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差役们,头戴篾顶尖帽,手持竹板绳索,如同牛头马面,在公案桌前分站两旁,一齐放开嗓子大声嚎叫:
“大老爷升堂————!”
最后这个“堂”字,喊得长而且响。
衙役三班,照这样的喊法,喊完一遍又喊二遍,喊完二遍又喊三遍。直到三遍喊完后,那个身穿长袍马褂、头戴顶子的“县令大老爷”,这才堂哉皇哉、一步一喘地走出上房。他腆着肚子,拿着架子,踱着方步,穿过二堂来到大堂,气咻咻地坐在公案桌边的太师椅上。
这个“七品县令”,长得鹰鼻鹞眼,肉头肉脑;那怕有二百斤重的块头儿,压得椅子咭吱嘎吱乱叫唤。他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一阵阵的酒腥臭味儿从探着两小撮黑毛的鼻孔里冒出来,在屋中扩散着;两眼半睁半闭,眼角上挂着黄乎乎的眵目糊;伸手拿过案角上的“惊堂木”,往桌面上一拍,浊声浊气地说:
“带上来!”
两个差役拖着遍体鳞伤的梁宝成进了大堂。
进门后,差役往前一推,松开手滚蛋了。
刚受过重刑的梁宝成,疼痛难忍,站立不住,一跤摔倒地上,一阵头晕目眩昏迷过去。
梁宝成是怎么来到大堂上的呢?
这得先从白眼狼那里说起————
白眼狼硬说常明义杀了他的“大哥爹”,并没半点根据,只不过是想借口杀害常明义罢了。白眼狼所以要杀常明义,这有两个原因:
第一,这些年来,在白眼狼的眼里,有两颗钉子,一个是他的长工梁宝成,另一个就是他的佃户常明义。在长工中,梁宝成人缘儿好,孚众望,断不了领着长工们抻牛筋儿、闹乱子。常明义有点韬略,是佃户当中的“军师”,经常琢磨些对付白眼狼的点子。因为这个,他俩便成了白眼狼的心腹大患。
第二,就是白眼狼一心要霸占梁家的宅基、常家的地。
白眼狼的如意算盘儿是:通过灵堂栽赃,逼着梁宝成杀了常明义,尔后,再把宝成当作“杀人凶手”,绑送县衙把他除掉。以后再想个别的花招儿,来个斩草除根。这样,既拔了他眼中的两个钉子,又用“无本取利”的砝码让梁家的宅基、常家的地全姓了贾。
照白眼狼的估计,他设的这个圈套儿,准能套住梁宝成。他这个结论,是从这样的逻辑里推出来的:我灵堂栽赃,以命相逼,人,哪有不怕死的?我许地收买,以财相诱,人,哪有不爱财的?再让口若悬河的马铁德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一网花儿,还怕他个梁宝成不上我的钩?
白眼狼哪里知道,他的估计完全错了!梁宝成并没有让白眼狼牵着鼻子走,他的阴谋诡计成了泡影。
当时,梁宝成见白眼狼杀机毕露,他心中想道:“我要宁死不应,他一定会把埋伏好的刀斧手喝出来,先杀了我,再去杀害那毫无提防的常明义。此后,还不知要给我们二人加上个啥‘罪名’,说不定家里人还得跟着吃官司……”梁宝成想到这里,这才来了个顺水推舟的脱身之计。
宝成出了贾家,先给常明义送了个信儿,要他领上秋生赶紧逃走,而后又回到家领上老婆孩子连夜逃出了虎口。
次日,梁宝成一家,来到河西的坊子镇投亲。这家亲戚,是宝成妻子的表姑父。他虽不算大财主,可在镇上得算个上流户儿。他怕受牵连,不敢收留宝成一家。这类话儿虽然抹不开直说,可宝成已经看出人家的意思。于是,耿直的宝成领上老婆孩子,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坊子镇上,有个穷人,叫高荣芳。他听说此事,气不平,就向梁宝成说:“穷哥们儿,跟我来!”旋间,高荣芳把梁宝成一家,领进一间破草棚子。这座破草棚子,周遭儿围了一圈儿篱笆障子,算是“垣墙”。
梁宝成问:“这是你的?”
高荣芳说:“不!是我堂弟高荣馨的住宅。年底下,他一家被穷逼得下关东了。”
过一霎儿,高荣芳又拿来几件破烂炊具,帮着梁家立起锅灶。邻近的几家穷街坊,还凑集了一点吃的烧的送过来。
梁宝成安下脚儿以后,就千方百计地打听龙潭街上的情况。听黄大海说,在宝成逃走的那天夜里,常明义被贾家的狗腿子追上活活打死了。因为他的财产全被白眼狼霸占,没有葬身之地,穷街坊们把他的遗体收殓起来,卷在一张秫秸箔里,埋在龙潭桥边的运河滩上。常明义的儿子常秋生,多亏乡亲们的掩护逃了活命,如今下落不明。
梁宝成听了这个消息,又悲痛又气愤。他想:“常明义是个一咬嘎嘣嘣响的好人,如今却落了这么个下场;他的冤枉我梁宝成最知根底儿,我应当替他报仇!”
于是,宝成托人写了张呈子,递到县衙告了状。
七八天过去了。呈子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宝成又递上一张,还是没有回声。有一天,宝成听人说,“闯衙喊冤”,可以立刻见到县官。于是,他又求人写下了第三张呈子,大声喊着“冤枉”,闯进了衙门口儿。
按照当时的规矩,“闯堂喊冤”,要先打四十大板。这四十大板,一般人是经受不住的。何况,白眼狼又事先花上了银钱,竟把个梁宝成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梁宝成被冷水浇醒了。
他咬紧牙关,忍住疼痛,挣扎着坐起来,瞪大眼睛,环视着身边这陌生的环境。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场面,给他一种阴森恐怖、杀气腾腾的感觉。可是,宝成觉得“大堂”是说理的地方,就理直气壮地昂起头来,等待“过堂”。
站堂的差役向宝成喝道:“跪!”
梁宝成说:“腿叫你们打坏了!”
县令从头到脚把梁宝成打量一遍,撇了撇嘴角子,耸了耸膀头儿,又装五作六地干咳了两声,“过堂”便开始了:
“你叫什么名字?”
“梁宝成。”
“唔,梁宝成就是你呀?”
“不错。”
“年庚几何?”
“三十五岁。”
“何处人士?”
“龙潭街。”
“多少田亩?”
“没有地。”
“以何为业?”
“扛活的。”
“状告何人?”
“白眼狼。”
县令将那“惊堂木”一拍,喝唬道:
“唗!放肆!”
我一说“白眼狼”,他为啥就大动肝火?梁宝成心里这样想着,一股怒气涌上胸来。于是,他又加重语气,质问道:
“怎么?白眼狼那狗日的就不兴告吗?”
“惊堂木”又响了一声:
“这是大堂!不许骂人!懂吗?没有见过世面的穷巴子!”
梁宝成听了这些牙碜话儿,火撞脑门儿,怒气难忍,又质问道:
“‘穷巴子’是个啥称呼?不许别人骂人,你咋骂人?”县令脸如猴腚:
“我,我是父母官!”
梁宝成的两只眼里要喷出火来:
“照你这么说,不是‘只兴官家放火,不许民家点灯’吗?”
“唗!斗胆!”
宝成忍气吞声,规劝自己:“咱是来打官司的,犯不上跟他怄气,算了吧!”县令喘了几口臭气,又问:
“你和被告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扛活的。”
“我一看你就不是守法百姓!你吃着东家,喝着东家,又跑到大堂上来告东家……”
梁宝成胸有成竹,依法争理:
“东家做坏事不犯王法?东家杀人没有罪吗?”
“胡诌!凡是东家,都是财主;财主是有识之士,哪能干出杀人害命的事来?”县令打了个饱嗝儿又说,“你定是诬告!”
梁宝成怒火燃胸,严词质问:
“你不问是非曲直,凭啥说我诬告?”
“我朱某,办案多年,断事如神;熟通相术,观面知心;区区小案,何需细问?”
梁宝成听了这吹五作六的胡云海嗙,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呸!”
“唗!该打!”
梁宝成顶腔而上,愤怒陈词:
“白眼狼恨穷人不死,为了谋财霸产,灵堂设计,栽赃陷害,又许我十亩好地,要我暗杀常明义。只因我没照办,他又派出狗腿子将明义大哥活活打死……”
“惊堂木”打断了宝成的话弦,县令拦腰插进来:
“他常明义姓常,你梁宝成姓梁,他怎么成了你的大哥?”
“这是按庄乡的辈分儿!”
“你们沾亲?”
“不沾亲!”
“带故?”
“不带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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