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七四 进与退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一)

    中国社会崇退让,西方社会重进取,此亦中西双方德性风俗文化传统相异一要点。中国天地大,物产丰,退让有余步。西方天地小,物产瘠,非进取无以自存。积习成性,肇此两型,而文化展衍遂有大别。

    财富与权力,为人群相争两大端。有钱能使鬼推磨,财富多,权自大。权大财富亦自多。中国历史上,让位与分财,为两大美德,故事传述,历代皆有。而政治上之权力退让则尤多。尧舜禅让,尚有许由务光故事。司马迁登箕山,明见有许由冢。孔子不言许由,故司马迁亦不加传述。

    泰伯三以天下让,孔子明称之。伯夷叔齐孤竹让国,距泰伯虞仲之让不远,孔子亦亟称之。可见让国中国古代屡见。即论周公,亦可谓有让国美德。而尚有大于此者,故后世不以此称周公。春秋吴季札亦让国,乃以酿吴国之乱。从功利观点言,可不让。让乃其德性,亦其道义,尤为人群功利中之更大者。故后人亦不以吴乱责季札。

    中国人论学问尚通不尚专,通则大,专则小。道有大小,斯学亦有大小。虽小道必有可观,致远恐泥。功利乃小道,易起争。争于当前,贻害于后,无以致远。中国人讲学问又分等级,有小学,有大学。最大学问则曰治国平天下。论语子夏言:“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从政即须学,学当能从政。政学通,既不当专以从政为学,亦不当专于为学而不能从政。求学非为谋求一职业,亦非向人作夸耀,乃在完成其德性以为人服务。而治平之道,则为服务人群之最大者。故从政非为一己之功利,乃为大群之功利,此即所谓道义。故从政不为争权,乃为行道。在道义中则有退让。伯夷叔齐吴季札之让,亦行其道义而已。退让而有背于道义乃懦怯,非退让。中国教人做圣贤,不教人以富贵。富贵途上必多争,不重富贵始能让。伯夷叔齐吴季札,乃圣贤中人。非圣贤,何以当治平之大任。故大学之治国平天下,必自修身齐家始。身不修,家不齐,又何以治国平天下。自尧舜以至于吴季札,亦务在先修其身,非逃避责任。而其于重责大任则能让,乃更犹胜于不让而出其上。

    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文学限于书本文字。学贵人事致用,则莫大于治平之道。故文学之上,乃为政事。然立国天地间,贵能治其内,尤贵能平其外。天下不平,国终不治。言语指国际外交,乃更在政事之上。近人谓弱国无外交,不知弱国乃更贵有外交。孔子稍前有郑子产,孔子屡称之。郑以弱小处晋楚两大间,子产周旋得其道,不仅郑政得安,即晋楚亦得和平相处。则外交之责任,岂不更大于内政。然治其内有道,交于外亦有道。非诡诈欺骗之所能胜其任。孔子亦相鲁,与齐会夹谷,而齐人服,返侵地。鲁国地位大增。子贡屡为鲁出使,其贡献亦在子路冉有之上。仅为一国谋富强,适以启争而召乱。孔子亦称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以兵革。又曰:“齐桓正而不谲,晋文谲而不正。”苟非明通于天下之大道,则何以任国际之外交。故孔门四科言语先于政事,其义尤深远。

    今人则以外交处于内政之下。不知国无大小强弱,其国际外交之意义价值,乃尤在一国内政之上。仅有国际公法国际同盟,苟其无道,则徒法不能以自行。近代人能知此义者鲜矣。唯求科学发明,经济繁荣,乃及原子弹核子武器杀人利器之日益精进。富强凌驾人上,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亦仅以召乱致祸。天下益不平,而国内亦各不安。美国富强冠一世,然其最弱点则为外交无道。如雅尔达协定,以迄于今之承认中国大陆共产政权,岂此乃为外交之正道。子之道,其正其大,岂不鉴于当前世界局势,而益见其彰明较著乎。

    然孔门四科于言语政事之上,犹有德行一科,此义益深远,乃益不易为现代人所知。学贵能致用于人事,学者所以学为人。而为人之最高标准,则在其德性。用有大小,有大德,始有大用。非掌大权即可有大用。德性通于人人,所谓通天下之道,实乃通天下人之德。故德行乃为四科之首,亦为四科之本。言语政事文学,亦未有外于德行而可成其为学者。谦让亦德行之大者,亦唯谦让,始能使人服。

    如言齐家。妻者,齐也。夫能与妻齐,斯为夫妇之道,亦即齐家之始。父母亦与子女齐。子女主孝,父母主慈。慈则必有教,而教则贵有义方。若唯教子女以服从,则岂义方乎。子女唯知服从,自陷于不义,亦陷父母于不义。岂有不义而可谓之孝。孔子教曾子,大杖则走,小杖则受,斯始为孝。可知父母与子女亦必有一齐。平等相待始为齐。但子之对其父母,可有不服从,而不能不孝。今人乃误以服从为孝,则又大谬不然矣。西方人言父权母权,权则主服从而不齐,而必出于争,又何以为家。唯有小家庭,子女长大成婚,另立一家,始可免争。然夫妇亦贵有离婚之自由,乃可免争。一家如是,何以言国。大禹之治水,乃使水顺流而趋下,非如鲧之为堤以防水,而反使水之横决,为祸益大。故治者乃领导,非仅防制。近人言法治,则亦防制而已。若必求能领导,则在我必有其德性,乃能导人以德性。中国人所谓治平之道,尽于此。今天下乃如洪水为灾,而唯鲧治之,斯诚可悲之尤矣。

    今再言修身。必先能自治其身,乃始可以言治人。其身不治,焉能治人。近代民主政治必尚争,大总统竞选,必谓当此大任非我莫属。不谦不让,自中国人言之,绝非修身之道。中国人言道,贵谦不贵夸,贵让不贵争。以周公之才与美,使骄且吝,则其余不足观。骄则不谦,吝则不让,而必出于争。管叔联殷叛周,此即其自心骄吝之表现。周公东征平乱,而终不自居天子位,则其大义灭亲,亦终无伤于其谦恭之为怀。孔子后儒群尊周公以治平为任,而必以谦让为德。能自谦让,乃能使人心服。鲁哀公之诔孔子,曰“昊天不吊,不憖遗一老”。则哀公虽不能行孔子之道,而其心则固尊孔子。孔子之道纵不行于当世,亦复传于后世。后代之君,皆知尊孔子,亦知尊儒尊贤。汉高祖爱戚夫人,欲以赵王易太子位。见四皓在太子旁,乃不易。四皓皆高年,高祖招之不至,心尊其人。太子能致之,高祖自以为不如,遂不敢再有易太子之心。此下为君者,未必多能尊贤用贤,而犹知谦与让,不尊孔尊儒,而绝无明白反孔反儒以为尊。此则大道不行而未失。中国两千年传统绵延,其要端即在此。

    孔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又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射者各就己位,各射己鹄,其中与否,乃与己争,非与人争。则其争仍是一退让。孔子当时,天子诸侯,列国卿大夫,倘多出位以争,则何治平可言。唯求不出其位,则上下无争。居其位而不得行其道,则以去就争。所争在去在退,不争进取上位。身虽退而道则存。道在己,唯求藏而弗失。非道在外,乃求争而取之也。中国历史多有乱世,而犹有道,唯其道藏而不行,如是而已。今世则争权不争道,故必争于外不争之己。则亦唯有进取,无退让可言。

    耶稣言凯撒事由凯撒管,西方宗教不言治道。近代科学如天文、地质、生物、心理、电磁、光力、农矿、渔牧,事事物物,无所不究,但亦不言治道。其他学术分野,如文学亦不言治道。如哲学,苏格拉底仅言人生,瘐死狱中。柏拉图榜其门,不通几何者勿进,几何学亦非治道。其为乌托邦,以哲人王掌治。实则其所想像,一国亦如一几何图形而已。后世如康德,亦何尝措辞及于人类之治平大道。卢梭民约论,亦属一人冥想,何尝有历史根据。

    近代西方大学,其先本由教会兴起,此后分院分系,门类繁多,乃始有政治一系。不通法律经济社会教育种种人事,何得通政治。而于大学四年课程中,乃得完成其学业,最多亦只是些常识与技术。与中国人之所谓治平大道则无关。技术与技术间,则必出于相争,而无退让可言。

    学问必有一对象。有关此一学问之知识,亦必有一来历。治平大道,则本源于人类以往之历史。治乱兴亡,鉴古知今,此为史学。西方史学特迟起。大学兴起时,亦尚有史学文学是同是异之争。黑格尔有历史哲学,乃哲学,非历史。其谓民族兴衰,文化起伏,如日之自东西移,自中国印度移至日耳曼民族,乃始到达于最高无上之境界。此何尝是历史真相。并多争意,绝少让意。而当时日耳曼民族,竟亦受此鼓舞,孳孳日前。而其他西方史学家,竟亦无人出而加以纠正。此正亦同意于黑格尔西方胜东方之意见,而西方人之不重史学,亦可于此一端觇之。近代国人一切慕效西化,不惜舍己之田以芸人之田,此亦本之当前史实,而其意存谦退则亦可知。史学乃人类生命大总体之一项研究,当通体以观,于古人知有让,于其他国家其他民族亦当知有让,而不以一时代一部分人之争胜为目标,乃始有当于史学之大义。

    历史本是人事之怀念。西方人在人事怀念中,如恋爱斗争冒险诸端,乃及物质经济建设,哲学思维,艺术创造,甚至如古希腊之奥林匹克运动会,罗马之斗兽场等娱乐事项,皆多称述。而独于政治一项,乃至一国家一民族之治乱兴亡,其所怀念,若不甚亲切。希腊亡,则推尊罗马。罗马亡,则迷惘于中古之封建社会。现代国家兴起,乃一意于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之海外发展。似仅知一味向前,曾无鉴往知来,于古有借镜,于今有警惕之心情。至于中国人之所谓治平大道,似无存胸怀间。世界第一次大战时,德国人写为西方之没落一书,指陈病况,非不知前途有艰难,乃不见有痛悔前非,改弦易辙,针对病情,有所挽救之主张。第二次大战后益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亦毫无一旧方案可资依据。几乎只是走一步算一步,过一程再一程。倘由积极转消极,恐止于停步不前,似无其他可望。

    人生在自然中,不得脱离自然而独立。自然必同时有两现象更迭互起,中国人谓之一阴一阳。如昼夜寒暑,晴雨明暗,一正一反,循环往复。人事亦然。而政治则为人事之尤大者。治乱兴亡,人事之最大妙用,在能乱后复治,亡后复兴。政治之大作用亦在此。孔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中国史之伟大成就,五千年来依然一中国,而日渐扩大,正为有一治平大道之存在。

    治平大道系乎人。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必本于天道。有争则必有让,有进则必有退,而退让尤当为之主。否则政治之对内对外仅成一斗争场合,又或只论法不论人,乃无政治可言。要之,知争不知让,知进不知退,则为其致命伤所在。

    中国讲治平大道,又必建基于修齐。身不修,家不齐,何能出而治国平天下。而修身首贵让。唯知争夺进取,则家亦不齐。故修齐治平,一本于礼,以让为主。亦有争,如射。孔子又曰:“当仁不让。”治平即仁道,当孝不让,当忠不让。不让于此,则让于彼。如孔子为鲁司寇,不得行其道,则让位而去。此之谓大不让,然亦决不争。是其让而争益大,其退而进益远。存其道斯存其人,而政必举。故乱可以复治,亡可以复兴。诸葛亮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是其退。刘先主三顾草庐,遂许以驰驱,是其进。而后世论三国人物,管宁犹在诸葛之上,则以其有退而无进。中国传统尚德,而退尤为德之首,即此亦见。

    若为政而必出于争以进,一时亦未尝不可以得意。如孔子在鲁,治军有子路,理财有冉有,外交有子贡,先得一都,如阳虎,鲁哀公季孙氏亦可如摧枯拉朽。其他类此者,一部二十五史当可千百见。如乐毅,可拒燕惠王命。岳武穆亦可自朱仙镇回师肃君侧。不退不让,必争必进,一部中国史,可从头改写。但恐不得成为一广土众民之大国,亦恐不得绵延五千年之久。如希腊,如罗马,如现代之英法,岂不亦各有其得意之一时,是在人善自择之矣。

    近代人物,当首尊孙中山先生。辛亥革命成功,遽辞临时大总统职位,让之袁世凯,而退居沪上。及广州再起,又北上与张作霖段祺瑞言和。苟使不死,此下不知究将成何局面。而中山先生之让德,则亦可受后世无穷之推尊。能治其国,斯能进而平天下。西方如华盛顿,革命成功,遽告退位,此亦略有东方人气味,惜乎其不多见。

    董仲舒言:“行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如计功利,则必争必进。如谋道义,则有退有让。今则一世方务于功利,不知道义乃计永久之功利。披读中西双方历史即可知。幸读者其亦审思而慎择之。

    (二)

    人群相处不能无政治,行政不能无领袖,而政治领袖之进退,乃为政治上一大问题。中国学人有两大特点,一则无不关心政治,二则其对政治姿态每主退不主进。此可谓是孔子发之。墨家主兼爱,主尚同,对政治过分积极,无退义。道家主无为,意态消极,对政治可不闻问。独孔子儒家,执两用中,遂成中国学术大宗师,并为文化传统一中心。绝非无故而然。

    孔子为鲁司寇,居三家下第四位,可谓已极一时信用之至。但孔子所抱政治理想高,不迁就,不退让,既不得行其志,终避位去鲁。其周游列国,亦备受礼重。然不符其理想,则宁不出仕,退老于鲁。孔门四子言志,子路主治军,冉有主理财,公西华主外交,独曾点言“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有吾与点也之叹。果使孔子平日讲学,不及于军事财务及外交诸端,则三子何来有此志。但一意于进,则孔子所不与。后冉有为季孙氏家宰,孔子曰:“季氏富于周公,冉有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此非斥冉子之善理财,乃斥其徒显己长,违道义而不知退。故曰:“君子不器。”器则特见用于人。又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则自达其一己之理想,即以为人。为人则徒供人用,无理想无己可知。

    孔子又曰:“不仕无义。道之不行,我知之矣。”孟子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孟子不欲为齐之稷下先生,但愿正式出仕。不符其理想,则宁退。故不仕乃无义,而不退则无志。志则志于道,斯仕必合于道。此下儒家辞受出处进退之节,大率皆如是。而中国社会亦群知重此。汉初贾谊...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