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就在这一瞬间,许多念头掠过永生的脑海:“这个人,手上怎么这么干净?而且连一个茧子也没有!这哪像个干庄稼活的手呀?……磷是军用物资,眼下敌人控制甚严!因此,火柴早就绝了市。敌人配给火柴,两个月才每户只给一盒儿!这盒儿火柴,老百姓都舍不得轻易使用!现在,人们都用灰盒子打火做饭,用火镰打火抽烟!可是,火柴在这个人的手里,怎么竟是这么不贵重?就从这一点看,他也不是个真正的庄户人家!……”
只是一瞬间,梁永生就想了这么多。
可是,要看其外表,给人的感觉是:梁永生现在啥也没想,只是点火,抽烟。
在梁永生点火抽烟的当儿,那人趁机和黄二愣搭搭上了:
“小伙子,耪几遭啦?”
黄二愣佯装无心的样子:
“五遭。”
“唔!不少哇!”
“嗯。”
“姓啥?”
“姓黄。”
二愣边答边想:“不能让他这么问下去!”于是,他答罢,没容那人张口,又反问开了:
“你姓啥?”
“姓张!”
“是从外地来的吧?”
“哎,对,对对!是来找零活儿干的。”那人见永生已将烟点着,又转向永生,“你们是哪村的?”他的轻贱腔调里,潜伏着残暴的音韵。永生佯装一无所察,很随便地向左一甩头:
“龙潭街的。”
永生说着把火柴还给那人。
那人一面装着火柴,一面又问:
“你们村里平静不?”
“唉————!”永生先长叹了一声说:
“平静就好啦!”
“也是不平静?”
“嗯!”
梁永生这一声“嗯”,引起了那人的兴趣:
“怎么不平静?”
永生摆出一副胆小怕事的神态,先朝四下里撒打一阵儿,又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圈儿说:
“白天来这个!”
继而,他把拇指和食指全都挺直,“〇”变成了“八”字儿,又说:
“夜里就来这个!”
他说罢又叹息了一声。随着这声叹息吐出一口浓烟,接着说:
“脚下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像咱们这号庄户人家,不好混呀!”
永生说罢,又摇着头叹了一口长气。
他在叹息的同时,还哈下腰去摸锄杠,看样子,像是不愿再谈这些事,他要插手干活了。可是,这时那人的神色和永生截然相反————兴致是越来越高。他用手比着“八”字儿,又问永生:
“这个,常到你庄上来?”
梁永生拙口钝腮地说:
“敢是的!”
他说罢,又故作惊慌地压低嗓音,低语道:
“咱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为啥?”
“说不得呗!”
“怕啥?”
永生那严峻的神情和那人的放肆神情形成鲜明对照:
“怕啥?这才胡来哩!要叫汉奸那些狗杂种们知道了,还不得惹场大祸呀?像咱们这号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扯大拉小的一家巴子,不过啦?……”
梁永生一面说着,一面用眼角儿瞟扫着那人的表情。当他提到“汉奸那些狗杂种们”的时候,只见那人的神态突然一变,立刻又强力抑制住他的感情,佯装出镇静的样子。
这时,梁永生已从那人身上明显地嗅到一种敌意。不过,他给那人留下的印象却是:这个庄稼佬,既胆小怕事,嘴又不严!因此,那人暗自决定,要在梁永生这个“庄稼佬”身上捞点油水儿。于是,他又用手比着“八”字儿,再次追问梁永生道:
“这个,真常到你们庄上来?”
“那还撒谎?”
“谁们常来?”
永生反问那人:
“你听说过大刀队不?”
“听说过。”
“他们就三六九儿地来!”
永生一说这个,那人兴致更高了。他强拉着永生坐下,并说:“生人相会,都是有缘的,坐下唠扯唠扯!”他见永生不大随意,又掏出他那好像新安装上的旱烟袋,递给永生说:“来,尝我一锅子,我这是上等黄烟,味道特别香……”
梁永生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坐下了。
他磕去自己烟锅里的烟灰,将小烟袋插进那人的烟荷包,捻捻搓搓地装着烟。那人坐在梁永生的对面,不太熟练地佯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又问梁永生:
“哎,咱想起啥来说啥了————听人说,大刀队上那个队长梁永生,可是能耐不小……”
“嗯。”
“他也常上你们庄上来吧?”
“嗯。”
“那你当然会认识他了?”
“嗯。”
“他现在在哪里?”
“谁?”
那人这时心里腻烦起来:“这个庄稼佬儿的脑袋瓜子太迟钝了!”他虽心里暗暗地这么想着,可并没把这种感情表露出来,而是强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说:“梁永生啊!”
“梁永生干啥?”
“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你们庄上?”
梁永生蓦地惊慌起来:
“你问这个,俺可不敢说!”
“怕啥呀?说也没关系嘛!”那人说,“反正咱们都是老百姓,哪说哪了,当说着玩儿呗!……”
永生的脑袋像货郎鼓似的摇着:
“不,不,俺不!”
“咋?”
“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那人拍打着薄薄的眼皮儿,转动着阴险的眼珠儿,悄悄地想了一阵儿,又说:
“哎,你听说过没有————”
“啥?”
那人凑前一步,诡秘地说:
“谁要能帮助皇军……不,日本鬼子捉到那个梁永生,赏洋五万元呀!你没听说过?”
“这倒听说过。”
“五万元,可真是不少的钱呀!”
“那敢是!”梁永生土里土气地说,“俺这阖庄的家业全可上,怕是也值不了这么多的钱哩!”
那人为了进一步激发梁永生的“爱财之心”,又说:
“咱听说,因为票子又贬值了,人家日本人还要按出示悬赏布告时的币值折价行赏哩!谁要有造化,能得着这笔外财,可就一步登天无穷的富贵了!”
梁永生咯出一口痰吐出去,又佯装同感地点着头:
“可不是呗!”
那人乘机攻上来,撺掇他说:
“那你咋不去报告?”
“俺一个庄稼汉子,哪知道上哪里去报呀!”
“上据点上去报呗!”
“喔!俺可不敢!”
“咋的?”
“俺怕!”
“怕啥?”
“自古以来,不都是‘兵扰民,民怕兵’吗?特别是那些汉奸狗子,见了鬼子紧蹀躞,见了八路就草鸡,专爱欺负老百姓!”梁永生稍微停顿一下儿又说,“有一回,我去给据点上送柴禾,也不知怎么弄得不对劲儿了,不光镚子儿没给,还差一点儿叫那汉奸杂种们把我打死!”他点着烟抽了一口接着说,“这话,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可是,直到脚下,我一寻思进据点那个鬼门关就脑袋痛,脊梁骨也发凉!……”
那人来了个仰天长叹,故作惋惜地一摊双臂:
“可惜呀,可惜呀!这是一笔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的外财……真是太可惜了!”
梁永生也叹息了一声,说:
“可惜也没法儿呀,俺反正不愿进据点儿!”
沉默了片刻。那人见永生总是想起身去耪地,忙不迭地又说:
“哎,要是据点上来人,你敢不敢报告?”
“那要看来个啥样的人了————”永生说,“要是来个挺善静的人,我当然敢报。要是来个穿军装的,身上带着枪呀刀儿的,说话又吹胡子瞪眼挺横的,俺还是不敢报!”永生打了个唉声又说,“我这个人呀,从小胆小怕事,就是见不得官面儿上的人!”
那人突然转了话题,傲然自得地说:
“你见了我害怕不?”
“你有啥可怕的?咱们是一样的庄户人家!”
“我算善静不?”
“善静!”
“那你就向我报吧!”
“向你报?”
“是啊!”
“报啥?”
“报梁永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呀!”
永生一听,扑哧笑了。他用一种故意逗哏的语调,有一搭无一搭地说:
“俺向你报不是白报,你又不给俺钱!”
“我要是给你钱哩?”
梁永生满脸泛起取乐儿的神色:
“你要是给我钱呀,别说是五万,就是五百,我也向你报!”
“咋这么贱?”
“来得便宜呗!既不用担险,又不用害怕,说句话费了啥?”
梁永生说到这里,见那个家伙求功心切,就故意装作要起身的样子,望着日头说:
“呀!天不早了!跟你扯了些没用的,耽误了一趟地!咱别穷逗这些没要紧了,下回再拉吧!……”
“别走!”
“别走做啥?扯拉这些闲言淡语,不是做梦娶媳妇?又不当吃又不当喝!……”
梁永生说着说着站起身来。
那人一见永生要走,忙说:
“你别走哇————我给你钱!”
“去吧!别拿俺开心了!”
“真的呀!”那人掏出一沓子票子,朝永生眼前一举,带着引逗的神色说,“你看————!”
梁永生佯装一见票子动了心:
“喔哈!这么一大沓子,得有一千块吧?”
“一千?五千!”那人说,“你向我报了,这些钱全给你!”
“你是据点上的人呀?”
“我,我,我不是————”
“不是你为啥……”
那人故作神秘地说:
“我给你五千,你说给我,我再上据点上去报,人家给我五万————我是为了赚钱呀!”
这时永生心里想:“石黑‘悬赏缉拿’的‘价格’是,谁捉到梁永生才给五万,怎么他一去报就给五万?”从这里,永生更断定这个老小子不是好人了!可是,他并没把这种心情表露出来,只是“哦”了一声,佯装猛醒,又叮嘱说:“那,咱得先讲好一条儿————”
“哪一条儿?”
“你到据点上去报告,可不能说是我说给你的!”梁永生带着提心吊胆的神色说,“你要是说了俺,万一叫八路军知道了……”
“不说你,保证不说你就是了!”那人说,“再说,我还不知你老哥贵姓哩,我想说你也没法儿说呀!”
梁永生笑乎乎地点点头。
那人静静地等待着。他等待梁永生告诉他梁永生的下落。谁知,梁永生向四处一撒打,又摇摇头滑扣了:
“不行!”
“咋又不行?”
“这个地界儿不行呗!现下正是收工的时候,这儿又是大道————”梁永生指指那边正在收工回家的农民说,“你看!人来人往的,哪能说这个呢?要是叫人家听了去,报告给那个梁永生————”梁永生指指自己的脑袋又说,“俺这个玩意儿管甭要了!”
“那,你说,哪里行?”
梁永生向四周瞭望着。
一霎儿,他指着漫洼地里的一个“小瓜屋儿”,以商议的语调说:
“哎,咱上那里头去说行不行?”
那人朝永生指的方向瞅着:
“小瓜屋儿里?”
“啊!”
那人想了想,说:
“就依着你!”
永生要走时,又嘱咐二愣:
“你别光贪玩儿,要哨着人点儿!啊?听了不?可千万不能走露了风声呀!要不价,咱们这一家巴子,钱也得不着,人也全做酱了!听见了不?咹?”
永生这些话,是想暗示给黄二愣两层意思————一是,叫他注意放哨,留心随时可能发生的敌情;二是,他想用这些话,来点明他和二愣是一家人。
他这后一层意思,除了使二愣明白以后好跟他合作而外,主要是想说给那人听的。其实呢,方才永生敢于当着二愣说那些话,那人就已经认为他们是一家人了。而且,给那人造成的这种错觉,永生也已经意识到了。不过,梁永生毕竟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他目下所以再一次来上这么几句一语双关的话,意在彻底打消那人万一可能有的疑虑。
说到黄二愣,这个粗中有细的小伙子,在方才这一阵里,由始至终,一直跟梁永生配合得很好。
开初时,他见梁永生装出那股傻里傻气的神态,心里觉着好笑!可也是哩!自从黄二愣认识梁永生那一天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他多咱见到梁永生有过这样的神态?当然是没有的!
多少年来,梁永生留给黄二愣的深刻印象,是一种令人敬慕的英武形象!他听人说过的梁永生大闹黄家镇,是如此;他亲身参加过的营救小锁柱,也是如此。特别是抗日战争以来,黄二愣曾和梁永生一起夜袭柴胡店,也曾一起鏖战在龙潭的街头巷口,在这些战斗中,永生留给二愣的形象,更是如此!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二愣对永生目下的神态才感到可笑!
不过,黄二愣虽然心里觉着很可笑,可从他的表情看,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就说刚才梁永生和那人通过啦叨儿进行斗智的时候吧,人家黄二愣,一直是装出一副不关心这号儿事的样子。
一忽儿,他跑到东边的花生地里去逮蝈蝈儿;
一忽儿,他又窜到西边的芝麻地里去追小兔儿。
有时候,他也坐在旁边,听一阵话儿。就是在他听他们说话的当儿,他还不时地探出身子伸出手,不是将正在啃食庄稼的一个蚂蚱弄死,就是将一丛谷苗附近的小草拔下来。
因此,黄二愣给那人留下的印象是,这个小伙子,是个“不懂政治”的庄稼孩子;而且,这个孩子在他的大人面前,还有几分局促,有时看来想插嘴而又不敢插嘴。
二愣这种神情,当然是他故意装出来的。
现在,二愣听永生这么一说,灵机忽地一转,立刻领会了永生的意思。于是,他用传情的眼睛望着永生“哎”了一声,又说:
“叔,你可快点来呀!要不,我不等你了!”
二愣以撒娇的语气说着,脸上流露出一种叔侄之间特有的那股既敬重又诙谐的神色。永生用嬉笑、责备兼而有之的口吻说:
“瞧你这孩儿!这么大了,还是没点大人气儿,净是一片玩儿心!”
梁永生说罢,就蹅着漫洼地斜棱八角地朝那座“小瓜屋儿”走下去。
这时,有两只灵巧的燕子,在人们的头顶上低低地飞着。它们,时而飞得挺高挺高,时而又俯冲下来,去追捕那人眼不易看见的无名小虫儿。
梁永生领着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汉奸向“小瓜屋儿”走着,那汉奸一面气吁吁地跋着步子,一面挂着轻蔑的神色向永生说:
“你们这号庄户人家呀,总是怕掉下树叶来砸着脑袋,胆子小得像个豆粒儿!在那里说了够多好?唉!净自找着费这股二蔓子劲!……”
在这走向“小瓜屋儿”的路上,梁永生一直在用语言来拨动那个老小子的思路。现在,他又在边走边说地消磨着时间:
“唉!庄稼佬庄稼佬嘛!像俺这号庄稼汉子,见过啥呀?啥也没见过!不怕你笑话了,就说吧,俺打小连火车也没见过……”
“没见过火车?”
“没见过!”永生说,“我到过的地方,方圆连十里地也没有!……”
“像你这样的人,死了也算一辈子?”
“谁说不是哩!想起来也真冤呀!”永生又自暴自弃地叹息一声,“你看!脚下这个世道儿这么打仗,我就没见过什么这枪那炮的!……”
那汉奸讽嘲地问:
“见过洋炮吗?”
“洋炮倒是见过!”永生说,“可没敢放过!因为这个,俺一听见枪响就吓破胆,一见到穿军衣的就噗通心,在老远望见当兵的背着大枪心里就发怵……”
他俩且走且说,且说且走,说到这里便迈进了“小瓜屋儿”。“小瓜屋儿”,间量很小,横着竖着都不过一庹多长。
这个“小瓜屋儿”,是瓜农看瓜时住的地方。自从闹鬼子以来,鬼子、伪军一见瓜地就不走了,糟蹋个一塌糊涂才算了事。因此,瓜农们不敢种瓜了,大都把瓜地改种成了五谷杂粮。这“小瓜屋儿”的主人,也属于这种情况。因为这样的缘故,当前虽是瓜季,“小瓜屋儿”周围却没有一棵瓜蔓。“小瓜屋儿”里头,除了一条小土炕而外,便是四个墙旮旯儿,什么玩意儿也没有。
他俩进了“小瓜屋儿”以后,都半斜着身子耷拉着腿,坐在炕沿儿上。梁永生掏出那根小烟袋,将烟锅子插进烟荷包里,慢慢沉沉捻捻搓搓地装起烟来。看他那股沉住气的神态,就像他已经忘了到这“小瓜屋儿”里来干什么似的!
那汉奸催促道:
“说呀!”
梁永生低着头不吱声。
汉奸又是一遍:
“你还不快说吗?”
梁永生摆出一副后悔的神情,摇着头说:
“不行!俺越琢磨越不行!”
“咋又不行?”
“你赚俺!”
“赚你?”
“可不是呗!你也是个庄户人家,俺也是个庄户人家,俺说出来,只得五千,你去一报,得四万五,这‘买卖儿’干不得!”梁永生说,“那俺哪如去直接报给人家据点上的人呀?……”
那汉奸一看梁永生啰嗦起来了,他的心里越来越不耐烦。他想:“我有一支枪,他两手攥空拳,又在这漫洼居中的‘小瓜屋儿’里,亮出我的身份,大量也不要紧!”他想到这里,于是便说:
“你别胡裹黏了!我就是据点上的人,快说吧!”
梁永生这时依然是不着急,不上火,不以为然,还是那股不紧不慢的憨厚劲儿:
“你说这个,俺信不着!”
“为啥信不着?”
“嘴是两张皮,连点儿证据也没有!”
永生说罢站起身来,一边朝外走,一边嘟囔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散伙吧!”
那汉奸见永生真要走,忙上前拽住了他,并从腰里掏出一支小手枪,向永生一亮,说:
“你瞧!这是啥?”
梁永生装着害怕的样子,变脸失色地说:
“枪?”
那汉奸说:
“这算证据不?”
梁永生像惊呆了似的,瞪着疑惑的眼睛,不吱声。那汉奸紧跟着又加上一句:
“你想想,庄户人家能有枪?”
梁永生呆呆地愣了一阵,佯装忽然醒了腔,摸着后脑勺儿憨笑了:
“我信着了!看来你还真是据点上的呢!”
他继而又感叹地说:
“我这个人好说实话,据点上的人,像你这么善静的可真不多呀!”
“既然信着了,那你就快说吧!”汉奸追问道,“梁永生现在哪里?”
梁永生好像没听见。他直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瞅着汉奸手里的手枪,并一边瞅一边孩子气儿地叨叨着:
“哎,这玩意儿挺有意思!这么一丁点儿小东西儿,也能放得响吗?”
那汉奸不耐烦地说:
“不响带它干啥?如掖着个掏灰耙吗?”
梁永生憨笑着要求说:
“叫俺看看行不?”
那汉奸以斥责的口气说:
“这是看着玩的玩意儿?”
“那怕啥的呀?这是铁的,又不是纸儿的,还能摸坏了?”
“摸响了怎么办?”
“别逗俺啦!你还没装药呢,它能响得了?”
那汉奸一听,嗤地笑了。他直笑得那高牙床子上的鲜红的牙花子全露了出来,又说:“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巴子!”
“我说错了?这玩意不是铁的?”
“不是那个————”
“啥?”
“这枪用子弹,不用装药!”
“噢!那么说,你没搁上子弹,叫俺看看不也看不响吗?……”
那汉奸又笑了:
“别胡啰嗦了!你快说梁永生在哪里吧!”
“你不叫俺看看,俺就不说!俺要是说了,你准更不叫俺看了!”梁永生说,“那俺管这一辈子也捞不着开开眼了!……”
汉奸在犹豫。
梁永生又说:
“嗬!你再这么厉害干啥?俺光看看,又不要你的,为啥不叫看哩?……”
永生嘟嘟着,那汉奸暗自想道:“给他个空枪,让他看看,也不会出什么事儿的!”于是,他将子弹梭子抽出来,把手枪扔给永生,没好气儿地说:
“给你,看看吧!”
“可好,可好!……”
梁永生装出特别高兴的神色,讷讷地说着。与此同时,他还故意慢慢沉沉地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格外小心地抓起了那支手枪。
那汉奸一面望着梁永生的神情和动作,一面轻蔑地笑着:
“你这人,真是啥也不懂,还啥也要看!看完了,可得告诉我————梁永生在什么地方呀?”
“行行行!”
梁永生一边瞅着手枪,一边顺口应着。他瞅了一会儿,笑笑说:
“嘁!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呀!”
“这玩意儿你瞧不起?”那汉奸说,“它,放上子弹就能打死人!……”
梁永生像逗趣儿似的不紧不慢地说:
“其实,这玩意儿,俺也有一个!”
“你也有?”
“可不是呗!”
那汉奸又轻蔑地笑了。
他掏出一支烟卷儿,叼在嘴角儿上,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将口腔的浓烟喷出来,而后,以嘲笑的口吻撇着嘴角子说:
“你有枪?你有烟枪啊?”
“不!真有!就是比你这个大点儿!”
“泥儿捏的吧?还是木头做的?”
“不!”梁永生从腰里抽出匣枪,笑笑说,“你瞧!这不也是铁的吗?”
这时节,梁永生的神色,语气,都不像在跟敌人斗智,而是像在跟熟人逗趣。可是,在这种特定的情况下,这样的神色和语气,其威力却是比声色俱厉还要大的。你看,那个汉奸瞪着两只眼直盯着梁永生的匣枪,脸上的颜色在急速地变化着————时而白,时而黄,时而灰,时而暗!
眼下,在那个汉奸的感觉中,有一股冰水流过他的脊梁骨,使得他浑身颤抖起来。他的心境,就好像一瓢冷水倒进烧红了的锅中,唰地凉下来,并炸出了一道道的裂纹。与此同时,他头上的凉汗珠子,足有黄豆粒子那么大,正稀里哗啦地往下滚着。这时候,他那双失神的眼睛,好像突然间在梁永生的身上发现了一种东西,一种非常瘆人的东西。因此,他不由得暗暗悔恨自己————为什么方才就没发现这一点?
那汉奸愣了一阵儿,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你是……”
梁永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他冷冷静静地平端着匣子枪。
枪口正对着那个汉奸的胸口。
这间,在那个汉奸的眼里,梁永生的形象蓦地变了!他再也不是傻头傻脑的“庄稼巴子”,而成了一位英武可畏的八路军!
他只见,在梁永生的眼里,正闪射着一种可怕的光亮。当那汉奸的眼光和梁永生的眼光碰了头的时候,那汉奸便赶紧地回避开了,仿佛他怕梁永生那锋锐的眼光会把他的眼珠子刺伤似的!
继而,梁永生的脸上,又泛起一种轻蔑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说:
“你,不是要找那个梁永生吗?”
那汉奸瞪着一对傻眼不敢吭气儿。
梁永生停了一下又自问自答地说:
“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梁永生!”
梁永生这句话,尽管声音并不大,嗓门儿也不高,话语之中也没有什么吓唬人的字眼儿,可是你说怪不,这话却吓得那个汉奸立刻打了个冷战,脸色唰地煞白了!同时,他还失声地发出一声嚎叫:
“啊————!”
梁永生轻蔑地一笑,又说:
“瞧!你不是迫不及待地要找那个梁永生吗?咹?如今真的见着我这个梁永生了,怎么却又吓成这种熊相儿了?”
说实话,到了现在,那个汉奸已经吓得真魂出壳,啥也看不清,啥也听不见了!只见他,半自觉半不自觉地从炕沿上溜下来,噗噔一声,双膝跪地,身子宛如经过霜打的树叶在风中抖动着。他先把自己的脸打了几下儿,带着一副爹死娘亡的苦相,磕头如捣蒜地连连央求道:
“梁队长呀!你行行好!我有眼不识泰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那汉奸不住声地叨叨着。
看来这小子的脑袋瓜儿已经失灵,仿佛是除去“饶了我吧”以外,再也不会说别的话了。梁永生用枪口点点那个汉奸的前额,说:“你只要说实话,我就留下你这条狗命!”
那汉奸直瞪着一双灰溜溜的眼睛,变颜失色地满口答应着:
“说实话!说实话!我一定说实话!……”
“好吧!”梁永生说,“那你要如实回答我向你提出的各种问题————”
“行行行……”
“我告诉你————你的情况,你的罪恶,我们早就掌握起来了!”梁永生又用枪口点一下那汉奸的额盖,并在语气上增加了几分严厉,一字一顿地说,“你要说瞎话,我就枪毙你!”
“是!不敢!不敢!”
随后,一场严肃的审讯,便在这漫洼地中的“小瓜屋儿”里开始了。
梁永生端着匣枪端坐在炕沿上。
那汉奸像个直橛儿似的跪在炕根底下。
梁永生问:“你叫啥?”
那汉奸答:“叫,叫,叫张温。”
这时的张温,是多么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啊!他在作出这句最普通最简单的答供的一刹那间,头脑中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斗争,眼角儿还连续瞟扫了永生好几次。当他想不说真实姓名时,梁永生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强烈地在他的耳畔响着:“你的情况,你的罪恶,我们早就掌握起来了!”除了这句话在促使着他改变说假话的主意而外,还有另外一种强大的压力,那就是梁永生那支瘆人的匣枪口,正在对着他那被虚汗覆盖着的亮脑门儿。这个无情的压力使他想道:“我要是说了假话,他二拇指头一动弹,我这条小命儿就算交代了!”张温基于保命的想法,这才万般无奈地道出了真名实姓。
张温这么一说,永生心里一震。
他的头脑中忽忽地闪了一阵,终于将这个眼熟的家伙认出来了————目前跪在面前的这个汉奸,原来就是曾在杨柳青“福聚旅馆”见过面的那个张温。
张温在据点上当伪军的事,永生当然是知道的。
可是,他不仅当了伪军,而且又当了敌人的特务,这一点,永生还不清楚。特别是,跪在面前的这个特务就是那个张温,原来永生更没想到能有这么巧!
现在,永生正是由于感到遇得巧而有点吃惊的。
不过,他只是内心里有点吃惊,外表上却没任何变化,并将他的审讯毫无间断地继续下去了。下面,便是梁永生和张温的一段对话:
“你是杨柳青人吧?”
“对,对对。”
“多大岁数?”
“五十。”
“从前在‘福聚旅馆’混过事吧?”
“对,对对。”
“你现在在据点上干什么?”
“当汉奸!”
“属于什么组织?”
“地下线。”
“地下线是什么?”
“就是特务队。”
“你们特务队里多少人?”
“十八个。”
“都是谁?”
“蝎子,蚰蜒,老刺猬,蛤蟆,老鼠,大眼贼————”张温急促地喘息了一口又说,“还有,屎壳郎,绿豆蝇,花蝼蛄,可怜虫……”
张温说着。
永生算着。
张温说完了。
永生问他道:
“你说的这些代号儿都准吗?”
“准,都准!”
永生严厉起来:
“你叫什么代号儿?”
张温萎缩着身子:
“可怜虫!”
“你们的头头儿是谁?”
“余山怀。”
“他是什么代号儿?”
“绿豆蝇!”
梁永生这时望着可怜虫的“可怜相”,心里一鼓鼓的,差一点儿没笑出来。他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极力忍住笑,又问下去:
“你们这里边,不还有个罗矬子吗?”
“对!有。”
“他的代号是啥?”
“屎壳郎!”
“豁嘴子呢?”
“大眼贼!”
“你把你们这十八个人的名字说一遍!”
“是!”
张温将十八个特务的名字说完了。梁永生又叫他重述一遍,然后说:
“你们归谁领导?”
“太君……不,石黑!”
“这回是谁派出你们来的?”
“石黑!”
“派出你们来的任务是啥?”
“他叫我们,打听梁永生————”张温忙改口说,“不,不,打听长官你的下落……”
永生等张温说完后,又进一步追问:
“你们这帮‘绿豆蝇’、‘可怜虫’们,全是怎么伪装的?”
张温像说数来宝似的说:
“装成干什么的都有————算卦的,相面的,卖姜的,卖蒜的,化缘的,要饭的,换针换线收破烂的;也有提篮挎筐冒充走亲访友、赶集上店的;还有带着各种各样的家什串街盘乡找零活儿干的……”
“有没有暗号儿?”
“有!”
“啥?”
张温又说起特务们伪装的暗号儿来。他在那边说,永生在这边看,等他说完后,永生觉着张温的说法和他自己的穿戴打扮完全相符,便转口又问:
“还有啥没交代?”
“没了!”
“胡说!”
“真没了!”
“你们在哪活动?”
“哦!对,对,对!”张温说,“我们目前的活动范围是,坊子镇,龙潭街,雒家庄,宁安寨,十里铺,七里桥,张家集,岱家庙,王马店,苏家庵,秦村,关庄,纸坊,马厂,董家庄……”
“还有啥?”
“这回真没有了!”
“今天余山怀在哪里活动?”
“雒家庄!”
“用啥作伪装?”
“卖洋蒜!”
梁永生严肃地说:
“张温!你这些话,可都是实话?”
“实话,都是实话!”张温指指划划地说,“长官!上有天,下有地,这当中间儿里还有颗良心嘛!长官你待我这么好,我要再说假话欺骗长官,那还对得起人呀!再说,我要是昧着良心做事,天爷爷也是不会饶我的呀!长官要是信不过我,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对天盟个誓……”
梁永生打断了张温的话弦:
“少来这一套!”
“是!”
永生又警告张温:
“我们不管‘天爷爷’饶你不饶你!你要记着:你要是用假话来欺骗我们————”
张温利用永生稍一停顿的当儿,又加了声“不敢”。永生没理睬他,掂掂匣枪接言道:
“它,是决不会饶你的!”
“知道!”
“知道啥?”
“枪毙!”
“对!”
张温身子一抖。永生向他申明:
“你方才那些话,如有遗漏,还允许你补充;如有假话,还允许你校正!可是,过了现在,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永生跟张温谈到这里,朝“小瓜屋儿”外边喊道:
“二愣!”
“有!”
永生喊声未落,二愣应声而入。
他怎么来得这么急爽?原来是,在梁永生审讯张温的过程中,好奇的黄二愣,早就凑到“小瓜屋儿”门口旁边来了。他一面瞭望四野,一面听屋里的问答。现在,他听永生一喊,跨步进了“小瓜屋儿”,端端正正地站在梁永生的面前,打了个敬礼以后郑重其事地说:
“报告梁队长!民兵黄二愣,奉命来到!”
“好!”
永生指指张温向二愣道:
“你将他带回村去,先关押在民兵队部,派上几个民兵严加看守!”
“是!”
永生点一下头,又道:
“然后,迅速组织一些民兵,到各村去分头送信,向各村的民兵干部,还有住在那村的大刀队战士,口头传达我的命令————让各村的民兵和大刀队战士配合起来,火速行动,把所有……”
“明白啦!”
“明白啥?”
“把所有戴草帽、穿铲鞋、褂子只扣仨扣儿的生人,全部逮捕起来!”
“你咋知道的?”
“我已经听见了!”
“送信的村庄……”
“我也知道————主要是坊子镇,宁安寨,雒家庄,十里铺……”
二愣真是好记性呀!他将方才张温提到的那些村名,一口气儿说了一遍。虽然顺序不尽相同,可是一个也没漏下。
永生听后,将高兴掩藏在心内,朝二愣说:
“不要到雒家庄去送信了!”
“你去?”
“对!”
永生忽闪着笑眼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以启发的口吻问二愣道:
“你对要去完成的任务都明白了吗?”
“有一点还不明白————”
“哪一点?”
“将那些特务逮捕以后,在什么时间、送到什么地方去?”二愣一缓气又跟上一句,“请队长指示!”
黄二愣不仅记性特别好,还竟是这样的细心,这哪还像个二愣呀!永生心中高兴地想着。一向细心的梁永生,今天竟没嘱咐这一点,是不是因为一时粗心?不是的。这是因为,过去二愣有个粗心的毛病,永生帮助他改正这个毛病也下过不少工夫,今天永生是想通过这件事看一看,二愣改正得怎么样了。现在他怀着兴奋的心情,迈步走到“小瓜屋儿”门口,先扶着二愣的肩膀低语了一阵,然后又拍拍二愣的肩峰,笑盈盈地问道:
“行不行?”
“行!”
“那就火速行动吧!”
“是!”
二愣得意地笑着,点一下头。尔后,他转向张温,又喝令道:
“走!”
方才二愣说“行”的时候那么得意地一笑,就把个疑神疑鬼的张温吓了一跳,现在他又横眉冷目地喝了一声“走”,更把个张温吓没了真魂。你看他,身子就像被人抽去了全部筋骨似的,软瘫瘫的,连立都立不稳了,他怎么还能跟着二愣走呢?
张温不走,二愣当然不干!
二愣不干,张温向永生祈求:
“长官!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以后我一定改,一定改……”
永生没有答话。
张温又泪濛濛地说:
“你们不是要枪毙我呀?”
永生心里好笑,说:
“你先别害怕,不是去枪毙你!”
张温那蜡黄的脸上渐渐泛起血色: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这时永生想道:“利用张温这个小子多了解一些有关余山怀的情况,火候到了。”永生想到这里,就说:
“如果你不立功赎罪,就凭你当铁心汉奸这条罪恶,是应当枪毙你的!”
永生这一句,把张温脸上那刚刚泛出的一丝儿血色又吓回去了!他颤动着铁青色的薄唇正要再说什么,永生没容他出声先开了腔:
“张温!我问你————你认识我不?”
说真的,张温是不认识梁永生的。你想啊,过去张温在“福聚旅馆”混事的时候,天天迎迎送送,该有多少张脸孔在他的眼前闪过呀!像当年梁永生那样一个“穷光蛋”,尽管在去找余山怀投亲时是张温“接待”的,可他怎么能给这张温留下什么印象呢?况且事情又经过了这么多年,永生当时连个名字也没留给他,所以现在他冲着永生瞅了好久最后只好说:
“不认得!”
“你在‘福聚旅馆’混事的时候,不是曾经接待过去找余山怀投亲的一家人吗?”梁永生说,“我,梁永生,就是那个‘自找没味儿’的‘穷光蛋’!”
他这一说,吓得个张温又噗噔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头带作揖地央求道:
“长官!你宰相肚子撑开船,君子不见小人怪————过去那一章,千错万错我的错!再说,我当时……”
梁永生现在重提旧事,意在揭开张温和余山怀的老根!这时,没容他继续说下去,便拦腰插言道:
“张温,我把话说回来————我是了解你的。也知道你和余山怀所干的勾当。今天,你要如实交代,立功赎罪;不然,我们是不会轻饶你的!……”
随后,梁永生简要地讲了讲我军的俘虏政策。张温说:
“我一定如实交代,一定如实交代!……”
张温交代了有关余山怀的一些情况。其中,包括梁永生宁安寨被围时,敌人所以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在梁永生越狱之后、被围之前,余山怀向石黑报告的。他交代完后,梁永生又说:“我再次向你讲明白————你说的这些要都是真的,我们一定按照党的政策对你进行宽大处理……”
张温急忙自我表白说:
“保证真实!”
“你自己保证不行!”
“谁给保证行?”
“得让事实来给你作保证!”永生说,“我们马上就要采取措施!只要将来的事实证明你没撒谎,我们对你就宽大处理!如果事实证明你是用假话骗了我们,那就说明你是死不悔改的铁心汉奸,我们定将严办!”他稍一停顿,继而又道,“你要还有什么事情愿意交代,现在还不晚!”
永生说罢,将手中的匣枪往腰里一插,又从小土炕上拣起张温那支手枪,并让张温交出子弹,他熟练地推上子弹梭子,递给二愣说:
“你先用着它!”
二愣得意地端着手枪,再次命令张温道:
“跟我走!”
“是!”
张温乖乖地走在二愣的前头。
他朝前走几步,回过头来瞅瞅二愣的面色,瞅瞅二愣手中的枪口;他又朝前走几步,再回过头来瞅瞅二愣的脸色,瞅瞅二愣的枪口。他越走越不放心,越瞅心越噗噔,又禁不住地问道:
“长官!你不是去枪毙我吧?”
黄二愣警告他说:
“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走,我不会枪毙你;可是,你哪时不老实,我就马上崩了你!”
张温吓得瞪着一对傻眼:
“我老实!我老实!我保证老实!”
二愣见张温还是挺紧张,他就利用走路的时间,给张温上起了政治课。这时,他尽管努力学着梁永生的口气,可是,他所讲的内容,还是“黄二愣式”的:
“张温,你是中国人,应该抗日嘛!为啥偏当汉奸?当了汉奸,就是卖国贼;当卖国贼,不改,就要枪崩……”
黄二愣边走边说,和张温一起消逝在青纱帐里。
在黄二愣押着张温返回龙潭的同时,梁永生向雒家庄奔去。
太阳偏午了。
因为正是个热时候,大地被晒得好像快要着起火来似的,一股股的热气从青纱帐里升起来,腾呀腾地朝天上钻着。
一点风丝儿也没有。
几片黑云在离太阳老远的地方老实儿地趴着。
几只机灵的小燕儿,不顾天气的炎热,正在掠空飞翔,捕捉着不易被人眼发现的小虫儿。一只蝼蛄将半截身子钻进土里,正撅着屁股蛀食庄稼的根儿,被一只突然自天而降的老鹰叼走了。
梁永生悄然疾行,直向雒家庄飞奔着。
他走一里又一里,奔一程又一程,走呀走,走呀走,走着走着,雒家庄迎上来了。
村头上,报时的雄鸡正站在大土堆的顶巅声声长鸣。
村子里,伴随着咴咴的驴叫传出了串乡喝卖声:
“卖————洋————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