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重点解决的思想问题,以及当前的形势和任务,全都一一讲清了。最后,他指着东方兴致勃勃地说:
“同志们!你们看————曙光在望了!让我们再接再厉,迎着胜利的曙光前进吧!”
这次会议直开到晓鸡初啼才结束。
为了尽早赶到另一个地方去完成另一项任务,老方要走了。永生知道,方延彬同志作为全县的领导人,时间是很宝贵的,所以没再强留。他和几位战士护送老方跨过运河,越过公路,又返回坊子来了。
永生走进村,一转眼,人就没了影儿。
刹那间,他那使人人眼熟的身形,被深夜的灯光映在一家老贫农的窗纸上。过了一会儿,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说笑声,又从另一家老雇农的炕头上传出来。
…………
又是一个宁静的春夜。
夜色正在越来越浓。从天上到地下,仿佛扯起了一幅愣大愣大的深灰色的幔帐,遮得天地之间黑咕隆咚,使你分不出哪是天的起点,哪是地的边沿;眼前的景象,宛如一片新耕过的土地又倒上了大量墨水。
多么好的月黑天呀!
太平年间,人们是不喜欢这样的月黑天的。尤其是行路人,若遇上这样的夜色,心里更加腻烦。可是,在这战乱年月,月黑天,却是老百姓所欢迎的,因为,天越黑,敌人越是不敢出窝。特别是八路军游击队,对这漆黑的夜景,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梁永生开完村干部会议,摸着黑儿回到高大婶家时,已经是晚饭以后了。他刚坐下,正在装烟,高大婶就凑过来问道:
“还没吃饭吧?”
大婶说着就要去做饭。
永生忙说:
“吃过啦!”
“在哪里?”
“前庄上。”
接着,大婶像忽然想起什么,又问永生:
“哎,那天头晌来的那个人,是干啥的呀?”
永生笑道:
“你问的是那个‘货郎’?”
大婶也笑了:
“是啊!就是那位老方同志呀!”
梁永生说:
“他是县委书记。”
大婶惊喜起来:
“哟!那位人们常说的县委书记,就是这个样子呀!”
永生问道:
“大婶,你说该是啥样子哩?”
高大婶说:
“俺只知道县委书记是个了不起的人,比你还要好,还要能,该是个啥样儿,咱也说不上来。可我也想过,县委书记八成跟上回来的那个王营长差不多……”
高大婶说的王营长,是我八路军主力部队的一名营长。前些天,曾拉着队伍在这坊子镇驻过一两天。因此,现在大婶提到他,使梁永生立刻想起了那位王营长的形象。于是,便笑着说:
“大婶,你以为,我们的县委书记,也是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军装,挎着手枪……”
“我原先是这么想的!”大娘笑道,“谁知今天一见,并不是那个样子!”
“有时他也是那个样子————那是在带队伍的时候,或者是执行军事任务的时候。”永生怕大婶不明白,又跟上一句:“他也是咱们县大队的政委呀!”
“噢!我明白了,明白了!”大婶说,“他只要办政委的公事,就打扮成武的……”
“对!”
“他要是办县委的公事,就打扮成文的————穿大褂儿,戴帽垫儿……”
永生扑哧笑了:
“这是化装,为了行动方便……”
他们正谈得热闹,锁柱回来了。
锁柱向永生汇报完他一天来的活动情况以后,永生又吩咐说:
“你再去主持那个村支部书记联席会吧————”
“在哪里开?”
“在于庄。”永生说,“我已经下通知了。”
“好吧!”
锁柱正要走,永生又喊住他说:
“别走!”
“咋?”
“我跟你交代交代这次会的内容……”
“这次会的内容,昨天不是已经研究过了吗?”锁柱说,“我都记到本儿上了。”
“除了已经研究过的那些以外,还要再加上三条儿————”梁永生说,“今天下午,我去参加了城关区委召开的一次联席会议。会上,研究了县委关于农村工作的指示。在安排贯彻问题时,上级说,我们大刀队经常活动的这些村子,他们不再派人来了,由我们派人负责贯彻……”
“好哇!”锁柱说,“内容是啥?”
“内容嘛,主要是三件事————”永生扳着指头说,“这一,先从党内研究研究发展民兵组织的问题;这二,检查部署一下拆桥破路工作;这三,号召党员带头,扩大生产变工组……”
梁永生一条一条地讲着。
锁柱掏出小本儿,拔开钢笔,坐在对面一边听一边记录。直到永生讲完后,他这才将本子一合,又插上钢笔,笑呵呵儿地说:
“队长,我走吧?”
“好!”
锁柱走了。
永生侧在被窝卷儿上,虚眯起眼睛,又在思考着什么。高小勇进来了。他撩一下儿门帘,不声不响地缩了回去。因为小勇已经开始懂事儿了,他见梁大爷正在“闭目养神”,就想到大爷一天来又累得够呛,我别去缠磨他了,叫他安安静静地歇一会儿吧!
永生是在“闭目养神”吗?
哪里!他在“演电影”。
“演电影”,是梁永生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啥叫“演电影”呢?就是:自己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把一天来遇到的、办过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从头到尾地想上一遍,看看哪里长,哪里短,哪里对了,哪里错了。
他这种习惯,由来已久了。
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变。
不过,在这“不变”之中也有“变”————比方说,从前,他管这叫“拉洋片”。“演电影”,是他从关东回来路过天津后才改的。在那以前,他还没接触过电影。再比方说,从前“拉洋片”,是每天一早一晚在被窝头上进行。如今,这战争年代的游击生活,生活不那么规律,他就改成了抓个空儿就“演”上一出。
现在,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正在梁永生的头脑中一幕幕地闪现着,忽然,对间里传来了小勇和奶奶谈话的声音。那声音是很低的。也许是由于夜晚的缘故吧,永生还是听见了。尽管听不清他们谈的什么,可是能够听出来,他们是在谈论那位房老师。
“房老师”,这个字眼儿在永生的脑海里一闪,使他蓦然想道:“小学教员,是农村中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儿,而且在群众中有一定影响;如果把他们发动起来,也是一种抗日力量呀!”他想到这里,感到自己过去在这方面注意不大够,于是便暗自决定:今晚就到学堂里串个门儿,去和那位房老师唠扯唠扯。
他正要起身,突然转念又想:“我对房老师了解得还不够透彻,要去做他的思想发动工作,怕是‘钥匙’不对‘捅不开’吧?……不能干那种闭着眼睛捉麻雀的蠢事!”
按说,梁永生对房老师是了解一些的。
因为,这位房老师,是永生的老师房兆祥的儿子。这一点永生已听人说过了。他怎能说一点也不了解呢?至少是了解他的家庭出身的。不过,自从房兆祥死后,永生再没去过他家,再加这房老师又才来任教不久,永生跟他还没有什么接触,因而对当前的情况,也确乎是了解不多。
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小勇又来门帘缝里扒头儿了。永生还没来得及叫他,他一见梁大爷“醒”了,就忽地跑了进来。
小勇扑到永生身上,撒娇地揉搓着:
“大爷,俺当八路!”
永生摩着小勇的头顶:
“勇子,你想起啥来了?”
小勇不说因由,依然是:
“俺当八路!你得要我!”
永生亲昵地说:
“勇子啊,当八路好!也准叫你当!……”
小勇乐了:
“好大爷!大爷好!”
“大爷好你可得听大爷的话呀!”
“我听,我准听!”
“听就好。等你长高了,就去当————行不行?”
“长到多么高?”
永生将手掌悬在小勇的头顶上边:
“这么高就行了!”
小勇挺挺身,再挺挺身,跷跷脚,再跷跷脚,还是顶不着大爷的手掌!接着,他将大拇指顶在自己的头皮上,又伸直中指顶在大爷的手心里,然后说:
“还差一拃呀!”
“对啦!”
“大爷,多少天能长一拃?”
这问题怎么答?说多了吧,小勇准得泄气!说少了吧,当大爷的咋能哄弄孩子?可是,永生还真有办法————他说:
“当你念好了书的时候,就能长到这么高了!”
他怕小勇不信,又说:
“我那小的时候,就是念好了书才长到这么高的。”
小勇惊奇地问:
“咦!你不是没念过书吗?”
永生也惊奇了:
“谁说的?”
“俺老师。”
“他咋说的?”
“他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就说咱们大刀队队长梁永生吧,从小没上过一天学,字文儿比我都强!他还说……”
高小勇复述着他老师对梁永生的夸奖,永生听了觉着怪不得劲儿的。于是,他拦腰打断了小勇的话弦,另起话题问道:
“哎,勇子,你老师姓啥?”
“姓房。”
“哪个房呀?”
“姓房的房呗!”
孩子大概都是这样————不论他正说着什么,也不论他说完没说完,只要别人拿话一引,他就立刻撂下那一头顺着这一头跑下来。永生大概是掌握住了孩子说话的这个规律,他顺着这个蔓儿越抻越远地问下去了:
“你老师叫啥名字哩?”
“叫房老师呗!”
“我问他的大号呀!”
“大号叫,叫,叫————”小勇脸红了,“俺知不道!”
“呀!你这学生真糟糕!”永生拨拉着小勇那粉红油亮的小脸蛋儿说,“呸,呸!那孩子连老师的大号都忘了!”
小勇抓住大爷的手说:
“奶奶替俺记住呢!”
他见永生扑哧笑了,又说:
“真的!不信你去问奶奶嘛!”
这时,小勇奶奶踩着孙子的话点儿,一撩门帘走进来了。看样子,这一阵她正在外边刷洗什么,现在一边擦着湿淋淋的手,一边笑眯眯地问:
“永生,你又和勇子叨叨的啥呀?”
永生嬉笑着:
“我正问他老师的大号哩。”
大婶说:
“叫房智明。”
小勇摆出胜者的姿态,对着梁永生:
“你看怎么着?我不撒谎不?”
其实,这位教员的名字,永生倒是早就听见说过。方才他问小勇,一来是故意跟他逗着玩儿,二来是想从这里扯起个头儿,好了解一下有关房智明的情况。现在他一见高大婶这位不识字的老太太,竟对学堂老师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觉着有点奇怪,就问道:
“大婶,你认识那位房老师?”
“他走到哪里我也认识他!”
大婶说罢,笑了。永生纳起闷儿来:“大婶怎么这么个说法?”大婶看出了永生的意思,没等他问,又自己解释说:
“俺娘家不是在马厂村吗?跟他虽不是一姓,可是按庄乡的辈分儿,他还得叫我个姑哩!”
永生恍然大悟了。
他想,这是个好机会,便问:
“他家眼时下还有什么人?”
“总共还有三口人————”高大婶说,“除了房智明他两口子以外,还有一个孩子。”
“他老娘也不在了?”
“他老娘早不在了!”高大婶说,“是他爹死后的第二年死的……”
“房智明不是还有个姐姐吗?”
“是有个姐,早出阁了。”大婶说,“她的婆家,在柴胡店。她的男人,在柴胡店据点上当伙夫————”大婶抢前一步,凑到永生的脸上,压低了声音,带点神秘地说,“听人讲,房智明那个姐夫,跟咱这一面儿上还有点什么通识哩!……”
“噢!”永生抽着烟,愣沉一下,“他叫啥?”
高大婶满脸的遗憾神情:
“哟!那可说不上!”
永生沉思着,大婶又道:“八成是姓武。也不知叫武什么————”永生提醒道:“是不是叫柴兴武?”高大婶拍一下巴掌笑开了:“对对对!是叫柴兴武。你看我,糊糊涂涂,弄得颠三倒四……”
梁永生又沉思起来。
他在想啥哩?倚在“通天框”上的高大婶,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一面在心里悄悄地琢磨着。这时,她那两只眼睛,一直在盯着梁永生眉宇间那颗黑痦子,仿佛永生心中的秘密都藏在那里边似的。
过了一阵。
她试探着问道:
“永生,你扫听这些事儿干啥?”
永生说:
“随便问问。”
大婶还不放心:
“没有事儿呀?”
永生说:
“没事儿。”
大婶又直截了当地说:
“有事我就给你跑一趟————甭不肯得说!”
“甭价!”永生笑道,“大婶,你把房智明的情况,随便跟我啦啦吧————”
“别的不行,这个好办————说起他来我算知根儿!”
大婶坐在炕沿上,把她那话匣子打开了。先讲了房智明的上三代,又讲了他家的家境,总之,东也讲,西也讲,一讲讲了吃顿饭的工夫。按说,大婶讲的这些,永生大都知道。可是,永生并不打断她,就济着她说。直到她说得要没词儿了,永生才加了一句:
“房智明这个人怎么样啊?”
这一句,大婶的话又多起来:
“说起房智明来,是个好孩子。心也灵,嘴也巧,人也正派。叫他爹剔拨了这些年,练磨得字文儿也不孬。可是有一件儿————就是胆子忒小!甭论干点啥营生,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说起他的爹娘,都是死在日本鬼子手里的。就冲着这口气,别说还是个男子汉呀,就是像俺这号的女人家,要是年轻,也早抡起大刀来干一个啦……”
大婶说得是那么带劲!竟把小勇的感情也带动起来了!他带着满脸稚气向奶奶说:
“奶奶!等我再长上一拃,咱俩一块儿去‘干一个’!”
小勇这话,把奶奶逗笑了。
梁永生也笑起来。
笑声正浓,窗外传来吱啦吱啦的鸡叫声。这是黄鼬来拉鸡了。鸡是大婶的宝贝。她一面大声嚷着一面不顾一切地跑出去。永生和小勇也出去了。由于人出去得及时,黄鼬蹿上垣墙逃跑了。鸡,没被拉走,只是脖子上被咬破了一块儿。
这一来,大婶啥也顾不得了。她把鸡抱到屋里,又找了一块布条儿,一边心疼地给鸡包扎着,一边气恨地骂着黄鼬。
梁永生又回到他这间屋里。
小勇没去管奶奶的鸡,也跟到永生这屋来了。
他进屋后,就着黄鼬拉鸡这件事,告诉给永生一些关于老师的趣闻————
老师不是小胆儿吗?有一天夜里,他听见黄鼬拉他的鹁鸪,吓了一身冷汗,一宿没睡着觉。从那以后,他就叫几个学生在学堂里睡,跟他做伴儿。
在这几个学生中,就有高小勇。
可是,学生们在那里只睡了几天,又被撵回各自的家去————老师不招了!
为什么?
因为学生们见天晚上不好好睡觉,又练刀,又练枪。这不算,还学唱抗日歌曲。老师那么小胆儿,一看这还得了,若叫敌人知道了,不得招来大祸呀!
可是,他没想到,学生们对老师这个做法很生气。于是,小勇领着头儿,就报复老师。怎么报复呢?说起来可有意思啦————
老师的屋里,靠墙放了张书桌儿。桌上有个铃架儿,铃架儿上放着铃。有一天,小勇瞅了个老师不在屋的空子,偷偷地在墙上钻了个小孔。然后,将一根马尾丝从墙孔里通过去,拉到学堂的院外,又将另一头儿拴在铃胆上。到了半夜三更,老师睡下了,他们一拉动马尾丝,铃就当啷当啷响起来,直吓得老师缩进被窝里,蒙着头,出了一身虚汗……
小勇讲完这件事后,笑了一阵,又讲了好几个对付老师的故事。最后,得意地问永生:
“大爷,你看我们这法儿行不行?”
“这法儿是行!”永生说,“可是用错了!”
“咋用错了?”
“用错了对象呗!”
“对象?”
梁永生见小勇还不懂“对象”这个词儿,又耐心地解释道:“小勇啊,我是说,你们这些机灵劲儿,不该用到你老师身上!你们当学生的,应当尊敬老师,怎么能琢磨老师呢?”
高小勇扑闪着两只茫然的眼睛。
永生就顺茬儿给他指出了方向:
“今后,你们要把这些机灵劲儿,全用来对付鬼子,对付伪军,那就好了,上回你不就机灵地写过抗日的小‘布告’吗?”
小勇一听,乐了,嘴里蹦出一个字:“行!”
永生为了让小勇懂得“为什么”,他又举例说:
“小勇,你看,黄鼬人人恨,为啥哩?因为它吃鸡!是不?可是猫呢,吃老鼠,人们就喜欢它。再说你吧,不是正经八百地给老师提意见,而是琢磨老师,你琢磨得越得意,就越不对!要是你们琢磨鬼子和伪军呢?琢磨得他们越厉害,你们的成绩就越大!小勇子,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呀?”
小勇知道害羞了。他的脸涨红起来:“是!”
梁永生在和高小勇谈话的当儿,将他那子弹袋子里的子弹倒在炕上,一个一个地擦着。小勇子为了把自己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就往上一蹿趴在炕上,低着头儿数起子弹来了:
“一个,一俩,一仨……”
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惊喜地问永生:
“呀!怎么这么多呀?”
“还多?太少了!”
“一共十五个呢!还少?”
“少!十五个太少了!要有一百五十个嘛,那就差不多了!”
接着,永生告诉小勇:打鬼子是需要很多子弹的。小勇听了,认认真真地说:
“那你该多弄一些呀!”
永生笑了:
“那么好弄?这又不是坷垃块!”
这时,小勇那一对亮晶晶的眼珠儿,像荷叶上的水珠儿一样纯洁,溜溜地转着。这眼神里,含着迷惑不解,也含着求知的欲望。于是,永生又告诉他:咱们这儿,眼目下还没有造子弹的地方;现有的这些子弹,都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为夺敌人的子弹,有的同志流过血,有的同志牺牲了!他还告诉小勇:子弹这玩意儿,在敌人手里,它是坏的东西;可是到了我们手里,它就成了好的东西。最后,他叹息了一声,又向小勇说:
“就说你爹吧,不就是被敌人的子弹打死的吗?在当时,他已经打光了子弹!我想,凭你爹那样一个智勇双全的人,要是还有很多子弹的话,也许能够冲杀出来的!至少,也会杀死更多的敌人……”
永生这段话,在小勇的心窝里,掀起一股巨大的波涛。这时,永生已把子弹擦完了。又装好。他跟小勇商量说:
“勇子,咱到你学堂里去呀?”
“干啥去?”
“找你老师玩玩呗!”
“太好啦!”小勇说,“俺老师问我好几回了————”
“他问你啥?”
“他问:‘梁队长是个啥样儿的?’又问:‘这几天到你家来过不?’”小勇说,“大爷,他还说愿意见见你哩!”
“那你就领着我走一趟呗!”
“好哇!”
永生要出屋时,高大婶问他说:
“你们要上哪去呀?”
“到学堂里玩玩去!”永生说,“顺便跟老师谈谈。”
“你想开导开导他?是不?”大婶没等永生回答,又说,“他那胆那么小,怕是得费点力气……”
永生满怀信心地说:
“只要肯下力,没有拉不直的绳子。他是个穷人嘛,根子正……”
大婶笑着说:
“那就早点儿去,早点儿回来!”
学堂,在村西的一座古庙里。
从村头到学校,约半里多路。
高小勇领着梁永生出了村口,他们这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地默默走着。
春日的夜晚,黑乎乎的,凉飕飕的。由于没有风,夜景愈显得深沉,宁静。
村野里潜伏着无穷的生气。
泥土里散发着醉人的香味。
天空的星星,像小勇那顽皮的眼睛,一一地瞧着人。
走在永生前头负责带路的高小勇,每走几步,回头望望;再走几步,又回头望望,仿佛他生怕把大爷丢了似的。
他们闷着头儿走了一阵。
小勇突然扭过头来问道:
“哎,大爷,你那两只脚,愣大愣大的,怎么走起路来,连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哩?”
永生半真半假地逗他说:
“老八路嘛,就有这个本事!”
“老八路咋就有这本事?”
“练的呗!”
“练这个有用?”
“当然喽!”
“有啥用?”
永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
“勇子,你听听你自己,走一步吭噔噔,走一步吭噔噔,能听半里地,就像谁家跑了小毛驴————就凭这一手儿呀,当八路就不够格!”
“这碍着当八路啥事?”
“当然碍得着了!”永生说,“俺们八路军打游击,都是星来夜去,秘密行军,来无声,去无影。有时候,猛孤丁地出现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砰噌啪嚓打他个冷不防,一转眼儿,又没影儿了!像你这样的走路法,还隔着老远呐,就叫人家听见了,怎么打突袭呢?”
这时,小勇的脚步声突然小了。
永生一瞅,原来是他正拿着劲走路,不让脚下出声。永生望着小勇那像扭秧歌似的样子,心里又高兴又好笑。就问:
“勇子,你也想练练这一手儿呀?”
“嗯喃!练好了,好去当八路呀!”
小勇的语气里,充满了倔强劲儿。
永生夸奖他几句,又指教他说:
“你这个练法不行————”
“咋不行?”
“这不是变戏法儿————一点就会!”
“那咋办?”
“大刀要快多加钢,本事全靠功夫长。这是硬功夫,得长期苦练才行。”永生说,“往后,你在走路的时候儿,只要注意一点,有长劲儿,日子多了,总会练出来的……”
他们一路说一路走,来到了学校大门口。
梁永生就着刚刚出来的月光,望见那高高的门台阶两边,卧着一对龇牙咧嘴的青石狮子;门楣上悬着一块破旧的横匾,匾上那“观音庙”三个楷字,还依然看得清清楚楚;另有一块木制的校牌,写着“坊子镇小学”,挂在门口的右边。
永生跨进校门。
继而绕过影壁。
这时,一所宽敞的院落,展现在他的眼前。庭院中,散散落落布满一地半头砖。不知底细的人,一见到这种情景,准以为是这个小学的学生不守纪律,环境卫生搞得不好!可是永生知道,村里的许多抗日群众组织短不了在这儿开会,这些七大八小的半头砖,是人们在开会时坐的座位儿。
这个庙院儿,房不很多。
坐北朝南是三间大殿。
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
眼时下,只有西厢房北间屋的窗户,亮着黄色的灯光。有两个被灯光绘在窗纸上的头影,正在晃动着。其余各个屋里,都是黑洞洞的。
梁永生漫步走在天井里,不时地向小勇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大殿里还有神吗?”
“有。”
“咋没搞掉它?”
“老师说,要是砸了神,敌人就说这是八路学堂了!”
“噢!是这么个事儿!你老师心眼儿满多呀!哎,那么,你们在哪屋念书哩?”
“在东厢房里。”
永生指着有灯光的窗户说:
“你老师就住在这里吧?”
“嗯喃。”
小勇还想再说什么,可是永生已经推开房门走进去了。
屋里,一老一少,隔桌对坐,正在灯下走棋。
他们旁边,还有两个扒眼儿观阵的人。
显然,他们这些人,全被象棋吸住了;要不,永生和小勇在天井里说了这么多话,又推房门走进屋来,他们怎么一点也没发觉?直到永生撩开门帘走进里间,那桌上的灯火猛晃了一阵,他们这才抬起头,随后又忽啦啦地站起来。
那位留着海仙绦白胡子的下棋老人认识永生。他先热情地开了腔:
“呀!老梁啊,坐下,快坐!”
“不客气,不客气!”
梁永生微笑着,点点头,向屋中扫视一眼。
只见,那位下棋的青年人,文绉绉的,一表书生气。在他那有些清瘦的脸上,有一对黑亮的眼睛,挂着像绸布一样柔和的笑容。永生打量着这位文文静静的年轻人,心中暗想:“他,八成就是那个教员房智明了。”又见这位后生的穿章儿,要作为一位教员来要求,是很朴素的。乍看上去,要不是他的衣袋上挂着一支钢笔,和一个庄户子弟没啥两样,只是衣衣裳裳的板生一点儿。这个青年长得老相些。看其观目儿超过了他的实有年龄。
这位年轻人果然就是房教员。他虽不认识梁永生,可他曾听爹多次讲过梁永生的相貌。再加那位下棋老翁带着尊重的表情口称“老梁”,他那聪明的脑瓜儿一转就明白了。于是,他慌忙起身离位,恭恭敬敬地向永生打招呼说:
“梁队长!请坐请坐!”
这一来,显然是用不着引见就相互认识了。可是,那位跟在永生身后的高小勇,从大爷的胳肢窝底下钻过来,郑重其事地介绍说:
“老师!这是俺梁大爷————梁大爷,就是梁队长!”
人们禁不住地笑了。
小勇不笑。继续履行他的职责————他又指着房老师向永生说:
“大爷!这是俺房老师————房老师,就是房智明!”
又是一阵笑声。
小勇依然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笑?他以自豪的眼睛瞟瞟老师,仿佛在说:你看!我给你把梁队长领来了吧?继而又瞟瞟永生,好像他正在用这种自尊的眼光提醒“呸”过他的大爷:怎么样?我记住老师的大号了吧?
这一阵,那两个观棋扒眼儿的人,一时成了“多余者”,都准备溜边儿了。梁永生侧过身去,主动向那位罩毛巾的老年人打招呼说:
“老孙!你这棋瘾还是这么大呀?”
那位被称为“老孙”的人,想说啥,又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笑了笑。
永生又说:
“你既然跑出二里地来帮场,光扒眼儿啦?咋不‘坐坐桩’?”
“嘿嘿,我这臭棋,上不得桌子面儿!”
原来,老孙早想和永生主动打招呼,又怕人家认不得他了,闹得怪没意思的。现在,经过永生这两句话,便断定永生肯定是认出他来了,心里高兴起来,惊喜地说:
“老梁,你还能认出我来?”
“当然喽!‘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嘛!”永生笑了两声说,“咱们俩,连上这一回,是第四回见面了!得算是老老朋友了吧?”
老孙笑了。他在极力搜索着记忆:
“四回?”
“就是嘛!你忘啦?”永生一根根地扳着指头,慢腾腾地说,“头一回,那是二十多年前,在黄家镇庙会上,你缝破鞋,我锔破锅,咱俩挨着出摊儿……”
“那回我记得!”
“第二回,是抗战以前不久,有一天晌午头儿,你正在你村的大槐树底下下棋,我从那里路过,扒了扒眼儿,还支你一招。那时节,你被棋迷住了,没顾得跟我打招呼……”
“哪里哪里!那时我已经认不得你了!”老孙说,“自从你当了大刀队队长以后,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吓得鬼子、汉奸闻名丧胆的梁永生,就是当初那个大闹黄家镇的梁永生!”
众笑。
梁永生又把第三次短暂的相遇说完后,老孙感慨不已地说:
“好记性!好记性啊!”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房智明从壶囤子里提溜出茶壶,给永生倒上一碗水。随着,他回手就要掀棋盘子。
永生赶前一步,伸手摁住了:
“别,别收摊儿!”
“咋?”
“接着来嘛!”
“不,不来啦!”
“我没事儿,是来闲玩儿的。”永生说,“来吧,我也爱看!”
人有了相同的爱好,从心里就像近了似的。房智明听永生说他也爱看,高兴起来,问道:
“你也爱好这玩意儿?”
“不光爱好,还是个‘棋迷’哩!”
“那,你来,我让位!”
房智明说着,就往正座上拉永生。永生笑道:
“你看!上来就将我的军————不论怎么着,你得把这盘残棋走下来呀!”
永生说着,回手拉过一个圆杌子头儿,坐在观阵的陪座儿上。
房智明笑着说:
“梁队长,那你可得支着我点儿呀————我不是他的对手!”
永生以笑还笑:
“好哇!有我一支,保你准输就是了!”
永生这一逗哏,屋中又腾起一阵笑浪。
房智明用敬慕的眼光望望这位风趣活泼的梁队长,那种拘束的感觉在他的身上悄悄地溜掉了。他在人们的嬉笑声中,又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接着那盘正走到劲头上的残棋,又拼杀起来。
屋里恢复了寂静。
只有砰儿啪儿的棋子的磕碰声。
这盘残棋的棋局,对房智明非常有利。对方,虽然处于攻势,而且气势汹汹,可是,他的后方空虚,漏洞不少,给房智明留下了许多可以利用的战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房智明心不怯战,发动进攻,并且不惜作出必要的牺牲,是完全可以夺回主动权,进而夺取全局胜利的。
不过,令人可惜的是,他一直没有采取攻势,而是斤斤计较一兵一卒的得失,举棋不定,顾虑多端,以致始终处于守势,忙于应付。结果是,一误再误,愈走愈被动。最后,把这盘大有胜利希望的棋局走输了!
在厮杀过程中,永生光看不语,一招没支。
当房智明被人家将住了,永生这才拍一下他的肩膀,哈哈地笑了两声,带着一种惋惜的口吻说:
“小房,这盘棋,你可不该输呀!”
小房把棋子儿一推,挂着懊悔的神色说:
“我那步马跳错了!要不,他卧不上槽!”
“那只是个小漏洞。”永生说,“叫我看,你这盘棋,并不是输在那步跳马上!”
小房谦虚地问:
“输在哪里?”
“输在缺乏勇气上。你自始至终,没有敢于牺牲、主动进攻的劲头儿,总是,守,守,守!后来,一看棋不行了,这又不顾一切地冒险跳马。按说,那步跳马,倒是一招进攻棋,可惜太晚了,结果输了!……”
那位下棋老翁,是个真正的“棋迷”。在他的心目中,凡是不会下棋的人,似乎都是不值得敬重的。现在,他一听梁永生谈棋谈得挺有门道,因而对永生更加敬重了。谁知,当他正聚精会神听到兴头上的时候,梁永生的话题忽然爬了蔓儿:
“下棋这玩意儿,跟干别的营生是一个理儿————莽干,冒险,固然是要吃亏的,可是,不冒必要的风险,没有进取精神,必将事与愿违。就说小房你吧,心里当然是想赢棋的,可又想一子儿不丢,这怎么能行呢?其结局是,步步被动,全盘皆输!”
永生说着说着,耳边响起一种声音:“老梁啊,你一向重视政治思想工作,在任何情况下,可别忘了你这一手啊!要知道,有教育作用的话,哪怕只是一句,通过你的嘴,把它输送到别人的心里以后,它很快就会化成那个人的血肉,使那人增加力量,增强斗志……”这段话,是县委书记方延彬在和梁永生的一次闲谈中讲的。现在,这段话一在永生的脑海里浮现上来,它促使着永生把话题又引申了一步:
“咱说句闲话吧————我们当前的时局,不是很像一盘正在厮杀的棋局吗?叫我说,我们每一个人,就好比是这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儿;当前的敌我双方,也就等于是棋盘上的黑红两方。咱就把日本侵略者比作‘黑方’吧,人家攻进到咱的国内来了————”永生拿着一颗黑棋子儿,一边在棋盘上摆着一边说,“咱该怎么办呢?应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就是说,只有抵抗,只有不顾一切地坚决抵抗,而且是抵抗到底,直至胜利!不是吗?当然,在抵抗中,会有牺牲,那是难免的。如果说,我们怕牺牲,怕损坏坛坛罐罐,也就是说,怕丢子儿,不抵抗,能行吗?结果会怎么样呢?必然是,不仅坛坛罐罐保不住,连命也要完!这放在棋局上,叫输棋;放在战局上,叫亡国!”
永生说到这儿,收住话头儿去点烟了。
屋里人们,全听入了神;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都在盯着永生。
谁知,人们直等到他点着烟,抽了一口,又抽了一口,然后开口说话时,话又拐了弯儿————就像他已经忘了方才正在说着什么似的,突如其来地问房智明道:
“哎,小房,我听说,你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每天起早————是吗?”
“是。”
“这个习惯很好。”永生说,“不过,养成这么个习惯,可也不易呀!”
小房不以为然地说:
“这有啥不易的?”
永生提醒他说:
“唔!可不能那么说。有些人,本想做到这一点,但又做不到这一点。为什么?还不是舍不得热被窝?你在起早的时候,特别是数九寒天,没有这种感觉?”
小房点头道:
“有。”
“这就对了嘛!”永生的话题兜了个圈子,又回到老路上来了,“当前在抗日这件事上,有的人,就缺乏你那种为了起早不怕冷的决心,舍不开家庭这个‘热被窝’!特别令人惋惜的,是那些懂得抗日救国是条正道,也看出了这是唯一无二的出路,可就是怕这怕那,在干与不干之间举棋不定,犹豫徘徊!”永生瞟着小房说,“像这样的人,将来必然像你方才输掉那盘棋那样,犹豫到最后,一看不行了,急了,豁上了,可是也就晚了!”
小房听着听着,又不知不觉地入了神,动了心。当永生说到这里时,在他嘴边久久盘旋的那句话冲口而出了:
“我就是这样的人!”
梁永生只顾吸烟,没有答腔。
屋里出现了暂时的寂静。
那位“棋迷”老翁,借这个空间,说了几句赞赏永生的见识的话。可是,他话不过三,又犯了他那个老毛病————不论人们正谈论着什么事儿,只要他一插上嘴,三说两说,准得扯到下棋上去!那么,今儿呢?今儿是从棋谈起的,在场的人又都懂得下棋,显然是更不会例外的————
“梁队长说得满在理————‘丢卒保车’,这是《棋谱》的招法。刚才,房老师早就不该保那个卒子。结果不是把车丢了?……”
据说,济着这位“棋迷”老翁讲下去,能讲到天明不绝词儿。可是,永生有永生的“闲谈”目的,他怎么能让他讲到天明呢?于是,他又把话题从棋局拉到时局上来了:
“大爷说得好哇————为了保车,就不惜丢卒!当然喽,卒要能保住,还是应当保下来的。问题是怎么个保法————”他缓了口气说,“咱还是举当前的时局做例子吧————咱们这个地盘儿上,已经进来鬼子了,要保住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好法儿只有一个:把鬼子打出去,或者是消灭掉!不是吗?除此而外,还有啥好法儿呢?我说没有了!具体到我们这块地盘儿是这样。说到我们整个国家,也是这样。”
梁永生吸了口烟,喷出来,掉过脸去对着小房,指着桌上的棋盘又说:
“方才那盘棋,正像大爷说的那样,你老怕丢卒,结果丢了车,输了棋,不是吗?”
“对呀!”
正在瞅空摸空写着什么的房智明,立刻抬起头来,笑盈盈地应了这么一句。他见永生不再说话,别人已经插了嘴,便低下头去,又继续写开了。
他在写啥哩?
永生出于好奇,站起身来凑过去,从房智明的肩膀头上探过半个脑袋,一瞅,只见他的日记本上,写了这样两句话: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不能再犹豫了!起来,起来……”
永生看罢,笑道:
“嗬!你这个小伙子的文笔满棒呀!”
他这一句,使小房的笔尖儿一下子停住了。接着,他扭头一望,正巧,他那吃惊的目光,和永生那眯笑的目光碰了个头儿,脸,腾地红起来,笑着说:
“瞎胡划拉!”
他说着把本子合上了。
永生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接上方才的话茬儿又开了腔:
“咱还谈棋。小房,你琢磨琢磨,只要你没把对方将死,你那个卒,不光卒,还有那些车呀炮的,包括老将也在内,哪一个子儿是保险的?没有吧?都有随时被吃掉的危险!因此说,要彻底保住自己,只有彻底消灭‘敌人’。为了夺取全局的胜利,不能不付出一定的代价。怕牺牲,必将招致更大的牺牲。牺牲小的,正是为了保住大的。暂时的牺牲,正是为了以后不再牺牲。下棋是这么个理儿,打鬼子也是这么个理儿。”他抽了口烟说,“我们的敌人,就是这么个脾气儿————你越怕它,它越张牙舞爪;你越让它,它越得寸进尺……”
梁永生坐在灯下,一面讲着,一面通过他那双喷发着热情的眼睛,将奔流在自己血液中的力量,注入了人们的心脏。
在永生刚开始说话的时候,人们的眼睛,有的集中在永生身上,有的集中在棋子儿上,也有的集中在自己那个正冒烟的烟锅子上。可是,他说来说去,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全集中到他的脸上来了。当梁永生的话停下后,那位扒眼儿观棋的老孙,深有感触地插嘴道:
“老梁这些话,没有半点假。我有一门姻亲,哥儿俩,大哥见了鬼子打哆嗦,被鬼子捅死了;他弟弟一看急了眼,抄起一根擀面杖动了手,给了鬼子一个措手不及,把鬼子的脑壳砸瘪了!他呢?跳出垣墙也跑了……”
“是啊!”永生点头道,“我们为了救国,为了给死去的阶级弟兄报仇,就得有那么一股子劲儿!”
另一位观阵的人说:
“梁队长,你这些话,我全听透了。我去当八路行不行?”
“咋不行?当然行喽!咱们八路军,是工农子弟兵,像你这扛大活的人,我们最欢迎了!”永生说,“不过,要参军入伍当八路,不光要本人同意,还得全家人同意。你回家后,先跟家里商量商量,以后我们再见个面儿,好不好?……”
说话间,窗上的月光唰地溜走了。原来是,外边的天空中起了云彩,月亮已被云彩遮住。小房望望突然暗下来的窗户,将头摇了个半圆,慢慢吞吞地喃喃自语道:
“像我这虚度年华的人,真是无地容身啊!”
他的语气,虽感慨不已,但,又是迷惘的,平沓的。那三顿没吃饭似的声音,宛如更深人静时从邻家传来的喁喁私语。
“你咋算虚度年华呢?”永生说,“教书,不也是工作吗?”
“唉!教孩子认几个字,算啥工作?”
“咋能不算呢?抗日不需要识字?”
“等孩子长大了,日也抗完了……”
“抗完了日,不等于革完了命。”永生说,“小房啊,我们的革命,就像你们学校里搞接力赛跑一样,要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你教的这帮孩子,正是我们革命的接班儿的呀!”
“可是,教书这一行,对抗日救国这个当务之急,总是不能有直接贡献,所以心里怪不安的。”
梁永生装上一袋烟,和那位下棋老翁对着火儿,抽了一口,又解释说:
“我们的抗日战争,打的是人民战争。人民战争嘛,就要靠人民群众来进行。所以说,不论在什么岗位上,都能为抗日救国出力。就说小学教员吧,都是识文解字的,只要多看点书籍文件,不是可以向群众作宣传吗?要是经常给报纸写稿子,也是宣传工作的一部分。如果再把夜校办起来,并把它变成教育发动群众的场所,不又是一项抗日宣传工作吗?……”
“我觉着这些事都作用不大!”
“咋不大呢?”
“公理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宣传不宣传的,我看没大要紧!”
永生听了小房这种论调,哈哈地笑了。然后拍一下房智明的肩膀说:
“小房,你这说法错了!”
“错了?”
“错得可不轻!”
小房不以为然地说:
“反正我的看法是:要打败鬼子,离不了枪杆子!”
“这话对!”永生说,“抗日嘛,是要打仗的。打仗,离了枪哪能行!”他抽了口烟,问小房道:
“枪,自己会响吗?”
“当然不能!”
“靠啥让它响了呢?”
“人呗!”
“对!所以说,抗日,离开枪不行;离开人呐?更不行!”永生说。
房智明赞同地点着头。
永生点开了小房的心窍以后,又习惯地打开了比喻:
“咱比方说,我们抗日这桩事,好比是一个人;党中央呢,就是这个人的头脑;宣传教育战线,可不可以比作人的神经系统?反正是,党通过它才能把人民群众的抗日积极性调动起来!你想想,不是吗?”
小房喜笑眉开,又连连点起头来。
突然,外边传来两声枪响。
这枪声,把战争的气氛带进屋来。
屋中,人们一阵骚动。这时,唯有梁永生镇静如常,并说:
“没事儿!”
他见人们依然有点沉不住气,又说:
“这枪,是从西边据点上打出来的。”
小房感到惊奇:
“你咋知道?”
“听枪响听常了,一听声音儿就能听出来。”
永生这么一说,人们全沉住气了。于是,他又接上了方才的话茬儿:
“没有老百姓,就没有八路军。像妻子送丈夫参军的事,父亲送儿子入伍的事,哪村没有哇?”
他指着下棋老人又说:
“就说大爷你吧,不就是一个吗?”
“那不是应当应分的事吗?国家正被人家别住象眼,他年轻,去为国家出点力,那是他的本分!”下棋老人说,“我算看透这步棋了————八路军好比鱼,老百姓就是水;水离不了鱼,鱼离不开水;水没有鱼是死水……”
梁永生接言道:
“鱼离开水就活不成!”
另一位观阵的又插了嘴:
“虽说都称‘神八路’,可八路并不真是‘神仙’;不吃饭能行?不穿衣能行?……”
永生又把话接过去:
“这话对!要不是人民群众支援我们,我们这些‘神八路’呀,不得光着膀子喝西北风呀?那可就真成了‘神’喽!”
人们笑了。
那位观阵的指着永生脚上的鞋说:
“让你穿着这样的鞋打仗,我们没尽到自己的责任,真对不起你们!”
“我这鞋怎么啦?”
“破呗!”
永生大笑:
“怎么?你那鞋比我强多少吗?不服咱比比嘛!”
梁永生这个人,在联系群众方面,真是一把强手。这不光是因为他阅历多,见识广,和什么样的人都能谈得上来,主要是由于他的作风朴实,态度和善,谈吐风趣,从心眼儿里和劳动人民亲近。所以,他每到一处,只要和人家谈上一阵,就很快熟起来。要在谁家住上几天,就跟那家成了一家人。就是那些小伙子们,也并不因为他年长些而疏远他,相反,却都愿意凑合他。而且是,三凑合两凑合,就不知不觉地跟他黏到一块儿了。
而今,他说着说着,真的把那大脚丫子伸了过去,跟那人的脚摆到了一块儿。那人见永生这么平易近人,一点也没“官架子”,心里很受感动。他也自然多了,嬉笑着说:
“老梁,咱俩不能比呀!”
“咋不能?”
“你整天价星来夜去,枪林弹雨,拼命流血,多不易呀!”
“你们就易吗?领路,送信,拆桥,破路,站岗,放哨,挑道沟,割电线,送军粮,藏八路,救伤员,抬担架,埋地雷,挖地道……”
永生像数快板儿一样,一气儿说了这么一大溜。
他这些话,该让人们回忆起多少场景、多少事啊!因为他讲的净是些实在事儿,而且又都是人们经历过的,所以他们听后,都高兴地笑了。这笑声说明,永生这些话,使他们的胸中产生出一团暖到心窝的热情。这时,他们正在不约而同地想:“领导上对我们的估价太高了!往后还得加把劲儿呀!”
这当儿,房智明趴在桌子上又写开了。永生问:
“小房,又作啥文章呀?”
“没作文章!”小房笑了,“我想把你说的话记下来。”
“哈哈!”永生笑出了声,“你在录我的‘口供’啊!”
小房笑眯着,将铅笔尖在舌尖上蘸一下,伏下身去,在他那个小本本儿上又继续写起来。
下棋老人在装烟。
永生将自己的烟荷包递过去:
“大爷,尝尝我这烟叶儿!”
大爷并不客气。他接过烟荷包,挖呀挖地装上一锅子,点着,连吸了两口,摇摇头笑了:
“有邪味儿!”
“啥邪味儿?”
“掺假了!”
“掺的啥?”
“豆叶呗!”
永生点头道:
“你真是‘行家’!”
大爷一面抽烟,一面将自己烟口袋的烟倒出一半,装在永生的烟荷包里。
这大晌,小勇一直坐在一边,两手抱着膝盖,仰着头,腆着脸,扑闪着两只大眼睛,文文静静地听着大人们说话儿,一言不插。他所以这么老实,是因为听入了迷呢,还是因为守着他的老师?……后来,直到大人们的话儿断了弦了,他这才从那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走出来,凑到永生的面前问道:
“大爷,俺这小孩儿们怎么抗日呢?”
他一插话,永生才忽然意识到:“哟!这一阵把他给忘了!”于是,他赶紧将小勇拉在怀里,亲昵地问他:
“你也要参加抗日?”
“嗯喃!”
“你不是早就参加了吗?”
“早参加啦?”
“忘啦?你到雒家庄去走亲的时候,不是写过‘布告’吗?”永生笑着说,“我和锁柱进村时,你那不又跟‘鬼子’干了一仗?……”
小勇那胖鼓鼓的脸蛋儿刷地红了:
“那是做游戏!”
“你做得对呀!现在岁数小,做游戏‘打鬼子’,将来长大了,就拿起真刀真枪去打真鬼子!”
小勇失望了:
“大爷净哄弄俺!”
“咋又哄弄你?”
“俺老师说过————等俺们长大了,鬼子就打没了!那俺再去打谁呀?”小勇又转向老师,“对不?老师!”
老师笑了。
永生望着高小勇这股天真无邪的劲儿,又说:
“到那时候,日本鬼子也许真被我们打没了!可是,你要知道,打完了日本鬼子,我们的任务并不算完呀!……”
“还有啥?”
“还有那些侵略人、剥削人、压迫人、欺负人的家伙喃!”永生一字一板地说,“小勇啊,记住:往后儿,谁侵略咱,谁剥削咱,谁压迫咱,谁欺负咱,咱就同谁做斗争!”
永生一面说着,一面将拳头在半空中挥动一下儿,然后,咯咯地笑起来。这当儿,小勇的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转了一阵,也不知他那神秘的小心窝儿里,想了一些啥玩意儿。
沉了一霎儿。
小勇又问:
“大爷,俺眼下该做啥?”
“你们不是已经成立起儿童团来了吗?”永生扳着指头说,“站岗,放哨,领路,送信……”
“还干啥?”
“作宣传。”
“还干啥?”
梁永生想了一会儿,忽然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黄铜子弹壳儿,举在小勇脸前,笑笑说:
“哎,小勇,你们收集这玩意儿行不?”
小勇拿起一个,瞅着,说:
“这子弹是空的呀!”
“对!”
“能打响吗?”
“打不响!”
“那,收集它干啥用?”
“喔!有大用哩!”永生说,“咱们八路军的子弹是从哪来的?”
“不是夺来的吗?”
“对!除了夺来的,还有买来的。”
“从哪个集上买的?”
“不是从集上买的!”永生说,“从伪军手里买的。”
“伪军的子弹为啥要卖呢?”小勇问,“你不是说,子弹越多越好吗?”
“他为了钱呗!”
“他卖子弹,鬼子干吗?”
“不干呗!”永生说,“鬼子发觉了伪军偷卖子弹以后,就出了个新章程:他发给伪军的子弹,要伪军们如数把子弹壳儿交回去。这么一来,伪军们就不敢偷卖给我们子弹了!”
“呀!鬼子真坏!那怎么着哩?”
“咱就想法儿对付他呗!”
“咋对付?”
“咱先给伪军一些子弹壳儿,让他去向鬼子交差;伪军再按着子弹壳儿的数目,把子弹卖给咱。”
小勇一听,高兴起来:
“哟!这玩意儿用处还真大呀!”
房智明也发生了兴趣:
“这一手儿还真该大搞哩!”
梁永生因势利导:
“是啊!你这当教师的,应当领导着学生开展个收集子弹壳儿的运动!”永生又指着他手中的子弹壳儿说,“这个,就是别的学校的师生们收集的!”由于他把意义、用处都讲清楚了,又举出了实际例子,更进一步激发了高小勇和他的老师。教师房智明感叹地说:
“该做的抗日工作还真不少哩!”
“还有一项重要工作————”永生说,“我还没跟你谈哩!”
“啥?”
“想让你和学生们,经常不断地去教育教育敌人————”
“教育敌人?”
“是啊!”
“咋教育法?”小房不以为然地说,“梁队长真爱逗笑谈!”
“这不是逗笑谈!”梁永生很认真地说,“前些日子,我到县委去开会,兄弟地区的同志们,介绍了这么一条经验————教师领着一些年龄较大的学生,利用晚上敌人不敢出来的有利条件,到据点外边去喊话,宣传我们的对敌政策,对瓦解敌人军心作用挺大……”接着,永生又把具体做法和注意的问题交代了一遍。房智明听后来了精神:
“咱也搞一下子!”
小勇首先报名挂上了号:
“老师,可别忘了我呀!”
天不早了。
永生将一卷油印的报纸留给房智明,站起身来要告辞了。
他在临走前,再次嘱咐说:
“要搞城下喊话,可一定要和民兵配合好呀!”
他说罢,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小房说:
“小房,我借给你一本书看看。”
小房将书接在手中,一看,原来这个手抄本的书,是毛主席的著作————《纪念白求恩》。这时,他的心里非常激动。你想,他是多么需要这种精神上的宝贵营养啊!于是,他揣着感激的心情向永生说:
“梁队长,我一定对得起你这一片心————好好学习!”
永生和小勇出了校门。
房智明和屋里的其他人,一齐送到门口。
这时,几只昆虫正在阶下啾鸣。据点上,又传来几声枪响。枪声划破了春夜的宁静,余音在高空久久回荡。
房智明冲着枪声骂道:
“这杂种们太猖狂了!”
梁永生否定地摇着头:
“不!”
“咋?”
“这不叫猖狂!”
“叫啥?”
“用你这‘文人’的话说————叫恐怖!”
“这能叫恐怖?”
“小房,你替敌人想想,他们要不是心虚胆怯,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为啥半宿拉夜的不好好睡个香甜觉儿,咕咚咕咚地乱放空枪干什么?……”
永生讲述着,人心跃动着。
在人们不约而同地齐点头的当儿,梁永生迈步下了台阶。而后,他转过身来,和送他的人们挥手告辞:
“再见啦!”
他说罢,随在小勇身后,向村里走去。
人们的目光喜望着永生的背影,直到他那高大的身形消逝在夜幕中。
夜深了。
春日的村野,万籁俱静。
天空的浮云,已被才起的夜风吹散。
北斗星好像特意为这夜行人照路似的,点燃起了闪闪的灯火。踏着星光走在回村路上的梁永生,被这直透背胸的东风一吹,觉着满心熨帖,浑身舒畅,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
“哦!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