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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蒋 | 萧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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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羊奶的伙计小蒋,像个仆仆风尘的北极翁,背着那条白袋子,沿着后海刚上冻的溪沟向厂里踱。坡上过路的人很稀,且还没见一个体面人影儿。因为在这天刚发亮的时节,正是多数穿长褂儿人的午夜呢!时间太早了些,连那些被生活管束着,每早照例得由热巴巴被筒儿里抽出来的买卖生意人,也还见不着多少出了门。小蒋却不问季节,成天照老规矩,按时到厂。他的神气真很难引起人的注意,那样子也不讨厌,也不惊人,一切皆极其平凡。

    这人身体小小的,两手粗大异常,说话时常常把眼眉聚捡起来,忽然放开,既不能从那上面发现什么好处,也很不容易寻觅出多少坏处。

    得了点零钱时也喝点酒,拈一支香烟逗在嘴巴边。精神不爽利,遇事发生争持,撞了车,就花二十个大铜子,过后门杨半仙处去测个字,看看本月份命根同什么有了冲犯。与同伴说笑话过分了时,便相互骂着,有时且揪打成一团,过不久,一切又像完全忘却,什么恩仇也不在意了。

    他记得当天庙会的地方,还能拿起《群强报》,依稀认得出“冯玉祥”“张作霖”那些名字。他同许多人一样,就是那么活下来,也不用谁来分派,也不用自己去选择,做了一个羊奶厂的工人后,就在他自己的名分上活下来了。

    在厂中谁也不大看得起他,他毫不在意。他想:气运不好,谁认识英雄好汉;气运来时,一切自然就不同了。

    他寄居在一个卖豆腐的舅舅家里,每天到了上工时候,就走到厂里去。先到带点儿红色的消毒药水的盆里去洗洗手,然后挽起袖子,提了小小白磁桶,过奶棚去挤奶。把并归自己名分下节制的十二条羊,排只拉到身边小架子上去,挤出羊身上的精华,够了数,又把奶送过管事处去检查,再一一装上瓶子,送到各个订户家中去。

    挤奶时,他便常常想:“是谁出的主意,想得出把这白汁儿弄出来喂那些先生少爷们呢?”骑车上了街,街上还是那么静静的,巡警阁子的红灯还不灭,他又想:“公家的电,不花钱的!”后门第×路电军空空的,匆匆忙忙地跑过去,只见那司机人手把着放光的铜把儿,他便说:“干吗呢?谁见你这种傻相,管机器!”汽车从身后赶过,咯咯咯地走向前去了,车上有什么女人,他就会说:“韩家潭的货,卖一回罢了。”

    路上若有骑车人同他斗气,催车赶过他前面去,他高兴时就把车踏快些,不高兴时便只轻轻地自言自语:“摔死你这东西,赶丧事也不那么忙!”

    这时节他正刚去上工,走过后海沿,对湖给红日国旗保护着的宣统岳家公馆,长长围墙下,正簇聚着黑团团的一摊人,他明白那是黑货交易的晓市。那些人还用小洋灯,小红灯笼,湖面浮着一层烟雾,那些灯放着淡薄的光,在雾中看去,使人记起七月的荷灯。

    他想起荷灯,在放荷灯时,他看见一个奶头大脸子宽眉毛长的女人。谁知是什么人家的媳妇?他舅舅告诉他:存一百块工钱,就为他去安定门看媳妇。他似乎已为女人捉定了,似乎正在挣扎逃亡:“谁要媳妇?天桥娘儿们,老虎豹子花绿绿的,妈你个……”

    但谁要他尽记着放荷灯那个人?

    使他好像生了点小气。

    湖面还浮着烟雾,鼓楼角已画上了一笔白日序曲的银红。天上则印着一饼淡白的失了光芒的月。

    这仿佛是每天一样,他若手脚快一些,骑车出门时还能够见着这一切。他记起了昨天一件事情:××胡同那家永远有煮咖啡味儿的房子,那个永远系着白围裙势利眼的洋厨子,那条专咬黄脸皮的狼种狗。把铃一按,狗吠了,白围裙来了,咖啡味儿也溢出来了。“老爷还不起来,要你轻按一点!”“你老爷又不是我老爷!我从不见过洋人称老爷!”“汪汪汪”狗叫着,老爷在楼上叫了人。他会说中国话咧,毛子直脚杆,好威风,动不动威胁:“抓到区里去!”“你不要奶了吧,就正合适……”他把凡是昨天说的,听的,想的,皆温习了一番。末了他想:“要不是让你一手儿,上区里就上区里,我怕你毛子!”

    他赶过土坡尽头的小桥时,离厂屋只百十来步。桥上有从清河进城的鸡蛋挑子,和三辆出城的粪军,一来一往,相互让路,慢慢地推着。从缝子里穿过去,不慌不忙的,是住在后海一带大户人家的厨子,和提鸟笼的老头儿。

    一过了这个横桥,他心情就不同了。他快同一个朋友见面了,那是一只母羊,麻黄色的,美利奴种的宝贝。他喜欢那么一只羊,为它取了一个名字:“鹿儿。”

    上了桥头,向北拐去,嵌在枯芦岸上的是一带写了斗大黑字的白墙,他再不必去注意那些字,那正是消磨他的时光他的精力的刘氏牧场。

    踏进了高门坎儿的车门,他把袋子卸在东厢房,噘着嘴就走到后院儿去了。

    这儿是他的王土:广漠的人间,那么宽,各处皆冻了冰,只这儿藏着他一点点慰藉。一拐阴背,便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空间会变成匈奴的地域,时间会装成苏武年代。雁塞的腥膻味,缠绵的咪咪,飘满了这块给粪润成焦红了的羊圈。圈里几只有了儿孙的老羊,在刻满了图案画似的蹄迹的地上,正散步似的走着,且低了头闻嗅着,永远作着想从自己黑枣般的粪球中寻求些残余的食料的神气。年轻的羊们,则多数挤在一处,有些或侧着头撞着那两条吕布似的小犄角,静聆着那点足以冲破这沉寂空气的脆响。

    小蒋刚走近栅门,二十多只羊就风一般地赶到门边把门堵住了。一个个摇动短小的尾巴,由心坎上挤出连珠的颤声:“咩……”他明白,他懂,这一群小东西,有的最欢迎这朋友的到来,有的却只希望趁他进来的当儿,跑出这闷圈子去到外边玩玩。他不能使每一只羊皆心满意足。

    他并不开门。他的视线呆得像栅栏上的棍子。一手把定扣在钉子上头的锁链,一手就抚着一只前脚业已搭上栅门的羔子,全身的毛像是披了一条紫鹿皮。小蒋揉着它脖下绵软的肉铃铛,盯着对面那双嵌了黄边的大大的碧蓝的眸子发怔,像个骑士和村女在晚风中残墙上的幽会。栅栏底下站的是十多只仰着头颅的羊,也是那样的黄边,大大碧蓝的眸子,眈眈地看着他,像是怀满了嫉妒。

    小蒋在向那双凝视他的同情的眼色里寻找足以融化他心下这冰块似的委屈的温热。在那眼睛里他发现了一种友谊。

    这就是小蒋的鹿儿了。也就是做活儿的成天骂小蒋偏心的那只。说他喂就喂得特别饱,黑豆放得也分外多。等到挤奶的时候,别的羊,他托着那有斑点的奶囊吃吃地挤,挤,一直把个球挤成了饼还不心痛。该到鹿儿了,看着那雪白的奶,针一般地向外射,他觉得对鹿儿不起。他照例总不把那奶汁挤完,常常一半儿就拉回圈里去了。等会儿李头儿看见,叫他重新挤他就老大不高兴。便因此他和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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