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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性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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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中国人则必同尊此三人之德性。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又曰:“人皆可以为尧舜。”然未闻其言人皆可以为大禹周公与孔子。孟子仅曰:“乃我所愿,则学孔子。”而不谓其能为孔子。颜子亦曰:“彼人也,我亦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然其于孔子则曰:“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尧舜禅让乃其德性。而德性之上,则犹有学问,有事业。唯学问事业则仍当一本之德性。中国人一切学问事业莫不皆然。孔子曰:“好古敏以求之。”其所好而求者,亦在古人之德性。又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文则为古人之知识与事功,德性乃天之所命,知识与事业,则由人性之学问而始成。孟子性也有命,命也有性之两语,其中乃寓甚深妙义,姑为粗发其旨,如上所述。其深义所在,则贵读者之反躬深思而自得之,非语言文字之所能传。陆王主以传心,其要义重在知性尽性上。程朱则又重在知命安命上。幸读者其深体善会之。

    (二)

    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与禽兽同具生命,但人生婴孩期特长,此乃人生之异于禽兽处。赤子离母胎,有此身,尚未成为人。无知无能,亦未知彼之何以生世。若谓有知,则仅知此浑然之一体,一天人,合内外。但不知内之有此我,外之有此世。呱呱一啼,渴则饮之,饥则食之,寒则衣之,欲睡则卧之摇篮中,人生之初乃如此。

    婴孩渐长渐知内外分别,然所亲则在外,如父母兄姊祖父母,日夜在旁,彼则亲之。但尚不知亲之者为己,但已知饥知渴知寒知倦。亦可谓已知有求,但不知求者之为己,而所求则在人。此之谓性。性反身而见,所求则各不同。更若有在其上而命之者,此之谓命。谁命之,谓天。孟子曰:“莫之为而为者,谓之天。”则亦莫之命而谓之命,命亦实即性。但性命属己。又孰为己,则自天地有人至今亦复不知。唯知赤子为己之始,故孟子曰不失赤子之心为大人。实则大人即天真。故庄老道家又谓之真人。若失其天真,又何得谓之人。

    不失其真,中国古人谓之全其性命。安常处顺,治世则易,乱世则难。诸葛孔明有言,“苟全性命于乱世”是已。今试言,自赤子而婴孩,渐长达于成人,当有二十年时期,此为人生之预备期,即渊源期。生长在家庭,不出门户外,无职务,无营谋,唯性命之真,无人为之扰,此为人生之培养期,即人生之最宝贵时期。逮及七十八十耄耋之年,血气已衰,精力日减,此为人生之回味期。家庭生活又胜于门户之外。职务卸,营谋息,反老为童,天真烂漫,转与未成年人相似,此亦同为人生之宝贵时期。其为人生之主干期者,自二十以上至七十,当得五十年。在此期中,职务忙,营谋繁,日不暇给。幸而有一家,孝其老,慈其幼,天伦之乐,性命之真,时得流露。有此心情,精力赖以不疲,血气赖以日旺。人生所为何来,乃若时有昭示其前者。故童年老年,乃为人生无用期中之大用。

    今若缺去一家庭组织,无老无幼,人生乃专为职务营谋。何为如此,则曰衣食。进则曰富贵,曰名利。富贵名利无限度,于是而比赛斗争,富求愈富,贵求愈贵,名利之上复有名利,既无止极,亦难满足。人生唯相争相伤,而互不满足。岂天地之生生不已,乃仅唯此之为。

    斗争之外,复求娱乐。人生最大娱乐,则当为孝老慈幼。他人同乐,乃己之真乐,此即性命所在。失其性命,而求之衣食物质生活,则一无是处矣。中国人则生活必在性命中,此之谓一天人,合内外。赤子之心,则正在此。赤子变而为人成人,尽失其本来,转认为人生之进步。人将进于非人,又何得有止境。

    诸葛孔明许刘先主以驰驱,其驰驱亦一皆从性命中来。刘先主卒,事势已非,诸葛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都有桑八百枝,军中食少事繁,病死五丈原。诸葛之生活可想。但诸葛非为生活,乃为性命。同时管宁徐庶亦兼能全性命,中国史上之乱世,此等人物亦多有。诸葛亮自比管乐,拨乱返治之才,本其素养。一世豪杰,故求全性命。倘庸俗亦能全性命,则世自不乱。此乃吾中华文化传统所孳孳以求者,乃吾中华文化大意义大价值之所在。

    庸俗全性命较豪杰易,豪杰多知多能,宜多务。庸俗人则淳朴简单,可少务。余在五十年前,首次看一部西方无声电影,片名已忘,德国一富商,出外经营,火车中遇一女,生恋情,乃伪称己死,变姓名与女同居。女亡,商人潦倒为丐。返家,从窗外窥视,见室内宾客群集,妻老,子女皆成人,方为己纪念生辰。宾客散,妻子女仍哀悼不已。欲叩门,终不忍,踉跄离去。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一故事,正是生活与性命相冲突之一例。果使老人叩门径入,一家人十余年来环境依然,唯憾老人之遭横逆。忽而再面,心之愉快,生之幸福,孰更超之。然而一失足成千古恨,此老人应本属忠厚纯朴一君子,故得使其家人与相识怀念无穷。十余年后,生辰纪念,犹如此之盛。果吐露往事,他人纵深责,而一己前后已成两人。生活可恢复,性命则如一白璧,遭击破坏,宛然心头,修复无从。此老人终于徘徊门外而决去。其心中自有一番难言之隐,所不得不然者。而其妻与子女心中,则常保一美好回忆。失在己,而得在人,此诚性命与生活相争一好例。

    西方人不辨性命,过重生活。婴儿独卧摇篮中,父母道一声晚安,即熄灯而去。习惯成天性,婴孩自摇篮中已知独立为人。余尝旅居美国华盛顿,每晨见幼童乘自行车送报,宅主告余,此等皆国会议员之子,假期派报,觅外快,供积蓄,此亦早为他年生活打算。但苟留家,父母膝下依依言笑多欢,有事服劳,既感亲切,亦人生一乐。岂必出门送报,乃为人生之正道。东西习俗,此亦当辨。要之,西方人认独立谋生乃人生要道,于是有牺牲性命来谋求生活者。唯性命乃生活根源,源不深,根不固,生活终无良好前途。

    老年人更无好安排。子娶女嫁,皆离去。老夫妇亦凄凉为家,自谋生活。鳏寡更难度。或入老人院,唯老人相聚,子女孙辈,偶一来访。纵其生活优裕,其性命中乌得无余憾。然则人唯独力谋生,人与人间,即同一家亦互不相顾。外此唯有市道交,徒为一己谋幸福,则尚何幸福可言。

    西方个人主义,男婚女嫁,亦终不得常为个人。但男女婚嫁乃性命中事。婚前恋爱,始多个人意味,遂为西方文学一主题。上述电影中此德国商人,亦为恋爱而失其性命。西方人非不知,遂成为题材。但在西方文学中,则此等故事并不多见。西方人重生活轻性命则宜然。

    余常劝人,求知中国人生,莫如玩赏中国文学。今姑举戏剧一项论。如四郎探母,此正性命与生活相冲突一好例。亦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生活难赎性命之遗憾。杨四郎本宋朝一名门子,不幸为辽俘虏。若求不辱家风,则唯有一死以了。既为忠君报国一豪杰,亦当为一己性命之所安,非由外在道义所逼。四郎不此之图,改姓易名,唯保残生。乃又受辽国重视,妻以公主,贵为驸马,安富尊荣几达二十年。又与其妻铁镜公主相爱逾分,生一子,家庭幸福,万倍寻常。乃宋辽边衅又启,其母其弟,率军临辽境,四郎乃能不忘其旧,渴盼一晤。此即四郎之性命。骤获机缘,忧形于色,生活为之不安。其妻察问,又不加责备,并许以盗取令箭,俾其出境。此亦铁镜公主之性命深处,非常人可及。

    四郎既出关,晤其母弟。其故妻亦在营中,骤遇岂忍遽别,其悲痛之情乃超四郎之母之弟之上。四郎非不孝不弟,亦非不爱其妻,而铁镜公主之情义又何能蔑弃。为生活计,回归宋朝非无尊荣,但性命终所不安。不知大贤君子,为四郎谋,又何道义可循。四郎乃一豪杰,又出名门,又贵为异邦之驸马,其妻其岳母又尊之亲之逾于平常。生活之荣华,乃与其性命不相当。一失足成千古恨,则实大值深思一名言。

    四郎既归辽,终以铁镜公主哀求获释罪,仍得过其安富尊荣之生活。然而经此一度之身份吐露,则其内心终有难安,不得与前二十年相比,剧中不再及。然其成为一悲剧,则观者皆所同感。故知诸葛孔明苟全性命一语,此中深义,岂徒谋富贵名利物质人生者所能知。中国古人之所谓名教,中国文化大传统之深谋远虑,试观四郎探母一剧,亦可心知其意矣。

    平剧中又有三娘教子,亦观剧者所尽知。故事为薛家主人因公外出,讹传死讯。家有一妻二妾,闻讯,大娘二娘盗财改嫁,三娘独留。二娘有一幼子,三娘抚之,认为薛家唯此一子,当使长大成人,为薛家留一后代。乃命之从师受学,勤加教督,期其长进。三娘可谓乃能从性命中见真情,与大娘二娘之仅知生活者大不同。而其子听人言,母非生母,归而抗命不顺。三娘方织,垂泣训之。老仆薛保,同情三娘,旁加劝譬,此子终勤读如常。如老薛保,亦可谓不计生活能全性命之一人矣。

    中国戏剧中常有义仆。专就生活言,如老薛保,离去薛家,岂遂无一啖饭地。中国故事中又常有义犬。近见报载美国最近亦出现一义犬,主人死,教堂出殡,此犬随众往葬。众散,此犬乃常徘徊教堂四围不忍去。遇有他人出殡,亦每随往,归则仍留教堂四围不离去。犬无知识,仅知念其主,认为与教堂有关,此亦如人之有赤子之心。有生活,亦有性命,故称之曰义犬。老薛保亦一义仆。倘谓之愚,则唯失性命乃得为大智,与图知生活之知又不同。此亦唯中国人乃有此分别。

    三娘之夫,竟于边疆立功得高官以归,其子亦应科举得中状元。夫妇父子欢乐团聚,喧赫震动。大娘二娘乃亦欲归同享其盛,则真可谓无耻之尤矣。近日吾国人竞慕西化,乃谓西方小说剧本以悲剧为尚,中国人好言团圆荣华,俗陋非文学。不知团圆荣华即在性命中,但当全性命,乃为真生活真荣华。人生非无荣华,但有违性命,则不真不实终成悲剧。身家如此,国亦然。故西方历史乃为一悲剧的。中国则炎黄以来五千年,何尝是一悲剧。将来当仍望其不沦为一悲剧。即以夫妇团圆论,亦岂得尽望其离婚为悲剧。岂团圆即是庸俗,仳离则为文学乎?红楼梦中之贾宝玉林黛玉,亦岂得乃为人生之榜样。

    就中国传统观念言,亦可谓贾宝玉、林黛玉非知性命。贾宝玉仅知大观园中有一林黛玉,林黛玉亦仅知大观园中有一贾宝玉。曹雪芹红楼梦乃叙述大观园为贾府一悲剧。近代国人则以贾宝玉林黛玉之未能相互完成其恋爱为悲剧。西化浅薄,诚近代国人一大悲剧。

    必以悲剧为尚,四郎探母一剧当为其上选。普通人观此剧,每好其坐宫与回令之两幕,而于探母正题反多忽略。即论坐宫,悲剧情味已够深沈。若论回令,为人子探视其母,匆匆一面,即当正法论死。仍得不死,依然享受其安富尊荣之生活,就人心性命论,尚何悲剧堪出其上。再言之,悲喜亦如死生,同为性命中所有。岂必悲无喜,乃为人生上乘。必求死不求生,乃为人生之正规?中国人作悲喜平等观,以不失性命之正为止。

    不仅对人生如此,对宇宙大自然,万物群生,一草一木,一禽一兽,一皆重视其性命。唐人诗有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昔为王谢之堂,今为百姓之家,人世炎凉,惊心动魄,而燕子归来,则仍栖旧巢。贫富贵贱,在所不问。即此一端,可入诗人之咏矣。诵诗者,只悲王谢之无常,不慕飞燕之念旧,亦不得谓善诵此诗。又如中国人喜爱梅兰竹菊,称为四君子,此亦从梅兰竹菊之性命言。中国人非不喜爱桃李。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庶民也。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桃李有待于春风之吹嘘,梅则先春开花。如兰如竹如菊,皆可无待春风吹嘘。自中国观念言,一为豪杰,一则庸俗。从师为弟子亦称桃李,此乃赞师道之如春风。师之为教,亦犹文王之为治,而一世庸俗,尽成桃李,岂不亦人群一理想。

    今再论三娘教子,机房之训,悲凉万绪。果使其夫不复归,其子冥顽不灵不上进,而三娘牢守此心,老死不去,则亦知命安命,即孟子所谓之尽性知天。大圣大贤,同企此境。人生到此,亦岂得谓之乃悲剧。今日国人则于知命安命,不加斗争,不加进取,必予姗笑。三娘岂逆知其夫之必归,又逆知其子之必达,而始为此训子之一幕,以坐待他日团圆荣华之来临?果如此,其生活打算,可谓难得之上智。其内心品格,则下流所群趋。三娘岂果其人?叔孙豹以太上立德为三不朽之首,如三娘,可谓即叔孙豹所谓之太上立德矣。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如三娘,乃女尧舜。唯今日国人言之,则三娘教子即一幕悲剧亦无堪承当。此皆不识性命徒务生活之所宜至。

    论语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中国人教人,常从其为弟子时教之,即从其在未成人时教之,即从其居家在乡时教之。能知孝弟谨信,泛爱亲仁,庸俗人亦可全其性命。但人群不能徒有庸俗,无豪杰。作之君,作之师,此唯豪杰之士任之。故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此即求于庸俗中出豪杰。故中国人为学,亦与西方不同。要言之,则为学亦当重性命,不为谋生活。所谓学文,非学文学,古圣先贤,前言往行,人生中多种花样,多知则于己之性命多所择。不为成学计,仍为做人计,豪杰即由此而出。

    立德之外,乃有立功立言。司马迁成太史公书,为中国史学之鼻祖,但司马迁意在学孔子,何尝有意求成一史学家。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为后世古文开山,但韩愈亦在学孔子,何尝有意求成一古文家。以人为学,学之前人,所学不离于性命。求有成学,学为一业,则所学仍在生活中。西方人不免于此。年过六十五、七十,即当退休,则教与学岂不亦生活中一业。孔子学不厌教不倦,非闻其七十而退休。一部中国学术史,年过七十,教学不厌不倦者,尚多有之。彼等亦仅全性命,非为生活,此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宁有所谓退休金,以补其晚年之生活。试求之西方学术史,亦见有学问所好,但非此即可谓之性命所好。若谓亦其性命所好,则不得不谓中西双方人之性命各不同。岂然岂其然乎。

    人之性命果何在,中国人常言之,西方所少言。耶稣教乃有原始罪恶论,亚当夏娃之生,乃由上帝之降谪,则世界末日亦唯为一悲剧。教徒唯忏悔赎罪,求灵魂上天堂。则上帝亦如一司法官,人生则如在监狱中待判。稍得闲暇,自寻娱乐,宜亦为上帝之所许。而中国人所谓之天命,则绝不如此。天有好生之德,并求能好好做人,遂赋人以德性。故为人之道可反己而自得。双方意想中之天有不同,斯其为人亦不同。中国人只求为一好人,乐取于人以为善,乐于与人为善,斯即成为于己可乐一善人。学即学于此,教即教之此。善属性命,若求生活,则富贵为尚矣。故生活求之外,性命求之内。求之外则成为事业,求之内则成其德性。中西双方文化传统之不同,正在此。德行多求亲近人,而事业多求突出人。如伯夷叔齐,非有事业可言,然孔子称之为古之仁人,孟子称之为圣之清。则虽遁世独立,其意仍与一世大群为亲,非有事业,而德行则高不可及。至于两者间之是非得失利害祸福,则此篇不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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