一边喊着,又一边用他那魁梧高大的身躯堵住了屋门口。这时候,屋里的鬼子们拼着命地往外挤,黄二愣就拼着命地往里挤。你说怪不怪?好几个鬼子兵,一齐朝外拥,劲头儿该是多么大呀,可是,竟没挤过我们这位负了伤的黄二愣————他们硬是被黄二愣给挡在屋里了!

    屋里。

    那颗突突冒烟的手榴弹,正在嘟辘辘地打转转,眼看就要爆炸了!那手榴弹,距离黄二愣只有一米多远。黄二愣隔着敌人,双眼越过敌人的头顶,盯着这颗手榴弹,急得脖子上那一条条发着紫色的血管全暴起来了,他话在心里说:“手榴弹呀手榴弹,你怎么还不快点响呢?”

    死亡,对有些人来说,它是最可怕的东西。不过,它在真正的革命者面前,却失去了所有的威风!因为,一个革命者,他是时刻都在为革命而战斗,时刻都在准备着为革命而牺牲;他既然明白了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死,自然就会不仅不感到死亡的可怕,反而会在危及生命的斗争中,骤然产生出无穷的智慧、勇气和力量,并能做到平素本来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特别是当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死得有价值的时候,他面对死亡时的心情,却比素常里更兴奋,更轻松,更从容!

    这是每一个革命英雄所共有的特色!

    你就看我们眼前的黄二愣吧!他现在一面暗暗地自语着,还一面暗暗地下了决心:“我黄二愣宁可粉身碎骨,也要履行自己作为一名八路军战士的责任————决不让这些杀害中国人民的刽子手们逃掉一个!”

    这样的决心,在鼓舞着二愣和那些拼命往外挤的鬼子进行着意志持久力的较量,并使他感觉着仿佛自己的身躯突然扩张起来,个子更高了,膀臂更宽了;他又仿佛觉着,自己的身子就是一座石山,就是一座碉堡,完全能够堵挡住一切敌人……

    轰!

    一片飞红的火光一闪,手榴弹终于响了!

    伴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声,火热的铁片满屋飞溅。鬼子们,死的死了,伤的伤了,噗嗤嗤,吭噔噔,全都倒下去了。

    一顶钢盔,滴溜溜飞上屋顶,撞到梁上,又跌落地上,摔瘪了。

    黄二愣挺立在屋门口上,望着这种场景,一股兴奋的心情油然而生,他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不好了!

    二愣笑着笑着,突然觉着眼前蓦地腾起一团黑雾,闹得他的两只眼睛啥也看不见了!就在这时,他觉着天在转,地在旋,头重脚轻,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继而,他对自己失去了控制能力,浑身悠悠忽忽,就像正从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

    接着,他的身子摇摆了一阵,倒下去了!

    原来是,二愣又一次受了重伤,伤势使他失去了知觉!

    时间在血战中流过去;

    时间在硝烟中飞逝着。

    黄二愣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这时,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

    在如今这场胶着状态的激战中,尽管梁志勇已自动地取代了梁永生的队长职务在进行指挥,可是我们的战士们、民兵们,同时又都在自觉地“人自为战”。整个据点里,子弹横飞,刀光闪闪,杀声一片。你看那机枪手将皮带挂在肩膀上,端着机枪正向成堆的敌人猛扫!机枪手挂花了,另一位战士抢上去,接过机关枪又向敌人冲去。你瞧!那位同志倒下后,又挣扎着身子站起来,举着他的大刀,猛力朝前跑去追杀敌人了!

    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黄二愣,强打精神睁眼一看,只见他自己的身上落满了灰尘瓦片,滚滚的浓烟已将他罩了起来。他透过烟雾朝那喊杀处一望,又见梁志勇正和石黑那个老杂种对阵拼杀。

    小志勇,由于他面对着石黑这个杀人魔王,心中升起一团仇恨的火焰,使得他胆不怯,气不馁,一直采取攻势,朝石黑连劈数刀。但是,石黑这个小老子,刺枪的技术很熟练,这时虽被志勇的勇猛精神吓得有点紧张,可他还在拼命招架。

    他俩大体上形成了僵持局面。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一个鬼子兵从那边扑过来。问题已十分明显,等那个鬼子冲到近前,敌我的力量对比就要发生变化!到那时,梁志勇将腹背受敌,处于一种非常不利的地位!

    可是,我们的小志勇,在这一分钟内就有上百次牺牲的风险面前,早把那生死抛上了九霄。他面对着其力量正在增加的敌人,没有一丁点儿示弱的意思,并且冲杀得更加勇猛了。

    就在这样的时刻,从那边的浓烟烈火中喷出一个人来!

    他是谁?

    他,就是那位两次负伤才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黄二愣。二愣抡着大刀飞跑着,赶来助战了!

    这时的黄二愣,有一股仇恨的火焰正在他的心头升起,旺盛的生命力正在他的周身燃烧,使得他的神志特别清醒,使得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无穷无尽的力量,还使得他觉着眼前的小鬼子小得像蚍蜉一样渺小!

    在革命战争中,人的自觉的意志力量,能使人干出事后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事来。那回龙潭巷战前,二愣砍死一个敌人以后,蹿过垣墙跑出村子,可是后来他又试着蹿了好几回,那垣墙并没增高可怎么也蹿不过去了。今天,黄二愣带着重伤,一个箭步奔了上去。石黑一见黄二愣冲上来,知道自己腹背受敌性命难保了!他正想说:“我的投降!”可是,他这话还没等出口,黄二愣已抡起大刀砍在石黑的身上。二愣这一刀,叫那罪恶累累的刽子手石黑,像个死龟似的实朴朴地趴在血汪里……

    此刻,历史正在向石黑庄严宣布:你这个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鲜血的法西斯匪徒,还想逃脱审判吗?中国人民的法庭已开了七八年,现在这就是对你的最后的判决!

    这一来,那个正在扑来的鬼子,立刻吓飞了真魂。他哇啦哇啦地叽歪着,掉过屁股就往回跑。

    黄二愣望着石黑的尸体,他的脸上,再次闪现出胜利的幸福的微笑。这笑容,反映出他那因实现了自己的宿愿而感到无限喜悦的心境;这笑容,也标志着他那顽强的生命力,已发挥到最高限度!

    但是,就在二愣的笑意愈泛愈浓的时候,他那魁梧的身躯,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向上飘开了!继而,又渐渐地向后仰去!

    这时的梁志勇,本想去追赶那个正在逃窜的鬼子兵。他忽见黄二愣要栽倒,就腾身一跃来了个箭步蹿过来,一下子将二愣抱住了!

    战友的友情,是生死一脉相流的,是人间的任何友情所不能比拟的。而今的梁志勇,在这战火硝烟的沙场上,怀抱着战友黄二愣,两眼汪着热泪,满腔希望地大声呼喊着:

    “二愣!二愣!……”

    黄二愣已经不能回答他了!

    然而,二愣那颗还在跳动着的心,这时正在向他的战友梁志勇大声疾呼:

    “志勇!不要管我!你快抡起大刀,向敌人的头上砍呀!”

    也就在这时,梁志勇已明显地感觉出,黄二愣那沉重的身子,正从他那颤动的胳膊上,慢慢地往下溜着,慢慢地往下溜着……

    当梁永生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又见,许多战友,许多民兵,许多乡亲们,都聚拢在床边围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口干舌燥,头晕脑涨,身上像是被绳子一道又一道地紧紧地绑着,每一个毛细孔里又仿佛都扎上了一根钢针!

    过了一会儿。

    梁永生觉着脑海里忽忽地闪了一阵,对眼前这陌生的场景,唰地明白过来了。

    站在他身旁的人们,原先脸皮都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放轻了。现在,他们一见梁永生苏醒过来,那一张张挂着泪痕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层兴奋的笑纹。锁柱首先凑上来,激动地轻声地喊着:

    “梁队长,梁队长!……”

    梁永生当然知道这时战友们是啥样的心情,他为了使人们那根紧绷绷的心弦松弛下来,就振作起精神风趣地说道:

    “哎呀!这一觉儿睡得好舒服呀!”

    他这一逗,人们全笑起来。

    笑声渐稀,有人又问:

    “队长,你觉着怎么样?”

    像这类问题,在永生看来是不需要回答的。因此,他啥也没说,只是瞪着两只大眼望着身旁的战友们。他只见,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硝烟战火熏燎得花儿胡哨,有的还挂着血迹。他不由得心里一沉,带着几分急迫的语气问锁柱道:

    “锁柱,战斗怎么样了?”

    “胜利结束了!”

    “石黑呐?”

    “叫二愣劈了!”

    “其余的鬼子……”

    “全消灭了,无一漏网!”锁柱兴冲冲地说,“就连石黑的翻译官阙七荣那个大汉奸,也已俘获在案……”

    梁永生听到这里,高兴地笑了。他接过锁柱递在他面前的水碗,喝了几口,稍一停,又问:

    “我们的伤亡情况呢?”

    永生一问这个,人们闷了宫。屋里,鸦雀无声。人们全都垂着头,轻轻地短促地呼吸着,谁也不肯做声。后来,还是锁柱打破了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淌着热泪把我军的伤亡情况告诉给永生。这时永生的眼里,像下上了一层露水,潮乎乎湿漉漉的。当锁柱说到黄二愣身受重伤时,梁永生忽地坐起身,追问道:

    “二愣的伤势怎么样?”

    “很重!”

    “他在哪里?”

    “已派人抬着他和另外两位伤员去县大队医疗所了!”

    锁柱的音韵里,充满了激愤和沉痛。他说罢,再也忍不住,回过头去,头顶着墙,哭开了。他虽然没哭出声来,可是直哭得一对膀头在一阵阵地抖动。

    永生听说二愣和另外两位同志受了伤去医疗所了,心窝儿里像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又像有谁从他的心尖儿上削去了血淋淋的一片肉。他再也呆不住了,忽地下了床,匆匆忙忙朝外就走。

    当然,在这样的时刻,如果不是那股在他的身上潜伏着的英雄气质撑持着他,如果没有那层在他的心头荡漾着的阶级深情地激励着他,他不要说会走路,恐怕连站也站不起来的。可是,目下的梁永生,他已经忘了一切,只知朝外冲!

    人们问他要去干啥,他不吱声。锁柱见他脚下没有根儿,就想拉住他。谁知,一把没拉住,永生冲出屋去了。锁柱知道永生是要去追担架,便抹去脸上的泪珠,紧随其后赶上去。

    梁永生在一股无比强烈的阶级感情支持下,在锁柱的细心照料下,经过一阵疾走,终于赶上了担架。在他们刚刚望见担架的影子时,锁柱喊了一声,想让担架站下等一等,为的是让永生少走几步。

    可是,抬担架的人们,以及护送担架的志勇,全没听见锁柱的喊声。担架,继续朝前走着。锁柱正想提高嗓门儿再喊,永生把他制止住了。

    永生为啥不让锁柱喊住担架?他虽没有讲明理由,可是锁柱心里明白————多少年来,梁永生这位领导人,对每一个战士的关心,胜过关心他自己。尤其是在一些紧要关头上,他总是将每一个战士装进自己的心窝儿,惟独把他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你想啊,在眼时下这样的时刻,他恨不能想个办法让那担架一步赶到医疗所,岂肯忍心让担架停下来等他几步呢?说真的,这时永生的心情是:既希望担架快走,又希望马上见到二愣和另外那两位受了伤的同志。这两种愿望,显然是矛盾的。这个矛盾怎么解决?有办法。你看,他自从望见担架的背影以后,脚步不是明显地加快了吗?喔!他要飞起来了!

    担架,终于被永生赶上了。

    走在后边的两副担架上,抬着两位伤势较轻的战士。梁永生先看了看这两位同志,并询问了一下情况,然后又来到黄二愣的担架近前。

    你说怪不怪?当梁永生不顾一切地拼命追赶担架的时候,他仿佛觉着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跟二愣说。可是,现在他站在了担架的旁边,一看二愣的伤势很重,觉着心里猛地收缩一下儿,就像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把他的嗓子哽噎住了,闹得他只是用两只大眼直瞪瞪地、久久地望着黄二愣,啥也说不出来,仿佛他正在尽力地把二愣的面容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子里。

    多少个和二愣一齐度过的艰苦岁月?多少个和二愣一起冲杀的战斗场景?……这时在永生的脑海里一齐闪过去。因此,现在永生的外表虽然十分平静,可是他的心脏却跳动得又是格外剧烈。他的两眼,正在一阵阵发黑;他的鼻子,正在一阵阵发酸;他的脑袋,正在轰轰地胀大起来;他的双脚,仿佛正踩在棉花包上。你看,他的呼吸不是越来越急促了吗?他眼窝儿里那颗越来越大的泪珠儿,不是眼看着就要蹦出来了吗?

    又过了一会儿,梁永生终于艰难地张开了口,声音沙哑地说道:

    “二愣啊,到县医疗所里,好好养伤。过两天,我和同志们去看你们。”

    二愣听到永生的语音,强力睁开眼睛,瞳孔里闪出一道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光波。当他看到站在他身边的领导人时,他那带血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这时候,他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厚硕的嘴唇颤动着,显然,他正在用上最大的力气,极力忍受着剧烈的疼痛。过了一霎儿,他攒了攒劲断断续续地向他的入党介绍人、支部书记梁永生说:

    “永生同志……放心吧……我不会死的……因为党和人民……正需要我……”

    二愣说着说着,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又突然爬上他的嘴边。他那额头上的汗粒子,一串串地滚下来。梁永生一边用毛巾给二愣擦着汗,一边焦急地想道:“二愣伤太重了!怕是……”他想到这里,觉着就像有人正用刀子在他的心上一片片地往下剐肉,不敢再想下去,便嘱咐志勇道:

    “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处处留神,越快越好……”

    他正说着,大刀队的一位战士飞步跑来。那战士先向永生打了个敬礼,然后将一封信递给他。永生一边拆信,一边顺口问道:

    “哪来的?”

    “县委的通讯员同志送来的。”

    梁永生伸开信纸,一看,高兴地笑了。接着,他又向志勇说:

    “真好!主力部队的随军医院,派出一个抢救小组,已经远路赶来了……”

    “现在哪里?”

    “现在正走在奔向宁安寨的路上。”永生说,“这不,县委通知我们,要我们把伤员赶快送往宁安寨……”

    “那可太好了!”

    “快走吧!”

    “是!”

    担架走开了。

    梁永生木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将一双沉甸甸的目光投向远方,眺望着担架那越来越模糊的后影,久久地不肯离去。此刻,梁永生的心情,像那些经历过战争生活的人常有的心情一样,当战斗正在紧张进行的当儿,就是亲眼看见自己的战友倒下去了,他只有气,没有泪,只有愤怒,没有悲痛。可是,如今战斗已经结束了,而且是胜利结束的,他眺望着那个抬着黄二愣的即将消失的担架,大滴大滴的热泪却从梁永生的脸上滚了下来,滴落在他那被战火燎烧过的衣襟上。

    担架拐过了前面的村庄,消逝在林荫深处,望不见影儿了!

    梁永生,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久久地站着。

    只是,他那双失去目标的视线,又集中到一棵正散发着强大生命力的小松树上。不过,直到这时,黄二愣那副英武、倔强的面容,还在永生的眼前晃动着;直到这时,黄二愣向永生告别时的那句动人心弦的话语,也还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在梁永生久久深思、久久出神的当儿,忽而仿佛看到了黄二愣那双忽悠忽悠的大眼睛,忽而又仿佛听见了黄二愣那朗朗暴响的笑声。这一阵,锁柱一直站在梁永生的身边。过了一阵,有几位战士和民兵赶来了。锁柱打破了这长时间的沉默,提醒永生说:

    “队长,你看,同志们来了!咱该回去了吧?”

    “啊!”

    永生从沉思中醒来,慢慢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迎着那些正在赶来的战友走回去。

    大路两旁,是一片万紫千红的秋景。

    一行行的枣树,果实累累,宛如千万颗红色的宝石;势如浩瀚大海的晚茬禾田,正在扬波滚浪,碧光闪闪;青菜畦里,黄花遍地,香气扑鼻;棉花地里,绒绒似毯,银白一片……

    多么迷人的景色啊!

    多么富饶的河山!

    梁永生和他的战友们,越过一洼又一洼,穿过一村又一村,一直朝前走着。

    村中的景象,比漫洼的自然景色更感人肺腑,更动人心弦!灿烂的朝阳,已将这村村庄庄都染成玫瑰色。绚丽的彩虹,辉映着巨大的墙标:

    “热烈庆祝解放柴胡店!”

    村村庄庄的老老少少,都正在为举行祝捷大会而忙碌着。有的正在搭舞台,准备演节目;有的正在化装,准备闹秧歌;也有的将柴胡店大捷的胜利消息编成快板,写在黑板报上:

    人民救星毛主席,

    领导人民来抗战;

    打了胜仗千千万,

    出了英雄万万千;

    别的暂且咱不表,

    先说解放柴胡店;

    军民协力来作战,

    抡起大刀铣河山!

    …………

    还有的村庄,写出了这样的墙头诗:

    太阳红,太阳亮,

    太阳的光芒万万丈;

    我们胸中的红太阳,

    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

    天上的太阳暖皮肤,

    我们的太阳暖心房;

    太阳就是毛主席,

    太阳就是共产党;

    毛主席,共产党,

    抗战救国指航向;

    万里河山万里营,

    亿万人民举刀枪;

    刀铣河山河山美,

    枪震宇宙宇宙亮!

    …………

    梁永生边走边看,越看心潮越高,越看精神越旺。锁柱见梁队长的神色已经恢复过来,就一面走着一面问道:

    “队长,主力部队随军医院的医疗小组,怎么来得这么及时?是不是县委给咱们联系的?”

    永生点点头。锁柱又问:

    “在县委刚才送来的这封信上,除了谈到医疗小组的问题以外,还有别的什么指示精神?”

    梁永生说:

    “县委还指示我们:要我们原地休整三天,然后全体指战员一齐赶到县委那里……”

    “赶到县委那里?”

    “对呀!”

    “噢!我明白了————”

    “你明白啥?”

    “准是调我们去攻打县城!”

    永生笑了。锁柱问:

    “不对?”

    “这回你又揣摸对了!”永生兴奋起来,“锁柱啊,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在我们围攻柴胡店的同时,我们的主力部队不是在临县打了个大胜仗吗?在那次战斗结束之后,那支主力部队来了个连续作战,马上挥师渡河回到我县。现在已将县城团团围住。锁柱啊,我县的县城很快就要解放喽!”

    人们听后,都心情振奋。有人问:

    “这是县委的信上说的?”

    永生答道:

    “是的!”

    锁柱感慨地说:

    “哎呀!形势发展得可真快呀!”

    梁永生点点头道:

    “是啊!”

    稍一沉,锁柱又问:

    “这么说,县委调咱们大刀队到县委去,是不是让我们去配合主力部队攻打县城?”

    “是的!”

    “分配给我们的战斗任务是什么?”

    “哎呀!县委信上没说,我又不会‘揣摸’————”永生笑道,“你提的这个问题,我可答不上来呀!”

    锁柱听后,也笑了。走了一阵儿,有人又问:

    “梁队长,县委这封信上,除了刚才说过的这些事以外,还有别的什么新精神不?”

    “还有————”

    “还有啥?”

    “……”

    他们且谈且走远去了。

    阳光普照的原野上,留下一溜浓密鲜明的脚印。瓦蓝瓦蓝的天空里,一阵又一阵地回响着他们那朗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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