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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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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家人

    从闻一多写给家人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闻一多先生从血气方刚的清华学子到留美的爱国青年,再到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师的成长过程。对于父母,闻一多是孝顺谦恭的儿子;对于妻子,闻一多是顶天立地的丈夫;对于姊妹弟兄,闻一多与之互相督促,亦师亦友;对于儿女闻一多是慈祥可亲的父亲。闻一多于家庭有责任,有担当,于祖国亦有一颗拳拳赤子心。在留学美国期间,他时时挂念的仍是自己的国家,他在给家人的信中曾说:“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与家人围炉絮谈,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在闻一多的心中,他的根仍和祖国血脉相连,他渐渐明白,自己兴趣最深的、最热爱的乃是中文。

    按照清华的规定,他本可以在美国学习五年,但是未满三年,他就踏上了回国的归途。经过几年历练,逐渐成熟的闻一多更加明确心中的方向,他朝着自己心之所系的祖国大步前行。

    家中吉否,甚以为念

    致父母亲(一九一六年一月九日)

    久未奉禀,家中吉否?甚以为念。男与五哥近均健饭如恒,可勿虑也。工业学校已放寒假,清华学校休假之期当在月底。校中前月红砂症甚行,同学死是疫者二人。幸以防范周善,不致传染,近日乃绝,幸甚!津门现方猖獗,闻系天气过暖之故。北方今岁甚燠,雨雪亦甚稀,近数十年来所罕见者也。二哥近有信归否?滇事真相,颇不易知,据此间舆论,无大暴动也。肃此虔请茀安。

    男 多 叩

    阳历元月九号

    清华预举行周年纪念会

    致闻家驷(一九一八年五月)

    驷弟青及:

    久未通音问,家中大小均安否?深以为念。五哥昨有信来,人事尚好。清华学校于下礼拜举行周年纪念会,近日正值一切预备,急形忙碌。近日北方天气炎燥,南方当必有更甚者也。附寄作文一篇,呈父亲大人尊览。弟读书近觉有进步否?暑假不远,归家时试观弟程度何如,勉之。草此,余不多赘,顺问

    近好。

    兄 多 上

    黄昏人静,不觉思乡

    致闻家驷(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二日)

    驷弟如面:

    昨日为清华第七周年纪念会,园内陈设布置,极精丽华之至。有各种成绩展览,有各种演操,有音乐会,有教育研究会,有化装游戏,有活动电影。惜是日大雨,道涂泥泞,清华去城又远,来宾绝少,殊为不幸之至!校中暑假自阴历五月初九日起。兄与舒弟放假后即可回家。来函所需请件,当随身带归。寄来作文二篇,均已改就,并附评语,当详细参阅。兄近作二篇,亦附寄归。又评注司马温公《谏院题名记》,文法甚明显,可仔细揣摩。昨日二哥、五哥均有信来。二哥称俟政局稍平定,即返京另谋他法。我家究欠舒天款若干,兄并不知确定数目。展兄曾偿伊拾元,兄前后共偿伊十四元(头次贰元,二次壹元,三次拾元,四次壹元),又取回叁元,共偿伊(兄经手)拾壹元。余应偿款若干,请三哥示知,由兄处设法还清。兄暑假回家盘程及他应用费,已函请二、五哥两处接济。父亲手谕问兄《汉书》已阅多少,兄自去腊起,实已改阅《史记》。札记亦随阅随做,并未拘前后,每次字数亦不拘定。近稍温阅《左传》。但札记仍用《史记》材料。此外自修功课,去岁寒假前已阅毕黎(莼斋)选《续古文辞类纂》,本学期正阅姚选本,未毕。近以大考在即,中文自习功课多未照格履行。兄现为文,气息尚不能醇厚,总由读周秦文字太少,暑假回家,当从此下手。积雨新霁,黄昏人静,远闻管声,不觉思乡,书此恍惚见隔湖炊烟缕起,万树上浮,人语阗然,正与弟立山上纳凉也。此询

    近安。

    兄 多 上言

    阳五月十二日夜分

    日日以家为念

    致闻家骥(一九一八年八月三十一日)

    阴闰七月二日,三哥、五哥、弟及驷弟,同出门至关上,五哥东下,弟等三人遂至汉口。驷弟不赴宁,拟入省垣三一学校,三哥护之入校,藉赎金饲盘桓数日即归。弟五日到京,六日入校,上课尚在一星期后。八哥舒弟届时始到。在家时接兄家书,比已作覆,不知收到否?父亲嘱转知,兄如归期在即,款当随身带回,或不即归,则付邮汇,切勿迁延。家中困难不言而喻,五哥此次归来,行橐空空,双亲颇失望,重以三哥在家日日望出外,谓我家积债累累,撑持家政者,真有无米难炊之忧,数十年后,事未可知,渠家室食指独繁,不得不求一切实谋生之术也。弟等遂苦语相劝,谓从此在外者益当苦励节俭,日日以家为念,决不贻居家者忧也,始稍慰耳。此家中情形有关双亲休戚者,用走笔相告,此请二哥垂鉴,并问

    近安。

    弟 多 上言

    阳八月卅一日夜分

    各科成绩次第揭晓

    致父母亲(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连接三哥、驷弟信,备悉种种,甚慰甚慰。二哥昨有信来,称患疟疾多时,后又喉痛气痛,纠缠月余。服友人王君剂始就霍然,日下已全复原矣。寄洋三十纸现存四哥处。欧战协约国获胜,畿辅学界万五千人集天安门庆祝,各校给假三日。男与八哥、舒弟昨均与会。本拟会毕后同访四哥,嗣以天晚恐误车不能返校,八哥又以旧同学之邀留宿城内藉访四哥,男偕舒弟返校。二哥寄来之款已请八哥代取。二次津贴迄未到校,已请校长咨文催寄。前三哥信中称报载一节,实系首届之款,公署诬称二届耳,禀中亦已申明。家中困难自无待言。二哥寄来之款,除偿鸿雪缘饭钱外,男尚需四五元,所剩无几,不便汇寄。津贴到后,定凑三十五元寄归。首次津贴二十九元有余,开消大宗为学内费九元,火车中借八哥二元,书籍费十一元,欢迎新同乡一元五角,《学报》一元八角五,《周刊》八角,图画特别班器用费一元,杂项捐款如国庆纪念级会常费,级会俱乐会捐款,高等科二、三、四年级欢迎一年级捐款及欧战协济会捐款共三、四元之谱,其余为零用。十月各科成绩除文学史外,均次第揭晓,列后页。第二次、第三次作文明日奉上。第一次二题任作一首,恐驷弟误解,故来函索《息内争议》。《周刊》颇载同学课艺之佳者,均可供驷弟之读。所缺《周刊》份数单子遗失,祈[1]命驷弟再开一纸来。八哥国文成绩甚佳,为其级中首屈一指者,作文不知寄归否?驷弟亦当索阅。五哥久无信来,甚念甚念。余容续禀,肃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福安 并问

    家安好

    男 多 叩

    立心坚确,向学不懈

    致闻家驷(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驷弟如面:

    前书计已入览。朔风多厉,家中大小均吉否?颇念。上星期,五哥曾来清华园,晤谭移时,傍晚始去。渠白门之行,当在兼旬内外。二哥佐戎边檄,甚蒙当道殊遇,视越昔滇居之邅蹇,自有霄壤之悬。然而碌碌风尘,跋涉千里,得此寒官,内顾之艰莫纾,亦堪冷齿。闻迩来颇见礼于道尹,邀充秘书,且甚相倚重,穷途得此,堂上二老人之心庶差可慰耳。前寄归诸题,均有所拟作否?为选古文二首有领略否?经、史务必多读,且正湛思冥鞫,以通其义,勿蹈兄之覆辙也。兄近每为文,非三四日稿不脱,此枯涩之病,根柢脆薄之故尔。今课程冗杂,惟日不足,尝求闲晷稍读经、史,以补昔之不逮,竟不可得,因动私自咎悔,呜呼,亦何及哉!弟腹病近发否?摄生不可不讲,然亦不可以此自馁。病者身也,心志则不能病。起居以时,饮食惟适,立心坚确,向学不懈,阴阳亦退而听命矣。勉旃!

    (附:近作三首评退日再寄)(注古文一首)《周刊》二份,望詧收。

    兄 多 上言

    阳十一月廿五日

    偕八哥参观北京大学

    致闻家骢(一九一九年二月)

    前日偕八哥来城至北京大学参观,今留鸿雪缘。兑款事四哥已有信归。二哥来函称以黄君孝辑之邀,拟开春晋京,当属返家一看也。弟英文诸课成绩如次:作文上,读本中,历史中,代数上,地质上。拟明日入校以恃筹备春假演剧事也。余不白。肃此明贺

    三哥 新釐。

    弟 多 上

    志在服事读书两全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三月八日)

    父 母亲大人膝下:

    许久未奉手谕,不知家内均吉否?深念深念。男等近均无恙,祈勿虑。上月成绩已揭晓者四门:英读本中+,英作文上,历史上,代数中。此学期任新剧社事又《学报》中文编辑,虽稍忙,志乃在于服事、读书两全。暇时不能钻研经、史,稍稍读诗文期于不间断耳。读经、史终以暑假为宜,以时宽而志专也。陈仁先前辈在清华任教习,授男文学史,前偕八哥造谒,曾询问伯父也。节过驷弟当读书作文寄来。附上《周刊》三份,祈[2]督收为祷。肃此敬请

    福安。

    男 多 叩

    阳三月八日

    国家大事,责任所在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五月十七日)

    父 母亲大人膝下:

    近来家内清吉否?念念。连接二哥、五哥来函,人事俱好,祈勿垂虑。山东交涉及北京学界之举动,迪纯兄归,当知原委。殴国贼时,清华不在内,三十二人被捕后始加入,北京学界联合会要求释放被捕学生,此事目的达到后各校仍逐日讨论进行,各省团体来电响应者纷纷不绝,目下声势甚盛,但傅总长、蔡校长之去亦颇受影响。现每日有游行演讲,有救国日刊,各举动积极进行,但取不越轨范以外,以稳健二字为宗旨。此次北京二十七校中,大学虽为首领,面一切进行之完密、敏捷,终推清华。国家至此地步、神人交怨,有强权,无公理,全国瞢然如梦,或则敢怒而不敢言。卖国贼罪大恶极,横行无忌,国人明知其恶,而视若无睹,独一般学生敢冒不韪,起而抗之。虽于事无大济,然而其心可悲,其志可嘉,其勇可佩!所以北京学界为全国所最仰,不亦宜乎?清华作事,有秩序,有精神,此次成效卓著,亦素所习练使然也。现校内办事机关曰学生代表团,分外务、推行、秘书、会计、干事、纠察六部,现定代表团暑假留校办事。男与八哥均在秘书部,而男责任尤重,万难分身。又新剧社拟于假中编辑新剧,亦男之职务,该社并可津贴膳费十余元,今年暑假可以留堂住宿,费用二十六元,新剧社大约可出半数(前校中拟办暑假补习学校仅中等科,男拟谋一教习,于经费颇有补助。现此事未经外交部批准,所以作罢论),尚须洋十余元,男拟如二哥、五哥可以接济更好,不能,可在友人处通挪,不知两位大人以为何如?本年又拟稍有著作,校中图书馆可以参览,亦一便也。男每年辄有此意,非有他故,无非欲多读书,多作事,且得与朋友共处,稍得切磋之益也。一年未归家,且此年中家内又多变故,二哥久在外,非独二大人愿男等回家一集,即在男等亦何尝不愿回家稍尽温省之责。远客思家人之情也,虽曰求学求名,特不得已耳。此年中与八哥共处,时谈家务未尝不太息悲哽,不知忧来何自也。又男每岁回家一次,必得一番感想,因平日在学校与在家中景况大不同,在校中间或失于惰逸,一回想象中景况,必警心惕虑,益自发愤,故每归家,实无一日敢懈息,非仅为家计问题,即乡村生计之难,风俗之坏,自治之不发达,何莫非作学生者之责任哉!今年不幸,有国家大事,责任所在,势有难逃,不得已也。五哥回家,自不待言,二哥如有福建之行,亦可回家,男在此多暇,时时奉禀述叙情况,又时时作诗歌奉上,以娱尊怀,两大人虽不见男犹见男也。男在此为国作事,非谓有男国即不亡,乃国家育养学生,岁糜巨万,一旦有事,学生尚不出力,更待谁人?忠孝二途,本非相悖,尽忠即所以尽孝也,且男在校中,颇称明大义,今遇此事,犹不能牺牲,岂足以谈爱国?男昧于世故人情,不善与俗人交接,独知读书,每至古人忠义之事,辄为神往,尝自诩吕端大事不糊涂,不在此乎?或者人以为男此议论为大言空谈,如俗语曰“不落实”,或则曰“狂妄”,此诚不然。今日无人作爱国之事,亦无人出爱国之言,相习成风,至不知爱国为何物,有人稍言爱国,必私相惊异,以为不落实与狂妄,岂不可悲!此番议论,原为驷弟发,感于日寇欺忤中国,愤懑填膺,不觉累牍。驷弟年少,当知二十世纪少年当有二十世纪人之思想,即爱国思想也。前托十哥转禀两大人,新剧社赴汉演戏男或可乘机回家,现此问题已打消,男必不能回家也。或者下年经济充足,寒假可回家一看。寒假正在阴历年,男未在家度岁已六七年,时常思想团年乐趣,下年必设法回家,即请假在家多住数日亦不惜也。区区苦衷,务祈[3]鉴宥,不胜惶恐之至!肃此敬请

    福安。

    此次各界佩服北京学生者,以其作事稳健,男在此帮忙决不至有何危险,两大人务放心。

    男 骅 叩

    五月十七日下午

    因爱国之热忱,暑假无法回家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五月二十八日)

    前奉一禀,言暑假在校办事不能回家,一切经费,均有著落。许久未见赐示,或因前函中颇论时局,被邮局收没,兹再述一过。清华学生代表团留校办事,男厮要职不能离身,又新剧社拟于假期中编辑新剧,并有薪金十余元。校中今年可以留堂,纳膳费二十六元,新剧社可任半数,余款已蒙五哥允许接济。如五哥款不即来,亦可向友人处通挪。男此举五哥甚赞成,以为出于爱国之热忱。今年年假,定能回家一看。此次不能回家,出于不得已,务望大人许可。详情后禀,现甚忙,不暇多渎。八哥回,当更悉情形也。肃此敬请

    双亲大人 金安。

    男 多 叩禀

    阳五,廿八日

    请速赐覆,愈快愈好。

    在此办事,决无危险,因有美人保护也。八哥回当知底细。

    大考成绩已揭晓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十月六日)

    日来家中均吉否?甚念甚念。大考成绩已揭晓,男成绩如下:英文读本中,作文上,历史中,地质上,代数末,中文作文超,图画超,文学史上。本学期所习功课为:英文(每星期四点),法文(四点),社会学(二点),政治学(二点),生物学(六点),中文讲文(二点),法制史(二点),阅书(一点)。湖北津贴十一元余已到,男购书需洋十余元,又拟购油画器具,则此费仅足敷用。五哥来京后,曾偕百之兄来园一游。男拟国庆日进城。

    肃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 福安

    男 多 叩

    十月六日

    请允我妇早归求学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三月十四日)

    父 母亲大人:

    出家后,不知家内均好否。念念。我们到汉,当即渡江到高家。二哥尚未晤及。驷弟曾来此两次。冯孝章已入文学中学,驷弟想已有信回来。我拟后日搭晚车北上,因尊公渡江,迄未返家,不得不相候一见。二哥曾为弄半票一晤孝辑,但未说及位置事。前任第一科长已经传见,想不日即可赴任。观此,二哥事亦非遥遥无期。驷弟并未误取半票,此系遗失无疑。我的车费同半票已备好了。我媳妇定住半月即归。届时务请五舅来接。千万千万。此关系伊的学业,即伊的终身之事。请两位大人勿循俗套必住二十八天,致误伊光阴。我之此次归娶,纯以恐为两大人增忧。我自揣此举,诚为一大牺牲,然为我大人牺牲,是我应当并且心愿的。如今我所敢求于两大人者只此让我妇早归求学一事耳。大人爱子心切,当不致藐视此请也。如非然者,则两大人但知爱俗套而不知爱子也。我妇自己亦情愿早归求学,如此志向,为大人者似亦不当不加以鼓励也。如两大人必固执俗见,我敢冒不孝之名谓两大人为麻木不仁也。不多渎,肃此敬请 福安。

    男 多

    十四日

    作诗,抄诗,阅诗,讲诗

    致闻家驷(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

    驷弟:

    到校后,作诗,抄诗,阅同学所作诗,又同他们讲诗,忙得个不亦乐乎,所以也没有功夫写信给你。我的《红烛》(我的诗集)已满四五十首,计到暑假当可得六十首。同学多劝我付印问世者,我亦甚有此意。现拟于出洋之前将全稿托梁君治华编订,托时君昭瀛经理印刷。我于此道亦稍有把握,不致太落人后。我愿你亦多用功。我定能助你。相传李太白醉而见月于水中,因入水捉月,遂溺死,此事虽不甚可靠,然确为作诗好材料。我现在正作此诗名曰《李白之死》。脱稿后,即寄来一读。

    二哥事发表否?冯孝章近状若何?你的近状若何?望一一告我。余续谈。

    兄 一多

    三,廿八日

    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三日)

    父 母亲大人:

    取消留级部令已下。内容想八哥已有信详述,兹不复赘。该令于大二(即廿九人)全未顾及。幸而全未顾及大二,因为令中措词,污辱学生人格已至极端,未及大二,则大二之人格当不污也。从前我在家时,大二曾有人要求早出洋及津贴等权利,未成。今此令出后,如大二坚持前请,或可稍得小补。但部令说我们“罢课避考”,说我们“事后深知改悔”,叫我们“务希自爱,以励前修”。试问为去年罢课一事,全校都未受影响,只我廿九人作真正的牺牲;我们“求仁得仁”,何“悔”之有?我们这样的人,是不知自爱吗?他又说“予以自新”“以观后效”。试问我们自始至终,光明正大,有何“自新”之必要,有何“后效”之必观?所以我们都以为这种部令,“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我们若受他的好处,那便无形承认部令。此种行为,良心之不许也。且从去年不肯赴考,已经光明磊落到现在,何必贪此小利,而贻“功亏一篑”之讥哉?且早出洋实无利益,尤为我个人之不愿;津贴亦甚有限。贪此小惠而遗玷终身,君子不为也。所以我现在决定仍旧做我因罢课自愿受罚而多留一年之学生,并不因别人卖人格底机会,占一丝毫便宜,得一丝毫好处。并且八哥等八人不愿写悔过书自甘多留一年,此本可嘉之举,而万恶的外部竟强迫彼等服从多数,决不通融。以陷彼等于险难之域(完全牺牲出洋机会或屈伏于部令下,承认已经悔过)。此为有血性者之所共愤者也。现在我愿抵死力争,甘冒不韪,以触当局之羞恼,面致罚于我。更有一可痛心之事,则此八人前已申明无论如何,决不卖人格以早出洋。今多数人见威压过甚,仍将出洋,置前言于不顾。独光旦君则愿力争,不得,则完全牺牲出洋。圣哉光旦,令我五体投地,私心狂喜,不可名状!圣哉!圣哉!我的朋友光旦!我虽为局外人,但若不尽我最高度之力量以为公理战,我有负我所信奉之上帝及基督,我有负教我“当仁不让”之孔子,我尤负以身作则的我的朋友光旦!

    余容续禀。肃此敬请 金安!

    男 多

    阳,四,十三。

    我不愿早出洋

    致闻家骥、闻家骢、闻家驷(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三日)

    二哥、三哥、驷弟:

    取消留级部令已下,于大二(即廿九人)全未顾及。然亦幸而全未顾及大二,因为令中措词,污辱学生人格已至极点,未及大二,则大二之人格尚无恙也。前我在家时,大二曾有人要求提前出洋及津贴等权利,未成。今此令出后,如大二坚持前请或可稍得小补。但部令说我们“罢课避考”“事后深知改悔”,教我们“务希自爱,以励前修”。试问去年罢课一事,弄到现在只我二十九人作了真正的牺牲,我们“求仁得仁”,何“悔”之有?我们这样的人是不知自爱吗?他又说“予以自新”“以观后效”。试问我们自始至终,光明磊落,有何“自新”之必要?有何“后效”之必观?所以我们都以为这种部令,“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我们若受他的好处,那便无形承认部令所讲的不错。此种行为,良心之不许也。且从去年不肯赴考,已经光明磊落到现在,何必贪此小惠,而贻“功亏一篑”之讥哉?且早出洋实无利益,尤为我个人之不愿,津贴亦甚有限。贪此小惠而遗玷终身,君子不为也。所以我现在决定仍旧做我因罢课自愿受罚而多留一年之学生,并不因别人卖人格底机会,占一丝毫便宜,得一丝毫好处。前运动取消留级者具悔过书措词卑贱。八哥等八人曾申明不负责,自甘多留一年,此本可嘉之举,而万恶的外部竟强迫彼等服从多数,决不通融,以陷彼等于艰险之地(完全牺牲出洋或屈伏于威压之部令下,承认已经悔过)。此为有血性者之所以共愤者也。更有可痛心之一事,则此八人前已申明无论如何决不卖人格以早出洋,今多数人见威压过甚,仍将出洋,置前言于不顾。独光旦君一人则愿力争,不得,则完全牺牲出洋。圣哉!光旦,令我五体投地,私心狂喜不可名状!耑此

    顺问近好。

    用费已竭,请寄十元来。

    一多

    阳四,十三。

    家庭是一把铁链

    致闻家驷(一九二二年五月七日)

    驷弟:

    来信已收到。打胎之想,我已取消,亦因调查到此举甚险。出洋亦不成问题。不过我到现在总觉得不愿意走。一嫂读书事我现在看得到稍淡散了。我不愿走,是因我自己的事。我前已告诉你我想将我的《红烛》付印了。但是后来我想想很不好,因为从前我太没有预备。什么杂志报章上从没未见过我的名字,忽然出这一本诗,不见得有许多人注意。我现在又在起手作一本书名《新诗丛论》。这本书上半本讲我对于艺术同新诗的意见,下半本批评《尝试集》,《女神》,《冬夜》,《草儿》(《冬夜》是俞平伯底诗,《草儿》是康白情底诗,都已出版)及其他诗人底作品。《冬夜》底批评现在已作完。但这只一章,全书共有十章。我很相信我的诗在胡适、俞平伯、康白情三人之上,郭沫若(《女神》底作者)则颇视为劲敌。一般朋友也这样讲。但虽然有这种情形,我还是觉得能先有一本著作出去,把我的主张给人家知道了,然后拿诗出来,更要好多了。况且我相信我在美学同诗底理论上,懂的并不比别人少;若要作点文章,也不致全无价值。还到原题上去,我不愿走,正因想在中国把这本书作完。并且把《红烛》也料理出版。我若能不出洋,我还想在清华住着利用这图书馆。但这样就发生困难了,住在学校内,弄一个相当的事,又要有时候作自己的事,颇不容易————径直是不可能。无论如何,这都是过去的话。现在我还是出洋。若书在那边做得成更好,不成也没有法子。我不能不走,倒是因为在清华不好弄事,并不怕家里的反对。家里一般俗见,早不在我的心里,更不在我眼里。驷弟!家庭是怎样地妨碍个人底发展啊!细肝,细心,细鼻,细眼,讨厌极了!试向早出洋的虚名好些呢,还是当一个著作家————实实在在的著作家好些呢?俗人真该万死!驷弟!大家庭之外,我现在又将有了一个小家庭。我一想起,我便为之切齿指发!我不肯结婚,逼迫我结婚,不肯养子,逼迫我养子————谁管得了这些?驷弟!我将什么也不要了!宋诗人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我将以诗为妻,以画为子,以上帝为父母,以人类为弟兄罢!家庭是一把铁链,捆着我的手,捆着我的脚,捆着我的喉咙,还捆着我的脑经[4],我不把他摆脱了,撞碎了,我将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生命!本来我立刻就可以回来了。但一因我要作书,不能回来,二因我现在,老实讲,一点也不挂念家里,所以也不想回来。驷弟!我知道环境已迫得我发狂了,我这一生完了。我只作一个颠颠倒倒的疯诗人罢了!世界有什么留恋的?活一天,算一天罢了!我的思想太衰飒了吗?“谁实为之?筑令致之?”我现在还不知道几时才回得了。我高兴几时回,我再写信告诉你。哎呀!我真怕再进那家庭之黑窟!我本要一嫂早回家读书,她没有回去,并且也不写信告诉我。我已写信告诉她既是地方不安静,回去不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但她到现在还没有信来。仗打完了,火车通了,信还没有来,这是什么道理?她若还在省,你去告诉她,我还愿意跟她作个很好的朋友,她若还是这样糊涂,我连朋友也不要了!我是没有道理讲的,我这样想了,便要这样讲,讲了,便要这样做。你再去告诉二哥:我的治装费不够了,□[5]已请家里补筹二百元,但是我没有打好算盘,补筹两百还是不够。八哥也带二百四十元;我因这一年中已支用了七十余元,将来家中贴补总要三百元才够。我知道他的事还没到手,筹款不易。家里可以替我在二爹或亲或家借吗?我非带这些不可。借来了,算我私下的债也可。

    我阴历五月廿一上船,五月初六就要到上海,款请早办。

    一多

    阴四,十一

    外洋居之,万分不易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八月九日)

    五哥转

    父 母亲大人暨室公鉴————

    这种写信底格式是我创的。我想这样既可使我省写许多重复的字,又使家中多读长篇的详细的信。以后永久仿此。我们前日到支加哥[6],来站迎接的清华同学在十人以上。因永驻此城的人已不少,加之暑假期中来此读夏令学校或工作者复有数人故耳。前本拟与钱君宗堡同居,因传闻美术学院相去大学(即支加哥大学,钱君肄业于此)甚近。但此二学校实不啻天涯地角也,坐电车来往;总须一个半钟头。吴君等起爨之处即近大学。故前者八哥所称起爨处去美术学院甚近之语实大谬不然也。目下加入吴君固不成问题,另与钱君同居亦属疑问。此处中国学生概属肄业大学者,居处都甚相近。美术学院在所谓下城者,他们往彼其稀,故不熟悉。我拟更待数日详细调,近美术学院究有地方可住否。如彼处索价过高,我宁在此处与钱君另租房间同居,横竖每日不过来往各一次耳。如至年终觉往返过劳,明年则径往纽约转人他校。论美术程度,纽约最高。前者我特因彼处地方太大,太繁华,或不方便。如明年前往,则今年在支加哥已与美国生活接近,庶不至感觉生疏也。现在寓处系新租房子,同居者钱君而外,有罗君隆基。罗君本不在此城,因现离开学日期约有两月,故暂寄居于此,稍迟再入学校也。此处房租三人共每月四十五元美金。每日在饭馆吃两餐饭,每餐约须三四角美金。刚吃完了不过一两点钟就饿了,但一动用就合中国钱一串多。吾人常言“长安居大不易”,今则知外洋居之不易当百倍过之。美术学院开学在阳九月二十五日,今日为八月九日,故吾人在此可闲居一月余。九月初在附近处有中部学生夏令会,在中部之清华同学在彼当可会见。余当续闻。耑此敬请

    金安

    一多

    八,九日

    堂堂华胄岂可受辱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八月)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家公鉴:

    八哥已自旧金山来电,称已抵岸,计明早可到支城。我明日赴站迎接,他约可留此一夜即首途往麻省。美术学院我已报名入学,但犹未分班,因开学日期未到也。近来生活犹常,看书、作笔记而已。现已作就陆游、韩愈两家底研究,蝇头细字,累纸盈寸矣。惜有时欲求参考书不可得,真恨事也。我现在所从事之著作乃以为将来归国教授之用,惟每念及此,辄为心忧。我在此习者,美术也,将或以美术知名于侪辈。归国后孰肯延我教授文学哉?求文学教员者又孰肯延留学西洋者教中文哉?我既不肯在美弃美术而习文学;又决意归国必教文学,于是遂成莫决之问题焉。在国时每贱视金钱以为不足吝惜,来此竟以日计算囊中尚余多少,明日当耗多少,战战兢兢惟恐浪费,回思在家与家[7]为此问题争执,不觉自笑亦以自悲。盖曩在清华无饮食之忧,有钱一日可挥十数金,无钱镇月不用,亦常晏如。今在此一日无钱即为饿莩矣。呜呼,肉体生活之真经验从兹始矣。钱君之脱略,视我有过无不及,吾二人每以为谈,相视而叹,不啻牛衣对泣之楚囚也。本月原欲节省十元,但现只有五元之余裕,想下月正式上课当得较佳之成绩也。在国时从不知思家之真滋味,出国始觉得也,而在美国为尤甚,因美国政府虽与我亲善,彼之人民忤我特甚(彼称黄、黑、红种人为杂色人,蛮夷也,狗彘也)。呜呼,我堂堂华胄,有五千年之政教、礼俗、文学、美术,除不娴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我有何者多后于彼哉,而竞为彼所藐视、蹂躏,是可忍孰不可忍!士大夫久居此邦而犹不知发奋为雄者,真木石也。然吾见在此之留学士,皆瞢瞢者啜醨之徒,吾以一介之士又其奈彼何。我乡今年如何?二哥三哥职事有更动否?诸侄已入学否?十四、十六两妹与孝贞读书不可间断,孝贞分娩当为雇乳母,以免分彼读书之时。家中若望我之信,当思我之望家信情急百倍,甚望孝贞及两妹写信来,借以观彼等之进步。耑此顺请

    全家吉安。

    一多

    离家三月未接家中只字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月上旬)

    双亲大人膝下:

    离家三月,尚未接家中只字;试思远游万里之人将何以为情乎!美术学院开课两星期矣。男之成绩颇佳,屡蒙教员之奖许。美国人于此道诚不足畏也。男每日早入学,晚回寓,尚有时间研究文学。昨结识一位浦西夫人。伊有中国画幅古瓷多种而不识其年代,特约男午餐,借代为夕迻译。此妇人甚有学问,认识此处美术文学界有名人甚多。伊已与男两封介绍信,一致美国最有名诗人山得北先生,又一致《诗》(美国有名杂志)总编辑并著名批评家孟禄女士。此后可以与此邦第一流文人游,此极可贵之机会也。

    现与男同居者钱君而外又有刘君聪强。吴君泽霖本在芝城,现已往威士康新大学。然清华同学在此者仍不下二十人也。

    敬请

    金安!

    男 一多

    对于文学的趣味深于美术

    致闻家、闻家驷(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五日)

    五哥、驷弟:

    九月二十四号一函已收到。出国三月,未见家中只字,此破题儿第一遭,喜可知也。现寓底地址如下,写信即可用此:

    Mr.T,Wen

    1323 E.57th.St.

    Chicago,Il1.

    U.S.A.

    同住者为钱宗保、刘聪强二君。他们都在芝加哥大学。这里离美术学院仍甚远,但离火车站很近。我每日来往,亦不觉麻烦。我们三人住两间房子,每月租钱二十二元。房子甚讲究,房东也很合得来,大概可以住得长久。

    美术学院开课快满一月。我的功课做得可算得意。这里是三年毕业。我住的是一年级。现在的功课有几门很初浅,但教授底方法很不同,为打根柢起见,经过一番也不错。上课底详细情形不胜缕述。概言之,我进此专门学校后,益发对于自己的美术底天才有把握了,只要给我相当的时间,我定能对于此途有点成就,这里连我共有三个中国人,但那两个华侨,一个是从坎拿大[8]来的,一个从檀香山来的。他们虽是中国人却不能讲中国话。这个学校在美国很有名。今年底新学生比从来都多些,外国的也有十几个。

    美术一途当然没有穷境,不要说三年学不完,便是三十年也是不够的。但我现在对于文学的趣味还是深于美术。我巴不立刻回到中国来进行我的中国文学底研究。我学美术是为帮助文学起见的。现在我每日上午八点钟出门,九点钟上课至十二点止(三个钟头共为一课),下午一点钟起至四点止,然后回寓所来。多半的时候回到寓所来便没有事了。我即从事研究文学,或写写信。我研究文学现在没有一定的规则或计划,随着兴会与精力走去罢了。大体上讲来,我很满意于我现在的理智的生活。至于情感的生活是完全讲不上的。远在异国,故乡万里,一纸之书,经月不到,更有何生趣可言?

    在国的朋友们屡次写信来催我将诗集付印。我也想我该早点进行。但经济方面颇不易解决。大概照寻常的诗集底格式印起来总须百元。我颇想将月费中节省之数作此资本。但照现在的成绩,每月才能省五元。现在一元美金才能换一元三银洋。故若凑成全数颇费时日。我不知兄处或二哥处能否暂凑半数,期于年内出版?《草儿》售洋八角,《冬夜》六角,《女神》五角五分。我想我若售六角,二百本即能够本了,我想至少八百本容易卖掉,其实此种书决不致这样难售。如兄或二哥能办到,我即将诗稿寄梁实秋代为经理。不然即需明年夏天才能实行也。我决定归国后在文学界做生涯,故必需早早做个名声出去以为预备。多半三年(美术学院毕业)我即归国。日子过得快的很,转瞬就要到了。“未雨绸缪”,未为过也。《冬夜评》拟与梁实秋底《草儿评》合印成单行本。印费有限,当与实秋分担。我现在又在作《女神评》。我希望以后连续着有书出版,不知能否做到。

    披风我并未拿,恐家中记错了罢?顺问近好?

    弟 一多

    十月十五日夜于芝城

    阔的饭我吃不起,阔的书我非看不可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八日)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家钧览:

    前寄上一函不知收到否?入秋气候渐冷,家中都康健否?母亲大人旧疾未发否?诸惟切念。今接十哥来函称孝缉免职,二哥亦相随下台,不胜惊咤。想以孝缉底局面,二哥亦不致全无他方发展之机会。目下不知有何消息否?念甚念甚。今年二哥初移家眷,诸侄甫入校,诸事将有头绪,冀此或可作长久之计,不料忽遇此一打击,真大不幸也。三哥事有影响否?苟三哥尚能支持下去,二哥宽以时日,缓图他道,亦可差强人意也。

    两侄晋省后各种情形,我尚未接家中只字之报告。此亦属切念,请示之为盼。

    驷弟已入正途之学校,自属大可安心之事。但我不怕他不知用功,而怕他过于用功致妨康健。请五哥时写信嘱咐。

    我近日功课进行如常,经验愈久,兴趣愈深,不患没有心得也。此校确系美国之首屈一指。我毕业于此后,纵欲继续研究,在此邦亦无处可去也。故三年之后我决即归国。当然学问无穷境,美术亦然。我若欲求更进,只有往欧洲而已。但此在目下,诚属望外。目下我所日夜切望者,毕业回国,将来作过三四年事后,再设法往日本一游。因为此次出国,道经此邦,对于其美术,深表敬仰也。我急欲归国更有一理由,则研究文学是也。恐怕我对于文学的兴味比美术还深。我在文学中已得的成就比美术亦大。此一层别人恐不深悉,但我确有把握。清华底文学社现拟出杂志与丛书。我的《冬夜评》即将与梁实秋底《草儿评》合印一册,为丛书第一集。我如今又在作《女神》底评论。我想以此与《冬夜评》合为一册单独出版,不知文学社肯否。我现在极想从著作中找点经济的发展,一桩我想这是我对于家中应尽的义务,二桩我的程度如今可算很够了。舒天弟底战绩我很羡慕,但我并不怀疑我自己的造诣很属殊特。《红烛》我期于明春出版。我希望定有点收入,虽是我的希望并不很大。

    近来的日子并不算苦,但说起来似乎有点寒酸。为省钱起见,我们三人每天只上饭馆吃一次饭,其余一顿饭就买块面包同一盒干鱼,再加上一杯凉水,塞上肚子便完了。这样顶多有两毛钱就够了;若在饭馆,至少也要三毛钱。但是无论怎样苦,我决定每月不多不少要省下五块钱。若有多的钱剩,我就送给书店底老板罢,因为阔的饭我吃不起,阔的书我非看不可。大概在《红烛》未能出版以前,我省下的钱不能寄回。《红烛》卖的钱同他种著作底收入,统归家中子弟教育费之用。请家中不要着急,书呆子快要收利钱了!孝贞计应分娩矣。千万须为伊雇乳母,以免分伊读书之工。

    一多

    十,二十八

    远在万里如在家中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六日)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家钧鉴:

    五哥寄来的杂志都收到了。父亲大人手谕及孝贞、十六妹书各一封亦收到。我到芝加哥来比别人都侥幸些。别人整天在家无法与此邦人士接交,而我独不然。今日同学名卡普其者接我到他家里去。他的母亲待我好极了。伊说伊的儿子出门时曾遇着一位太太待他好极了。伊要还债。所以今日见我要用那位太太待他儿子底方法待我,使我远在万里之外,如在家中一样。这时我向伊说了一句很漂亮的话,我说,我的母亲不久也要还债了。今天伊办了很好的中饭给我吃。下午又留我过夜,我因道远了要早回寓。伊又办了很多的点心迫着我吃。我从未遇着一个外国人待我这样亲热的。这便使我想起我自己的母亲了。想起我自己的家了。这个卡家里有祖父,有母亲,有父亲,有儿子(就是我的同学),有女儿(出嫁了)。今天是礼拜日,这一家人都在家。其外女婿也来了,外甥儿、外甥女也来了。还有一位女子(或是我的同学底意中人)。这位卡太太问我中国的风俗人情,问我我家里有多少人,我都告诉伊了。我又告诉了伊八九年前我的祖父在世的时候,我们家庭底盛况。他们都称赞不置,他们也有四代人,但不是一家。我们那时是四世同堂,而且人数之多,简直是钟鸣鼎食之家了。他们外国人儿子娶了亲就搬出去了,所以从来没有这样大的家庭。他们听我讲,都奇怪极了。卡太太又问我“中国人吃饭是真用筷子吗?”我说“还有假的吗?”伊又问道,“你们吃面也用筷子?”我说“我们吃面底时候比你们还多呢。”啊,原来伊闹了半天还是以为我们一只手拿一枝筷子,好象他们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叉似的呢!你们想想你们若一只手拿一枝筷子,你们会扒得动饭捎得起面吗?下礼拜我又要拜访一位教员(芝加哥大学底)。这位先生要知道中国东西,清华同学张君景钺便介绍我与他谈话。家里一定都喜欢知道我在这里人家都认我是有中国学问的人。所以若有外国人要知道中国古时的东西,他们就介绍我去了。所以这样我本不善交际也不喜交际,但是我想今年新来芝城的人中没有比我的交际更广的。当然我所谓的交际不是那种虚伪的无事忙,我所结交的都是有学问有道德的人。

    但是讲来讲去我不喜欢美国。美国的学生没有中国北京、上海、杭州、南京等处的学生底善于思想、勤于思想。他们在我眼里都是年轻的老腐败。美国的工人没有中国工人勤苦,他们得钱多,做事少。别人以为美国好极了,其实美国好本好,坏处也不少。

    我的字现在写得坏极了,一半也因笔不好。我要回来练字。哈哈,这又是要回家底一个理由。父亲写字不便,十四、十六两妹同孝贞要写信来。耑问家安好!

    一多

    十一月六日

    我还要看更好的信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二日)

    五哥、驷弟转呈

    父母亲大人膝下:

    《小说月报》及《诗》请继续寄来,因现方从事于文学批评,须时时参阅也。我与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已由实秋经理出版,不知驷弟已见到否?我们的意见差不多都包括在此。驷弟久不写信何故?我望你读书发生疑问时,确告我,我定能回答你。《小说月报》与《诗》可先看,再寄给我。《冬夜草儿评论》驷弟如在沪买不到,就请舒弟寄一本来。

    我在美术学院底成绩这个月更进步了,因为又多得了一个超等。但是我并不喜现在的功课。昨晚会着一位美国有名女诗人海德夫人。我将我的诗译了几首给她看,她颇称赞。她劝我多译几首,给她送到这里一个著名杂志(《诗》)请他们登载。我的朋友们笑我还没有上中国诗台,倒先上了美国诗台。我不知国内的人将怎样承受我的将要出版的《红烛》,或者他们还不能鉴赏他。但我那儿管得了这些事呢?海德夫人到过中国、当过《诗》底编辑,著了两本诗集,在此邦文学界颇有声望。她的丈夫海德先生是一个戏曲家、医学家,我也会见了。他们当然在学问界是最上流的人物。在美国只有这些人我还不讨厌。

    请驷弟转托十哥到亚东或泰东图书局,打听在他们那里印新诗有些什么办法。问他们能否同著者分任印费,或替著者完全担任印著(费),将来的收入少分几层给著者。如到亚东就问《草儿》《冬夜》《蕙的风》是什么办法;到泰东就问《女神》是什么办法。当然去调查时,须告诉他们我的历史。请十哥早点去访问,因我要立刻将《红烛》送出去,不然我以后的著作恐怕不容易叫响。我本想完全自己出印费,但现在看起来,力量实在不足,只好放松了吧。

    钧天弟听说有信来,是由五哥转寄的,怎么现在还没有收到呢?我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并愿跟他讨论些文学、美术的问题。

    到如今只接到五哥一次信。远人底渴念可想而知。父亲大人底手谕倒都收到了。家内入冬都平安否?母亲大人请少出外劳顿,恐冬寒复触发老疾也。二哥近来有何安置否?二嫂仍在省否?父亲大人宜时时往省间住几天,借以察验侄辈底功课;家中细故不值得老年人底过虑也。十四、十六妹读书应渐有进步、渐有兴趣。确当多写信来,但不要说雷同的话。家中细事多少,都是写信底资料。写不出的字,有父亲,有先生,都可以问;如此,为什么不多写些好的长的信来呢?我不是说从前的信不好(“家书抵万金”那有不好的呢?),但我还要看更好的信。孝贞计当近临盆之期矣。从此当脱去所有的孩子气,用心鞠育,用心读书。在家里一方面,如能多使她得一刻读书底时候,少负些鞠育底责任,那我们就感激不尽了。但是这并不是说孝贞不当学习这些事。这些事她应处处留心观察,因为这是女人底正式的职分之一种。

    以下的话,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都当听者。你们看这次我的信里又提到一个美国的女诗人,因为她夸奖了我的诗,我就很以为得意。这样看来,女人并不是不能造大学问、大本事。我们美术学院底教员多半是女人。女人并不弱似男人。外国女人是这样,中国女人何尝不是这样呢?好象你们要我写信写楷字,你们实在办不到,第一桩,我太忙了,第二桩,我写楷字真写得不痛快。请你们原谅我。好在我写的都是行书,没有草字。行书你们也是要学的。

    家中今年收成不好,但是我在美国读书底成绩是十足的收成。可见得“砚田无恶岁”了!家中应引为欣慰。

    一多寄自美国

    阳十二月二日

    异邦佳节,倍思故乡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五哥、驷弟转呈

    双亲大人暨全家公鉴:

    五哥寄来宁字第二号信收到。于今家书真抵万金矣!

    二哥近在何处?有无活动余地?三哥底事能永久否?宁厂加工,寿命究竟长否?统祈示知为盼。驷弟成绩甚佳,殊可喜。课外有暇当多阅杂志,以得普通知识。阅杂志原不是做学问之目的,亦非做学问之本身。但驷弟目下所需者是一普通知识之根柢,根柢既成,思想通澈,然后谈得到做专门的学问。此非文科独然,实科亦莫不然。我瞩驷弟多写信来质疑问难。我虽远隔重洋,书信往来,节序已迁,但研究学问,真理不改,时间不足以囿之也。

    美术学院已放寒假,于今一星期矣。我们除美术史一科外并无大考,只以平日成绩定等级耳。我上月成绩又进,七门功课已得六超等矣。此间学校每年多分三学期者。美院亦然。我们下学期应加新功课,但目下尚不知何种耳。

    《红烛》已寄与梁君,请经理付印。到美后曾加新作七十首左右。全集屡经删削,尚余百零三首。以首数言,除汪静之底《蕙底风》,无有多于此者。印费我不知究须多少。我现只存三十元美金,拟不日寄给十哥处,俟梁君与书局办妥交涉后,再转拨书局。我又想在这里再借数十元,以后寄回。如尚不敷,则请兄等设法补足。梁君信来讲可以代筹款项。但我想《冬夜草儿评论》印费系梁君独任者,此次不便再累之。《红烛》中我本想多用几张插画。但目下因经济的关系一张也不能用了,连封面上亦不能用画了。只好等出第二本集子时,再好好的印出一本书来罢。

    芝加哥大学也在寒假之中。同居刘君已往威士康新游历(吴泽霖、罗隆基二君在彼处),现只我与钱君在此耳。昨日为耶稣圣诞节。此节在美国等于我国之新年。他们热闹起米,逼得我们无隙可钻了。作客者,作客于异国者,最怕的是这种时候了!

    今早得梁实秋信称郭沫若君曾自日本来函与我们的《冬夜草儿评论》表同情。来函有云:“……如在沉黑的夜里得见两颗明星,如在蒸热的炎天得饮两杯清水……在海外得读两君评论,如逃荒者得闻人足音之跫然”。你们记得我在国时每每称道郭君为现代第一诗人。如今果然证明他是与我们同调者。我得此消息后惊喜欲狂。又有东南大学底一位胡梦华君也有来函表示同情。但北京胡适之主持的《努力周刊》同上海《时事新报》附张《文学旬刊》上都有反对的言论。这我并不奇怪,因这正是我们所攻击的一派人,我如何能望他们来赞成我们呢?总之假如全国人都反对我,只要郭沫若赞成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余容续闻。耑此敬候

    全家安泰。

    一多自美芝城寄

    十二月二十七日

    所托诸事,烦请费心

    致闻亦有(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

    十哥:

    寄来书物三件,第一号(照相)收到后四五日第二号才到,第三号恐又须四五日也,美邮务可靠,想遗失不致也。寄八哥诸函,均已当日转寄,今得复函,均已收到。兄年节回家否?兹由信内寄来美金三十元拟作《红烛》印费。《红烛》底稿已寄与北京梁君实秋请代经理付印(在上海),候交涉办妥后,梁君当有信到兄处,并告书局向兄处取此款。余数已请梁君与书局说妥出版后再付。但下月弟或仍有二十元寄兄处。若此款寄到,即付与书局亦可,交驷弟暂用亦可。因此次印费文武是要五哥设法添补的。除弟寄归之数,请问明尚缺多少,并请通知五哥,请早日设法,于出版时付清。又校对一事不知由书局完全负责或如北京书局,著者需担任预校。如上海同然,即着驷弟办之可也。

    弟到美后情形,谅兄已知其梗概。学业方面,既得兴趣,自不觉困苦。此美术学校最满我意处,乃日间上课,课毕即无事,故晚间返寓,犹得研究文学也。入冬微觉身体衰退,夜坐过久,次日即不能支持,且时有停食、流鼻血诸小恙。寒假后稍觉强健,食量日增。弟作事每随兴趣所之,不能自制,故身体衰退此亦一因,然芝城气候及食品亦须负责也。

    八哥学业身体都很好。吾二人通信甚密,此在异乡之一慰藉也。筠天弟闻在宁成绩甚好,阅来信,思想亦大大进步,真喜事也。驷弟颇勤谨,惟恐过度,请兄时时警告。学问之道路非一步可以跨完者也。

    所托诸事,费心费心。顺问 冬安。

    请即覆为要

    弟多 上

    一月五日

    为《红烛》出版四处筹款

    致闻家騄(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

    五哥:

    兹已寄美金三十元与十哥作《红烛》印费,请他转交书局。弟存款三十元都借与别人了,需下月才能还清。此次之款,二十元由八哥处借来,十元乃我本月所节省者。下月可省十元拟还八哥一半。别人还我的三十元或多可全数寄归,少则寄二十五元归。美金价钱现在很好。统计可以寄归之数,至少五十五元,可以换银洋百元之谱。诗集印费不知到底要多少。无论如何,所差之数,请你设法候出版时付清。出版也不知究在何时,已请十哥问明书局转告,但我想总需两月。我以后大约每月可寄十元归;如出版期迟,我寄归之款即可作印费之用。但出版期既未决定,此说自不可靠也。

    前上诸函收到否?美术学校已开课。新加功课有“人体组织”一门,余皆仍旧。余容后谈。

    顺问近好。

    弟 骅 上

    一,五

    我乃有国之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

    致父母亲(一九二三年一月十四日)

    五哥、驷弟呈

    父 母亲大人及家共鉴:

    十哥寄来之书籍至今只收到两包,相片与杜陆二家诗集是也,其余杂志想已失落矣,可恶已极。《创造》望驷弟补寄来,其余杂志以后永远停止寄阅,但驷弟若要看,买就亦好,不必寄美也。《创造》第一期闻有再版,亦望驷弟买一本存之,以便日后汇成全套也。以后凡寄物件务挂号以备不虞。前已寄美金三十元至十哥处,不知收到否?此次寄钱,系夹在信内,盖此国邮章五十元以下可以夹信内封寄也。以后寄钱均仿此。

    美校上课已两星期。此学期功课较为繁难,然亦较为有趣。故本学期时间将必多用于美术上,而文学遂不能不稍受停顿也。但此亦不碍。《红烛》既出版,我于文学方面可以告一小段落。此时专攻美术,计亦不恶也。此间学校,每季为一学期,故一年得四学期,除暑假,则三学期。三学期乃正式期限,但有愿于暑假中维续修业者亦可能也。故若能连读三暑假,则可减省一年之光阴也。美院本三年毕业。我想连读两暑假,则两年之间已读完两年又两学期之功课。再读一学期,即两年又三个月,而三年之功课均毕矣。由此计算,后年年底(民国十三年)我当能归国。日前闻一教员云,在此校肄业两年,根底工夫已足矣,此后自己作功夫,可也。故我若欲早归,后年秋天亦可归来。但特来美一次,住个两年半,亦不算久,我当有此忍耐性以支持到底也。想家中得知我留美期限又由三年减至二年半,亦足惊喜矣。然而局外人或因别人求学四五或六年而我两年半即归,遂责我向学之心不切。噫!此岂可为俗人道哉!我未曾专门攻文学,而吾之文学成绩殊不多后人也。今在此学美术,吾之把握亦同然。吾敢信我真有美术之天才,学与不学无大关系也,且学岂必在课堂乎?且美利加非我能久留之地也。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与家人围炉絮谈,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将谓吾国人不能制杀人之枪炮遂不著彼之光明磊落乎?总之,彼之贱视吾国人者一言难尽。我归国后,吾宁提倡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

    信到时计在岁末,诸兄弟当已返家,故仍直接寄家中也。此候 合室清吉,并贺 新禧!

    一多寄

    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书

    我得一女,正如我愿

    致父母亲(一九二三年二月十日)

    父 母亲大人暨全家公鉴:

    又久未接家信,家中均好否?前上诸函谅都收到。近来身体甚佳,功课成绩亦有进步。人体写生从来只得上等,这回得了超等了。所以现在的分数是青一色的超了。我来此半年多,所学的实在不少,但是越学得多,越觉得那些东西不值得一学。我很惭愧我不能画我们本国的画,反而乞怜于不如己的邻人。我知道西洋画在中国一定可以值钱,但是论道理我不应拿新奇的东西冒了美术的名字来骗国人底钱。因此我将来回国当文学教员之志乃益坚。

    家中望远人底信,却总不写信来,这亦不可解。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为何亦不写信来?难道我没有信给她们,她们就不该写信给我吗?我有功课及自修,日夜忙碌,不能写信,犹可原谅,你们有何道理不写信来呢?你们读书间断否?孝贞分娩,家中也无信来,只到上回父亲才在信纸角上缀了几个小字说我女名某,这就完了。大约要是生了一个男孩,便是打电报来也值得罢?我老实讲,我得一女,正如我愿,我很得意。我将来要将我的女儿教育出来给大家做个榜样。我从前要雇乳母以免分孝贞读书之时。现在不以为然。孝贞当尽心鞠育她,同时也要用心读书。我的希望与快乐将来就在此女身上。

    《红烛》底交涉实秋有信来否?钱若不够,请诸兄等暂筹垫还,我以后每月节省陆续寄回。我想到头总不会赔本。此上顺问全安!

    男 一多

    二月十日

    中国几乎无处没有诗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二月十日)

    驷弟:

    我答应你两星期前回信,直到现在才实行,真对不起。

    我现在可以批评你的笔记了。

    王光祈所讲外国人居室陈设华丽底原因未必尽实,这些只是相对的说法,未必是绝对的。你说外国的社会经过艺术化,更不实在。你又说中国美术向来不发达,“向来”当改为“近来”。唐宋之美术之发达据西人之考据真是无可比伦。江浙人宁饿着肚皮穿好衣服,他们这一点确乎是比较的可取一点,若说中国人十分轻美术也不对。诗在各种艺术之中所占位置很高(依我的意见比图画高)。但诗之普遍诚未有如中国者。在中国几乎无处没有诗。穷家小户至少门联是贴得起的。门联上写的不是诗是什么?至于从前科举时代凡是读书过考,谁不要会作几句诗!至于读诗更是普遍了。《唐诗三百首》《千家诗》一类的课本西方是找不出的。

    东方之具形美术(即图画、雕刻、建筑)所以比较地不发达,而文学反而发达————这亦非偶然。图画等艺术须耗费物料甚多,然后才能完成。中国人物质文明不发达,故多费物料即成奢侈,盖物质不发达,不能浪费也。文学或诗之创造可以绝对不依赖于物质。我能作一首诗,口里念出来,我的诗就存在了(连写都不必写)。但图画必依赖笔墨纸等物而后存在。仅一概念不成图画也,中国人穷,花不起钱,诗却可以尽量地做,毫无消耗。诗是穷人底艺术,故正合物质穷困的中国人。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国人贱视具形美术,因为我们说这是形式的,属感官的,属皮肉的。我们重心灵故曰五色乱目,五声乱耳。这种观念太高,非西人(物质文化的西人)所能攀及。

    我现在着实怀疑我为什么要学西洋画,西洋画实没有中国画高。我整天思维不能解决。那一天解决了我定马上回家。

    有一个多月没有作诗。上星期作了一篇批评郭译莪默底文,寄回国来了。我希望第五期的《创造》可以登出。

    听说《清华周刊》底文艺增刊要登我的《忆菊》,你看见过否?这是我的一篇得意之作,朋友们懂诗与否的莫不同声赞赏。你爱读否?

    寄钧弟底信看见否?草此,便问 近好!

    兄 多

    二月十日

    诗兴总比画兴浓些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三月八日)

    五哥、驷弟转呈

    家公鉴:

    许久没有写信回,也许久没有接到来信。昨接八哥来函称接家书,腊初曾得大雪,春收可救百分之一二,诚大不幸中之幸也。乡间此时情形如何?人心慌乱到什么程度?望略示远人,借释悬念。凶年兵燹,频乘荐臻,乡民将何以为生啊!不知人心是怨天呢,还是怨人?天灾诚无法可救,至于人祸,若在欧美,这辈封狐长蛇,早被砍作百块了!美国底革命如此,法国底革命如此,俄国底革命亦如此。

    我近来人事甚好。功课也作得有兴,但是诗兴总比画兴浓些。现在为作一首描写母校生活的长诗,旷了两天课。诗还没有作完,课可没法再旷了。范静生先生前过芝城,为此处留学生讲演,大意谓欧美侵蚀吾国的脂膏,吾人抗御之法,还靠农民。故农民教育,尤为当今亟务。先生来美,即为考察此邦的农村教育。前两星期我曾参与此城之文艺学会,又会见此邦的一位大诗人卢威尔。这位诗人曾翻译过一本中国诗,他不懂中文,他译中诗,同林琴南译西洋小说一样,与别人共作。这就是近来的新闻。草此敬请

    双亲大人福安,全家福安!

    骅 谨启

    只求在文坛打出一条道来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三月一十日)

    五哥、驷弟转呈

    室公鉴:

    十哥代寄来的《创造》与《小说月报》都已收到。第二次寄回的钱不知收到否?今接实秋来函称诗稿将寄与泰东承印,版权归他们,可以得到一点稿费,也到底不知多少。成仿吾(《创造》底编辑)并允代为帮忙。稿费底事,在我们本不好太执著,还价是讲不到的,只好随便一点,落得出版以后,销行可望广一点。初出头的作家本来是要受点委曲的。《冬夜草儿评论》除了结识了郭沫若及创造社一般人才外,可说是个失败。我埋伏了许久,从来在校外的杂志上姓名没有见过一回,忽然就要独立的印出单行本来,这实在是有点离奇,也太大胆一点。但是幸而我的把握当真拿稳了,书印出来,虽不受普通一般人底欢迎,然而鉴赏我们的人倒真是我们眼里的人。实秋信中又讲到郁达夫(小说家,也是创造社底中坚人物)曾到清华园来拜访了他一次。他又讲我的批评《女神》的文章将在下期的《创造》里登出了。总之,目下我在文坛上只求打出一条道来就好了。更大的希望留待后日再实现吧。近来作了一首写清华生活的长诗,寄给此邦各处的朋友看了,都纷纷写信来称赞,其中浦薛风尤其象发狂似的赞美我。我觉得名誉一天天的堆上我身来了,从此我更要努力。

    近来人事很好。功课虽忙,却也有趣。家中近来都好否?二哥近状如何?乡间近来安静否?诸祈示知是为至荷!寄归各款如今当然可移作他用。下月恐怕再有贰十元寄回。耑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 福安,并问

    全家安好!

    骅 谨启

    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再写封信来看看你们的进步如何。

    又及

    达到一种目的必须一种方法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驷弟:

    我实在对不住你,同你写的信太少了。但是这里有个原由。每次你的信来,我总想等到那天有暇,长长地写封回信,殊不知事情既忙,脾气又懒,长信到底写不成,不独长信,连短信也写不成了。我想以后不要这样野心,信来了便作答,有时候多写点,否则写少点,也聊胜于无。前星期寄归一函讲《红烛》已卖与泰东事,不知收到否。

    你信中提到沫若所讲关于艺术与人生之关系的话,很有见地。但我们主张纯艺术主义者的论点,原与他这句话也不发生冲突。但是说他已将这纠葛的问题解决了,我又不信。我还是拘守我的老主张。你又问精神肉体互相关属,是何理由。其实这很明白,肉体是方法,精神是目的。达到一种目的必须一种方法,但方法底价值是在其能用以达到目的的。若无目的,还要方法何用呢?若没有字,笔也没有价值存在了。字写完了,笔可以抛掉。字到底比笔要紧些。精神是字,肉体是写字的笔。

    你抄来的笔记中论人生之罪恶与忏悔一段,理论辟透,文词焕发,气势浑厚。我初次看过,忽略过了,今天再阅,才知道我的弟弟能作这样的文章,我快乐极了!我快乐极了!驷弟,你当努力,你可以作个诗人,或小说家,或戏剧家。你的天资够了,只看你将来的努力如何。平常你的文字有些拖泥带水,这一段,好极了,便叫我自己写起来,也不过如此。

    《蕙的风》实秋曾寄我一本。这本诗不是诗。描写恋爱是合法的,只看艺术手腕如何。有了实秋底艺术,才有《创造》第四期中载的那样令人沉醉的情诗。汪静之本不配作诗,他偏要妄动手,所以弄出那样粗劣的玩艺儿来了,胡梦华底批评我也看见了,讲得有道理。文学研究会底徐玉诺出了一本《未来的花园》,见过否?实秋不喜他,我却说他颇有些佳点。徐君是个有个性的作家,我说他是文学研究会里的第一个诗人。自圣诞节后我只作了两首诗,一是《园内》,你可在今年的《清华周刊》底纪念号见到。还有一首名《长城下之哀歌》,现在修改,拟送《创造》发表。这两首都是极长的诗。《园内》恐怕是新诗中第一首长诗。我近来的作风有些变更。从前受实秋底影响,专求秀丽,如《春之首章》《春之末章》等诗便是。现在则渐趋雄浑沉劲,有些象沫若。你将来读《园内》时,便可见出。其实我的性格是界乎此二人之间。《忆菊》一诗可以作例。前半形容各种菊花是秀丽,后半赞叹是沉雄。现在春又来了,我的诗料又来了,我将乘此多作些爱国思乡的诗。这种作品若出于至性至情,价值甚高,恐怕比那些无病呻吟的情诗又高些。

    我的画兴也日浓。我现在又渐有在此多留年余底倾向,但此时还早,说不定将来的事呢。你现在看些什么杂志?关于文学,《创造》同《小说月报》都不可不看。别的非文学的杂志也要看。法文进境如何?日记多作固好,但不要太占了看书底时间。不妨试作些诗或小说,以资练习。你将来专门那一种学问,现在固不必定,但无论如何,以文学作副科,既合你的性情,又是件很有价值的事。你若要专门文学也好,但我不勉强你。将来到底专门什么,现在也无妨想想,却不必遽然决定。旧书亦当看。

    你回家后考察两妹及孝贞底进步到底如何,请详细告我。家中还有什么新闻望亦多告我。二哥底近状若何?三哥事有变否?五哥事有变否?都望详细告我。

    我在此邦同级中组织了一个通信的团体,吴泽霖、罗隆基、钱宗堡、蒲薛凤、沈有乾、何浩若都在此团体中。我们所做的事;就是互相通信,报告消息,讨论问题。这是留学生生活中之新发明。将来实行了,一定在这干枯孤寂的留学生活中加进一点新兴趣,新精神。八哥与他们同级的时昭瀛、潘光旦、刘聪强、陈石孚、刘昭禹也组织了一个同类的团体。

    草此便问 近好。

    通信处要法文的或英文的。速寄来。

    兄 一多

    三,廿五日

    除接家信外,更无乐事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四月八日)

    驷弟:

    寒假所作札记并信都收到。札记大体甚好,确见进步,可喜。但以后可节录佳者一、二节寄来评阅,盖过多你既不胜抄写之劳,我亦无暇细评,且亦无尽评之必要也。我意你目下亦不可太费多时于札记上,阅览更要紧也。

    久不接家中来信,你的信里亦未提及家中一字。远人其何以奈此!父亲大人每责我写信不密而以八哥与我相衡。岂知八哥所接之家信亦密于我者哉?家中若许人岂数月中无时涂一二字寄来乎?我若写信不勤,功课忙碌,非无因也。我不信全家之人除你而外皆为忙人,且忙甚于我也。我虽为书呆,亦不致呆如木石,而无思家之情也。

    近来生活尔尔。饭健虽犹如常,然面心灵之愉乐,无足道者。客居万里者,除接家信外,更无乐事。家书不可得,则望友书。有友如实秋,月为三四书来,真情胜于手足矣。驷弟乎!你非劝我勿系怀乡梓者乎?吾亦知系怀何益。然人非全为理智动物,情难胜也!我近数年来,不知何来如许愁苦?纵不思乡,岂无他愁?大而宇宙生命之谜,国家社会之忧,小而一己之身世,何莫非日夜啮吾心脏以逼我入于死之门者哉!曩者童稚,不知哭泣,近则动辄“冷泪盈眶”,吾亦不知其何自来也。

    近方作《昌黎诗论》,唐代六大诗人之研究之一也。义山研究迄未脱稿,已牵延两年之久矣。今决于暑假中成之。家中《义山诗评》四本请速寄来,勿误勿误!工部诗云: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我诚知攫取名誉非难事也,然今亦已看穿矣。顾犹孜孜于著述者,非求闻望,借以消磨岁月耳。

    家中不另作书,借此恭请

    室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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