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心琐语

    娟君之丧，迄今已匝月。予神思瞀然，恍惚如在梦境。终不信吾娟君者，而不永其年乎？如吾之命舛，而竟至于丧其俪乎？如吾与娟之爱之深且笃，谨之力而能使之人间天上，一旦成永诀乎？但觉瘦影亭亭，仿佛在吾目；风裳，仿佛在吾耳。然而君果安在哉？嗟乎！天果知君之夭折也，曷为生之而为吾妇也？重帏若梦，镜槛欲冰，窗外梅花，冒霜破萼。若有人焉，在暗香深处而赚人清泪也。幽灵未泯，或寓于斯！呵冻伸笺，杂纪其生前琐事，倘亦吾娟君之所愿言，墨耶？泪耶？君其见耶？

    娟君古嫁年而来归。时予新赋采芹，洞房夕启，箫下秦楼，紫曲送香，银灯摇梦。设令唱经堂主人见之，应叹“个侬艳福不浅”。自念他年白头夫妇，良宵灯下，絮谈却扇风情，得勿相与逌然一笑？孰谓裙不留仙，尘缘遽撇。而予亦穷途侘傺，潘鬓成丝。故吾今吾，十年回首，能不断肠一恸？

    娟君事舅姑，能服劳承旨，必恭必饬。先严綦器重之，常谓吾母曰：“儿得贤妇，可无内顾忧矣。”娟君既得舅姑爱，益自奋不敢懈。视众驭下，悉本谦慈，笑言不苟，动作有常，大家闺范，于此仅见。

    丙午春，先严罹疾，娟君时方有身，操治家政外，亲侍汤药。病剧时，蹀躞床头，夜不合目。入夏四月，先严见背，吾母哀痛欲绝，越久不衰。娟君百端解慰，娱悦视听，卒为霁颜，称以贤妇，岂过誉哉！

    予兄其钧、弟其钰，均未有子，娟君又妊而逾期，咸以为忧。至丁未花朝，忽举一男。犀果玉钱，合家欢庆。娟君亦甚钟爱之，怀抱不离，亲自抚育，而每谓余曰：“是儿设早一年生，阿翁欢喜更当何若？”予恒为凄然。今也寂寂灵床畔，麻衣孺子，索母哀啼。碧落黄泉，汝母几曾闻汝一哭来耶？

    故吾今吾，十年回首，能不断肠一恸？

    娟君归予之前二月，予病几殆，时岳家内外诸人，咸抱忧恐，而独勿令娟君知之。一夕，娟君微闻絮谈喃喃，窃听之，则家人方私谈予病状。痛欲失声，强自忍抑，终夜无寐。但自念女子无两许，万一不测，相从地下耳。此事娟偶自述之，眉宇间犹惨然也。岂意君乃先我夭折哉？予自君丧，泪干肠断，心神魂梦，步步随君于泉下。所未殉君者，此顽躯而已。灵帏夜静，篝焰惨磷，凭棺一恸，倘鉴我衷！

    予父嗜酒，而予秉性亦颇肖之。友朋酬酢，非酒勿欢，灯火市楼，时时索醉。娟君深坐，相待盼断。黄昏扶醉归来，从勿以怨辞相加，但恒劝予曰：“阿翁生前精神强固，只以误颂酒德，乃致损其天年。君体孱弱，远逊阿翁，其少绝醇醪缘乎？”予因其劝，年时稍稍敛戢，不常入醉乡矣。畴知予未葬身糟窟，而君已玉，每读王次回诗云：“为是妻言故未听，劳将曲糵戒刘伶。今来醉也无人管，一度持觞一涕零。”肠断脉绝，痛何可言！设幽灵之说而果真，安得一刻便醉死，荷锸泉台，来受吾爱妻责也！

    娟君归予之初，不善烹饪，盖自幼娇养，此事实未经问津。子戏之曰：“‘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卿何不早学？”娟君即云：“‘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其实未尝学也。”予问其故，曰：“‘未谙姑食性’，掩饰语耳。人之口舌，靡不相同，味善皆曰善，味劣皆曰劣，姑之食性何以独异？特以初试烹调，故先遣小姑一尝耳。”其好辩，类如此。然自是以后，刻意于烹饪之法。未几而妙，手冠一门矣。

    娟君尝谓予曰：“阿翁生平志愿读书，君能以楹书承晏子乎？唯今科举罢后，舍学校无上进之途，时会不可失，其勉之哉！”予感佩交集，遂游学武林。时丁未之春也。自是以后，予与娟君聚首日少，离别日多，虽青鸟往还，平安互报，而寓情惝恍。想见午夜，银缸畔，乌丝倒写矣。

    然自是以后，刻意于烹饪之法。未几而妙，手冠一门矣。

    娟君处事，具长才，内外家政，均由其一人主持。十年来，予别乡里，奔走四方，略无内顾忧，君之力也。予雅好词章，勿能持门户。常就君请治家之法，君必曰：“此妇责也，君子所志，千秋自许，岂亦效求田问舍儿耶？”

    余尝和嘉禾钱仲英《伤逝》词二十首。娟君诵一过，呜咽欲泣，曰：“望庐思人之痛，在他人言之，犹堪肠断。矧鳏鱼之戚，寝息难忘，畴谓庄缶可击哉？”吁！娟君之言是也，而予今何如乎！

    辛亥四月，予患牙风，就医嘉禾，娟君偕焉。抵禾之翌日，与娟君泛棹南湖。湖渌天光，上下一色，罗衫蘸绿，云髻摇青。兰桨轻划，划碎半湖花影。容与中流，倏然意远。继登烟雨楼，见诗碣笼尘，残碑卧草。一一剔荒藓而扪读之。觅趣探幽，孤赏自得，登高凭眺，不觉乐甚。高歌朱十擢歌，至“自从湖有鸳鸯目，水鸟飞来定是双”，顾予而笑。湖畔渔娃，亦指顾而笑。昔人所云江妃携偶踏波上，征斯游，差堪仿佛。

    自从湖有鸳鸯目，水鸟飞来定是双。

    禾郡归后，予即赴柳溪就教务。未几而喉症又作，急雇舟旋里。中途感风，势益剧。药石无灵，医生束手，予亦自分不起矣。娟君忧惶万分。时方酷热，入夜蚊多如雷，而君伺左右，不暂离。人或劝以稍憩就凉，君曰：“我身如堕冰窖，中心凛凛，实未觉其热也。”夜深人静，则稽首吁天，请以身代。呜呼！岂君之至诚，足以上格彼苍，起我沉疴，而夺君之算欤？

    是年秋，君又奉姑作武林游。归述六桥、三竺之胜，娓娓不倦。每谓予曰：“武林之游，实已瘗吾魂焉，偶一追忆，辄觉天清日沉，风起卉木，泠然瑟然，神怡而思逸也。他日买山有钱，愿得西泠数弓地而宅焉。疏林夕阳，寒云曲水，环其左右，俱成灵瞩。而我二人者，日市斗酒，醉歌陶陶，忘形山水间。实欲快语太空白云，诏我于焉终生，不亦足乎！”予闻其言，亦为窅然，作数日思。因念娟君往者不喜游览，女伴招邀，每苦不堪劳动，独南湖、武林之游，乐而勿倦，且系其终生之思，谓非胸无渣滓，涉趣烟霞者，能若是乎？

    武林之游，实已瘗吾魂焉，偶一追忆，辄觉天清日沉，风起卉木，泠然瑟然，神怡而思逸也。

    娟君自好成性，事事欲求胜于人，偶一失意，辄沉思数日，甚至泣下。予每劝其勿尔，而勿能从也。丁漫真女士赠以联句云：“慧舌吐成花五色，愁心深入木三分。”娟君笑曰：“此能道予之生平已。”悬之卧闼，宝惜綦甚。嗟乎！唯其慧也，所以愁也。膏明自煎，此娟君之所以死也。

    予不善书，每有题作，必倩捉刀人。娟君常以相诮，并谓予曰：“娟将于针黹余暇，习练书法，待得墨池之妙，为君代作抄胥，如何？”自后日临赵王孙《洛神赋》百字。嗣因缠疾，时作时辍，夙愿迄未一酬。残缣零落，对之黯然。

    娟君与病为缘，药炉茶铛，常置床头，形容亦日以消瘦。人见之，均曰：“神光日不如前矣。”一日引镜自窥，顾予曰：“娟貌憔悴，几如轻云蔽月，厥命恐不长耳。”予乱以他语。阳为譬慰，而心实忧之。

    吾友杨秋心，续娶朱杏仙女士，作《探花杏苑图》，予为题一绝云：“去日桃花逐水隈，一枝吹落一枝开。玉楼好梦今何似，沉醉东风又一回。”娟君见之，笑曰：“娟拟为易二字，第不知当否？”予异之，曰：“君已解吟咏乎？将易何二字也？”则又嗫嚅不遽对。强之，则曰：“末句‘又一回’易为‘第几回’，似较宛转。君意以为如何？”予读之，实胜原作，为称善者再。娟君幼时速书勿多，归予甫十一年，井臼之暇，方得就予问字。今观乎此，似已深得推敲工候者。倘天假之年，俾得致力于学，安知他日之不为扫眉才子乎？乃昙华芬短，中年殗殜，造物忌才，岂闺阁中犹未能免耶！

    吾母以先姊淑英夭逝，哀痛致疾，势颇沉重。时娣姒或归宁、或感疾，而候疾之人，络绎不绝。延医煮药，家常琐屑，均娟君一人任之。日不停趾、夜不安枕者，几一月。故至中宵，恒呼足痛，呻吟勿能成寐，犹不肯明以告人。予或劝其稍休，则必愤然曰：“姑病垂危，娟身安足惜？且治家侍疾，妇之天职，苟有所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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