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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术传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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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之缘,未得一耹伟论。有友告余曰:“秦先生与霍大力士俊卿友善,尝语霍曰:‘君右手、右足之功力,诚不可当。但君不宜多怒,尤不可以全力击人,防自伤内部也。’霍极以为然,而侧闻者不解所谓,先生曰:‘霍君手足之功,因其好胜一念,成之过速,右手实劲过八百斤,右足更在千斤以外,而内劲不及其半,安可以全力击人也?’闻者仍不省。”王志群曰:“是真知技者之言也。譬之战舰,吨量小者,必不能载口径过大之炮,谓‘体小不胜震’也。今之练拳者,每多专练一部分,即成功如霍公,犹有自伤之惧,况不可期耶!是足资治技者憬悟矣。”

    拳式中每有手足齐出之手法,南拳中尚少,北拳中则数见不鲜。甚至双拳或双掌,加以明尖,而习者犹自诩为绝妙之手法,以为三者齐出,敌无招架之方。殊不知此种手法在拳术中,为绝无意识之动作,于理、法、实用三者,胥无所取义,乃全无拳术知识者所意造。拳式中有此种动作,羼杂其间,则全式无一顾之价值,可断言也。或者曰:“拳式之构造,其意不在手手能打人,不过为引活劲路,锻炼手足而已。此种手法,练习既久,能使一足独立不摇,而子何诋诬之甚也?”志群笑曰:“拳术中哪一手不是引活劲路,锻炼手足?但劲路既云引活,则违反劲路之手,自不能用。此种手法,乃是牵掣劲路,使不得条达于四肢,与力学、生理,皆相背驰,安望其能锻炼手足也!且下部之稳实与否,全视其足劲如何,以为比例,两足有劲,气能纳注丹田,则下部未有不稳实者;一足矗立,不提肛(即闭谷道),不叠肚(即气注丹田),下部决无稳实之可能。明尖之不可用,亦即此理。盖用明尖时,立地之一足,不能屈曲。不屈曲,则肛不提,肚不迭,故用明尖必于敌退步或转小门时,乘其步马动乱,奋足一击,敌乃无腾挪或接击之余地。从未有决斗伊始,或敌步未动时,即以明尖击人者。跺子脚、暗铲等之能百无一失,即在落马先稳下部,而发出之脚,又去势不远,发以全力,收以全力,故中能创敌,不中亦已反客为主,早留第二发之地步。然用脚则脚,用手则手,虽已落马,亦无手足俱发之理,况一脚矗立不落马者耶?其无用之程度,尚不得称为败手,直一无意识之动作耳!万不可用,万不可用!”

    拳式中凡有丁字步者,皆可用足。盖丁字步本为半步,跺子脚、暗铲、溜步、赶步等等,无不从丁字步化出。靠丁步亦可用跺子脚、连环拐、暗铲,但须坐前脚,发后脚,于敌穿小门时,百发不失一。唯溜步、赶步,则不能用之也。

    敌来势过猛,即退让一步,坐实前脚,发后脚迎击,每能反客为主。此种关头所用之脚,多系从靠丁步化出。

    江西派字门拳中,有所谓“圆”字者,理法实用俱妙,与阳劲拳中之“穿连手”略相似,而灵巧过之。惜近时学者,于穿时多不带胳膊,不转胸只穿手腕一节,是大毛病。由大门转小门固用穿,由小门转大门亦可用穿,不带胳膊、不转胸,则敌手只须略硬,或略沉或略起,或后足向空方稍移,皆能顿易主客之势,而穿者反授胸于敌,以供其冲击也。盖穿者转一尺,当者只须转一寸,故以红门手(即大门)击转侧门(即小门)者,无不后发先至,其势然也。若穿者带胳膊转胸,则不至脱桥,而主客同一形势矣!主客形势既同,不必硬者占胜,胜利当属之识松紧者。来手无论硬至何等,若自度不能胜(平声),只须略松手势,将锋头避过,随将脚跟一定,牙关一紧,以全力乘其旧力已过,新力未发,无不克敌制胜者,此谓之“借力打力”。

    练拳气喘色变,其故即在不识松紧,从首至尾,握固不肯放松半点,自以为孔武多力,其实拳愈练,而力愈陷,气喘色变,特其显于外之征候也。凝神集气,一手是一手,全身之劲但注于一击之中。手既打出,立须松放,则虽连演数十百次,亦必行所无事,安有喘气变色之患哉!

    拳术中有所谓“重拳法”者,湖南人练者颇多,能碎数寸厚石板,见者多疑为邪术,实非邪术也。其练习之法,于午夜趺坐井畔,爇香于前,念清心咒一句,运臂挥拳向井中一击;念百遍,挥击千余拳。如是者不辍月余,拳下自能激井中,殷殷成声。又月余,水深丈许者,随拳荡动,更月余而功成矣!此非邪术,乃渐进之功也。然其成功只在一部分,故非内功先成者,虽成功亦不免有自伤内部之惧。

    红砂手亦非邪术,是练成之药砂,亦暗器之类也。与人角时,必抢上风,否则不能施放,与拳术毫无关涉。乡村拳师多用之者,因己无实力,虑角时不能胜人,又不善用其他暗器,故以此药,因风迷人双眼,而一任其攻击也。此为极不道德之举,不足效法。

    拳术中最平庸者为单掌,而最适用者亦为单掌,唯单掌能跌人于数步之外,能破人一切手。单掌之变化极多,敌来手低,则沉而后掌,高则托而后掌,左则闭而后掌,右则分而后掌,凡中上部之手,无不可以掌接击之也。

    龙头手,狮子大张口(亦名虚实手),皆从双掌化出,极适于用,因虚实相倚,奇正相生也。唯未经变化之双掌,万不可用,无虚实、无奇正,弊害百出,以单掌破之,绝无变化抵抗之余力。

    拳术必须口授,图说虽详,只足供学者参考,不能恃为入手之圭臬也。拳术非柔软体操可比。柔软体操无变化,拳术之妙,全在变化;运用动路,只在分寸之间。口授犹时有辞不能达之处,宁笔墨所能尽之?至于点穴,尤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岂草率不备具之图,所能标举,而使读者运用无讹乎?人身要害之处,有最简单而最明了之观验法。以己之拇指从心窝量起,上下左右与中指距离之处,皆为要害;复从中指起量,与拇指距离之处,亦皆为要害。但此限于头部及前后胸背,四肢无死穴也,仅能阻遏血脉,使人麻木,失其神经作用。至言以一二指点人四肢之一部,即能使人立死,非魔术则欺人之谈矣!

    村拳师秘藏之人身穴道图说,所标举即不谬妄,学者亦不能对本实施,而行之有效。书中虽有注明某穴用阳手,某穴用阴手,及用一指镖或二指镖,或三四指镖者,然学者内功未成,安能附劲于一指之颠,透人筋络?至于伤科药方,尤乖医理,每有一方多至五六十味者,而其中性质相反之药,时相并列。且伤科药方中,无不喜用极毒烈不常用之药剂,以人命为儿戏,莫其于此。

    点穴之术,非深明生理学者,所言类多谬妄。今之拳术家,辄言能点穴,此欺世骇俗之谈也。世人举数,多喜言三十六、七十二,合之为一百零八。而言穴道者,亦遂谓人身有三十六死穴,七十二活穴,合之周身有一百零八穴。此种绝无根据之谈,稍有知识者,闻之冷齿。村拳师授徒,无不秘藏二钞本,以欺罔学者。二钞本为何?一人身穴道图说;一伤科药方。虽人各异其传,然自夸得之某某名人,或传自某某异人,则皆同其词也。

    余初得从村拳师许,睹此类钞本,殊自惊为异数,以为如此不传之秘诀,非拳师雅重余者,安肯推诚相示?因其中文句,多不可通,不能强记,遂殷勤乞得,誊录一过,亦秘而藏之,不轻以示人也。是后每值其他村拳师,必以言探其有无秘藏此类钞本,始皆笑不肯承,以利欣动之,则故踌躇作态,强而后可。及其出以相示,类多德色,内容或详或略,而其文句之不可通,标举之绝无根据,药方之全无理由,千篇一律。以意义还叩之村拳师,或不能答,或答以玄虚不切事理之言,非吝不肯告,实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也。

    拳术家每侈言,某手非某手不能破,此欺人之谈,绝无其事也。唯硬不破,唯快不破,硬中须有软,既快贵能稳,则真不破耳。出手如风驰电掣,胜负分乎瞬息之间,宁有丝毫措思余暇?敌手未动,我无由预测其将出何手,而预为破之之手以待;敌手已动,则我纵眼明手快,亦不能立判其为某手,而我非某手不能破之也。且凡手法之佳者,其变化必多,世未有施用某手不能创敌,犹频频施用之也,尤未有出手不收,以待敌人之接击也。村拳师授徒,不明理解,每好为似是而实非之言,以耸人听,以取多资,故有此类说法。为其徒者,安有判别虚诬之识?如是某手不能破某手之说,几成为拳术家之公例,其眯目无识,为可笑矣!

    动手先落马,出手必送肩,落马则肛自上提,气自下注。下部一稳,则全身之劲,自能贯注于肩背,由肩背达之打出之肘腕,故曰“出必送肩”也。

    善拳术者,不必善纵跳。善纵跳者,亦不必善拳术。纵跳本另是一途功夫,与拳术全无关涉,今人论拳,每混合二者而言,以为善纵跳者即拳术家,而拳术家亦无不善纵跳者。霍元甲拳名满天下,绝不能纵跳。赵玉堂能一跃登三丈高屋梁,亦绝不能拳,此其明证也。纵跳只在身轻,身轻由于脚有力,其用功之道,不与练拳者同其蹊径,谓纵跳与拳艺同属于武术则可;谓纵跳属于拳艺,则不可也。

    拳式中有所谓“九滚十八跌”,及“林冲下山”“贵妃醉酒”诸式,全用扑、跌、躜、滚,说者为此类拳式,善能败中求胜,为练拳者不可不知、不可不能之身手。呜呼!为斯言者,殆不知拳术为何物者也。拳术家以技与人角,其败中转胜之手法,每出于意外,有一不可有二,即其本人,亦不能以此手法,为第二次之施用。如棍术中之“铁牛耕地”,全为败中转胜之棍法。然学棍者,虽与人角至百次败至百次,亦决无施用“铁牛耕地”之时也。借以上所举拳式,为练习使身体敏活之用,未尝不可,然在拳术中,已落下乘;至欲用其手法以临敌,则恐终其身与人角,日在败中而无求胜之机也。

    人之右手,每较左手便捷,如是练拳者,多专练左手,以图补救此天然之缺憾。但左手练硬后,右手之便捷复逊。世无两手完全同等者,此实无关于拳术之程度,即能练至两手完全同等,用时亦无两手同施之理。双手不如单手,与双刀不如单刀,双剑不如单剑之理正同,学者殊不必以左手硬逊右手为病也。

    低马拳式与高马拳式之比较,低马拳式,利于实力不足之人,短手容易上劲,又出手多走小门,故练低马拳式者,半年、三五月后,即能应用;高马拳式,则非实力充足之人,加以一二年之苦练,几无一手可用。然及其成功,高马拳较低马拳简捷多多矣!

    沉托劲在阳劲拳中,用处极多,以其利于抢红门也。阴劲拳则多喜用分闭劲,若字门拳中之内圆、外圆,则又沉托而兼分闭者矣。江西有某老拳师者,善字门拳,由“圆”字变化一手,名为“蝴蝶手”,极运用之神化。敌手一为其手所着,即如胶粘不可脱,敌进则退,敌退则进,其柔殆类蛛网,终其身无能破之者。安徽有饶某者,业窑,人遂称为“窑师傅”,喜治技,善侧掌中人,因其所业,恒须以掌范泥也。雄视一乡,村拳师惮其勇,莫敢与较,然皆恶其慢也。会有凤阳女子,鬻技于其地,虽纤弱而矫捷如飞鸟,村拳师谓其能在饶上,设词激饶往角,实欲因以创饶。饶负气往,女腾一足,饶侧掌击之,断其踝,女遂倾扑,狼狈遁去,饶声誉益振。无何,复一凤阳女,访饶于其居室,适饶他往,饶家饲家鸡十余头,女尽系之以去。行时顾饶家人曰:“此去里许有雷祖殿者,余将迟饶于彼。一日不至,则宰食一鸡。”饶归闻语,将往惧不胜,不往则损名且失鸡,不得已阳为力人往。至则见有女年可二十,姿容娟好,趺坐阶际,连鸡置于左右。饶径前语曰:“吾窑师傅之力人也。彼适不得间,命吾且将鸡去。”言已趋攫鸡,但觉有物中股际,即扑跌寻丈外。饶茫然不知致扑之由,知不敌,踉跄而归,焦急无可为计。饶有长年雇工名张老者,年已六十余矣,以力佣于饶且二十年,饶固以寻常力人遇之者。至是张老见饶环室而行,若重有忧者,乃请曰:“君得毋虑凤阳女难胜,而鸡不得返乎?”饶曰:“然!”因言跌时情状。张老笑曰:“吾将为君往索鸡,得则君居其名;不得,于君无与也。”饶恚曰:“奈何诳我?吾且见败,若奚往焉?”张老曰:“吾固言不得于子无与也。”饶终疑之,然计无所出,姑允偕往。女仍趺坐如前,张不语,突前取鸡,女自裙底飞一足出,张提而投之。女骇请姓氏,张自指其面曰:“吾窑师傅也。”女拜手谢教去。饶伏地不起曰:“与公同寝馈近二十年,竟不知公身怀绝世之艺,谨请属为弟子。”张欣然受之,授以技术。越三载,而前鬻技之凤阳女至,指名索饶。饶与较,三数合后,女复腾足,饶以左手把持之,女立地之足亦发,饶以右手接之,女身中悬不偏颇。饶知为劲敌,作势远投,女着地大笑而去。饶归面张陈述,张惊曰:“汝伤重矣,久且不治。”饶曰:“弟子未尝败,胡言伤重?”张命饶袖示其胸,则两乳旁各有黑点如钱大,始骇服,泣请医治。张曰:“汝投时不应缩手作势,彼足距汝胸仅及寸,缩手即为所中,其势然也。彼等之舄头,皆附以铁,一着即伤,无可幸免。喜伤处非要害,若上下寸许,则无可为矣。”

    观饶某之受伤于不自觉,可以知拳术之难矣!使当日其师不在侧,则饶某将至死不晤其死于艺之疏也。拳术家以技与人角,因伤致死,而不知所以杀身之故者,不知凡几。故俞大猷曰:“视不能如能,生疏莫临敌。”凡百艺术,皆有竞争角胜之时,唯以武术与人角胜,则动辄孤注性命。真有能耐者,不轻与人言技,即惧因名而招来角者也。长沙陈雅田,善技享重名,来访者尝不远数千里,晚年益甚。陈患之,每辞以他出,而阴瞰其人,艺皆出己上者,因益自韬匿,遂得终身不败于人。

    拳师与人角技,每喜于数步外,两手上下连环旋舞而进。来势一若极凶猛之致,功夫不纯熟者遇之,无不辟易。其实破之极易,自己手硬者,直走红门冲击之,彼旋舞之手,着手无不披靡者。若自料不能硬进,只后脚略横半步,即是直来横受之道,彼旋舞之手,亦无所施矣。须知两手上下旋舞,着人必不入木,无避让之必要也。

    余于长沙组织国技学会时,延聘各地武术家,前后以百计,虽艺有高下,然其谈论技术时,莫不神色飞舞,有不可一世之概。若第就其外表观之,皆万夫之雄也。湘潭曾阴甫,年四十余,以拳术享重名。凡鬻技于湘潭者,无敢不先投谒其门。非然者,即真有能亦无可得赀,因是曾之声誉益隆而究无有知其技至何等者。余以六十金招致之,居会中将一月,与他拳师言,恒傲岸不为礼,人多衔之,屡欲与角,余虑俱伤,力为排解。曾知不见于众,亦兴辞去。

    曾行之前一夕,余治食祖之。曾半醉,欣然语余曰:“吾有妙手,当于再会时出以相示。此次虽聚首一月,实未得尽吾长也。”余时亦被酒,乃笑曰:“君手皆妙,复何手之能独妙也?”曾曰:“妙在能倒人。”余曰:“君手皆能倒人,此何手而特妙也,尚劲者乎?尚快者乎?”曾曰:“尚劲与快,始能倒人,则不得云妙矣。”余曰:“是则神术也?”曾曰:“否。”余推案而起曰:“不劲不快,亦非神术,余敢必其无此妙手,曷请相示?但得倒余无所忤。”他拳师从而和之,曾色挠,志群师力止余,曾愧恧即夕遁去。拳师以此术弋赀者,十人而八九,不曰有秘密之传,即谓有神妙之手。学者求艺心切,无不入其术中,其实皆诈欺取财者也。拳理既通,安有所谓秘密,安有所谓神妙?拳理不通,何手不能谓之秘密,何手不能谓之神妙?且学技者,贵得其道而力持之,功夫既深,神化自出,父不能传子,兄不能传之弟,宁可货而得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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