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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树头铜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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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的活动,生活就不枯寂了,精神也就不会烦闷了。

    第三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你总得有一点信心。”我们生在这个不幸的时代,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是叫我们悲观失望的。特别是在这个年头毕业的你们,眼见自己的国家民族沉沦到这步田地,眼看世界只是强权的世界,望极天边好像看不见一线的光明,————在这个年头不发狂自杀,已算是万幸了,怎么还能够希望保持一点内心的镇定和理想的信任呢?我要对你们说:这时候正是我们要培养我们的信心的时候!只要我们有信心,我们还有救。古人说:“信心(faith)可以移山。”又说:“只要工夫深,生铁磨成绣花针。”你不信吗?当拿破仑的军队征服普鲁士占据柏林的时候,有一位穷教授叫做菲希特(fichte)的,天天在讲堂上劝他的国人要有信心,要信仰他们的民族是有世界的特殊使命的,是必定要复兴的。菲希特死的时候(1814),谁也不能预料德意志统一帝国何时可以实现。然而不满五十年,新的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居然实现了。

    一个国家的强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铁律的。我们今日所受的苦痛和耻辱,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我们要收将来的善果,必须努力种现在的新因。一粒一粒的种,必有满仓满屋的收,这是我们今日应该有的信心。

    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努力。

    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

    佛典里有一句话:“福不唐捐。”唐捐就是白白的丢了。

    我们也应该说:“功不唐捐!”没有一点努力是会白白的丢了的。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方向,你瞧!你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叶开花结果了!

    你不信吗?法国被普鲁士打败之后,割了两省地,赔了五十万万法郎的赔款。这时候有一位刻苦的科学家巴斯德(pasteur)终日埋头在他的试验室里做他的化学试验和微菌学研究。他是一个最爱国的人,然而他深信只有科学可以救国。他用一生的精力证明了三个科学问题:(一)每一种发酵作用都是由于一种微菌的发展;(二)每一种传染病都是由于一种微菌在生物体中的发展;(三)传染病的微菌,在特殊的培养之下,可以减轻毒力,使它从病菌变成防病的药苗。————这三个问题,在表面上似乎都和救国大事业没有多大的关系。然而从第一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定出做醋酿酒的新法,使全国的酒醋业每年减除极大的损失。从第二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教全国的蚕丝业怎样选种防病,教全国的畜牧农家怎样防止牛羊瘟疫,又教全世界的医学界怎样注重消毒以减除外科手术的死亡率。从第三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发明了牲畜的脾热瘟的治疗药苗,每年替法国农家减除了二千万佛郎的大损失;又发明了疯狗咬毒的治疗法,救济了无数的生命。所以英国的科学家赫胥黎(huxley)在皇家学会里称颂巴斯德的功绩道:“法国给了德国五十万万法郎的赔款,巴斯德先生一个人研究科学的成绩足够还清这一笔赔款了。”

    巴斯德对于科学有绝大的信心,所以他在国家蒙奇辱大难的时候,终不肯抛弃他的显微镜与试验室。他绝不想他的显微镜底下能偿还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然而在他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他已收获了科学救国的奇迹了。

    朋友们,在你最悲观最失望的时候,那正是你必须鼓起坚强的信心的时候。你要深信: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原题《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

    从大海沉船上救出自己

    当五月七日北京学生包围章士钊宅,警察拘捕学生的事件发生以后,北京各学校的学生团体即有罢课的提议。有些学校的学生因为北大学生会不曾参加五七的事,竞在北大第一院前辱骂北大学生不爱国。北大学生也有很愤激的,有些人竞贴出布告攻击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媚章媚外。然而几日之内,北大学生会举行总投票表决罢课问题,共投一千一百多票。反对罢课者八百余票,这件事真使一班留心教育问题-的人心里欢喜。可喜的不在罢课案的被否决,而在一、投票之多,二、手续的有秩序,三、学生态度的镇静。我的朋友高梦旦在上海读了这段新闻,写了一封长信给我,讨论此事,说,这样做去,便是在求学的范围以内做救国的事业,可算是在近年学生运动史上开一个新纪元。————只可惜我还没有回高先生的信,上海五卅的事件已发生了,前二十天的秩序与镇静都无法维持了。于是六月三日以后,全国学校遂都罢课了。

    这也是很自然的。在这个时候,国事糟到这步田地,外间的刺激这么强:上海的事件未了,汉口的事件又来了,接着广州,南京的事件又来了:在这个时候,许多中年以上的人尚且忍耐不住,许多六十老翁尚且要出来慷慨激昂地主张宣战,何况这无数的少年男女学生呢?

    我们观察这七年来的“学潮”,不能不算民国八年的五四事件与今年的五卅事件为最有价值。这两次都不是有什么作用,事前预备好了然后发动的;这两次都只是一般青年学生的爱国血诚,遇着国家的大耻辱,自然爆发,纯然是烂漫的天真,不顾利害地干将去,这种“无所为而为”的表示是真实的,可敬爱的。许多学生都是不愿意牺牲求学的时间的;只因为临时发生的问题太大了,刺激太强烈了,爱国的感情一时迸发,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功课也不顾了,秩序也不顾了,辛苦也不顾了。所以北大学生总投票表决不罢课之后,不到二十天,也就不能不罢课了。二十日前不罢课的表决可以表示学生不愿意牺牲功课的诚意;二十日后毫无勉强地罢课参加救国运动,可以证明此次学生运动的牺牲的精神。这并非前后矛盾:有了前回的不愿牺牲,方才更显出后来的牺牲之难能而可贵。岂但北大一校如此?国中无数学校都有这样的情形。

    但群众的运动总是不能持久的。这并非中国人的“虎头蛇尾”“五分钟的热度”。这是世界人类的通病。所谓“民气”,所谓“群众运动”,都只是一时的大问题刺激起来的一种感情上的反应。感情的冲动是没有持久性的;无组织又无领袖的群众行动是最容易松散的。我们不看见北京大街的墙上大书着“打倒英日”不要五分钟的热度”吗?其实写那些大字的人,写成之后,自己看着很满意,他的“热度”早已消除大半了;他回到家里,坐也坐得下了,睡也睡得着了。

    所谓“民气”,无论在中国在欧美,都是这样:突然而来,倏然而去。几天一次的公民大会,几天一次的示威游行,虽然可以勉强多维持一会儿,然而那回天安门打架之后,国民大会也就不容易召集了。

    我们要知道,凡关于外交的问题,民气可以督促政府,政府可以利用民气:民气与政府相为声援方才可以收效。没有一个像样的政府,虽有民气,终不能单独成功。因为外国政府决不能直接和我们的群众办交涉;民众运动的影响(无论是一时的示威或是较有组织的经济抵制)终是间接的。一个健全的政府可以利用民气作后盾,在外交上可以多得胜利,至少也可以少吃点亏。若没有一个能运用民气的政府,我们可以断定民众运动的牺牲的大部分是白白地糟蹋了的。

    倘使外交部于六月二十四日同时送出沪案及修改条约两照会之后即行负责交涉,那时民气最盛,海员罢工的声势正大,沪案的交涉至少可以得一个比较满人意的结果。但这个政府太不像样了:外交部不敢自当交涉之冲,却要三个委员来代肩末梢;三个委员都是很聪明的人,也就乐得三揖三让,延搁下去。他们不但不能用民气,反惧怕民气了!况且某方面的官僚想借这风潮延长现政府的寿命;某方面的政客也想借这问题延缓东北势力的侵逼。他们不运用民气来对付外人,只会利用民气来便利他们自己的志气!于是一误,再误,至于今日,沪案及其他关连之各案丝毫不曾解决,而民气却早已成了强弩之末了!

    上海的罢工本是对英日的,现在却是对邮政当局,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了。北京的学生运动一变而为对付杨荫榆,又变而为对付章士钊了。广州对英的事件全未了结,而广州城却早已成为共产与反共产的血战场了。三个月的“爱国运动”的变相竟致如此!

    这时候有一件差强人意的事,就是全国学生总会议决秋季开学后各地学生应一律到校上课,上课后应努力于巩固学生会的组织,为民众运动的中心。北京学联会也决议北京各校同学于开学前务必到校,一面上课,一面仍继续进行。

    这是很可喜的消息。全国学生总会的通告里并且有“五卅运动并非短时间所可解决”的话。我们要为全国学生下一转语:救国事业更非短时间所能解决:帝国主义不是赤手空拳打得倒的;“英日强盗”也不是几千万人的喊声咒得死的。

    救国是一件顶大的事业:排队游街,高喊着“打倒英日强盗”,算不得救国事业;甚至于砍下手指写血书,甚至于蹈海投江,杀身殉国,都算不得救国的事业。救国的事业须要有各色各样的人才;真正的救国的预备在于把自己造成一个有用的人才。

    易卜生说的好:

    真正的个人主义在于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个东西。

    他又说: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好像大海上翻了船,最要紧的是救出我自己。在这个高唱国家主义的时期,我们要很诚恳的指出:易卜生说的“真正的个人主义”正是到国家主义的惟一大路。救国须从救出你自己下手!

    学校固然不是造人才的惟一地方,但在学生时代的青年却应该充分地利用学校的环境与设备来把自己铸造成个东西。我们须要明白了解:

    救国千万事,何一不当为?

    而吾性所适,仅有一二宜。

    认清了你“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方向,努力求发展,这便是你对国家应尽的责任,这便是你的救国事业的预备工夫。国家的纷扰,外间的刺激。只应该增加你求学的热心与兴趣,而不应该引诱你跟着大家去呐喊,呐喊救不了国家。即使呐喊也算是救国运动的一部分,你也不可忘记你的事业有比呐喊重要十倍百倍的。你的事业是要把你自己造成一个有眼光有能力的人才。

    你忍不住吗?你受不住外面的刺激吗?你的同学都出去呐喊了,你受不了他们的引诱与讥笑吗?你独坐在图书馆里觉得难为情吗?你心里不安吗?————这也是人情之常,我们不怪你:我们都有忍不住的时候。但我们可以告诉你一两个故事,也许可以给你一点鼓舞:

    德国大文豪哥德(goethe)在他的年谱里(英译本页一八九)曾说,他每遇着国家政治上有大纷扰的时候,他便用心去研究一种绝不关系时局的学问,使他的心思不致受外界的扰乱。所以拿破仑的兵威逼迫德国最厉害的时期里,哥德天天用功研究中国的文物。又当利俾瑟之战的那一天哥德正关着门,做他的名著essex的“尾声”。

    德国大哲学家费希特(fichte)是近代国家主义的一个创始者。然而他当普鲁士被拿破仑践破之后的第二年(1807)回到柏林,便着手计划一个新的大学————即今日之柏林大学。那时候,柏林还在敌国驻兵的掌握里。费希特在柏林继续讲学,在很危险的环境里发表他的“告德意志民族”(redenandiedeutschenation)。往往在他讲学的堂上听得见敌人驻兵操演回来的笳声。他这一套讲演————“告德意志民族”————忠告德国人不要灰心丧志,不要惊慌失措;他说,德意志民族是不会亡国的;这个民族有一种天赋的使命,就是要在世间建立一个精神的文明,————德意志的文明,他说:这个民族的国家是不会亡的。

    后来费希特计划的柏林大学变成了世界的一个最有名的学府;他那部“告德意志民族”不但变成了德意志帝国建国的一个动力,并且成了十九世纪全世界的国家主义的一种经典。

    上边的两段故事是我愿意介绍给全国的青年男女学生的。我们不期望人人都做哥德与费希特。我们只希望大家知道:在一个扰攘纷乱的时期里跟着人家乱跑乱喊,不能就算是尽了爱国的责任,此外还有更难更可贵的任务:在纷乱的喊声里,能立定脚跟,打定主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

    原题《爱国运动与求学》

    历史科学的方法

    地质学、古生物学皆属于历史科学,本人特在此提出1880年赫胥黎(thomashenryhuxley)关于研究古生物的一篇有名的讲词“柴狄的方法”(onthemethodofzadig)的故事来谈谈。

    赫氏所讲故事里的“柴狄”是法国一位大哲人伏尔泰(voltaire)作的小说里的主人翁,在这书中柴狄是一位巴比伦的哲学家,他喜欢仔细观察事物。有一天他在森林中散步,恰巧王后的小狗走失了,仆人正在找寻,问柴狄曾否看到。柴狄当时说那只狗是一只小母狗,刚生了小狗,并且一只脚微跛。仆人以为那只狗一定被他偷藏了,就要逮捕他,这时又有一群人来找寻国王失了的马,柴狄又说出那马是一匹头等快跑的马,身高五尺,尾长三尺半,马蹄上带着银套,嘴衔勒上有二十三“开”金子的饰品。于是他就以偷窃王家的狗和马的嫌疑被捕了。在法庭上柴狄为自己辩护,他指出,他根据沙上的痕迹就可以判断那狗是刚生小狗的母狗,左后足是跛的;又根据路旁树叶脱落的情形,可以判断马的高度,根据路的宽度和两旁树叶破碎的情形,可以判断马尾的长度;马嘴曾碰石头,那石头上的划痕,可以推知马衔勒是二十三开金制成,根据马的足迹,可以判断这是一匹头等快跑的马。随后狗和马都在别处找到了,柴狄无罪被释。赫胥黎说,古生物学的方法其实就是“柴狄的方法”。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古生物学家、地质学家以及天文学家所用的研究方法,就是这种观察推断的方法,地质学和古生物学都是“历史的科学”,同样根据一些事实来推断造成这些事实的原因。

    历史的科学和实验的科学方法有什么分别呢?实验的科学可以由种种事实归纳出一个通则。历史的科学如地质学等也可以说是同样用这种方法。但是实验科学归纳得通则之后,还可以用演绎法,依照那通则来做实验,看看某些原因具备之后是否一定发生某种预期的结果。实验就是用人功造出某种原因来试验是否可以发生某种结果。这是实验科学和历史科学最不同的一个要点。地质学和其他历史的科学,虽然也都依据因果律,从某些结果推知当时产生这些结果的原因,但历史科学的证据大部分是只能搜求,只能发现,而无法再造出来反复实验的。(天文学的历史部分可以上推千万年的日月食,也可以下推千万年的日月食,也还可以推知某一个彗星大约在某年可以重出现。但那些可以推算出来的天文现象也不是用人功制造出来的。但我曾看见一位欧洲考古学家用两块石头相劈,削成“原始石器”的形状。)正因为历史科学上的证据绝大部分是不能再造出来做实验的,所以我们做这几门学问的人,全靠用最勤劳的工夫去搜求材料,用最精细的工夫去研究材料,用最谨严的方法去批评审查材料。

    这种工夫,这种方法,赫胥黎在八十年前曾指出,还不过是“柴狄的方法”。柴狄的方法,其实就是我们人类用常识来判断推测的方法。赫胥黎说:“游牧的民族走到了一个地方,看见了折断了的树枝,踏碎了的树叶,搅乱了的石子,不分明的脚印,从这些痕迹上,他们不但可以推断有一队人曾打这里经过,还可以估计那一队的人数有多少,有多少马匹,从什么方向来,从什么方向去,过去了几天了。”历史科学的方法不过是人类常识的方法,加上更严格的训练,加上更谨严的纪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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