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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来的故事 |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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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后来,他的内兄校长升了部长,他做了编译局局长。叫他做司长吧,他看不懂公事;叫他做秘书吧,他不会写;叫他做编辑委员吧,他不会编也不会译,况且职位也太低。他天生来的该做局长,既不需编,也无需译,又不用天天办公。‘哼,我就是做局长合适!’这家伙仿佛很有自知之明似的。可是,我俩是不错的朋友,我不能说我佩服他,也不能说讨厌他。他几乎是一种灵感,一种哲理的化身。每逢当他升官,或是我自己在事业上失败,我必找他去谈一谈。他使我对于成功或失败都感觉到淡漠,使我心中平静。由他身上,我明白了我们的时代————没办法就是办法的时代。一个人无需为他的时代着急,也无需为个人着急,他只需天真地没办法,自然会在波浪上浮着。而相信‘哼,我浮着最合适’,这并不是我的生命哲学,不过是由老孟看出来这么点道理,这个道理使我每逢遇到失败而不去着急。再来碗茶!”

    他喝着茶,我问了句:“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眼?”

    “没有坏心眼,多少需要一些聪明;茶不错,越闷越香!”宋伯公看着手里的茶碗,“在这个年月,凡要成功的必须掏坏;现在的经济制度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制度。掏了坏,成了功;可不见就站得住。三摇两摆,还得栽下来;没有保险的事儿。我说老孟是一种灵感,我的意思就是他有种天才,或是直觉,他无需用坏心眼而能在波浪上浮着,而且浮得很长久。认识了他便认识了保身之道。他没计划,没志愿。他只觉得合适,谁也没法子治他。成功的会再失败;老孟只有成功,无为而治。”

    “可是他有位好内兄?”我问了一句。

    “一点儿不错,可是你有那么位内兄,或我有那么位内兄,照样的失败。你,我,不会觉得什么都正合适。不太自傲,便太自贱;不是想露一手儿,便是想故意地藏起一招儿,这便必出毛病。人家老孟自然,糊涂得像条骆驼,可是老那么魁梧壮实,一声不出,能在沙漠里慢慢溜达一个星期!他不去找缝子钻,社会上自然给他预备好缝子,要不怎么他老预备着发笑呢。他觉得合适。你看,现在人家是秘书长;做秘书得有本事,他没有;做总长也得有本事,而且不愿用个有本事的秘书长;老孟正合适,他见客,他做代表,他没意见,他没的可泄露,他老笑着,他有四棱脑袋,种种样样他都合适。没人看得起他,因而也没人忌恨他;没人敢不尊敬他,因为他做什么都合适,而且越做地位越高。学问,志愿,天才,性格,都足以限制个人事业的发展;老孟都没有。要得着一切的需先失去一切,就是老孟。这个人的前途不可限量。我看将来的总统是给他预备着的。你爱信不信!”

    “他连一点脾气都没有?”

    “没有,纯粹顺着自然。你看,那天我找他去,正赶上孟太太又和他吵呢。我一进门,他笑脸相迎的:‘哼,你来得正好,太太也不怎么又炸了。’一点不动感情。我把他约出去洗澡,呵!他那件小褂,多么黑先不用提,破的就像个地板擦子。‘哼,太太老不给做新的嘛。’这只是陈述,并没有不满意的意思。我请他洗了澡,吃了饭,他都觉得好:‘这澡堂子多舒服呀!这饭多好吃呀!’他想不起给钱,他觉得被请合适。他想不起抓外钱,可是他的太太替他收下‘礼物’,他也很高兴:‘多进俩钱也不错!’你看,他歪打正着,正合乎这个时代心理————礼物送给太太,而后老爷替礼物说话。他以自己的糊涂给别人的聪明开开一条路。他觉得合适,别人也觉得合适,他好像是个神秘派的诗人,默默中抓住种种现象下的一致的真理。他抓到————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古以来中国人的最高的生命理想。”

    “先喝一盅吧?”我让他。

    他好像没听见。“这像篇小说不?”

    “不大像,主角没有强烈的性格!”我假充懂得文学似的。

    “下午的电影大概要吹?”他笑了笑。“再看看樱花去也好。”

    “准请看电影。”我给他斟上一盅酒。“孟先生今年多大?”

    “比我————想想看————比我大好几岁呢。大概有四十八九吧。干吗?哦,我明白了,你怕他不够做总统的年纪?再过几年,五十多岁,正合适!”

    伍四嫂 | 寒谷

    伍四嫂正向竹园村牛街的路上走去。

    她划算着往年新烟上市鸦片烟的行情,手中有二百两货,一百两打账————这是去年她公公死的时节,入不了棺,托羊乡约讲情,在牛街春竹记号上拉了些麻葛、人造丝、孝白布,两相讲明在今年新烟熟的时节,应当归还春竹记的————鸦片烟每两作价一毛五分。剩下一百两她也打算卖给春竹记,只要肯出公道价钱。照去年新烟的行情来算,每两三毛现金,去年划烟时节下雨,剔庄干坝货还带雨水货呢。就照一两三毛算吧,十两三块,一百两三十块。除了还民国三十年的烟亩捐、丈田费、救国捐、飞机捐、团丁捐,余外的预备给小叔子做衣裳讨媳妇,日子也请东拔(东拔是巫之一种)和天吉择好啦。可不是,自从公婆一死,家里头人手就嫌少,小叔子也老大不小啦,“年过二十五,衣破无人补”,再说女家也催了好几年。假如再延宕下去,女家便要另找主子,那人家说“伍四嫂讨不起小叔子媳妇”,逼得女家另嫁人,岂不羞死人呀。伍四嫂想到这里,踅回头看一看背起一背烟叶子的小叔子,看到烟叶子,她胆气壮了一些。就这一背烟叶子,起码要卖三块钱。有这个,过礼时节,可给女家缝一件麻丝葛的女袄了……

    她叫小叔子:“老满,你喜欢蓝色还是紫色?”

    老满只顾走,不听见。

    一直到黄牛坡摆在眼前,伍四嫂才觉到二百两土压在腰上沉甸甸的。喘着气,上完坡,第三家铺子是春竹记。

    伍四嫂松了口气,揩揩额角和脖子上手背上的汗,解下腰间布包,将二百两白花干浆货放在柜台上:“喂,看呀!”木老板不注意,却把眼睛向门外溜。小叔子的烟叶子,歇在铺子门前。牛屎堆边有两只鸡打架,小叔子老满看鸡打架去了。木老板看烟叶子。伍四嫂见木老板爱理不理的神情,小伙计轻佻地噘嘴,心里头就有点慌。往年新烟上市,拿新烟上春竹记,木老板总笑嘻嘻地跑上前来,掀起眼镜看有没有掺着雨水货,能不能假充古土,小伙计你拿铲子,我拿烟刀,掌称的掌称,过秤的过秤,今年却一个二个都懒洋洋的,吃了瞌睡虫似的不作声。伍四嫂望了这个又望那个,不知是怎么回事。待了一会儿,慢慢地木老板才踱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柜台边来,很随便地看一看货,捏一捏,便吩咐小伙计称一百两,又在小伙计的耳朵上,轻轻地说句:“用新称”。

    伍四嫂心有点毛,口上拘拘疑疑:“木老板,这是二百两,一哈子归给你家吧。我们是老主顾,我也不上别家去了。”

    “世……”

    “怎么啦!”

    “这一百两我就上了你的大当,还说!吃老虎心胆子那么大,我敢买别的!你这人真坐在鼓里,也不打听打听。”

    木老板继续着说,颇有“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神气,伍四嫂闹半天还是摸不着头脑。

    “木老板你打的哪路官话,我真是癞蛤蟆跳井,不懂!不懂!”

    “唉,也难怪你们。妇道人家,又住在乡下,今年四道八处闹共产党,什么四川、广西、贵州,都闹得乌烟瘴气的……”

    伍四嫂更莫名其妙了,打断了木老板的话头问:“什么公穿党,管烟的……”

    “……共产党就是从前的‘金叫花’,到州吃州,过县吃县,专同有钱人有田地的人做对头,懂吧。啊,你想省路又不通,就是到省城,货也不能往外省运,谁家有吃雷胆子,在这年头,做鸦片烟买卖。”

    木老板像刘善人初一十五讲圣谕似的讲下去,伍四嫂张着个耳朵听了半天,还是不大明白这个道理。但到后一句话可弄明白了。

    “烟不值钱。”

    “木老板,烟叶子也归给你家吧,我们是熟人,由你算数,高低点都不要紧。”

    伍四嫂还是想实现她的计划,她以为木老板半懂不懂的这片话,无非是生意人的“名堂”,想压下点价钱,她以为这是木老板的计策。

    “皇天!真是对驴弹琴,省城的人怕共产党,都往外搬,哪家还向省城发货,不发货不打烟包子,烟叶子你送我都还嫌它占地方呢!”

    伍四嫂着急起来了:“真的都不要吗?”

    木老板把面孔拉长:“谁骗你。”

    “木老板,家里头等着款用,你明白!你行个阴功,修路搭桥,高低点请留下吧。”伍四嫂汪着泪水,向木老板求乞。絮聒了半天,木老板才答应收下。鸦片烟每两作价一毛。伍四嫂在竹园村过称共二百两,到中街一过秤,只有一百八十八两了。伍四嫂只好哑子吃黄连,不作声。木老板肯留下,那是多大的人情呢。一两一毛,八十八两,八块八,除了烟亩捐丈田费、救国捐、飞机捐、团丁捐,净落一块八毛钱,烟叶子卖两毛,一共凑足了两块。

    伍四嫂手心捏住两块钱,走回家去,懊丧地走着,想起一切事情皆办不通,她最后便决定了,明天烧夜火时候,请四五个年轻人,一等女家姑娘出来下河洗菜时,就抢。

    “老满,你有媳妇了!”

    小叔子老满一点儿不明白。只是痴笑。伍四嫂乐了,只顾向前走,一不小心,眼睛看水鸭子打架,摔了一跤。两块洋钱抛到茨篷里去了。伍四嫂心里想:“见鬼。”一面找钱且一面轻轻地骂:“木老板,你就是个匪徒!××××你们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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