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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操作与休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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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亦尽在其中。此亦中国文学一传统精神所在。故凡属中国之文学家,并不以文为生。换言之,中国人之学,皆属其人之品德,非其职业与行业。此如封建时代之农工商,其行业乃由官授,由公家廪给。其私生活则乃公职,非私业。中国社会中之士,实亦一公职,非私业。李、杜、韩、柳、欧阳、苏、陆,莫不有公职,莫不有其生计安排。其文学写作,则乃其闲暇生活之自由流露,乃其内在品德之表现发展与完成,绝不为其私生活之职业经济打算而有此写作。或讥韩愈受谀墓金,然此乃当时门第积习,此下亦因承不辍。较之今人一意骂祖,又何遽为非。愈亦岂为此而起八代之衰,为百世之师。非明乎此,则决不能知中国社会之特有情况,亦决不能欣赏中国文学之特有性格。中国历代有书画名家,亦岂如西方,有展览会公开出售,乃始有其作品之成就。

    中国社会亦有依赖文学为谋生职业者。放翁诗:“斜阳衰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千古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此负鼓盲翁之唱说蔡伯喈故事,也即一种文学生业。其事有似于西方,乃大为近代国人重视。其事虽在南宋,但已远有渊源。最早当始于唐代,而渐盛于金元以下。然元明两代之说部,如施耐庵之水浒传,罗贯中之三国演义,亦多为其一生之休闲娱乐,而非为其身家谋生之一种勤劳操作。此则仍未脱离中国文学之特殊传统。唯不为作者自己生平性行作表白,异于屈原贾谊之所为,然言其写作内容,则仍有传统之递承。

    施耐庵避吴王张士诚之召,隐居淮北,其叙水浒诸英雄,既有官逼民反,亦有民逼官反。一面反对朝政之败坏,一面亦不赞同江湖之作乱。大旨仍宣扬其对当身时代一己之意见。而罗贯中之三国演义,描绘历史人物,纵其违失本真,有似负鼓盲翁之唱说蔡伯喈,仍存有一种文化传统之大意要旨。通俗演化,使普遍民众共得了解,其用心亦在公不在私。如其阐扬关公之为人,道义昭然,五六百年来深入人心。有功社会,此不再述。如其描绘诸葛亮之纶巾羽扇,指挥若定,数百年后之京剧,其神情意态皆从罗贯中之演义来。如其坐街亭城楼上,一童一琴,弹弄泰然。城门洞开,两老头军坐城门外,诙谐作态,而司马懿大军竟不敢进空城一步。此其表现出一种休闲娱乐之人生,真可谓只应天上有,不在人间逢。中国历代正史及各大家诸文集,几许大人物,惊天地,泣鬼神,遭遇著绝大艰难曲折,而竟以孔明城楼上琴韵悠然之心情应付度过,以完成其品德与事业。表出之于小说与戏剧,则人人易知。虽不能符合于文化深处之高度修养与其境界,而小说戏剧亦遂得由此而预于中国文学之林。

    中国后代文人,又常分咏渔樵耕读。柳宗元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此渔翁之生事艰窘,不见诗中,而其所处境界之敻绝尘寰,则供后世读者想望无穷。其于樵于耕亦每见其如此。其于学者之读,亦何独不然。即如柳州之山水游记,下至欧阳永叔之记醉翁亭,苏东坡之赋游赤壁,穷途潦倒,仕宦颠沛,遭遇人生中之大失意,而文中所表达,又岂非休闲娱乐之一种至高佳景乎。

    只身行役,本非乐事。而唐诗人张继枫桥夜泊诗则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江枫渔火,月落乌啼,山寺钟声,后人诵此诗,莫不心往,乃以不能同尝此终夜对愁之苦味为憾事。又如杜牡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于是此清明之时雨,路旁之牧童,杏花村中之酒家,亦常在后人心中。路上断魂,乃亦同所向慕,勤劳操作与休闲娱乐,既已浑化融成一体,人生之悲欢离合,乃不如常情之所分别。孔子曰“杀身成仁”,孟子曰“舍生取义”,杀身舍生,尚所不计,勤劳操作,更复何言。岳武穆之赋满江红,文文山之作正气歌,其为大仁极义可无论。即诗人之对愁无眠,行路断魂,论其心情,亦何尝非孔门所唱修心养性之流风余韵。中国诗中乃别有天地,别有人生,此则可与知者言,难为俗人道耳。

    故中国文化有其传统,有其端绪。历史文学皆然,而社会人生亦已尽在其中。近代国人慕尚西化,认为中国乃一如西方中古时期之封建社会,非可与现代欧美工商资本社会相比。于是遂认中国文学与其人物,莫非封建性、贵族性、官僚性,非现代所宜有。于是称中国文学谓死文学,唯后世晚起之白话章回小说,尚稍近西方体裁。而书中之人物生活,则仍为要不得。一如今人之意,不仅中国已往旧文学乃死文学,中国已往旧人生亦不啻是一死人生。此下则需有大炉灶,另加制造,则又谁来任此。

    近人尚犹推尊清代曹雪芹之红楼梦,乃有所谓红学兴起。贾宝玉、林黛玉之相恋,若有近似于西方。然本不为中国人生所重,亦非曹雪芹著书用意之所在。诗骚以下,历代诗词歌曲,亦多男女相恋。晚起之通俗文学,演义及戏剧中更多。余曾于论中国之悲喜剧中略抒其意。即如蒲松龄聊斋志异,尽以托之狐魅,而极富人情味。中国人生之可贵,正为其人情味之到处洋溢,不择地而出。父子君臣忠孝大节,则尤人情味中之更深更大者。诗三百,首关雎,夫妇一伦又岂男女相恋而止。贾宝玉与林黛玉,亦当从中国文化大体系历史大传统人生大理想文学大宗旨中,加以衡论,于此亦始见曹雪芹红楼梦一书作意之所在。

    提倡新文学,先当提倡新人生,西方人生固是一新,但亦只是一异。中西人生如此,文学亦然。西方新文学乃从其旧文学中来,中国此下有新文学,亦当从其固有之旧文学中来。若单论中西双方之文学,则中国之变,实远多于西方,此又不可不知。

    元剧赵氏孤儿先传入西方,德国文学家歌德甚加欣赏,谓其时我德人方在树林中投石掷鸟为生。其实赵氏孤儿事起春秋,不在元代。此见双方文化演进深浅之不同。英国莎士比亚略与我明代归有光同时。归氏善写家庭乡间生活,琐情细节,栩栩如生。至今读之,犹如活跃纸上,尚能深入人心。莎氏则身世不详,至今在英国仍无定论。故中国文学乃作者之内在人生,而西方文学则作者与作品可以绝不相关。若谓人生乃一勤劳,文学乃一娱乐。在中国则两者一体,在西方则两者各别,亦即就归氏与莎翁两人之生平而可知。此非文学相异,乃文化相异。两人苟易地而生,不知其两人之作品又如何。

    同时又有魏良辅,孤居楼上,二十年不下楼。此下两百年间,红毡毯上,亦歌亦舞,莫非魏氏之新腔,即所谓昆曲。甚至满洲入关,此乃民族兴亡一大关键,而社会上魏氏新腔,依然演唱不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即至近世,昆曲仍尚流传。较之歌德与莎翁,影响深远,当犹过之。今日国人则唯歌德莎翁是崇是慕,诚使善得其神髓,在中国文学史上,亦可另放一异彩。但归氏魏氏,何必轻之鄙之,定要其作品死去。民族自由,岂果如此。

    胡适之提倡白话新文学,曾有过河卒子一诗,以自喻其不后退之意。其实象棋卒子不仅过河不后退,未过河前亦不后退。抑且过河后犹得旁行,不如未过河时之只有前进。知象棋者多矣,但屡见称述胡氏此诗,旨在通俗,终未闻有讥及于此者。今日国人批评古人则太严,批评今人又太宽。或以古人已死去,乃可肆吾自由。今人尚活在,则犹得稍有顾忌。如此心情,距文学意境已远,可不再论其新旧之别矣。

    近代新文学运动从新文化运动来,亦可谓是一种新人生运动。人生当会通各方面,非文学一项可尽。文学新旧亦不专在文言白话上。胡适之白话文学史,其所举材料,亦远及汉唐以上。其实中国文学至少已有三千年,焉得无新旧之分。离骚楚辞之于诗三百即是一新,两汉辞赋又一新,建安以下又别为一新,此不详论。但新旧非即是高下是非之别。中西相异更然。中西同有新旧,西方非全新全是,中国非全旧全非。文学然,人生亦然。呱呱坠地,随时有新人生加入,乃弥觉旧人生之可贵。否则旧人生要不得,则唯有自杀,再做呱呱。今日国人对我民族五千年历史文化人生文学,正在努力向自杀一途前进。而此七十年来之新文学新人生,究在走向何处,此真我今日国人所当惊惕作深长思者。

    本文主要在讨论人生,亦即讨论社会,历史文化思想文学皆所兼及。而勤劳操作休闲娱乐之当融为一体,则犹本文要端所在。幸读者善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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