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拳术相关短篇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斗的。这条水牛不然,不问什么人,见着就斗。没人的时候,连树木砖石,它一发了暴性,都得冲斗一会儿,简直没人敢驾着它下田做功夫。并且还不敢照平常的样儿三条牛做一个栏关着,若关在一处,那两条牛难保不活活地被这条牛斗死,只好另关一处。既不敢教它做功夫,自然也不敢教它出外吃草,每日送水草到栏里给它吃。送水草的仍不敢把脚跨进栏去,只在墙根下留一个窟窿,水草从窟窿里递进去。

    那时私宰耕牛的禁令极严,安守本分的种田人,丝毫不敢做违法的事,加之水牛的肉,湖南人最是忌讳,便宰了这条牛也卖不出多少钱来。想活的卖给人家,谁也不敢过问这牛,在这个人家,整整地关着喂养了三年。远近的人,都知道这家有一条凶恶的斗人牛,受了陈雅田嘱托的牛贩子,得了这个消息好不欢喜,连忙跑到这家交涉。这家但求脱货,情愿充量的便宜,牛贩子如此这般地报给陈雅田,陈雅田巴不得有这样的好牛,催牛贩从速牵来。

    牛贩子牵牛,无论牛有多凶,他们总有方法能牵着行走。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用两根长竹竿,分左右拴在牛牶上,两人在牛背后,一人支着一根竹竿往前走。牛想向左边回头,有左边的竹竿撑住了,想向右边回头,有右边的竹竿撑住了。不过这种方法,只能牵着在路上行走,不能用了使做田里的功夫。这回牛贩子就用这方法,将这条凶牛撑到了陈雅田家。

    陈雅田家的大门外,有一片很大的青草坪,坪中有几棵树。牛贩子将两根竹竿分开,系在两边树上。牛立正当中,只能向前后略略地进退一两步,仍不能向左右走动,系好了牛,才报知陈雅田。陈雅田喜滋滋地跑出来,看这牛时,比寻常的水牛,特别壮大。两只圆鼓鼓的眼睛,暴出来有半寸多高,火也似的通红,不问什么人,见了这一对凶恶的眼睛,也得害怕;左边的一只角,不知因何折断了四五寸,据牛贩子述养牛人家的话,是在一个石岩上触断了。

    陈雅田一面捋衣袖,一面教牛贩子把竹竿解开来。牛贩子踌躇不敢解,说这牛实在不比寻常,只能把两边的绳索放长,不能完全解开,万一给它跑了,没人能制得住,它不知要斗坏多少人。

    陈雅田笑道:“怕什么,我若制不住它,也不教你们弄它到这里来了。”说完又一迭连声地催促,牛贩子没法,只得二人同时把两边系在树上的竹竿一松,随即都爬上了树,看陈雅田和牛怎生斗法。

    这牛三年不曾得着自由,胸中郁结的愤气,日积日深,无处发泄。今一旦脱离了羁绊,眼睁睁地看见一个人在面前揎拳捋袖,还能忍得住,不拼命地来斗么?当时拔地跳了几下,翘一翘尾巴,晃一晃脑袋,倾山倒海地撞将过来。

    陈雅田仍使出平日斗牛的手法,双手去抢牛两角,就没想到这牛的两角,与平日的牛角不同。这牛是一长一短的,因这一点不会注意,牛力又来得太猛,比寻常牛大了几倍,左手没抢牢,右手便按压不住,牛头向左边一偏,直冲而上。

    陈雅田不提防右角折断的所在,比刀锋还要尖利。见牛直冲上来,遂用左手再抢右角,谁知自己的力也用得太猛,牛角折断的所在又只剩了半边,禁不起抢住一拗,哗喳一声响,半边断角,应手而断了。然角虽断了,陈雅田的手掌,也被锋利的角棱划破了一条裂缝,鲜血直往外冒。

    陈雅田从十五岁上练习武艺,十来年不曾受过一次创,斗牛上百次,更不曾被牛伤着过。这番竟被牛伤得如此厉害,又有两个牛贩子在树上看见,如何能不又羞又气呢?他平日斗牛,本不肯使尽自己的力量,这回火冒上来,便顾不得许多了。趁这牛直冲上来的势,将身子往右边一闪,让过牛头,双手夺住左角,顺手牵羊地往下一拉。牛的前脚支不住,就跪在地下,双手再一扯,牛到了此时,一点儿抵抗力也没有,牛身随扭而倒。陈雅田余怒未息,用膝盖磕住牛颈,对着牛肋两巴掌拍下,正要再打,忽然转念,像这样的牛,不容易找着,一次打怕了,不敢再和我相斗,未免可惜。心中有此一转念,即住手不打了,忙立起身,打算将牛牵起来,只见牛躺在地下,张开口雷一般地喘气,并喷出许多白沫。

    两个牛贩爬下树来,吐舌摇头道:“好厉害,好厉害,只两巴掌,就把一条这么强壮的水牛打得不能活了。”陈雅田吃惊问道:“怎么呢,这牛已不能活了吗?我并没用力打它,哪里就会死咧!”牛贩子笑道:“暂时是不会死的,然至多挨不上一个月,我们专做这种贩牛的生意,眼睛是不会有差错的。你说没用力打它,它的肋骨已被你打断好几条了。若不是折断了肋骨,你磕在它颈上的膝盖一松,它抬得头,就应立得起身子来。只因肋骨断了,抬头即牵动得肋痛,所以只些微抬了一下,就只管吼喘。”

    陈雅田道:“还有药可医治得好么?”牛贩子摇头道:“断了肋骨,纵然能医治得不死,也已成废物了。”陈雅田听了,很悔自己鲁莽。然已无可如何,后来这牛果然只活到二十多日,就躺在地下,一息奄奄了。教宰牛的宰了,剖开看时,肋骨断了三条,靠近肋骨的脏腑,都腐烂了,陈雅田从此再也不敢和牛斗了。

    陈家附近有几个武童生,终日操练弓刀矢石,陈雅田生性好动,时常到那些童生家,看他们操练。那些童生知道陈雅田的武艺好,对陈雅田说道:“你既有这么高强的武功,何不跟着我们操练操练,同去赶考呢?”陈雅田道:“那只怕不是容易的事,我学习的武艺,完全与你们的不同,赶考的功夫,我一件也不懂得,教我怎生跟着你们操练呢?”童生们笑道:“你这真是呆话,我们赶考的武功,虽然与你们的不同,但一般地以有气劲、能灵巧为主,讲到功夫,还是你学习的功夫难做,我们这种呆板功夫,只怕你不肯用功,肯用功一学就会。”

    陈雅田听了高兴,便跟着一班武童生,照样操练。有陈雅田那般神力,开弓掇石的勾当,哪里用得着操练,真是一见便会。所难的,就是几条步箭,再也练习不好,以极大的力,射极轻的弓,居然射不到靶,这才把个陈雅田急得发慌。看看考期近了,陈雅田的步、马、箭,都毫无成绩,本已灰心不肯去考了,无奈那些童生们,定要拉着他去,推托不了,只得跟去。

    这场考试,陈雅田的步、马、箭,一箭都不曾中靶,但居然得了一名武秀才。其原因就是在点名的时候,不知怎的,有一个童生应错了名,在下面吵闹起来。长沙武考期中,一班武童生,照例有相打的事发现,这回的相打,牵扯了陈雅田在里面。陈雅田施展出平生本领来,一个人抵敌几百人,打得个落花流水,到底没一人敢近他的前,拉他同考的童生们都替他担心,而考试官倒注了意。考弓石的时候,陈雅田将两把头号弓合拢来,拉棉条似的,一连几下,弸然一声响,两条弦齐被拉断了。考试官都失色站起来,陈雅田也自知失仪,以为进学是没有希望了,谁知发出榜来,竟高高地进了第十二名。于是乡下人平日叫他陈雅田或陈四的,自后都改口叫他陈四相公了。

    不过陈雅田虽然进了个武学,在家仍是下田做功夫。他的兄弟和族人都不以为然,说秀才们应该是秀才们的服装、行动,才显得与寻常白丁不同,这是与族人争光的事,不可马虎。陈雅田道:“我本是个种田的人,除了种田,没旁的事可做,不能说进了个武学,便把我的职业荒废了,你们大家教我不种田,却教我终日在家干什么事呢?”那时陈家的贴邻,恰好有一家药店,想盘顶给人,陈家兄弟和族人,就花钱顶了那药店,由陈雅田主持开设,于是陈雅田从农人一变而为商人了。

    陈雅田在当农人的时候,曾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籍贯的大力士,因这日陈雅田正驾着牛,在自己大门外的田里犁田,忽来了一个背上驮着黄色包袱的大汉,年纪不过三十上下。江湖上的规矩,不是自己有武艺,特地出外寻师访友的人,不敢驮黄色包袱。江湖上有句老话,说是“黄包袱上了背,打死了不流泪”。

    陈雅田知道这种规矩,见那大汉背上驮的包袱是黄色的,就料知必是有本领的人。一面催着牛犁田,一面偷眼看那汉子,走到大门口,停步四处望了一望,想提脚走进大门,却又停了,回头走到田塍上,向陈雅田问道:“借问老哥,陈四相公陈雅田,是住在这屋子里面么?”

    陈雅田忙勒住了牛,答道:“不错,四相公是我的少东家,又是我的师傅,你要见他么?”那汉子点头道:“我不要见他,也不多远地到这里来了。”陈雅田道:“你今日来得不凑巧,他有事下汉口去了,今日刚才动身,你既多远地到这里来,我师傅虽不在家,我也应该款待你一番才是道理,请进屋去坐吧。”那汉子摇头道:“我是特来会陈雅田的,陈雅田不在家,我还坐些什么,我走了,等他回了的时候再来。”陈雅田如何肯这么放他走呢?连忙止住道:“不要走,我有话请问你,你尊姓大名,从哪里来的,要会陈雅田有什么贵干?”那汉子回身说道:“那些闲话都用不着说,你且把牛解下来,它也累得太苦了,我替它犁几转。”

    陈雅田心想这汉子有意在我跟前卖力,我倒要看看他。随即答应着,将牛解下来。汉子教他在后面掌犁,一手挽住犁头索,拖起就走,来回犁了三转,还待拖往前走。陈雅田将掌犁的手。使劲一按,那汉子拉了两下,拉不动了,回头望了陈雅田一眼,便不再拉了。陈雅田笑道:“你只能拉到三转,我师傅可以整天地拉着,我都能拉到半天。”

    那汉子不相信道:“你就拉给我看。”陈雅田摇头道:“我师傅不在这里,我不敢拉。”汉子问是什么道理,陈雅田指着那牛道:“这畜生见我师傅不在这里,我又在拉犁,没人管它了,它一定要跑菜地里去吃菜。你若是定要看我拉,我得先把这畜生送回家里去,再来拉给你看。”汉子点头道:“使得,我在此等你,你送了牛回去就来。”

    陈雅田遂走到牛跟前,伸起两条臂膊,往牛肚皮下一托,将牛托起离地有二尺来高,那条大水牛足有四百多斤,平时被陈雅田托惯了,并不害怕。陈雅田托牛送到家里,转身出来看那汉子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陈雅田随教家里的长工掌犁,自己用手拖着,虽也来回犁了三转,只是很觉得有些吃力,不能像那汉子行所无事的样子,才惊异那汉子的力大,不知他为什么不别而行地去了。

    后来有人说,那日遇了那汉子在一家饭店里打中火,对人说陈四相公的本领大得骇人,连他的徒弟都能用两手托起一条大水牛,水牛动也不能动一动。我多远地到湖南来,本是要会陈四相公比武的,见了他徒弟的本领,就吓得我不敢停留了。

    陈雅田听了这消息,心中暗喜,幸亏那日不曾承认自己就是陈雅田。倘随口承认了,两下比试起来,不见得能打得过那汉子。如此看来,此间有能耐强似我的人尽多,我的声名太大了,自免不了常有好手来找我比赛。古言道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从此遇有来访我的人,总以不说出真姓名为妥,免得吃眼前亏,坏了自己的声名。

    陈雅田存着这种避人攻击的念头,在开药店的时候,也遇了一个好手,不过这好手的本领,并不比陈雅田高大。这日陈雅田正睡午觉,忽被徒弟推醒来,神色惊慌地说道:“外面来了一个外省口音的人,进门就问师傅,我曾受师傅吩咐过的,见来人问话的神气不对,便回他说师傅不在家,你有什么事,可对我大师兄说。那人放下脸道:‘谁认得你什么大师兄,我要买三五百文胡桃,快拿胡桃来,给我看看。’我听了,以为他真要买胡桃,即抓了些胡桃给他,他哪里是要买胡桃呢?原来是要拿胡桃显本领。我抓了十多颗胡桃在柜台上,他用两个指头拈一颗胡桃,只轻轻一捏,随手变成了粉,捏碎一颗,给我看看道:‘这样朽坏了的胡桃,也要人花钱买么?’一阵捏,十多颗胡桃都捏碎了,我便向他说道:‘不用忙,我大师兄有不曾朽坏的胡桃,你等等,我去教他拿来。’看师傅如何去对付他。”

    陈雅田翻身爬起来,跑到放胡桃的所在,悄悄地试演了一会儿,才用篮装了一篮胡桃,亲自提出来,往柜台上一搁,望着那人笑道:“我这胡桃,也贩来不少的日子了,不知道朽坏了不曾,等我来试给你看看。”说着抓了十几颗在左手掌内,用右手掌合上一摩擦,就如经磨盘磨碎的一般,胡桃粉纷纷地往下掉,却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说道:“我的也毕竟朽坏了,可惜我师傅不在家,不曾朽坏的没有了。”那人看了,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向陈雅田拱了拱手,说声领教就走了。

    陈雅田不会使棍,遇了会使棍的人,他总是以白眼相看。有人问他,何以瞧会使棍的不起,他说不曾见真会使的,若真使得好,我安有瞧不起的道理。一般会使棍的人,都畏惧他的力大,他说人不会使,人只得承认,不敢和他辩论,然受了他的白眼,没有不恨他刺骨的。

    长沙宋满,是负盛名的老棍师,使一条六尺长的椆木棍,神出鬼没,二十岁得名,径到七十岁,不曾逢过对手。生平收的徒弟,没一千也有八百人,但这许多徒弟当中,没一个的本领赶得上宋满,所以都遭陈雅田的白眼。那些徒弟一恨了陈雅田,就跑到宋满跟前挑拨,说陈雅田当着人骂宋满,不曾和会使棍的人见过面。究竟宋满是老于年事的人,火性已退了,听凭徒弟如何挑拨,宋满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不见得陈雅田肯说这话。”徒弟们见师傅不信,就大家赌咒发誓,证明陈雅田确曾当着人如此说了。宋满仍只当没这回事地说道:“陈雅田不曾见我使过棍,单看了你们这些没下死功夫的棍法,自然是这么说,谁也不能说他的话错了。”一般徒弟挑拨不成功,反受了一顿训斥,只好忍气吞声不说了。

    这年长、平、湘各乡镇,都练团防,凡是会武艺的人,一概请到团防局里,教练团兵。陈雅田、宋满,皆在被请之列,陈、宋二人因此才会了面。一个会拳,一个会棍,不同道,原不至发生忌嫉的心,奈宋满的徒弟平日对于陈雅田的积怨,无可发泄,自己师傅不受播弄,便改变方法,反激陈雅田。时常三五成群的谈话,故意使陈雅田听见,话中总露出宋满轻侮陈雅田的意思来。陈雅田认真走过来听,他们却又连忙住口不说,还要挤眉弄眼的,做出种种形迹可疑的嘴脸。

    陈雅田有经验、有阅历,遇事能细心体察的人,怎能不落这些人的圈套。一连几次,所见所闻,皆是此类,不由得愤火中烧,趁宋满在教棍的时候,走上前大声说道:“你不要自以为你这棍法了得,在我四相公的眼里看来,简直一文钱不值。你若不相信,不服我这话,你拿棍,我赤手空拳,就在这里,较量一番试试看。”

    宋满初听这突如其来的话,不觉吃了一惊,心想我和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彼此才见面不久,无缘无故的,他不应对我如此无礼,必然是听了人家挑拨的话。一点儿不动气地答道:“四相公的话不错,我于今已老得快要死了,若不是国家的功令无可推诿,如何敢到这里来教团兵呢?”

    陈雅田一肚皮的愤气,被宋满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得面上很难为情,不知要怎生收科才好。一转眼又见宋满的徒弟几个人聚作一处,一面交头接耳地议论,一面对陈雅田表示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气。陈雅田不知不觉地火气又冒了上来,以为宋满狡猾,假装着谦虚样子,也不顾自己无礼,接着向宋满叱道:“你这老狡猾,不要当着我就装出这彬彬有礼的样子,你的棍,我知道是有名的,但是你不能仗着你这点儿虚名,欺我的棍法不如你,我倒拿拿棍,和你见个高低,谁赢了,算是谁强。”

    陈雅田这么一逼,逼得宋满实在不能再退让了,只得将手中棍往地下一顿说道:“陈雅田未免欺我过甚,你难道真以为我老了,容易压服下来,好得声名吗?好,好,请拿棍过来吧。”陈雅田还没答话,旁边想瞧热闹的团兵已将自己手里拿的木棍,递给陈雅田。

    陈雅田的棍法,不过不甚高妙,然有了他那么好的拳脚功夫,也就不是寻常会棍的人所能和他挈长较短的。陈雅田接棍在手,也不答话,起流水点杀进去,他不知道宋满的棍已超神入化了,才一踏进步,前手大指拇就实打实落地着了一下,打得破了皮,冒出血来,只因年轻气壮又十分要强,忍住痛用“直符送书”逼过去。他不逼倒没事,宋满的棍颠,如蛇吐信,没有一霎眼的工夫,前胸肘膝,连着了好几下。好在宋满没有伤害他的心思,棍颠到处,只轻轻地使他知道便罢。然陈雅田已是又羞又愤,赌气将自己的棍一掼,一手就把宋满的棍也夺过来掼了,要和宋满打拳。宋满这就不敢了,慌忙避让着,拱手说道:“四相公要和我比拳,就是要我的老命,用不着动手动脚,只须你一下就够了。”

    陈雅田满脸怒气,见宋满这么说,竟不好意思再逼过去动手,只得恨恨地指着宋满说道:“老奸巨猾,我这一辈子也不愿意和你这种人见面。”陈雅田一时气头上虽是这么说,然心里不由得不佩服宋满的棍法,便是宋满也极佩服陈雅田的手快,自后常对人说:“我的棍,称雄五十年,和人较量的次数以千计,不曾遇见能敲响我棍一下的人,陈四相公居然能从我手中将棍夺去,可见他手法之快了。”于是二人从此都成了知己。

    《小说世界》第3卷1期民国十二年(1923)7月6日

    述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耳其名者,皆许为关东大侠。余友江西人丁季衡知五甚悉,尝为余言其生平梗概,余以为颇足资治技击者之观省,故为述之。

    五字子斌,赋质魁伟,生有强力,善御双钩,北人多称为双钩王五。为人好任侠,喜交游,绿林豪客,震惊其名,莫不詟服。商旅因争求护焉,五遂为会友镖局于京师,业甚盛,四方治武技有声者,慕名投谒,尝接踵至。五因喜交,款洽逾恒,门下旅食之徒,辄以百计,数年如一日,未尝间辍。

    御史安维畯,以弹李相,触怒西后发口,朝野震惧,无敢近安者,即亲故亦望望然去之,唯恐波及。五独投袂而作曰:“李贼祸国无敢言,言者获罪无敢救,朝中除安公外,尚有人乎?某无言事之资,无救安之力,唯有躬护安公出口外,以明向慕之怀耳!”因见安,以意为请。

    安于五素未谋面,闻五言,则大惊叹,坚谢不获,姑从之。沿途起居服食,五躬亲调护,备极周至,一若仆御之勤勤奉其主者焉。安益不自安,后固却之,五曰:“某来非他,正欲人知公骨鲠可敬,而愧夫忘国媚权之朝臣耳,卒殷勤护出口外。”五名因是益著,显于公卿间,四方之士,归之者日益众。

    五居有室,用以习武事者,室中武具备具。囊三石沙悬室中,五以腿为前后踢,激囊越头而过,其力之巨,见者挢舌。五亦殊自负,谓侪辈无及己者。

    一日,五正击囊,忽闻太息声发自室表,审睇则有人四十许,高鹳鹰目,体逊中人,盖食客中之山西人,董其姓,未肯告名者也。董至五许将一月,五尝与言技,董初以病谢,五谓其非能者,杂食客中礼之,至是闻太息,则请故。董笑曰:“无他,吾耳为吾目诟病,吾天君为之不宁,是以叹耳!”五未喻,请所以,董曰:“吾不惮修阻,存君于此,以耳君名,谓技必有足观者,不虞负吾目之至于斯也。荒时废事,虚此一行,安得而不叹乎?”

    五以勇名震关内、外十余年,曾不闻有面毁之者,闻语,愤火中结,作色对曰:“某技诚无所底,然未尝奉迎,何辱见临,既荷存注,请证瑕隙。某顽躯颇耐颠扑,其赐教勿吝,若徒为大言欺人,则君不求来而自来,当令君求去而不能去矣!”

    董曰:“无礼哉孺子,辄敢反唇稽长者,无惑乎技之不进也!子姓王行五,则王五之可也;名子斌,王子斌之亦可也,胡为以技冠其名,而曰‘双钩王五’哉,此双钩云者,谓非迎人之柬得乎?苟吾为吝教者,早舍子他适矣。子既以双钩冠名,吾即以身验双钩之利否。”

    五双钩未逢敌者,复易视其微弱,乃操钩而前曰:“君所御为何?室中武具皆备,一唯君择。”董遍视各具,略不当意,五曰:“谓其轻而非利乎?”董曰:“特病其重且锐,易创人耳!”五曰:“不创人,安用具焉?殆不欲见教耳。”董不答,举目见支帘小竹,欣然揭之曰:“即此可入剑树枪林矣,子但进扑无忤。”

    五犹豫曰:“小竹宁胜击之具,子不欲角,罢斗易耳,无为作态凌人。”董夷然笑曰:“子真不解技,以子之能,讵足当吾角?具之重且锐者,创子不为勇,而人将谓我欺子矣。”五曰:“咦,是更欺我之尤者也,脱受刑者不为我,人复将谓我何耶?”董曰:“毋然,吾已得见子技矣。吾诚爱子,宜令子伏而就我,非然者,何辱事手脚。”五曰:“如此,则请君先之,不幸而创,咎不在我。”董曰:“可慎之,吾当以中平枪加子矣。”言已,竹已及五,五左钩格竹,将以右钩还刺,钩及竹,即受巨震,腕为之戾,钩胶,苦不得脱,竹长,右钩亦不及董。董徐徐屈伸其竹,类触五胸次,五情急弃钩,将夺竹,董已抵竹于地曰:“使此非竹者,子胸不已创钜而痛深乎?”

    五疑未尽己长,请复角,董曰:“中平枪为枪中之王,非唯子不能格,天下鲜有能格之者。此番其慎备子下三路,吾生平不以暗器伤人。”五颔之,遂复角董竹。及五膝,五发钩,复受震,戾肘于背,身为之俯,左钩又不得逞,五再弃钩。董笑问服未,五忸怩良久曰:“输若长手矣(治技家以械斗为长手,徒手为短手),请更以短手相见可乎?”董曰:“从未说则可。”五问将何说之从。董曰:“有从子业者乎?”(五)曰:“有。”(董)曰:“将四人来,支被于室隅,然后与子角耳。”五曰:“何谓也?”董曰:“短手与长手异,长手不惮倾覆,第具之不创人者足矣;短手非倾覆人,将无以见其长焉。支被以承之,则吾不虑子或以倾覆见伤,而致我蒙欺人之诮。”

    五极怒其见轻,置不答,但攘臂请角,董不可,必支被而后交手。五自思一足之力,无虑三百斤,董当之,必无幸,支被之辱,安知不在彼也,遂从之。命从业者四人,支被于庭,乃奋身而斗。

    适数合,五抵隙进以腿,未及董,董手已出五臀后,五一足不能支,竟仰堕被内。五羞愤无地,亟思有以复之,自念其腿能作前后击,适为所乘,悔不以击后者击之,此度当复三败之辱矣。亦不作语,立趋扑董,董左右避,又数合,五阳以腿进击,实觇董手及身后,阴以后击者乘之。讵董捷不可目,后击之腿,方发不可遏,乃董手已及五腹,无可支吾,仍投体于被。五至是始信非敌,顿首请属为弟子。董曰:“技之易知而难及者,莫武技若也,技未及,而名先及之,适足自丧其驱而已。他技角于人不胜,足以为辱,未足以戕肢体,捐生命也。唯武技辄孤注性命,故治武技者,其技愈高,其虑名也亦愈甚,彼嚣嚣然,患人不己知者,特未尝知技耳。今子以名先及之故,致技终无由进。吾乡治技先辈,有自京师归者,为吾言子,殊致惋惜,因不惮修阻,思出子于死徒,然已嫌失之晚矣!”

    五感激泣下,言当屏绝人事,昼夜勤习,或不恨晚。董曰:“非此之谓,夫名者,所以死治技者之具也。治技而得名者,无不死于技,不必其技之高下,其死一也,未闻有幸免者也。今子已勇名震关内、外,欲免死难矣,吾为子谋,唯能使子不死于技,若死于名则命,吾无能为役也。西北之能者,多与吾有旧,吾当以单刀法授子,至不获已,与人角,宜无不胜,苟其能有加于子者,非吾徒,即吾友,举山西董以告,必见宥焉!”五再拜受教。

    单刀亦称大刀,故人呼之为大刀王五。董去,五谢宾客,遣徒众,日从事董法。岁庚子,义和团祸作,联军陷京师,德军以其大使,实戕于拳匪,误善拳勇者,于匪为类,捕杀唯力所及。而任侠好义之王子斌,亦遂被害焉。

    有人见其就刑时,容态自若,夷然语观者曰:“吾师真神人,数年前已知吾之必死于名也。”观者唏嘘,莫能仰视,死时四十有六,其刀法无传人。

    《国技大观·拳师言行录》民国十二年(1923)9月3日

    赵玉堂

    十年前旧友皖人农劲荪,曾为余言霍大力士俊清事甚详,余既为之传于《拳术见闻录》中矣。农与霍公交甚久,霍公平生一言一行,无不能言之纤悉靡遗,上海精武会之创设,农一言启之也。

    余询农,霍公平生,亦有服膺之人否?农沉思久之曰:“霍公平生心许者,其唯赵玉堂乎。若言服膺,则未尝闻也。”因为余言赵玉堂事曰:“赵玉堂者,直隶人,霍公弟子刘震声之甥也。赵氏世精拳艺,男妇老少皆以能武名于当时。及玉堂,数岁而孤,母刘氏,震声之姊也,抚玉堂成立,而授之以技。玉堂生而敏悟,矫捷异常儿,然母教极严,二十以前,未尝令出以技与人角也。玉堂天性笃厚,事母以孝闻。有叔曰赵善山,北道有名之镖局头儿也,河南、直隶、山东以至哈尔滨之绿林,无敢犯其镖者。

    “玉堂时年二十五,家中本无遗业,依母针黹度日。无赖者知玉堂勇捷,以越货诱玉堂,玉堂以为然,遂劫行商,得物而取其轻者,归则饰以他词奉母。然行商有善山之镖旗,或携有善山之名刺者,则不劫,习久渐安,赵母不及知也。行商见善山之镖独无恙,因争求护于善山,善山之生涯日盛,而玉堂则终日无所获矣!

    “无赖者复设词激玉堂,欲玉堂并劫善山镖,玉堂曰:‘吾不畏彼,第以亲亲之谊,不敢出耳,吾当往说之。’遂诣善山许,慨然语善山曰:‘吾家所贵乎能武者,以有勇能立事功,为国出力,为家增光,使人慕为好男儿也。与龌龊商人做看家狗,何为者哉!’

    “善山闻言大怒,斥玉堂无状。玉堂不言,疾趋而出,善山虑其将劫己镖,亦戒备而出,夜分无所见始归。方就寝,忽闻门外剥啄声甚厉,善山启门,不见有人,问为谁,则有声自内出曰:‘我也。’亦不审其音,趋入内,又不见,又问之,声又自外至曰:‘我也。’如是三数出入,善山怒曰:‘谁恶作剧?再不出见,吾将以恶口相加矣!’语未已,则见玉堂据案而坐,从容笑曰:‘叔乃不识堂儿乎?’玉堂年幼,年事略长者,皆呼为堂儿,故以自名也。善山愤,不知语所从出,玉堂笑曰:‘叔为人保镖,脱有能于堂儿者,叔之头,毋亦将不保耶,适从叔头飞过者六,而叔不及觉也,堂儿为叔羞之。’言已,倏不知玉堂所在,但闻室外数武,笑声大纵,渐笑渐远,瞬息而杳。

    “善山愤火中结,无可为计,翌日哭诉赵母,赵母亦愤,呼玉堂责之曰:‘汝不肖竟至此乎?欺一年迈之叔,不得谓勇,失长幼之节,忘尊卑之分,何以为人,不亟请罪,将驱汝出赵氏之门矣!’玉堂无奈,至善山前屈膝谢罪,自是不复劫行商。

    “玉堂闻霍公以勇名于天津,其舅氏刘震声亦相从于淮庆会馆,遂请于母,如天津省刘,实将以窥霍公之能也。抵淮庆会馆,闻刘言霍公救教民,诛义和团首领等事,玉堂极为心折。

    “一日玉堂与霍公绕丹墀并肩闲步,霍公欣然曰:‘夙闻震声言堂儿矫捷,曷一试扩吾眼界?’玉堂逊谢,霍公固言之,弹指间,玉堂已飞登屋脊矣。从丹墀至屋脊,高几三丈,霍公脱口呼好,呼声未歇,玉堂已复立原所,绝无声息,霍公亟称其能。

    “玉堂归,以善山故,不劫行商,生活颇苦,乃奉其母居哈尔滨,每于夜间窃钜商家财物,甘旨之余,尽供挥霍。数月之间,盗案迭出,俄国警署,侦缉不遗余力,卒不得盗主名。而被盗之家,皆门窗未启,每有盗后数日始觉者,遂渐疑非赵玉堂,无此矫捷。侦玉堂所居,乃在僻野,并不与其母共处,唯白日诣母二三度,夜则独宿于僻野之孤室中。室四周以土为墙,树皮覆其上而加泥焉,无窗牍,一门供出入而已,昼出则反扃,室中作何状,人不及知也。

    “俄警署既侦得玉堂宿所,复侦其行动,已得证实,将加逮捕,又虑其勇,乃于夜深,出武装警察二百名,围孤室,数十名登屋顶,实弹于枪四拟之,而以善拳术之华人四名,持械当门而立。严密布置已,始叩门呼堂儿,则闻玉堂自内应曰:‘请稍待,即奉迎。’门忽辟,但闻砉然一声,门破裂腾起,善拳术者略避让,已失玉堂。二百余人,无一见玉堂踪影者。盖玉堂于启门时,一足踢门,使破裂有声,当门而立者,必惊避,乘其惊避之际,已从头上飞越而过。夜昏如漆,玉堂又全身衣黑,出以不意,故无见者。善拳术者,率警察入室搜索,室中除稻草破絮外,一无所有,归以情告署长,署长殊骇异。

    “署长为俄之拳斗家,嗜武若命,闻玉堂事,颇致爱惜之意,令于众曰:‘有能生赵玉堂者,赏千金。’久之不能获,而盗案续出如故,署长忧之,有华人进策曰:‘闻赵玉堂事母甚孝,若拘其母,赵必自至。’署长以为然,遂遣人拘赵母至,署长辟精室以居之,无何,玉堂果自投曰:‘速释吾母,吾所为,吾母皆不知,尽法以处为可也。’

    “署长见之,惊叹不已,立释赵母出,而谓玉堂曰:‘以汝之青年,汝之技艺,何所之而患不得存活,乃甘为盗贼何也?’玉堂曰:‘吾武技外无他艺,卖技江湖非所愿,以力佣人,所得复无几,舍为盗,无以养母、自养也。’署长曰:‘养母月需几何?’玉堂曰:‘养母月仅数十金,自养非百余金不可,合之月需二百金也。’署长曰:‘月畀汝二百金,供吾驱使可乎?’玉堂喜出望外,顿首称甚愿。署长喜,遂置玉堂于署中,闻至今尚居哈尔滨也。”

    农之言如此,余遂因以书之。

    赵玉堂治技之功,无足为异,我所异者,吾国有此等人而不能用,乃至为他国人所收买,也不亦哀哉!

    《国技大观·拳师言行录》民国十二年(1923)9月3日

    拳术家李存义之死

    北方最盛行的拳术,大都知道是太极、形意、八卦三种,这三种拳术各有各的好处,任是谁人,也不能随意分出个优劣。北方拳术名家,对于这种拳,有专练一种的,有兼练二种的,也有三种都能抉取精微的。

    李存义是北方拳术名家中的老前辈,平生于太极拳造诣独深,形意、八卦也有相当火候,在北方拳术界中,近四十年来,允称独步。不知道拳术的人,不谈论拳术便罢,谈论拳术,便没有不满口推崇李存义的。李存义在拳术界中的声望地位,和伶界中的谭鑫培不差什么。

    在下十五年前,在东京和一般北方会拳术的朋友往来,耳里无时不听得“李存义”三个字。不是说某种手法在李存义如何运用,便是说李存义某次与某人交手系如何的打法,因此在下虽不曾见过李存义的面,脑筋里总觉得李存义是个很熟识的人。后来回到国内,凡遇着北方会拳术的朋友,无论如何仓促,李存义此刻还好么这句话,是免不了要问的。

    去年马子贞将军统率了许多北方健儿,到上海来,在公共体育场开全国武术运动会。在下这时又遇着一个多年不见面的北方朋友,寒暄了几语之后,便问道:“李存义先生这回能来参与这种盛会么?”这朋友听了在下问的话,翻起一双眼睛,望着在下怔了半晌说道:“你还不知道李存义已死了么?”在下也怔住了,问道:“已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何以前几月,我有个朋友从北京回来,还对我说,曾会见李存义呢。并说李存义究竟是个内功做到了家的人,哪怕这么高的岁数,精神还了不得,寻常少年人哪里赶得上,照这种情形过下去,只怕能活到一百四十岁呢!”这朋友长叹了一声,点头说道:“若果然照他平常的情形过下去,便不说能活到一百四十岁,再活二十年,连我也能担保的。我当闻得他老先生死耗的时候,也和你是一般的心理,四处打听所以致死的病症,竟打听不着。后来才有一个知道底细的朋友,悄悄地说给我听,并叮嘱我不要向人乱说,替李老先生保存一点儿身后的荣誉。”

    在下见朋友说得这般慎重,唯恐他谨守他朋友的叮嘱,不肯把底细转述给我听,便用极诚恳的态度说道:“我和李老先生虽不认识,然确是我十五年来,心中最崇拜的人,如果致死的缘由确有妨碍他身后的荣誉,我决不拿了向人乱说。”这朋友笑道:“有什么妨碍,古今多少豪杰,十九死于所长。在我辈看来原不算一回事,李老先生之死虽说是被人打死的,然我并不承认于他的名誉有损。”在下忙问被谁人打死的,朋友道:“就是这回到上海来,开全国武术运动大会的马子贞将军的部下,马子贞不是多年就印行了几本新武术的书吗?”在下答道:“不错,那书有什么关系呢?”朋友道:“李存义之死,就说是死在马子贞的新武术上,也可以说得过去。”

    在下听了这话很觉得诧异,暗想:“马将军的新武术,才现世不久,纵然有练得好的人,也不见得能将李存义打死。”只得问道:“这话怎么讲?”朋友道:“听说马子贞在天津,因想集合许多拳术名家,在各名家所练的得意的拳术里面,每一种拳提出几手最好的来,合成一种拳术,以补前此所创新武术之不足,于是李存义也在被邀请之列。马子贞将自己想集各家之长的意思,说给李存义听了,要李存义从太极拳里面,提出几手来。李存义很不以马子贞这种主张为然,说:‘一种拳有一种拳的体态,不但身法手法,与他种拳不同,运气用力,也完全不能与他种强合。至于太极拳法,更是天衣无缝,无所谓哪一手最好,哪一手次好,哪一手不好,若要提一两手与旁的拳合,世间没有合得他上的拳。’马子贞说:‘我也知道太极拳很好,但我原欲集各家之长,创设一种混合体的新拳术,李先生不要误会了,以为我是疑心太极拳不好。’李存义说:‘混合起来断不能成一种拳,你口里说知道太极拳,只怕未必,你若真知道太极拳的好处,便不至要我在太极拳里面,提出几手来的话。什么新武术,新武术是什么东西,你不要以为我老了,能说不能行,你这里练新武术的人多,不妨和我走两趟,看是新武术行呢,还是太极拳行。’马子贞笑道:‘谁不知道李先生是拳术界中名宿,莫说我这里没人是李先生的对手,便有也不敢和李先生动手。一则我这番迎接李先生到这里来,为的是崇拜李先生的德望,决没和李先生动手的道理;二则李先生这么高的岁数了,我这里都是年轻晚辈,更不敢许他们在长辈前无礼;三则中国从来拳术家的恶习,动辄便和人打起来,每每不死便伤,以致社会上视练武如畏途,社会的信仰心愈薄弱,拳术的前途便愈黑暗。我是历来抱提倡中国武术的人,就是旁人有这种动辄相打的行为,我的力量能禁止的应禁止、能劝阻的应劝阻,岂有我自己反主张人和李先生动手的道理。’李存义更加不服道:‘不和人动手,用得着什么拳术,提倡了又有什么用处?拳术不动手不见高低,要提倡拳术,就免不得要打着瞧瞧,看毕竟是谁的拳术好,便提倡谁的拳术。我知道你跟前教师不少,你不要以为我老了,借故不教人和我动手,须知本领没有老少……’

    “李存义正说到这里,门开处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马子贞和李存义在房里谈话的时候,部下的教师们,都在门外偷听。有个姓杨的教师,本领在一般教师之上,一般教师见了李存义这种目空一切的神气,又听了这类逼着要和人动手的言语,都有些忍耐不住,大家推着姓杨的进房,都说如果李存义定要和这里人过不去,我等为保存提倡新武术的资格起见,不能不答应他,哪怕他有三头六臂,既找上门来了,也没有避免的方法。姓杨的当然也是这种心理,因此就推开门进来。

    “李存义曾经马子贞介绍,知道进房的汉子是姓杨的教师,哪里看在眼内。一时想显自己能为的心思太切,随立起身,指着姓杨的,对马子贞说道:‘他就是你这里的教师,我和他走两趟也使得。’马子贞连忙摇头说道:‘不行,我提倡武术的章程,不许和人以炫耀本领的目的交手。’姓杨的也谦着说道:‘你老人家的本领,谁的耳里也听得说,我虽不曾领教过,然而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你老人家有这么大的声名,本领想必是不差的。我们这里的章程限定了,就是一点儿本领没有的人,到这里来吹牛皮,我们师长也不许我们动手,何况是你老人家,这一大把子年纪的人呢?’

    “李存义不听杨教师这番似恭维带讥讽的话倒也罢了,听了不由得更冒上火来,对马子贞说:‘非得走两趟不可,不然你手下的人,背后定要骂我在这里瞎吹牛皮。’马子贞见李存义执意要打,自己也未免有点儿忍气不过,便对李存义说道:‘李先生既这么说,我也不便过拂尊意。我这里章程,只限定了不许和外人无故交手,自己人每每因研究的目的,也有免不了必须走两趟的时候。我这里有一间房子,无论什么人在外面,都不能向里面张看,李先生如定要和杨某玩玩,就请到那房间里去,连我都不在那房里,只两位去里面,随便玩几手,不问胜负谁属,外面不会有一人知道。’李存义连说很好,马子贞把李、杨送进那间密房子,自己退出来将门带上。

    “杨教师向李存义拱手问道:‘请问是来单盘呢,还是来双盘呢?’(二人同时动手为双盘,甲让乙先打若干下,打完了甲再如数打还为单盘)李存义说单盘也好,杨教师道:‘既来单盘,就请你老人家先来吧。当下又议定了每人打七下,李存义推让了几句,只得先动手。七下之中打着了杨教师三下,杨教师体强气壮,虽着了三下,并不甚感觉痛苦。李存义打过之后,只得让给杨教师打。

    “李存义的功夫,虽是到家,然毕竟多了几岁年纪,哪及得杨教师矫捷。加之李存义的家境很好,近年来对于自己的技艺,不能如少壮时候下苦功;杨教师正在壮年,又正在教学相长的时候,因此七下之中,竟有五下打着了,并有一下打在李存义胸前。李存义当时便觉得这一下颇有些儿分量,不过还能提起气功来,支持得住,得以保全一时的颜面。

    “这么一来,再打的勇气,自然没有了,也没说什么,很丧气地辞了马子贞回北京,听说在火车上就咯了几口鲜血。这血不见得是伤了内部,只因他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不待说自认这回的事,为平生第一次受人挫辱,连急带气,所以咯出血来。到北京没多少日子,便归了道山了。这事外面知道的人很少,马子贞是个长厚人,当然代他守秘密。”

    在下听朋友述到这里,忍不住仰天长吁了一口气道:“有这种事吗?照这种情形看来,李老先生之死,不能说是死于新武术,只能说是死于太极拳。因为拥护太极拳的心思急切,才有这番结果,这真是以身殉技了。”

    在下于今把这事写出来,也可使专讲门户派别的拳术家得着一个教训。在下敢武断说一句,于李老先生平生的荣誉,丝毫没有妨碍,因为学术技艺,都是没有止境的,强中更有强中手,何况李老先生这么高大的年纪呢?

    《侦探世界》第24期民国十三年(1924)5月

    李存义殉技之讹传

    第二十四期《侦探世界》,在下做了一篇《拳术家李存义之死》,是说李先生死在一个姓杨的手里。当在下做那篇文字的时候,因耳里所听的,是那么一种事实,当时很觉得以道高德昭的李先生在拳术界中享盛名数十年,而其结果乃如此,实在令人痛惜不置,所以将所听得的情形,做成那一篇文字,以志感慨的意思。然做过之后,心里仍不免有些疑惑,以为李先生的拳术,为当世名宿,非等闲可比。并且曾听得长沙王志群先生说:“李先生有几个徒弟,已为今世极不易得的好手。”何至便被名字不见于经传的杨某打伤,且至于送命呢?即算李先生年老气衰,误为奸人所算,何以李先生去世了这么多日子,从没听说李先生的高足,对于那姓杨的,有施报复的举动。难道那姓杨的,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李先生纵有好徒弟,也不敢向他寻仇吗?然则事隔多日,何以姓杨的并不在拳术界中崭露头角呢?这种疑惑在下存之于心,已有好些日子了。直到昨日,会见一个知道李先生生平最详细的拳术家,闲谈中,在下谈到李先生之死,那拳术家忽然跳起来道:“谁说李存义是死在姓杨的手里?这话来得太荒谬了,太无根据了。”

    在下听了,不觉吃惊问道:“原来李存义不是这么死的吗?我也正有些疑惑,我是一个多年就存心钦仰李先生的人,巴不得这话荒谬没有根据。不过说这话给我听的人,说得有源有本,我不是深知道李先生的人,不由我不认为事实。足下既说这话荒谬无根据,实在情形,毕竟怎样,务请说给我听。”

    那拳术家说道:“李存义的武艺,高与不高,本来是可以随人说的。和他有嫌隙的人,存心破坏他的名誉,固然可以将他的武艺,说得一文不值半文。如果真有武艺强似李存义的人,也不妨批评他的武艺不好。只有事实是有一定的,不能随人的爱憎,将事实变更,颠倒黑白,诬人名誉。我于今且简单说几句,便可以证明足下所听得的这些话,的确是荒谬无根据的了。马子贞请李存义去,是在民国二年七月,马子贞在山东济南镇守使任上的时候。而李存义之死在民国十年二月,其间相隔七八年,世岂有受伤七八年之后才死的道理?这种事实,何能随人的爱憎而变更颠倒呢?”

    在下不禁狂喜道:“好极了,我正苦没人能证明我所听的话不实在,心里虽对于这事有种种的疑惑,只因我一则不知道李先生的生平;二则不知道马子贞部下的人物,听了这种消息,唯有感叹,无从判别是非真伪。难得足下知道详尽,即请把实在的情形说出来,我好据实再做一篇更正的文字,方对得起李先生在天之灵。而我十数年来钦仰李先生的诚意,也就可以不因此而有遗憾了。”

    那拳术家道:“我对于李存义、马子贞二人,都无所容心,只就我所确实知道的事实说一说。李存义,字忠远,直隶深县南小营村人。少小时就慷慨好义,初学拳术的时候,从刘奇兰先生,学习形意拳;后从董海川、郭云两先生学八卦拳,也兼习形意拳。至于太极拳,我始终不曾见他练习过。他在北洋享武术的盛名很久,经他教授成为武术界健全的人物极多。他平生待人接物,恭而有礼,轻易不见他有疾言厉色的时候。更喜欢奖掖后进,门弟子质疑问难的,自朝至暮,现身说法,毫无倦容,务必使门弟子疑难之处,得完全了解才罢。这是由于他好艺出于天性,而学养又能兼到的缘故。所以凡是曾和他接见过一次的人,莫不心悦诚服地说‘其学可及,其养不可及’。他既是一个最有修养的人,休说他的学力已到了绝境,便是第二等武艺的人物,但能养也决不至得足下所听得的那种惨结果。误传那种消息的人,是不是有意中伤,虽不得知,然与事实相差太远,即令不是有意,也不能辞荒谬的罪。

    “民国二年,马子贞在济南镇守使任上,发愿要统一中国的武术。统一的方法,就是想将中国研究各派武术的人,拣出类拔萃的,由马子贞出面,延聘在一块,大家各出其所研究有得的精华,融会贯通,创成一种混合的新拳术。就拿这种特创的新拳术,教成一大批人才,再由马子贞将这一大批人才,分派到各处教授,渐渐推广,及于全国,于是中国的拳术,便可由此归于统一了。马子贞既是这么一个志愿,已经被延聘幕下的各派拳术家,当然有几个。那时做山东省长的是蔡儒楷,知道马子贞这种志愿与办法,便对马子贞说道:‘君欲统一中国拳术,形意、八卦这两种拳的法门,似乎非研究加在里面不可。北洋李存义,为武术界老前辈,并是研究形意、八卦两种拳种之杰出者,应该派人去,礼聘他到这里来。’马子贞见省长这般说,只得打发一个姓郭名永禄的人,迎接李存义到山东。

    “李存义以拳术雄视北方数十年,北方拳术界中的人才,谁强谁弱,纵不能遍观尽识,然一般稍露头角的,即未见面,也已闻名。及到马子贞部下一看,知道能手很多,心里甚是欢喜,以为可得些切磋的益处。想不到马子贞见面便对李存义说道:‘敝处的武术,起手就用打人的方法,不知形意拳的用法怎样,请李先生指教指教。’李存义见马子贞开口就要他较量武艺,心里不免有点儿不愉快。只因自己处于来宾地位,又本为研究武术而来,不便表示不愿较量的意思。其实李存义之不愿轻易和人较量武艺,就是他平生待人接物,恭而有礼的缘故。因为武艺不较量则已,较则胜负立分,胜了的志得意满,负了的便不免恼羞成怒。殊非他平生待人以礼让为主的本意,并不夹着丝毫畏缩的心在内。但是马子贞的志愿,既在融汇各派之长,创造新武术,其势又非互较一番不可。

    “李存义明知终不免于一较,不可以谦让得畏缩的声名,有玷宗派,只得问马将军怎生比法。马子贞道:‘敝处比武素有定规,拿白粉在地下画一个圆圈,随二人的便,一个站在圈子内,一个站在圈子外,动手的时候,在圈子内的,不能打出圈外来;在圈子外的,也不能打到圈子内去。’李存义原没有求胜人的念头,就立在白圈子内。马子贞指令一个兵士装束的拳术教习,和李存义较量。那教习的武艺,果然矫捷异常,确不是等闲之辈,竟与李存义支持到半小时之久,才被李存义挒住手腕,一腿打扑在地。但是这一腿打去,却打出了白圈,马子贞急忙喊道:‘这不能算是你胜了,你的前足出了圈外,违背了定规。’李存义听了,从容笑道:‘是,只怪我的武艺,不用前足不能扑人,用前足自不觉出了圈子。’马子贞见李存义态度闲雅,绝没有骄矜使气的样子,似乎自觉说得太唐突,即改口带笑说道:‘好,好,你真是名手,请你就在敝署当教官。’随即送了份委任状给李存义,月俸六十元。

    “他怎么甘愿干这玩意儿呢?只因有打扑了这个教习的事,觉得不受委任就走,反为不好。既成了在一块共事的人,受扑的便有嫌怨,也可以消释了,所以接受委任,并不推辞。在那里住了两天,第三天有个姓杨的教习,直到李存义的卧室来拜访。李存义殷勤招待,杨教习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质问形意拳的用法,词气之间,很带着寻瑕抵隙的意味。李存义明知其用意所在,然以自己才来不久,与杨某又是初次相会,不能不存些客气,仍以研究学理的态度待杨某。那姓杨的武艺,不待说也很有些惊人的地方,加以年壮气盛,咄咄逼人,使李存义不能不出手自卫,一个不留神,将杨某也打扑在院子里。李存义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起来赔话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偶然失手,老哥不可见怪。’幸当时没有第三人在旁边,杨某也是一个能虚心服善的人,并没有嗔怪的表示。不过李存义的为人,素来谨慎,逞强争胜的心思,更从来没有。终恐因此贾怨,于提倡武术前途,必多妨碍,遂极力与杨交欢,并愿结盟为兄弟。杨某见李存义这么谦温蔼,本来没有嗔怪的表示,至此更不把这回事搁在心上了。

    “李存义在济南没多久,就因赴王芝祥的约,辞职到广东去了。直到民国九年八月,李存义在北京得了痢病,医治无效。到这年年底,才由几个常在他跟前的徒弟,送他回深县原籍,还支持了一个多月,到民国十年二月才去世。这便是李存义到马子贞幕下以及去世的实在情形。

    “从马子贞那里辞职出来的时候,不但双方都没有受伤的事,并且好来好去,彼此连嫌隙都说不上。李存义年高德劭,固不至掩败为功,便是马子贞,他是个以提倡中国武术自任的一世贤豪,也决不至造作蜚语,厚诬长者。向足下妄传那种无稽消息的,必为局外不明当时情形的人,以讹传讹,以伪传伪,才有那种与情理事实两相悖的报告。”

    那拳术家说完这一大段事实,在下不禁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就实在太对不起李先生了。”李先生虽已去世了几年,然其人生前学力,为武术界斗山,一言一动,都足为后生矜式。反使他死后无端遭此不虞之毁,这如何使得?只是那篇记载,已经在第二十四期《侦探世界》杂志里面刊布了,无论有多大的力量,也收不回来。唯有再根据这位拳术家所说的,重记一篇,以代更正。然在下对于李先生在天之灵,终觉抱歉之至。

    《红玫瑰》第1卷6期民国十三年(1924)9月6日

    孙禄堂

    孙禄堂在拳术界的声名不减于李存义。论班辈,却比李存义晚一辈;论本领,据一般深知二公的拳术家评判,火候还在李存义之上。

    孙禄堂原是专练八卦拳的,虽兼练形意拳,然功夫究不如八卦拳老辣。后来知道太极拳的妙用,在八卦、形意二拳之上,便改变趋向,专练太极拳。

    从来拳术家肯下苦功的,大概要推孙禄堂为最。孙住的地方,离教他太极拳的师傅家中,有二百来里旱路。孙在家用功,每遇到疑难之处,自己思索不得,立时就动身到他师傅家去,决不因路远踌躇。他家清贫,总是裹一点儿干粮,在路上充饥。二百来里路一气走到,不在路上停歇。见着师傅把疑难之处解释明白了,又立时欣然归家,也不在师傅家停歇。在他心目中,看这来回四百来里路,直如平常人看三四里路一般容易。

    他做功夫并不限定时间地点,随时随地都在用功,所以孙禄堂的武艺纯熟自然到了绝境。

    他近年著了八卦拳学、形意拳学、太极拳学三部书,凡是研究这三种拳术的人,没有不拿他这三种书当参考资料的。他的声名,当初原只拳术界中人知道,自这三种书印行,声名就渐渐地扬溢了。

    日本著名的柔道家坂原,在日本是很强的四段。闻了孙禄堂的名,又看了孙所著的书,特地从日本到北京来,拜访孙禄堂。孙禄堂殷勤接到家中款待,住了几日,略略做了点功夫给坂原看。坂原研究的是柔道,是两人对扭对搏的,像中国这种单独研练的拳术,坂原不曾研究过。因此孙禄堂虽演出些手法,坂原却看不出功夫的深浅来。见孙禄堂的体格并不魁梧,态度又很温雅,不像有多大气力的样子,以为是徒有虚名的。

    坂原来访孙禄堂的目的,一不是崇拜英雄,二不是想研究中国的武艺,只是仗着自己的柔道在日本很享些声名,想凭着一身本领,到中国来出出风头。知道孙禄堂是当今中国拳术界负盛名的人,心想若能将孙禄堂打翻,声名在孙禄堂之下的拳术家,当然不敢出头露面,和他较量。他这一来在中国拳术界的风头,不出得十足了吗?

    坂原非不知道日本的柔道,原是从中国流传过去的。但他的心里以为围棋也是从中国流传过去的,而日本围棋界四段的高部道平、濑越宪作,先后到中国来在中国围棋界里,风头出了个十足。以为中国围棋的程度如此,拳术的程度大约也差不多。坂原自己的艺术阶级,也和高部濑越一样是四段,所以敢抱定一个出风头的目的到中国来。加以见孙禄堂言不惊人,貌不动众,更觉得这回出风头的目的,有把握可以达到。

    在孙家住过三五日之后,自以为看透了孙禄堂的本领,要和孙禄堂交手。孙禄堂是个生性诚笃的人,平常待人接物,十分谦虚有礼。坂原远道前来拜访,孙禄堂只认作一番崇拜自己的好意,绝对不疑心有将自己打倒,好借此扬名出风头的心思。在殷勤款待的这几日当中,只自己做功夫给坂原看,却不曾要求坂原显什么本领,忽见坂原要和自己交手,连忙谦逊道:“我从来不曾和人交过手,因为一则拳脚生疏,不愿意献丑;二则拳术是一类很凶的技艺,动手便难保不伤人或受伤,非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宜使用。先生过都越国到寒舍来,我正感念得很,岂可与先生动手动脚。我一点儿功夫已经做给先生看过几次了,更用不着真个交手。”坂原听禄堂这么推辞,疑心真是不愿意献丑。心里很高兴,面上却做出失望的样子说道:“我从敝国特地到这里来,所希望的就是先生肯赐教几手功夫。几日来虽承演了些手法给我看,但彼此不同道,看了仍不能领会,觉得与贵国普通知道拳术的人所奏演的,没有什么区别。若只图看看贵国拳术的模样,非但用不着到先生这里来,并用不着到贵国来。日本人当中也多有曾研究过贵国拳术的,教他们演给我看看就得咧,我尝听得说贵国的拳术家有句古话:‘动手见高低’,可见得拳术不动手是不能见高低的。”孙禄堂见坂原说话带些不相信自己的神气,只得说道:“不错,这句古话是有的,但是我并没有要和先生见高低的心思,所以这么说。”坂原即立起身来将上身的洋服边脱边说道:“先生不要辜负我一番拜访的诚意。”孙禄堂到了这时分,知道再不能推托了,遂也起身拱手道:“我平生还不曾见过贵国的柔道,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法度。请先生不要存个决胜负的念头,可以解说给我听的所在,不妨互相交换,庶几彼此都能得着互相发明的好处。”孙禄堂说这话,确是出于诚心,而坂原听了不由得心中暗笑。

    于是一宾一主,就在孙家一间很长的客厅里交起手来。孙禄堂有十来个徒弟,都立在远远的看。坂原一心想把孙禄堂打跌,很凶猛地一步一步逼过去。孙禄堂确实不曾见过柔道的手法,存心要看出一个路数来,手手只略事招架。坂原逼进一步,便退后一步。坂原的身法手法,孙禄堂已看得了然了。知道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只须一出手,就能把坂原屈伏。但孙禄堂是个生性诚笃的人,忽转念坂原在他本国很有点声名,功夫做到四段,也不容易。我如将他打败,他将来回国颇不体面。他本好意地来拜访我,不可使他扫兴而去。孙禄堂这么一想,即一倒挫,退了五六尺远近。对坂原拱手道:“罢了,罢了,已领教过了,钦佩之至。”坂原因孙禄堂只有招架,不能回手,已存了个轻视的心思。此时见孙禄堂一步退了五六尺,背后离墙不过尺来远,没有再退一步的余地。孙禄堂只顾向前望着,他自己好像还不觉得的样子。不由得更暗暗欢喜起来,以为趁孙禄堂尚不觉得背后没有退步的时候,赶紧逼过去是个求胜的好机会,哪敢怠慢,故意发一声吼,使孙禄堂专注意前面,不暇反顾。只一蹿便到孙禄堂跟前,刚要施展柔道中极毒辣的手法,谁知孙禄堂见坂原不肯住手,反紧逼过来,已看出坂原不良的心事了。哪用得着什么退步,也容不得坂原施展,随手将坂原捞过来轻轻地向前一抛,只抛得坂原四体凌空,翻了一个跟头,才落下地来;并没有跌倒,仍是两脚着地。看落下的所在,正是起首时坂原所立的地方,离孙禄堂已有一丈四五尺远近。坂原这才大吃一惊,知道孙禄堂的本领比自己不知要高强多少倍。自己一晌想出风头的心理,确是不度德不量力。心里并很感激孙禄堂,毫没有给他过不去的心思,定要跟着孙禄堂学拳。

    孙禄堂因坂原是个日本人,素知日本人厉害,不问对于什么学术,都肯拼命地研究。若将太极等拳术传到日本去了,十年之后,中国的拳术家,绝不是日本拳术家的对手。不须二十年,也就要成今日两国围棋的现象了,决心不肯收坂原做徒弟。坂原见要求做徒弟不许,就再三地说,只要能学了刚才一抛丈四五尺远的那一手,也就罢了。孙禄堂笑道:“中国的拳术,须全体会了,才能分作一手一手地使用。专学那一手,是永远没有成功希望的。”坂原这才垂头丧气地回国去了。

    《红玫瑰》第1卷16期民国十三年(1924)11月15日

    秦鹤歧

    现在长江流域的武术家,不知道秦鹤歧这名字的,在下敢武断说一句,是绝少绝少的了。普通知道秦鹤歧的,可分出两种性质来:一种是知道秦鹤歧武艺高强的,秦鹤歧今年活到六十三岁了,还不曾逢过敌手;又很有几次的机会,使他显出惊人的能耐来,所以声名扬溢,远近皆知。一种是知道秦鹤歧为伤科圣手的,江湖上有一句老话,未曾学打先学药;可见得学打的人,都是要研究研究伤科的。只是武艺既有强弱之分,伤科的学问,当然也有精粗深浅之别。秦鹤歧的武艺和外面一般负盛名的大武术家比较,自是当仁不让,他自己也未必承认弱似哪个。若和他秦家历代相传的祖宗比较,则他这一身武艺,就不免有一代雄鹰一代鸡的遗恨了。但是秦鹤歧的武艺,便赶不上他自己历代祖宗。至于伤科,却又比他历代祖宗更研究得精到。这一则是由于他性之所近,二则由于最近几十年来,欧西的医学,盛行于中国,使他有可资参考与佐证的所在。因此他的伤科,不但继承祖训,且能发挥而光大之。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秦鹤歧伤科既研究得这么精到,悬壶几十年,经他手治好的,不待说是盈千累万的人。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声名又安得不震惊遐迩呢?不过依上说两种性质,知道秦鹤歧的,仅知道秦鹤歧是个善伤科的武术家罢了。至于他家武术的来源,以及他本人几次显出惊人能耐的事实,外面知道的人很少。

    在下震惊他的声名,已有好几年了。虽苦于没有机会去拜识这位武术界的名宿,然间接从秦鹤歧的朋友口中,所得来的消息,已有不少了。并有几件在武术中,是很有价值的。在下素性喜表扬人的武德。像秦鹤歧这种于武术中有价值的事实,在下尤乐为之宣传。不过希望看官们不要拿着当武侠小说看,但在下所知道的,究属传闻之词,中间或者不免有不实不尽之处。是又希望比在下知道详细的看官们,加以纠正,或另写一篇出来,使知道秦鹤歧的程度和在下差不多的人看了,能更知道得详尽些。那就不是在下一个人的希望,可说是宣传武化的人所应尽的责任啊!

    闲话少说,却说秦鹤歧的原籍,并不是上海人。他以前第八代的祖宗,康熙年间才从山东迁到上海浦东来,就在浦东落了业。至于他这第八代祖宗迁到浦东来的历史,也是武术界中一段很有价值、很有趣味的故事。要写秦鹤歧的事迹,就不能不先将这一段有价值有趣味的故事写出来。秦鹤歧的八代祖,说的人已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说的人因与秦鹤歧有朋友的关系,随口以秦先生代之。在下图着落笔时的便利,不好任意杜撰一个名字,也只好跟着人称呼他秦先生。

    秦先生当少年的时候,生性喜欢练武艺。山东是个民性最强悍的省份,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因为民性强悍的缘故,练武艺的从来非常之多。但看中国的响马贼,只山东一省出的最多,就可以证明山东会武艺的人多了。秦先生既生性喜武,又生长在这历来尚武的山东,从十几岁研练到二十多岁,其造诣自不待说是很有可观的了。不过武艺这种东西,造诣是没有止境的,强中更有强中手。要做到登峰造极这一步,无论什么人,竭多少时间的力量也做不到。这便是所谓天外有天,永无穷境的缘故。

    秦先生苦练到二十八岁的这一年,在山东的声名,已是震动一时了。会武艺的一享了盛名,在中国武术界的惯例,自然免不了有同道中人前来拜访。拜访的原因,异人同辞地都说是慕名。其实何尝是慕名?忌名也罢了!拜访的目的,也是异人同辞地说是领教,其实领什么教?无非想打倒人,以成全他自己的声名罢了!当时来拜访秦先生的,一个也逃不出这两种的范围。只是那时秦先生的本领,虽仍是不能说做到了登峰造极的这一步,然普通来拜访他的,却没有一个能达到了来拜访的目的。落在一般襟怀狭小、故步自封的武术家,练武练得了这种成绩,纵不昂头天外,骄气逼人,也可以自己安慰自己,不必再和初练的时候一般下苦功夫了。终成大器的人物,毕竟不同。秦先生越是在山东打得没有对手,越觉得中国之大,本领强似自己的人必然很多;并相信越是有真本领的人越不会无故找寻同道的动手;要求自己的本领有进境,势不能不亲往各省细心访求。好在秦先生那时父母已经去世,自己又因练武的关系,不曾娶妻。单独一个人,来去没有牵挂,正好出门访艺。因多年就闻得少林拳棍的名,遂径到河南少林寺。谁知少林寺拳棍,只是历代相传的声名。那时寺内的和尚,并没有练拳棍的,秦先生大失所望。在寺内盘桓了多时,才知道众和尚中,有两个老和尚,年纪都在七十岁以上了,武艺高到不可思议。其来历没人知道。秦先生便在寺内从两老和尚学艺,直学到三十九岁,已经过十一年了。

    这年少林寺不知为了什么事,被官军围剿,大约牵涉着种族革命的关系在里面。官军在夜间将少林寺包围,用火箭向寺内乱射。官军存着聚而歼之的念头,所以围得水泄不通。一声儿不警告,就四周用火箭放起火来。寺内几百僧众从梦中惊醒,都慌乱不知所措。

    秦先生当这种时候,真是艺高人胆大,哪里把这些官军放在眼里。但是因有两个师傅在跟前,不敢鲁莽举动罢了。便在两个师傅面前请示道:“弟子愿一身当前,将重围冲破,救一寺僧人性命。”老和尚从容说道:“劫数如此,不可救也。你不在此劫之内,你自逃生去吧。以你此刻的本领,能不伤一人出去,仍以不伤人为好,免得自重罪孽。”在这说话的时候,正殿已经着火了。老和尚催秦先生快走。满寺僧人号哭的声音,惨动天地。秦先生见师傅不许他救众僧人,不由得着急道:“弟子一人逃去,两位师傅怎样呢?师傅不走,弟子宁守在这里。”说时也流下泪来。老和尚挥手说道:“你能逃,还着虑我两人不能逃吗?”秦先生听了这话,才恍然两师傅的本领在自己数倍以上,岂有逃不出去之理。只是这时四围都已着火,总不免有些觉得两师傅都是八十岁的人了,自己做徒弟的不在跟前,心里实在放不下,因此迟疑不肯走。老和尚似乎知道秦先生的用意,遂捏了一捏指头说道:“你快向东南方逃去。在五里外某处一株大松树顶上等我,我只待经过这劫便来。你此去东南方甚利。”秦先生至此才向两老和尚叩了几个头,施展出十一年来所得的功夫,就在院中凭空一跃,即飞出了重围。

    回头看少林寺时,已烧得如一座火山。因牢记两师傅的吩咐,在五里外松顶上等候,不敢停留,顷刻奔到了指定之处。秦先生才飞身上了松树顶,天色已将发亮了。只见半空中远远地来了四盏红灯,越来越近。定睛看时,原来就是两师傅每人两手擎两盏斗大的红灯,凌虚向东南方飞去。经过松顶的时候,都含笑对秦先生点头,转眼就没入云雾之中去了。秦先生从松顶上下来,因两师傅有此去东南方甚利的话,便不回山东原籍,一路寻觅可以安身的地点,到浦东就住定了。渐由小本经营,几年之后,即成家立室起来。

    两个老和尚也到了秦先生家里,一个没住多久,仍出外云游,不知所终。一个直在秦家住到一百零三岁,就在秦家圆寂了。老和尚所有的本领,都传授给秦先生,秦先生也活到一百多岁,见了曾孙才死。秦先生的伤科,自然也是精妙极了。连同武艺,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到秦鹤歧已是第八代了。中国武术家能历代流传,不坠不失,像秦家这样的,只怕也可说是绝少绝少的了。

    秦鹤歧从小即苦练他家传的武艺,也不找人较量,也不向人夸张。秦家的家教是绝对不许子弟学了武艺在外面逞强的,因此秦鹤歧练到三十多岁,虽练了一身本领,除同道的人知道而外,便是浦东本地方人也少有知道的。

    这日秦鹤歧因闲着没事,在外散步,顺便到一家茶楼上,想喝杯茶消遣消遣。上楼就拣了个临街的座位坐下来。秦鹤歧虽生长在浦东,却并不曾在这茶楼上喝过茶,不知道这茶楼的性质。原来这茶楼是一个船户开设的,平日在这楼上喝茶的人,船户居十之八九,不过有一二成商民。船户有什么事须集会的时候,照例以这茶楼为集会的地点。遇了这种时候,这茶楼便不卖外客的座位。有时就不是集会而来这楼上喝茶的船户太多了,没有座位,也得强令外客腾出座位来。一般商民都畏惧船户人多势大,每每不敢表示反抗的意思,忍气将座位让给船户。后来浦东人都知道这茶楼是船户的势力范围,已没人肯上去喝茶了。

    秦鹤歧不知道这种情形,才上楼坐定,还不曾喝了一杯茶,凑巧紧跟着上来了一大帮船户,约莫有四五十个。这时在楼上喝茶的,已有十多个人,不待说尽是船户。唯有秦鹤歧一人,非其同类。衣服容貌,谁也能一望便知道不是个驾船的人。那四五十个船户上得楼来,登时把楼上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剩下五个人走到秦鹤歧所坐的这张桌上,挥手教秦鹤歧让开。秦鹤歧既不知道这茶楼的性质,也从来没听说有这种无理的事。并且这五个船户,都只挥手大喝让开让开,没一个肯略假词色,说句温和些儿的话。

    秦鹤歧正当壮年气盛的时候,如何能受这种横不讲理的待遇?当然坐着不动。据理和船户争道:“凡事得论个先来后到。我一般地花钱来这里买茶喝,并非不给茶钱,为什么就这么教我让开呢?”这五个船户也都是从来没见过有不同业的人敢在这楼上不肯让位的事,听了秦鹤歧的话,不但不自觉得理亏,倒比秦鹤歧的气更来得大。其中有一个性急的,早忍不住,对着秦鹤歧的面孔,大呸了一声道:“你聋了呢,还是瞎了呢?”这呸一声不打紧,却呸了秦鹤歧一面孔的唾沫。

    秦鹤歧到了这时分,无论有多大的度量,也不能忍耐了。托地跳起身来,就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们难道都是些强盗吗,怎的竟这般不讲理?你们不聋不瞎,也应该知道我秦某不是好欺负的。”秦鹤歧这几句话,倒骂得这五个船户怔住了。五人的心里都以为这茶楼在浦东开设的日子不少了,浦东人没有不知道这茶楼是船帮的势力圈,从来教外人让座,无有不唯唯遵命的。今忽然见秦鹤歧这么强硬,而说话的口音又分明是浦东人,何以竟有这般胆量呢?五人因是如此心理,所以一时倒怔住了,不好怎生摆布。同时两旁桌上的船户,便不假思索,三五个年轻力壮的早已挺身抢过这边来,指着秦鹤歧回骂道:“你不是好欺负的,我们倒是好欺负的?我们也没工夫和你多说,请你滚出去打听明白了再来。”边骂边动手来拿秦鹤歧。

    秦鹤歧见有人动手来拿,反笑起来说道:“好的,看你们人多便怎样!”趁那人来到切近,只伸手用两个指头轻轻在腰眼里点了一下,那人登时两腿一软,身不由主地痿瘫了下去,眼也能看,耳也能听,心里也明白,只浑身如喝醉了酒的一般,没丝毫气力,连四肢都柔软如棉,不能动弹半点。余人见这人无故倒地,虽也有觉得奇怪的,只是都是些脑筋简单的人,哪里知道见机呢?一人不济,三四人一拥上来。秦鹤歧一用不着解衣捋袖,二用不着躲闪腾挪,只两手穿梭也似的在每人腰眼里照样各点一下,顷刻之间左右前后,横七竖八地躺了二三十个,就和一盘眠蚕相似。座位隔离远些儿的,因不能近秦鹤歧的身,才看出这纷纷躺下,一躺便不能转动的情形来,不由得都惊得呆了。任凭这些船户有万丈高的气焰,天大的胆量,眼见了这种情形还有谁敢上前来讨死呢?

    秦鹤歧点倒了二三十个船户之后,等待了一会儿,不见再有人上来,才高声向这些座上的说道:“怎么呢,要送死的请早,我也没工夫久等。”众船户有面面相觑的,有以为打死了这么多同伙,势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溜出去叫地保街坊的。秦鹤歧高声催问了几遍,见终没人再敢上来,便跳过躺着的船户的身体,待提步往楼下走。众船户自是不肯放秦鹤歧走,然也不敢动手来拿,只得大家将秦鹤歧包围着。年老些儿的就出头说道:“你打死了我船帮里这么多人,就想走吗?没这般容易的事,我们这里已打发人叫地保去了。”秦鹤歧从容笑道:“很好,我正待去叫地保来收尸。你们既打发人去了,我就等一会儿再走也使得。”回身坐下。

    等不一会儿,有两个船户跟着地保和几个街坊绅士来了。一上楼,船户就指着秦鹤歧向地保道:“他就是凶手。”地保、街坊都认识秦鹤歧的,见面很惊讶地问道:“就是秦先生在这里吗?毕竟是怎么一回事?刚才他们船帮里人来报,说这楼上打出了几十条人命,把我们吓得要死,急忙赶到这里来。秦先生府上是浦东有名的绅耆人家,这里到底为着什么?”秦鹤歧便把争座的言语、动手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这茶楼的招牌上并不曾写明不许非船帮的人买茶,如何能在人一杯茶还没有喝了的时候,教人让座呢?即算这茶楼上有这习惯,也应该向人将情由说明,要求通融办理才是。然要求尽管要求,人家花钱买来的茶座,让不让还只能凭人高兴。不论如何,断没有恃众欺人,硬动手要将人打下楼去的道理。这楼不是才开张不久的。我今日初次上来,就遇了这种对付,可见得平日在这里,曾受他们欺负的已不知有多少人了。他们不先动手打我,我只一个人在这里,绝不会先动手打他们。他们既仗势打人,又经不起人家的打,只一个一下就打得都赖在地下不肯起来,请诸位去仔细瞧瞧,看是不是伙同放赖,想借此讹诈我。”

    地保和街坊齐向躺着的船户一看,只见一个个都睁眼望着人,脸上也没一点儿不同的颜色,只不转动,不说话。地保拣一个望着自己的问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躺着不起来,身上受了伤么?”这船户只将两眼动了一动,仍不开口,一连问了几个,都是如此。地保说道:“秦先生是浦东的正经绅士,他家历来待人很和平的,并且这回你们船帮里人多,他只得一个人,料想他不至无缘无故动手打你们。你们于今又没打伤什么地方,何苦都赖在地下不起来干什么呢?你们报事的人也太荒唐。现在一个个面不改色地睡在这里,说什么打出了几十条人命。”船户中有两个略有些见识的说道:“我帮里人若是想借此讹诈,就得装出受伤的样子,不会都睁开眼望人。分明是姓秦的用点穴的功夫,将我帮里人点成了这个样子。仍得姓秦的动手,才能救得转来。”

    地保和街坊听了这话,才恍然秦家的武艺是历代相传,有很多人知道的。遂转向秦鹤歧道:“他们都是些不懂道理的粗人,秦先生不必与他们计较,请秦先生看我等的情面,将他们救起来。再教他们向秦先生赔罪。”秦鹤歧笑道:“我要他们赔什么罪?诸位先生教我救他们容易,只是要这茶楼的老板出面和我说个明白,看他为什么不在招牌上将不卖外客茶座的话写出来,是不是有意把外客招来,受他船帮的欺侮。他把这道理说给我听了,我不但愿将这些人救起,并愿向他赔罪。”地保即高声说道:“这里的老板本也太糊涂了。他茶楼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为何还躲着不出来。”当下就有个堂倌出来说:“老板病了,不能起床,因此没有出来。”地保和街坊绅士久已知道这茶楼是船帮人开的,素来横不讲理地驱逐外客,也都有心想借此勒令茶楼老板取消这种恶例。听了堂倌的话,即正色厉声说道:“胡说,什么病这般厉害,不能起床,抬也得抬到这里来。这里老板不到,休说秦先生不答应,我等也不答应。他店里出了乱子,他安闲自在地睡着,倒累得我等来劳唇费舌,于情理上也恐怕说不过去。”

    众船户急欲救人,又见地保街坊都动了气。这些船户平日倚着人多势大,欺侮单弱客人,是再厉害没有的了。及至遇了力量声势都比他们大些的人,认真和他们交涉起来,便吓得都缩着头不敢露面了,巴不得把老板拖出来抵挡一阵。也跟着地保街坊催堂倌去叫老板。这老板自然也是和众船户一类欺软怕硬的人物,并不是真个有病,只因知道这回遇了对手,自觉理亏,不敢出头,才教堂倌说病了的话。堂倌这时被逼不过,只得到里面如此这般地向老板说。老板明知非自己出来,这事不能了结。只索硬着头皮,跟堂倌一同出来,仍装出有病的样子。出来除向地保街坊道谢,并向秦鹤歧赔罪而外,没有道理可说。

    秦鹤歧到了这时候,在势不能不强硬到底,据理教训了这老板一顿。地保街坊也勒令这老板从此取消驱逐外客的恶例。老板当众答应了。秦鹤歧才使出手段来,在躺着的船户身上每人按摩了几下,按摩过了的就霍然跳了起来,一些儿不觉着痛苦。秦鹤歧自从显了这回手段之后,浦东才无人不知道他的本领。

    秦家祖遗的产业,原有三四万。传到秦鹤歧手里,因经营得法,那时已有七八万财产了。有七八万财产的人家,在浦东地方,当然要算是一个富户。三十年前的银行业不曾发达,富户将银钱存放银行里的很少。除了买田购地而外,余下的银钱多是搁在家里的。秦鹤歧家既有七八万银子财产,通常存放在家中的银钱,至少也有一千八百。因此远近一般做没本钱买卖的窃贼,无时无刻不转秦家的念头。无奈秦家的房屋,因是祖传巨宅,异常坚固。想从墙壁上凿窟窿进去实行偷盗,是一件绝对不容易办到的事。并且秦家是远近知名的好武艺,而秦鹤歧在茶楼上显手段的事,更传播得四境皆知,那些窃贼越是不能达到目的,越是念念不忘。酝酿了多时,居然被一个会些武艺的窃贼头目,邀集了二三十个亡命之徒,也都懂得些武艺的,打算趁黑夜偷进秦家,硬把秦鹤歧杀翻,抢了银钱远走高飞。

    那时好像是八九月间天气,秦鹤歧为图练功夫便利起见,不曾和他夫人同室。独自一个人,住在一间很宽大的房子里面。每夜须练到二更过后,大家都安睡了许久才睡。秦鹤歧所睡的房间及入睡的时刻,窃贼都探听得明白了。派定了某人先动手,某人紧跟上去,某人从旁帮助。任凭秦鹤歧有登天的本领,乘正在睡着的时候下手。八九月间天气,既不能盖多厚的棉被,又不能穿多厚的衣衫,要杀翻尤比较冬季容易。众窃贼布置得铁桶也似的严密,无论如何绝不任秦鹤歧有逃生的门路。才趁月色无光的这夜,相率到秦家来。

    秦鹤歧这夜练过了武功,觉得有些疲倦了,就上床安歇。窃贼的种种布置,事先没得着丝毫音信。照例一上床就入了睡乡。但是练武艺的人,本来睡觉比寻常人警醒些,而秦鹤歧又处于夜夜防盗的地位,不待说更不敢放胆鼾睡。刚合上眼蒙眬不久,猛觉有人撬得房门响,惊醒过来。一听就知来了不少的人。连忙翻身坐起来,正待下床,黑暗中觉得有很尖锐的东西朝着自己胸前刺来,来势甚为凶猛。哪来得及避让,只顺手往旁边一牵,恰好牵着了一支矛杆。来的势猛,这一牵的势更猛,那矛已脱离贼手,直射向床角落里去了。那持矛的贼不提防这一牵的力量有这么大,赶不上提脚,已扑地一跤,向床前跌下。秦鹤歧哪敢怠慢,下床一脚踏在贼背上,只将足尖一紧,贼哇地叫了一声就这么死了一个。第二个紧接着上来,迎头向秦鹤歧一刀劈下。秦鹤歧背后被床缘抵住,不能退步闪开,只得仗着身上的硬功夫,明知劈来的是一把单刀,也不害怕,举右手迎上去,刀锋正劈在手掌上。谁知这使刀的贼极刁,将刀顺势往自己怀中一拖。不问什么硬功夫,遇刀只能受砍不能受拖,这一拖就险些把秦鹤歧的右手掌截断了,只痛得秦鹤歧冒起火来,也顾不得右手掌的伤痕怎样,左手朝贼人胸前,屈一个食指,一钉锥戳去。贼人哎哟了一声,还不曾倒地,秦鹤歧的右手早到,一把撩住贼人的下阴,也是一拖。可怜连小肠都拖出来好几尺。用不着说,这贼也登时倒地死了。第三个使一条檀木齐眉棍,没头没脑地劈将下来。秦鹤歧更懒得避让,踏进迎头一拳,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贼人的脑袋已被这一拳打作三四开,脑浆迸裂,也不能活了。这三个能耐高些儿的贼都死了,以外的不敢单独上前,然也不甘心饶了秦鹤歧就走。大家逼在一间房里,与秦鹤歧混战了一会儿。毕竟二三十个贼人手中所持的刀矛棍棒之类的武器,都被秦鹤歧在黑暗中夺了。个个都剩了一只赤手空拳,没有恋战的资格了,才相率逃去。秦鹤歧因打死了三个之后,不由得心里软了,不忍再下毒手打人,只要夺了各贼人的武器,便不能伤自己就罢了。所以众贼能不受伤逃去。若秦鹤歧不如此存心,尽着平生本领施展出来,这二三十个毛贼,一个也休想有活命。

    等到秦家的妇孺老弱,以及仆婢惊醒起来时,众贼都已逃去了。房中除三个贼尸外,满地都是武器,有多半被秦鹤歧随手折断了。秦鹤歧脱衣看自己两条臂膊,也现了无数的伤痕。不过都是皮肤上的轻伤,只右手掌伤了筋骨,他自己既是伤科圣手,家中有现成的伤药,毫不费事地就治好了。

    这事自免不了要报官相验,官厅派员验了尸,问明了格杀情形,十二分佩服秦鹤歧的本领。逆料贼人受了这回大创,必然要来寻仇报复。官厅知道秦鹤歧是个极正直的人,饬地保将贼尸葬埋之后,即送了一杆六响手枪给秦鹤歧做自卫之具,免得遇急难时赤手和有武器的贼对搏,致受伤害。秦鹤歧得了这杆手枪,胆量自然更壮了。

    这事没经过多少时日,那些从秦鹤歧拳头底下逃得了余生的恶贼,果然又纠众前来,意图报复。这回秦鹤歧却发觉得早些,贼人正在撬后门的时候,秦鹤歧还不曾睡。听了响声觉得有异,即抽了手枪,蹑足到后院。听撬门的声音很急,快要被贼撬开了。忙向天开了一枪,才对着后门高声说道:“劝你们不要再来和我姓秦的为难,上次他三人若不下毒手要我的命,我也不至要他们的命。上次已开了你们一条生路,还想来报复我吗?官厅于今已给我这手枪自卫,你们的武艺就比我高强,料也挡不了这手枪。就进来也讨不了便宜去。”秦鹤歧说完这几句话,外面登时没一些儿声息了。自后便没人再敢前来尝试。

    秦鹤歧三个字的声名,自经过这一度的宣传,比上次在茶楼上显手段更容易使闻名的人震骇。因为茶楼上虽也一般地打倒了二三十个人,然都是些毫不懂得武艺的船户,又在白天。船户不知道秦鹤歧是何许人,存着骄矜欺负人的念头,不提防秦鹤歧有这么厉害,所以都被点倒在地。至于这二三十个窃贼,都是挑选了会武艺的。黑夜乘秦鹤歧不备,二三十件兵器,打秦鹤歧一双空手,竟打成如此一个结果,安得不骇人听闻呢!

    宣统元年,天津霍元甲因与英国大力士奥皮音订了约在上海比武。霍元甲一到上海,就闻到了秦鹤歧的名,特地到秦家拜访,这时秦鹤歧已住在英租界戈登路了。与霍元甲会面,彼此谈论得很投契,自然双方都存着钦佩的心思。秦鹤歧评判霍元甲的武艺,几句话说得异常中肯,说后不久便应验了。秦鹤歧说霍元甲当练武艺的时候,因急于做手上的功夫,将身上的功夫忽略了些,以致手上功夫先成功,身上还没到成功的时候,若尽手上的功夫使出来打人,受着的固然是受不了,而自己身上也不免受伤。这话说出来,在外行固是不明了这道理;便是内行,也多有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的。及至霍元甲在张园摆过一个月擂台之后,身体上果然发生了毛病,起病虽尚有其他的原因,而秦鹤歧所说的这种弊病,得居原因之一大部分,许多内行朋友才相信秦鹤歧的话应验了。

    霍元甲被小鬼毒死后,有些会武艺的人研究秦鹤歧评判的道理。秦鹤歧说道:“这道理不容易明白吗?且拿一艘海军战舰做比譬:二万吨战舰上的巨炮,在二万吨的舰上开起来,有十二分的威力;无论什么坚城要塞都可以攻破。然若将这种巨炮移到一万吨或几千吨的舰上,不开则已,开则载炮的舰必先自受了伤损。这就是因为吨数太小了,受不起那么大的反动力的缘故。拳术何独不然?一拳打出去的力多大,反动力也有多大。霍元甲右拳打出去的力,足有八百斤;而身上所能受的,才四百余斤。不用全力打人,没有妨碍。一用全力,自己身体就先吃不住了。这便是霍元甲致病的大原因。”一般人听了这种比譬,不由得不佩服秦鹤歧的见解高妙。

    数年前,唱武生的戏子赛活猴来上海唱戏,闻了秦鹤歧的名,也是特地到秦家拜访。赛活猴的武艺也是曾下过死功夫的,平生不大肯许可人。会着秦鹤歧的面,谈了些武艺中的言语,究竟看不出秦鹤歧的本领来。又有些不敢明说要比试比试。一则恐怕敌不过秦鹤歧,跌了跤,便无面目再在上海立脚;二则见秦鹤歧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又不是拿武艺在外面夸张骗饭吃的人,无缘无故地说要较量武艺,总觉有些说不出口似的。因此只坐谈了一会儿就起身作辞出来。此时的秦鹤歧,早已矜平躁释,炉火纯青的了。哪里还有无故想和人较量武艺的心呢?见赛活猴作辞,即殷勤送出大门,拱手道再会。赛活猴忽然觉得既会了面,安可虚此一行;念头一转,便不暇仔细思量,趁秦鹤歧拱手的时候,猛不防双手在秦鹤歧脉腕上一按,打算用平生气力,将秦鹤歧的拱手按下。谁知秦鹤歧的手就和生铁铸成的一般,哪里按得动丝毫呢?秦鹤歧随手往上一领,便把赛活猴的身体领得悬空起来了,不能上,不能下,只得恭维秦鹤歧道:“到底名不虚传,黄忠不老,拜服拜服。”秦鹤歧笑着从容放下说道:“领教了。”赛活猴不觉羞得满面通红而去。秦鹤歧事后向一般朋友说道:“赛活猴倘在二十年前和我开这玩笑,就不免要请他吃点儿小亏。在今日来见我,实不能不算是他的幸运了。”前年山东马良到上海来开全国武术运动大会,还请了秦鹤歧出来。当场演了些他祖传的武艺,给一般人见识见识。只可惜在下没这缘法,不曾去瞻仰这位老英雄的丰采。

    《红玫瑰》第1卷36期民国十四年(1925)4月4日

    杨登云

    凡是与现在上海武术界接近的人,大约不认识刘百川这个拳教师的很少,便是不曾会过面的,十九也得闻他的名儿。不过上海一般与刘百川认识的朋友们,无论当面背后,多不叫他刘百川,也不称他刘子潮,因见他是个瘌痢头,都直截了当地呼他为“刘瘌痢”或“刘瘌子”。他听了不但不怪,并且欣然答应。他自从到上海来至于今,才有五六年。虽是以教拳为生活,然在上海以教拳为生活,像他一样,年数还比他长久的,何止数十人?只是和他一般得声名的,却是不多几个。

    在下初次和他会面的时候,记得是壬戌年的冬季。那时在下在中国晚报馆编辑《小晚报》,有时也做些谈论拳棒的文字,在《小晚报》上刊载。于是就有些会拳棒的朋友,误认我对于拳棒是确有研究的人,纾尊下顾。而刘百川也就在这时候,因汪禹丞君的绍介与我会面的。那时他才到上海不过一年,在汪禹丞君所办的中华拳术研究会里担任拳术教授。他初次与我相见,即口讲指划,唾花四溅。谈到兴发,表演几个架势,跺得地板震天价响,墙壁都摇动起来。我此时也很赞叹他豪爽痛快,然心里总觉得他的江湖气太重,而所发挥的又未见精透。

    相见后不多几日,中华拳术研究会即假座宁波同乡会,开周年纪念之拳术表演会。这夜由刘百川邀来帮场的拳教师虽也不少,然并没有表演出特殊技艺的。在下不耐久看,已打算回家了,只因表演次序单上,最后载有刘教师的“千斤铁板桥”。在下看了这名目,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又见演台角上,安放了一块二尺六七寸见方、七八寸厚薄的大麻石,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找着汪君打听,汪君笑道:“这就是刘瘌子的大玩意儿,也还有点儿道理,且看了再走吧!这里人手不多,到时说不定还得请老兄帮帮忙。”我见汪君这么说,只得不走了。

    等到各教师按次序都表演完毕了,即见刘百川一手托了一条很粗壮的板凳走出台来。将板凳作“二”字形安放台口,脱去上身衣服,露出粗黑多毛的赤膊来,放开破喉咙对台下观众说道:“兄弟这个玩意儿,名叫‘千斤铁板桥’,看了是有些吓人的。其实兄弟若没有这力量,也不至来干这玩意儿,望诸位看时不要害怕。”说毕将两条臂膊接连屈伸了几下,好像是运动气功的样子。只见他身上的肌肉,登时膨胀起来,较平时壮大了许多。随即仰面朝天地睡在两条板凳上,腰背悬空。在旁边做帮手的人七八个壮健汉子,一齐动手将那块大麻石托起来,平平正正地放在刘百川胸腹之上;又有四个大汉子,擎四个大铁槌,各尽平生气力,朝着石块上打去。在下也是其中擎铁槌的一个,不过那块麻石,质地异常坚结,又太厚了,虽有四个铁槌敲打,但是敲了几十下,只敲得石屑四迸,苦不能将石块敲破。喜得当时还有一个上海著名的李大力士在场,看了忍耐不住,提了一个约重四五十斤的大铁槌,跑出台来,两三下就把石块槌得四分五裂。刘百川见石块已破,便一跃而起,拍着胸脯给观众看,没有一点儿伤损。观众无不摇头吐舌。那石板的重量,虽没有一千斤,然实重也有七八百斤。并且那麻石极不平整,台角上的木板尚且被那石压成许多破痕,而刘百川胸脯上的皮肤,没有伤损,这点能耐也就不小了。

    后来会见了一个老走江湖的武术家,偶然闲谈到这事,那武术家却不在意似的笑道:“这算不了一回事,与空手劈碎大块麻石的同一江湖眩人之术,毫不足奇。”我说:“难道所劈的石块是假的吗?不曾搁在他胸脯上么?”那武术家道:“这如何能假?”我说我亲眼看了,亲手摸了,知道确是不假,何以算不了一回事呢?武术家道:“我所谓算不了一回事者,因为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论情理这人胸脯上能搁七八百斤重的石块,听凭四五个大力的人用铁槌敲打,应该不问多重的拳头,也打他不伤,也打他不痛。其实不然,其不能挨打的程度,与平常拳师一样。即如空手能将斗大的麻石劈成粉碎,论情理这种硬手还了得?应该打在人身上,不问什么人也受不住。其实打在人身上,也与平常拳师的轻重一样。可见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只能算是卖看的一种把戏而已。你若不相信,我也可以当面试演给你看。”

    在下因这样把戏,非有相当的地点及准备不能试演,心里又相信他不至说假话,便点了点头说道:“用不着试演,我已很相信了。不过既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然则是道法吗?”那武术家笑着摇头道:“‘道法’两字谈何容易,若果真是道法,怎么还算不得真能耐!”我说:“那么究竟是什么呢?”武术家沉吟了半晌说道:“我也在江湖上混饭吃,说话不能烂江,一言以蔽之,不可究诘罢了!”在下听了这番话,不好再问,然至今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无从证明那武术家的话是否确实。

    近一年来,时常与上海武术界中人会见,提起“刘百川”三字,知道的尚少;一提到“刘瘌痢”,倒是都说认识,并且异口同声地称赞这瘌子的武艺了得。在下计算起来,已有四年多不与刘百川会面了,很想会会他,好顺便打听他学武艺的历史。遂托朋友带信给他,看他能否趁闲暇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谈谈。机会还好,托信去不到几日,这位刘教师居然下临寒舍了。相见时口讲指划,唾花四溅,粗豪爽直的神情,还是和当年一样。

    这日天气很热,进门就脱去了草帽,露出光顶来。我留神看他那光顶,凡是没有头发的所在,都低陷下去一二分深不等,与寻常的瘌痢头不同。我知道他是不忌讳人家叫他瘌痢的,便问他这瘌痢头是何时成的。他笑嘻嘻地把那成瘌痢的历史说出来,使我听了异常高兴。因为他成瘌痢的历史,就是他学武艺的历史,也就是他半生的履历,且有记述的价值,故不惮烦琐地写出来。也可以见得我国的剑仙、侠客,无时无地不有,只是无缘者不能遇,无福者虽遇亦无所成就也。

    刘百川是安徽六安人,虽不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但他的曾祖、祖父,都以经商为业。在乡镇之中,开了一个招牌名“刘全盛”的杂货店,已有五六十年了。地方远近的人,没有不知道刘家是一门忠厚的。刘百川生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照他家的家规,是应该已读过了几年书,要到自家店里,跟着父兄学做生意了。只是刘百川生性不似前辈人忠厚,从十岁送他进蒙馆读书,他就只表面上奉行故事,骨子里专跟着附近一般顽童无法无天地胡闹。好在他父兄对于读书的事,也不认真,每日放学回来,更不知道盘诘。父兄是忠厚人,以为子弟也忠厚,见刘百川每日进学堂去了,只道是发愤读书无疑的了;谁知道他挂名读了四五年书,实在所认识的字,不满一百。到了应该进店学做生意的这年,见他提笔写起账来,竟写不成字,才知道他读书不曾用功,然已迟了。他不但读书不肯用功,并不耐烦守在店里做买卖,仍是欢喜三朋四友的,到各热闹之处闲游浪荡。

    离他家四百多里路,有一处地名叫周家口子,是一个水陆交通的码头。那码头上有一个名叫石泰长的镖局,镖头就是北道上有名的“花枪”王义。还请了一个镖师叫赵老平,这两人时常押了镖走刘百川所住的这镇上经过。这时刘百川所结交的一般朋友,多是生性和刘百川一样粗暴凶横的,合伙聘了一个拳教师练习拳棒。这个拳教师与花枪王义、赵老平都是朋友。王、赵两人每次押镖走这镇上经过的时候,必停步拜访这位拳教师。刘百川因身体生得强壮,又能下苦功夫练武艺,在一般同学之中算他的拳棒最好,教师很欢喜他,因此王、赵二人也对他特别注意。

    他这时同练拳棒的共有十多人,那时蒙童馆里的读书学生,因为集聚的人太多了,况且无恶不作,每每弄得地方上的人厌恶。以致有许多地方,禁止教书先生开设蒙馆。像他们这种粗暴凶横的恶少,十多人聚作一处,终日不干好事;又仗着会些拳棒,地方人简直奈何他们不得,竟是无法无天,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地方上人怕了他们,将他们比作一群猛虎,一个一个地取出绰号来,都离不了一个虎字,如飞天虎、坐山虎、搜山虎之类。刘百川那时就得了一个“出山虎”的名目。他们这一群猛虎,虽不曾在地方上杀人放火、掳掠奸淫,然除却强盗这类行为而外,也可以说是肆无忌惮、无恶不作了。久而久之声名越弄越大,竟至泸州府都闻他们这群猛虎的名了。

    那时做泸州府的,是一个极风烈严正的人,对于地方上的败类,用访闻案也不知办过了多少。既闻了他这群猛虎之名,当下就委派了一个候补安徽直隶州崔乐书下乡查办。谁知这位崔大老爷,是个很倒运的候补官,候补了好几年得不着一件差事;一旦忽然受了这件委任,也就当作一件好差事来办,打算在一群猛虎身上捞一注大财。利用那泸州府办事严厉,凡是在地方行为不正当的人,一经拿到府里是没有轻放的,远近声名恶劣的人,无不害怕。一遇府里派来查办委员,都情愿花钱极力运动,只求委员口头上方便一句。泸州府所派去办访闻案的委员,似这般饱载而归的已有几个。

    崔乐书是深知个中情弊的,一到刘百川所居的这个镇上,就派出许多差役,按照访案名单,往各家拿人,并声言一个个都须拘拿到案。刘百川这群猛虎虽然都闻风避开了,不曾被差役拿住,只是各人都有家庭,差役在各家横吵直闹,勒令各家长交出人来。各家长明知种种逼勒纯是为几个钱,也就照例托人向崔乐书说项。无如崔乐书的欲壑难填,各人倾家荡产都不能了案。

    刘百川这群猛虎,被逼得愤恨极了。他们多是年轻性暴的人,不知道厉害,十多人藏匿在一处商议道:“我们生长在这地方,从来只有人家畏惧我们,我们不曾畏惧过人家。我们所到之处,有谁敢在我们衣角上碰一碰?于今崔家这小子到我们这里来,不但吓得我们藏躲着不敢出头,并且把我们家里都闹得天翻地覆,不能安生。这小子张开眼睛要钱,说出数目来倾家荡产都不能缴纳。这小子若不给点儿厉害他看,老是这么藏躲着,以后我们还能在这地方混吗?”

    刘百川的胆量最大,听了这话,即攘着臂膊说道:“这小子住在周家饭店里,我们趁黑夜劈开门进去,抓住他一顿毒打。我们也不开口说话,把包头齐眉扎了,使他认不出面貌,听不出声音。打过一顿之后,掼下就跑。料他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再在这里耀武扬威了!”他们都只是十几岁的人,有什么见识?一个人说委员可以打得,大家也都说非打他显不出厉害。于是三言两语,计议已定,当夜三更时候,这一群猛虎就蜂拥到周家饭店,劈开大门进去。饭店里人以为是强盗打劫。崔委员所带来的差役,虽也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子的恶物,但是教他们欺压良善,本领都觉得很大;教他们抵抗强暴,却是胆小如鼠。从梦中惊醒听说强盗来了,只吓得一个个争着向床底下藏躲。崔乐书仗着自己是个委员,以为强盗绝不敢对他无礼,翻下床来正要开门出来,向强盗打官腔。不料这群猛虎已撞开房门进来了,见面不由官腔开口,揪翻身躯就打。

    崔委员见强盗居然不畏官府,只得将官腔收起来,放哀声求饶。他们多会拳棒,手脚打下来不轻,又系十多人争着打,没一人肯轻轻放过。崔乐书的年纪已有五六十岁了,怎么受得起这般捶打呢?他们见崔乐书被打得伏在地下不能发声了,才掼下来跑了。

    次早探听消息,想不到崔乐书不经打,当晚就呕血而死。各家的家长,知道这祸又是他们撞出来的,逆料这乱子更闹大了。唯有教各自的子弟,分途逃往别处去,自寻生路。非待十年八载之后,风声平息了不得回来。

    刘百川到了这一步,也只好独自逃生。他心里计算,逃往别处不能生活,只有周家口子的石泰长镖局,有花枪王义和赵老平在那里,不妨前去投奔他们。当下也不暇计及自己与王、赵二人有多厚的交情,人家肯不肯收留身犯重罪的要犯。从他家到周家口子有四百多里旱路,破三日三夜工夫就走到了。喜得那时王、赵二人都在局里,不曾押镖出去。

    刘百川见面也不相瞒,照实将打死崔乐书的情形说了。王义说道:“像这样的贪官污吏,打死了很好,也可以替那些被他敲诈了银钱的人出口恶气。你住在我这局子里不要紧,无论哪条衙门里差来办案的人,不得我们亲口答应,照例不能进局子办案。你放心住下就是。不过这事只能对我两人说,万不能使这地方的人知道。暂且躲住些时,等待外面风声略为平息,再作计较。”刘百川见王、赵二人如此仗义,不用说心中十分感激。

    周家口子离刘家虽只四百多里路,然一则因那时交通梗塞,消息也就跟着迟滞;二则因镖局不似寻常人家,照例是一种庇护罪犯的所在。有这两种原因,与刘百川同时动手打崔乐书的那些朋友,虽也逃到了别处,然不久多被捉拿了。幸亏都是些未成年的人,加以不曾承认杀官的事,又更换了泸州府,只是打的打,关的关,马马虎虎地结了案。不过刘百川家里,就为这场官司破产了。

    刘百川在石泰长镖局里隐居了几个月,不曾出门,自觉气闷得非常难过,见王、赵二人押镖出门,就要同去。王义巴不得多有一个伙计,好在路上照料照料,遂许可带刘百川同走,刘百川就此做起二镖师来了。王义的武艺,是在北道上享大名的,每到高兴的时候,也传授一点儿给刘百川,是这般也跟着混了两三年。

    这次又押着几十辆镖车到山东去。一日走到封沛小荡山底下,在赵大房饭店里歇了。刘百川因连日天气太热,受了暑气,忽然有些腹泻起来,睡到半夜,起来到后院里大解。这后院左边便是关帝庙,庙里有几株数人合抱不交的大树。此时天上月色,正如悬挂一圆明镜,晴空万里,没有一点浮云。树影倒射在这边后院地下,微风不动,枝叶都仿佛可以数算得清的样子。刘百川一面蹲下身躯大解,一面无意识地望着地下树影,觉得树尖之上还有一点黑影,不似枝叶,又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毫不迟疑地抬头向树上一看,只见离树尖两三丈高以上,俨然是一个和尚,盘膝坐在空中,竖脊腆胸,动也不动一下。

    刘百川心想难道我肚泻了这几日,连眼睛都泻昏了吗?心里边是这么想,边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再仔细定睛看时,确是一个和尚坐在上面。只是太离远了,看不清那和尚的面貌。觉得这事太稀奇了,也顾不得大解完结了没有,连忙拽起小衣往那树下跑去,却被一道六尺多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刘百川虽不会纵跳,但是喜得这土墙不高,急搬了两块石头垫脚,翻过了土墙。立在那树底下朝上一望,因被枝叶遮掩了,看不见天空。暗想爬上树尖,便不愁看不见了,遂使出十来岁时候在乡下爬树的本领来。刚向树上爬了两步,忽觉腿上有人拍了一下,接着就听得很沉着的声音说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爬上树去干什么?”刘百川想不到下面有人,倒吃了一吓。低头看时,原来也是一个老年和尚。刘百川跳下地来,跑到旁边,向树尖上一看,已不见那和尚了。

    地下的这个和尚,现出吃惊的样子问道:“你这人疯了吗?这般慌里慌张地看些什么?”刘百川看这和尚的衣服身段,好像就是坐在空中的那个,随口答道:“我是好好的人,怎么会疯?刚才坐在空中的那个和尚,就是你么?”这和尚摇头道:“空中如何能坐人?你不要乱讲。”刘百川道:“你不用瞒我,我又不老,两眼分明看见你盘膝坐在空中,所以翻过墙来。正想爬上树尖去和你谈话,你却已经下来了。”这和尚笑道:“你在这里做梦啊,哪有这种事?我在这关帝庙住了好些时,也不曾见过有坐在空中的和尚。你姓什么?此时已是半夜了,怎么不去睡觉?”

    刘百川道:“我是周家口子石泰长镖局里的二镖师,这回押了几十辆镖车上山东去。今日走到这里忽害肚泻,因此半夜起来大解,就看见你坐在空中动也不动。请问你贵姓?你这种本领肯收我做徒弟,传授一点儿给我么?”这和尚露出诧异的神气说道:“你还是一位保镖的达官么?这倒看你不出。你既保镖,武艺是不待说,一定很高明的了。失敬之至!”

    刘百川连忙作揖道:“我于今虽是当了一个二镖师的名目,实在并没有当二镖师的本领。完全是花枪王义、赵老平两位师叔重义气,格外周全我,借此混一碗饭吃。”这和尚满面笑容说道:“花枪王义么?这人我也久已闻他的名,是一个欢喜交结的好汉。他于今也押镖到了这里么?”刘百川听和尚说知道花枪王义,不由得十分欢喜答道:“王义、赵老平都来了,就住在隔壁赵大房饭店里。请问你的尊姓大名,我立刻就回去叫他们过来拜访你。”

    这和尚从容摇头笑道:“用不着这么办,我等做和尚的人本来是没有姓氏的,不过我这个和尚与寻常的和尚不同。寻常的和尚是出家和尚,既出了家自然不要俗姓了;我是在家的和尚,因此还是姓杨。”

    俗话说“福至心灵”,也有道理。刘百川平日是个心粗气浮、不知道什么礼节的人,此时心里明白了,觉得不容易遇到像这样有本领的人,既是遇着了就不可错过,应拜他为师,学些本领才好。心里一这么着想,立时就换了一副很诚恳的神气说道:“我今夜有福气遇着了杨老师,这是非常难得的事,千万要求杨老师可怜我,收我做个徒弟,教我一些儿本领。”说时就拜了下去。

    杨和尚连忙伸手扶起刘百川笑道:“说哪里的话,我有什么本领教给你?你终日和花枪王义在一块,还怕学不到本领吗?”刘百川道:“花枪王义的本领虽好,但是他有他的正事,哪有闲暇工夫教我呢?并且我虽承他两位师叔看得起,给一碗饭我吃,然我终日只是悬心吊胆,不得安逸也不好练武艺。”杨和尚问道:“这话怎么讲?平白无故的要终日悬心吊胆做什么呢?”刘百川道:“我知道你是和神仙一般的人,我的事不用瞒你。我是因为在家乡地方打死了人,于今逃命出来。那件命案不了结,我不能回去。”

    杨和尚问:“打死了什么人?”刘百川便将打死崔乐书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道:“这碗保镖的饭,我不但没这本领,够不上久吃。就是有这本领,我也不情愿久吃。武艺是我欢喜练的,只苦没有好地方去,不得好师傅教;今夜既遇了杨老师,我绝不能不求你收我做徒弟。我甘心一辈子在你跟前伺候。”杨和尚道:“我不是能收徒弟的人,你也不是能做我徒弟的人,这话请收起来不要再提了吧!天气也不早了,快回去睡觉,我也就要睡了。”

    刘百川哪里舍得走呢?正要再叩头请求,只听得花枪王义的声音,在土墙那边说道:“百川,百川!你无端跑到那边去做什么?害得我哪里不找到。”刘百川见是王义找来了,好生欢喜,几步跑到墙跟前说道:“快跳过墙来,见见这位杨老师傅,他说也久闻你的名呢!”王义是能高来高去的,听了刘百川的话,只一跺脚已跳过墙这边来了。刘百川匆匆将大解时,看见空中有人坐着,及杨和尚对谈的话,说给王义听。王义不待说完,即“哎呀”了一声说道:“照你所见的说来,不是别人,必是直隶杨登云老师无疑。我虽没见过面,然早已闻他的名,如雷贯耳,立在那边树下的就是他么?”刘百川点点头,王义已紧走上前抱拳说道:“杨老师傅可就是直隶的杨登老么?”

    杨登云合掌应道:“不敢当,贫僧俗姓杨名登云。”王义行礼说道:“江湖上提到杨登老的威名,谁不钦敬,谁不赞叹!不过大家谈论起来,都恨无缘与登老亲近。我今夜得在这里拜见,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登老此刻就住在这庙里么?”杨登云忙答礼说道:“贫僧居处没有一定,这回因到小荡山采药,暂借这关帝庙小住些时,采完药就得走了。”

    刘百川插嘴将要拜师的话,对王义说了道:“我不打算练武艺便罢,既打算练武艺,遇了这样有飞天本领的师傅,我还不拜师,再去哪里找师傅学武艺呢?我于今是个无家可归的人,练成了武艺我方有生路;练不成武艺不能谋生,就只死路一条。他老人家若定不肯收我这个倒霉的徒弟,我的武艺也不练了。不练武艺将来不冻死就得饿死,与其日后冻死饿死,落得人家骂我没有出息,倒不如此刻为求师不得,情急而死好多了。请师叔代我向他老人家求求何如?”

    王义即对杨登云说道:“这小子说的话,登老也听得了,他现在的境遇委实可怜。我把他留在左右,也就是为见他无路可走。这小子心地很仄,登老若必不肯收他,他真个死了也太可惜。我与他初学武艺的师傅,是知己的朋友,此刻我那朋友已经死了。我看在死友的情分上,情愿帮助他几十串钱,不教他以衣食等费用累登老。”

    杨登云道:“不是贫僧怕受拖累,不肯收他做徒弟,实在是因看他的骨格太差,不是载道之器。无论有什么好师傅,也不能造就他成一个人物。白费精神,白费气力,彼此都讨不了好,又何苦多此一举呢?于今他既这么诚心,王大哥又代他请求,我再不肯也对不起王大哥了,暂时且收了他再看。不过我有几句话,得事先交代明白。”

    刘百川一听暂时且收了他的话,即拍了拍身上衣服,待上前拜师。杨登云忙摇手止住道:“且慢,且慢!我要事先交代的话还没说出来,知道你能不能答应呢?”刘百川笑道:“只要老师肯收我做徒弟,传我在空中坐着的本领,不问什么话我都能答应。”杨登云也不作理会,只对王义说道:“贫僧既看他的骨格不能成器,勉强认他做徒弟,于他毫无益处,于我却有大害。只因看他这时候的心还诚恳,如果能安排这片诚恳之心,持久到十年八载下去,就是骨格差些,也未始完全无望。不过这就得从容看他的毅力如何,一时的诚恳是靠不住的。暂时不要拜师,在我跟前过了些时,等到我认他能做我的徒弟了,再教他拜也不迟。我十多年来,山行野宿惯了,不能为他弄个地方居住。我虽是落了发,披了袈裟,然并不是出家受了戒的和尚,荤素菜随缘便吃。有时为采药到了深山之中,几日得不着饮食,只好挨饥忍渴,不能为他不到深山里去,也不能为他多带干粮。山中尽有可以充饥的草芽果实,他不能贪图美味不吃。但是在能买办衣食的地方,我有钱给他去买办,用不着王大哥送钱。”

    王义道:“要学武艺,自然随时随地都得顺从师傅。”刘百川道:“这些话我若不能答应,难道想跟着老师享福吗?休说不至教我冻死、饿死,就是教我冻死、饿死,得跟着老师在一块儿,我也甘愿。”王义对刘百川笑道:“恭喜你得遇明师,将来造就是了不得的。今夜且回去歇了,明早我再送你过来。”杨登云向王义合掌道:“贫僧礼应过那边回拜,只是夜已深了,惊扰贵同事不妥。”王义谦谢了几句,即挽了刘百川的胳膊,提起来跳过土墙。回房后对刘百川说道:“你的缘法不小,眼睛也不错,遇着他就知道要拜他为师,这确是很难得的机会。”

    刘百川道:“我虽则一时想起来,应该拜他为师,学些本领。但是这杨老师究竟是怎样的人,我此刻还是不知道。他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吗?”王义道:“岂但有名,威名大得很呢!他是河间府人,十八岁上就中了武举,因不曾夺到武状元,赌气把头发削了,改成僧装,云游天下。行侠仗义的事,也不知做了多少。江湖上人只知道他的本领大,然都不知道他本领大到什么地步,能在空中行走坐卧,是曾有人见过的。只就这一点本领而论,已不是寻常人所谓英雄豪杰所能做到的了。”这夜已过,次早王义、赵老平取了三十串钱,同送刘百川到关帝庙来。

    刘百川从此就跟着杨登云做记名徒弟了。杨登云也不对他谈起武艺的话,每日天还没亮,就提起一根装有铁锹的禅杖和一个斗大的竹篮,上小荡山去寻药。刘百川跟在背后,在山上走来走去,遇了可用的药草,即用铁锹铲了起来,放在竹篮里面。有时遇了显露出来的枯骨,随即教刘百川收集一处,用铁锹掘一个深坑,将枯骨掩埋了。刘百川是这般跟着跑了半年,杨登云才渐渐将所寻药草的名目用途说给刘百川听。又过了半年,药草也认识得不少了。

    这日杨登云忽问刘百川道:“你从前所练的拳棒还记得么?”刘百川道:“记是记得的,不过练不好罢了。”杨登云道:“不管好不好,且练一趟给我看看。”刘百川就在关帝庙的大殿上,扎起辫子,捋起袖,聚精会神地走了一趟拳。杨登云看了点头道:“拳法确是不差,不过有许多地方被你打走样了。我也懒得重新教你,只就你的原架子改改便行了。不问什么技艺,最要紧的是自己下苦功夫,不下苦功,听凭什么明师傅授的武艺,也不中用。你跟我跑了一年,寻常应用的药草,已认识不少了。此后不必每日跟我出去,只在这庙里练拳就是了。”刘百川唯有诺诺连声地应是,杨登云当将刘百川练错了的所在更改了。刘百川从此便不跟着出庙。

    杨登云有时朝出晚归,有时一去数日才回,采了几个月的药草,采足了一料,就有多少时闭门不出,专一守着火炉炼丹。炼完了丹,又出外采药。无论在家与出外,每夜亥子相交的时候,必盘膝在空中坐一个时辰。腾空时的情形,并不是和会纵跳的一样,突然一跃而上。先盘膝在地下坐好,用两手扳住两脚尖,冉冉腾空而上,腾到离地十来丈高下,便不动了。

    刘百川心里十二分地羡慕这种本领,只是不敢要求杨登云传授,整整地在关帝庙练了一年拳脚。为练踢腿的方法,每日提起腿向那树兜踢去,踢到一年之后,那株数人合抱不交的树,都被踢得枝叶震动起来。早起能将枝叶上的露珠踢下,如雨点一般。

    这日杨登云在殿上,看见刘百川一腿踢下几片枯叶,不觉笑问道:“你这一腿有多重?”刘百川道:“大约也有三四百斤。”杨登云道:“这还了得!谁当得起三四百斤一腿来,向我腿上踢一下试试看。”刘百川道:“我天大的胆量,也不踢老师。”杨登云道:“我教你踢,你有什么不敢?快来踢吧。”刘百川总觉得自己的腿太重,不敢踢师傅,迟疑不肯上前。

    杨登云生气地说道:“你以为我老了,受不起你一腿吗?好好你就此滚出去吧,我已够不上教你这样的徒弟了。”这几句话说得刘百川害怕起来,连忙走上前说道:“既是老师这么说,我踢给老师看就是了。”杨登云这才点了点头道:“你踢了吧!”刘百川还是不敢尽力和向树上踢的一样,只轻轻地对准杨登云大腿上踢了一下。杨登云道:“你为什么不使劲踢,不想练好么?你要知道我身上比这株大树坚牢多了,不是你这种腿子可以打得坏的,尽力踢来看看。”

    刘百川心想他既如此逼着我踢,我就踢断了他的大腿,谅他也不能怪我,遂用尽平生气力猛然一腿踢去。这一腿踢去不打紧,那种反震力哪里受得住?踢去的一脚仿佛被人抵住推了一把,只推得左脚站立不牢,仰天往后便倒。殿上阶基有五尺多高,一个倒栽葱翻跌下来,头顶正撞在铁香炉的脚上,竟撞了一个茶杯大小的窟窿,登时鲜血迸流,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杨登云将他抱到床上,立时用药收了痛,止了血,半晌才苏醒转来。只见杨登云苦着脸立在旁边说道:“这回苦了你,可恨这近处找不着‘滴水成珠’那味草药,然没有那味药,又救不了你的性命,这却怎么好呢?”刘百川问道:“我此刻并不觉得伤处如何痛苦,大约没要紧。”杨登云摇头道:“此刻不大痛苦也是药力,只是这药仅能止痛,撞开了的脑盖骨,非有‘滴水成珠草’合不起来。再过十二个时辰,就有仙丹也不能止痛了。没奈何我只得去寻觅那味药,看你的缘法何如!”说着抽声叹气地去了。刘百川相随他两年,不曾见他苦过脸,不曾听他叹过气,这回算是第一遭。

    杨登云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刘百川渐渐觉得头痛起来了,越痛越厉害,自己知道肿得比斗桶还大,一阵一阵地痛得昏死过去。也不知经过了若干时候,忽觉有东西撬开了自己牙关,有凉水灌进口来了。极力睁开眼看时,见杨登云正立在床边望着,一手端了一个茶杯,一手握着一根筷子。杨登云见他睁眼了,即带着笑容说道:“合该你命里有救,居然寻着‘滴水成珠草’了,那东西真是宝贝。你的头已肿到三倍大了,那药水一洒上去,就和吹起来猪尿泡凿了个窟窿的一般,顷刻之间便收小了。”刘百川也自觉头已消去了大半,欣喜地问道:“‘滴水成珠草’是什么样子,请老师说给我听,下次我也好寻了救人。”

    杨登云道:“药草中只有这东西最容易认识,也只有这东西最不容易遇着。这草要石山上才有,根在最高的石岩上面,苗向岩下垂下来。若有石头挡住它下垂的路,它绝不绕弯,无论多大的石头,它能在石上穿一个洞再垂下去。苗长足了,就在苗尖上结一个圆球,最大的有鸡蛋般大,形像仿佛金瓜,那个圆球就叫‘滴水成珠’,是治头伤的圣药。你于今有了这味药,性命是可保无妨了。只是在不曾完全好了以前,不可使头上出汗。”

    过了几日,伤处果已结疤了,一点儿不觉着痛苦。心里只是不明白何以那一腿踢去,杨登云动也没动一下,自己倒仰天跌了那么远。问杨登云是什么缘故,杨登云将反动力的道理说出来,并将当时如何迎受那一腿的动作方法,详细演给他看。他看了记在心头,等杨登云出外的时候,就独自照样练习。不提防练得过劳了些,累出一头的大汗。这一来却坏了,伤处所结的疤还不曾长好,被大汗浸透了创疤,连发根浮了起来,里面又有鲜血流出。杨登云回来看了跺脚道:“叫你不要使头上出汗,你不听说;于今非把头发剪掉不能上药。这不是自寻苦吃吗?”刘百川没得话说,只好由杨登云把头发剪了。想不到受伤的地方发根既浮了起来,固是永远长不出头发;就是旁边没有受伤之处,只因伤处流出水来,那水所至之处,即时发烂,一烂就把发根烂掉了。是这般烂了几个月,便烂成了一个瘌痢头。

    几个月过后,杨登云取了几十两银子给刘百川道:“我于今有事得往别处去,万不能带你同走,你去自谋生活吧。我们将来有缘,还可以在江南相见。”刘百川见杨登云的神气十分决绝,知道求也无益,并且相随了两年半,饥寒之苦也受够了,情愿自谋生活。遂接了那几十两银子,与杨登云分手了。

    据刘百川说,从别时到此刻已有二十多年了,在江南相见的话,还不曾应验,大概是没有再见之缘了。

    《红玫瑰》第2卷41、42期民国十五年(1926)9月11日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