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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道义与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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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西方学者为专家,有行无藏,不待用于政治,与中国之家言大不同。如哲学,本其一人思想著书立说,即以行世。亚里斯多德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其师柏拉图早亦著书立说行世,亚里斯多德承之,亦如其师。哲学非政治,故仅言真理。倘亦一守师说,依样葫芦,则不自成家。故西方专家之学,正如西方父子分财,各成一小家庭。非如中国大家庭制,子孙对其父祖以述以尊,世世相传,始谓成家。故中国贵守旧,西方贵开新,此为中西双方学术上一大异。

    中国人之道,贵在用世。时代不同,则道亦有变。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故学道贵能用世,非为世用,故曰君子不器。孔子曰:“道之不行吾知之矣。”不行则藏,所藏乃其道。不用吾道,乃为舍我。西方人重才艺不重道,才艺乃方法技巧,仅求供人用,最要如科学。不适用不时髦,则为不成学。中国长生家言,实亦如西方之科学。但他人不信,己可独守独行。西方文学如小说剧本,乃亦如商品,必讨他人欢。不时髦则废弃,非可藏。中国文学则必藏有作者之生命与个性,故亦可谓以文学作品藏其己。如屈原离骚即是。宋玉则仅慕效其师之为文,非有藏,故不如其师之成家。扬雄早年为辞赋,晚而悔之,曰“壮夫不为”。乃为易传法言,始有己可藏。故曰:“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柳宗元虽不倡言如韩愈之愿为人师,但其为文亦有藏,与韩无大异。其他中国文学,上乘名作皆有所藏。

    今言哲学思想,儒有用行舍藏之两端,墨家偏于用,故曰“非禹之道不足以为墨”。禹治洪水,十三年在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腓无胈,胫无毛。墨则视人之父若其父,用世之心太过偏切,非尽人所堪。道家则唯主藏。楚聘庄周为相,庄周辞以愿为涂中曳尾之龟,其不求用世有如此。老子则并其人之详而不知。易传中庸以道家言加入儒学,亦并其作者而不知。故此下中国传统,乃儒道兼融,儒为主而道辅之。

    东汉如严子陵,垂钓富春江,其人应属儒,而大似道。三国诸葛亮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其人亦儒而道。西方之学非深本于人性,如柏拉图、亚里斯多德,所思所论,皆在其一身生命之外。读其书,非可得其人。全部西洋史,一切科学文学皆然。即如宗教,亦可谓耶稣信己为上帝独生子,实与耶稣之己无关,道在其父上帝,不在己。与中国人之言孝道,道即在子,大不同。并尚不如中国墨子,视人之父若其父,而孝道则仍在己。故非上十字架,即无以见耶稣精神。西方人重客观,全部西方史一切人事,皆依著于身外之物质上。即己身亦一物质。亦可谓有物无人。故其人生,乃有变无常,有行无藏。

    中国社会之士精神,随时有进退。最堕落,在晚唐及五代十国时期。宋代士道复兴,已在开国后五六十年间。清代人著宋元学案,濂溪学案前诸人皆是。最先胡安定,次孙泰山,次范希文,而实当以希文为最要。范希文生已在宋开国后三十年,父早死,母再嫁,后父朱姓,希文年长复姓范,读书苏北长白山一僧寺中,断齑画粥,晨去暮归。考试得秀才,即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语见于严子陵祠堂记。是希文初未意获仕进,而已志在天下,亦可谓如伊尹之任。及其任宰辅,两子仅一袍,不得同出外。又创设义庄制,使同族中孤儿寡妇皆得育养。千年来此制遍行全中国,实为中国农业社会一共产制度,影响之大莫与比。

    又有胡瑗读书泰山栖真观道院,在苏湖创办书院,其事已详于他著,此不赘。与希文两人,一仕一不仕。清儒为学案,首胡瑗及孙复,次乃及希文。实则希文长孙复三岁,胡瑗四岁,因看重隐退讲学者更过于出仕从政者之上,故如此。其实就当时情况论,则希文之贡献与影响,不亚于胡瑗。此下如司马光隐退十九年著资治通鉴,其对后世之贡献影响,又远胜于王安石之为相行新政。但其时贡献影响后世更大者,则莫如周濂溪,为一小县令,而著通书太极图说一小篇,又与二程兄弟短短作两夕之谈。此见用行舍藏,各适其时,相互间实无轻重高下之分,不必只以舍而藏者为高,以用而行者为下。亦不必以用而行者为幸,舍而藏者为不幸。一阴一阳之谓道,此皆天道之流通,不须斤斤计较于其间。

    唯如最近世之新会梁启超,不幸而幼年即从师于康有为,名满朝野,未及六十而死。其晚年实迭有契悟。其为国风报,实已远胜于其先之为新民丛报。初仅知有新民,次乃知有国风。其在抗袁运动中,又能知晚清曾国藩之足可师承处。其后又知在野为师,自称二十年不再有意于出仕,此则亦近于知舍之则藏之一途矣。其在南京讲演,有提倡中国崇尚礼治之说。及其为欧洲战役史论又欧游心影录两书,与其幼年之醉心欧化者大异。又能发老子不出孔子前之论,乃中国学术思想史一创古未有之大发明。唯其最后为近三百年学术史,则仍未脱早年从师康氏之影响,此诚大可惋惜之事。但其为欧游心影录,则足可证明其思想之已有变。而惜其不寿,未能更有所深入。

    以梁氏如是不世出之奇才,而惜其幼年从师康氏。此如韩非、李斯,亦误从师于荀卿。使颜渊不得孔子为师,则不知其成就当如何。师道之可尊乃在此。故千古人才,其性则赋于天,而其才则成于师。师道之可贵乃如此。然而即就梁氏之一生,已足开示吾人以无穷之契悟,则在吾人之善自反躬以求。如梁氏,其对当身则贡献小,而损折实大。近百年来之新风气新潮流,灾祸未知所终极者,则梁氏之影响实更大更广于康氏,此则诚近代史上一大堪惋惜嗟叹之事。

    故中国社会之重士重在道,不重其为器。在能用世,不在其用于世。故曰“君子不器”,又曰“大器晚成”。此则其能藏终贵于其能行。其行于当身,终不如其更能行于后世。此则已成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常识。所谓实至而名归,盖棺而论定,其中皆有精义,所当深究。

    (三)

    中国人常才德连言,犹其道器连言。德属形而上,才则形而下。德则相和通,才则相分别。德则藏之内,才则显之外。德为心对心,才则物对物。故尚道义则必言德,尚功利必言才。中西文化相异正在此。

    余尝谓西方人重事,中国人重人。实则重事即重其才,重人乃重其德。如尧、舜、禹之世,禹为治水长才,但使无尧舜,禹何得自竭其才。禹亦非无德,其子启方生呱呱,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又其父殛于羽山,禹岂不孝不慈一意以功业自显之人。则其为德之厚,亦诚难言之矣。非有此德,亦无以自竭其才。而中国人志在尊德性,乃并薄功业而不谈。故多言尊尧舜,少言尊禹。

    叔孙豹三不朽,立德在立功、立言之上,此为中国古人一绝大见识,并世其他民族莫能逮。孔门四子言志,子路志在治军,冉有志在理才,公西华志在外交,皆分别专门之才。独曾点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无志事功,乃见其德,而孔子与之。孔门四科,德行为先,言语政事文学为副,此皆尚德次才之意。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人即须才,而为己则见为德。自此以下,凡有为有迹可见,皆归入于才。而无为无迹可见,乃归本其德。诸葛亮谓“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是矣。而后世犹必以管宁为三国第一人才,则中国人重德轻才之证,由此可见矣。

    孔子问子贡“汝与回孰愈”。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此正才与德之辨。闻一知二,乃其才。闻一知十,则其德。孔子自谓虽百世可知,乃即孔子之德。德在内,天之生人百世皆然。得之己,则百世可知矣。闻一知二,则对物之才。如知前则知后,知东则知西,能知成斯知败,能知直斯知曲。子贡在孔门,乃以才胜。而颜渊则以德胜。观于此章“回赐孰愈”之论,诚子贡评论人物方人之至言矣。今人则方震于西方人之才,又何以衡量测度中国人之德,则宜其读古书而全不知其所云矣。孔子曰:“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不为己尚德,则又何所信而述。信则当知反己以求。信即信其己,斯能信及人而有述。今人果知反之己,又认为要不得,必求变。则试问天之生我,又岂如今西方电脑之类之所能变。故古之学者为己,亦贵其能自信于己而不变。孔子之当其世而不变,宜亦于此求之。孔子又谓子贡亦器,但唯为瑚琏宗庙之器,非家常日用之器。又谓其不受命,义旨诚深矣。倘今人亦知畏天知命,则亦何有核子武器之发现。

    当年美国两度投原子弹于日本,可以预知美日战事之胜败。但何能知四十年后之美、日,又何能知更四十年后之世界。则所谓闻一以知十者,岂今日自然科学之所谓知者之所能及。今日全世界方群惊于为西方自然科学之知,乃至举世人尽不知世界明日之究将为如何之世界。则孔子之所谓虽百世可知,岂非乃大愚欺人之妄言。

    今再进一步言之。才实为一应付,而德则为一领导。事之来,必有才以资应付。事既过去,人生仍当向前。但外面事来则甚复杂,故才必分门别类,各尚专门,不相会合。西方人自古希腊起,即重才不重德。即如哲学文学,以至宗教,实亦皆重才不重德。故人生必分别相争,而不能和合成群,直至于今依然。中国人尚德,乃以一和通合一之性之才能来领导人,得于不知不觉中不断进步,乃有今日。故平天下观念,唯中国人有之。其他民族能事止于治国,而平天下则无其意想,其本亦在此。故中国人重视政治人物,重视帝王地位,而岂得以西方君主专制四字妄自菲薄。

    举世人不忘禹往年之大德,而求有以报之,此亦子夏之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亦可以见中国国民性之厚德于一斑。而又岂权力一语所得羼列其中。是则不明人心,不尊古人之德,又乌足以谈前古之史事。即汤之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亦何尝不见当时中国国民性之厚德。今人必以秦代以后两千年为中国一帝王专制政治,亦见近代国人之德薄,不足以继承往古之传统。

    法国人重拿破仑之事功,而忘其为人。凯旋门之雄峙于巴黎,斯即见东西方人心理之相异。倘以伦敦西敏寺较之法国凯旋门,亦见英国国民性,尚较厚于法国。而英、法两国在近代西方史上之成绩,亦据可见矣。

    然则当今之世,欲跻一世于太平,得免武力兵火之争,得免贫富有无之争,而相和相安,以度此一世,其大本亦当建基于中国传统无为与为己尚德之学。改国民教育为普通教育,或人本教育,则使世人尽有志于为一人,不止为一国民,不止为一民族分子。必有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之观念,则庶乎近之。此则希有德者能畅发其大义,以待世人之共信,其庶或有福于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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