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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天地与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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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余尝谓研讨中国现代思想,东西方语言文字之翻译,乃一大问题。如何把中文翻成西文,此暂不论。而西文中译,则已有许多问题,深值讨论。如时间空间,已成现代中国一普通流行语。但就中国传统观念言,并无空间一词。此语译自英文之space。但英语space应作场所讲,即中国言地区或部位,却不应翻为空间。不知此一翻译源自日本,抑自中国。要之,意义不恰当,有待辨别。

    中国人好言天地,天即指时间言,故又曰天时。地指地位,亦言处所,又言地理,皆指区域言。位,人所站,不指空。中国古人又言海阔天空,天乃可言空。佛教言四大皆空,又言空假中。中国古代儒道两家思想皆无此空字义。利马窦来中国,著有天主实义一书,力斥佛家之言空,道家之言无。则知以空间译西语,宜无当西方本意。

    子贡有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可见孔子以前古人,本亦言性与天道,只孔子不之言。孟子则好言性,庄老道家则好言天道。老子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生天地间,向前演进有一道,但无论如何此道总逃不出于天地之间。天地变动不居,亦各有其道,故老子言天法道,乃言天之为天,一切变动,亦有其道。而此道何来,老子言其乃自然如此,从俗语则为自己如此。道只是道,更无所取法。

    天地是一大自然,万物与人类同产生在天地间,故亦各是自然,即言其各是自己如此,更无其他力量使之如此。儒家言不同。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此重言性,万物与人皆有性,此性皆受命于天,乃不谓之自然。故儒家言天,实即如道家言自然。道家言地法天,儒家或亦承认,故曰“天尊地卑”,天地地位不同,却不得谓天地皆属空。故空间一语,中国向来无之。

    中国人认为人生一切活动皆本于其内在之性,而人性则禀赋于天,故在人生中即涵有天之一部分,而与天为一。故曰“通天人,合内外”,实即融为一体。推此言之,一切生物,草木禽兽,同有生,亦同有性,亦同本于天,亦与人可融成为一体。有生物之外,又有无生物,亦各涵有性,亦皆禀赋于天。而有生无生,万物同在天地间,故曰天地万物。人生则其中之一部分,一形态,固不能自外于天地万物而成其所谓人。故中国人观念,特谓在天地万物中有人之存在。而尤重其内在之心而言,其心又可谓乃天地万物全体一中心之表现。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和即人心。人能知己之生命,即天地万物之一中,斯能与其他有生无生万物相和,而天地即位于此,万物亦育于此矣。

    中国人此一观念,乃自其农业来。百亩之田,五口之家生命之所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胥视天时而定。五谷百蔬,牛羊鸡犬,岂不与我同此一生命,亦安此而乐之矣。

    西方古希腊,生事重在商。内不足,必向外经营。故其天地万物观,自与中国人不同。一舟在海上,上苍苍,下茫茫,不知边际,不知方向,内外隔别,而所重则在外。忽见云霄中高山耸立。自舟中远望此峰,视线成一弦,即可揣知舟达海岸之方向与距离。此实成一三角形。故古希腊人即知有几何学,而中国古人无之。

    柏拉图榜其墙,不通几何学勿入吾门。则柏拉图之哲学思想,其多本几何学可知。几何学分点、线、面、体为四,线有长度,面有宽度,体有厚度,而点则无长宽厚可言。然点既无长,何得成线。线无宽,又何以成面。面无厚,又何以成体。此诚难加说明。中国人观念大不同,先认其体,乃有面有线有点之成立。点即自体中分出,故点亦有长有宽有厚,亦自为一体。唯其度数,微不可测。

    庄周书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一尺之长宜可取其半。既有其他一半之存在,宜可仍取其半。如是以往,仍必有一半之存在,但非言语与数字之所能表达。一人之生,不过百年,在天地万物中,其微小尚不如一尺之棰万世取半之所余,而仍自有其一存在。西方几何学谓之点,中国则谓之端,俗谓之起点。中国人乃在一体中认其点,西方人乃从一点上认其体。中国人重时间,西方人重空间,此为其大不同所在。

    故中国人见解,先有天,乃有地,然后乃有万物之与人。西方人重外,乃不知有天。近代科学中之天文学,实亦无异于地质学。太阳系有九大行星十大行星绕之。太阳系又在星河中,尚不知星河有几百千万。此则自一物一体一形上来求天,天亦如地如万物,唯形体大小有辨而已。中国人之天乃自抽象言,而西方人之天则自具体言。即西方宗教家之言上帝与天堂,岂不亦具体,唯科学家渺不得其处而已。

    不仅言天有如此,即言人生,中西方亦同样有其极相类似之一大分别。中国人言人生,乃先从人生之大全体言,亦可谓乃人类之大生命。人必有性,性必禀赋自天,古今中外,凡属人莫不如此。信得此理,守得此道,则同谓之人。违此理,蔑此道,严格言之,不得谓之人。故曰“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中国与夷狄之分,亦在明得此理,守得此道而已。其他则本无甚大区别。西方人言人生,则从人生百年中言之。每一人百年之身,无不有大异。故西方人乃仅知有小生命,不知有大生命。仅知生命之短暂狭小一小形象,不知有生命大全体之大形象。今人则谓此小形象为具体,而指此大形象为抽象。必谓具体乃实有,抽象则属人之想像。此即西方几何学由点起言,而中国则由体起言。实则西方人乃主自无生有,接近中国之道家言,终非中国人所主。

    即从科学言,西方医学必分人身为各部分。如头脑、胸腹、四肢,人身乃合此诸部分而成。中国医学视人身为一体,虽可分各部分,而实相互通。故中国医学诊病必方脉,而西方医学则先从尸体解剖始。一视人身为一生命,而一视人身若为一堆物质之配搭,此即其大不同所在。

    诗经言:“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中国人不仅视人如此,其视鼠亦然。鼠亦有生命,此必有其体。鼠之体,即鼠之生命之所寄存与表现。故鼠体略相同,即知鼠之生命之略相同。人为万物之灵,人之生命自与鼠之生命有大不同。鼠则各自为生而已,人则有大群体,如家庭,如乡里,如国,如天下,非各自为生,乃会通大群之生以为生。此会通大群之体,则谓之体。如人生有言笑坐行,在大群生命中,则皆应有礼,乃可相安而共其生。

    不仅生人相处有礼,即生人与死人之间亦有礼,乃可会成一体以为生。不仅对死人如此,即对天地万物亦必各有礼。此礼即相与为生之一体。中国人体用之体,乃推吾身之体以为言,而变以为礼字。此非详究中国人之人生观,则不易知此义。

    中国人言礼,更重在行此礼者之心。西方人认人身重要在脑部,一切知识,一切命令,皆由脑。中国人则重视心,又更甚于脑。心有两义,一在身之胸部,血脉流贯全身,而集散则在心。伤脑,此身尚可活。伤及心,血脉停止,生命即绝。一则心为一抽象字,不限在身之胸部,而可会通及于身外。心与心相通,并可与千里以外,千年以上人之心相通。人心乃人类大生命一主要关键。脑只限于身,心始通于群。中国人言人心,于此尤有深义。

    人与人之间,心与心相接相通谓之仁,其表现则为礼。故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此“仁”字极难译为西文。西方人无此观念,甚难有类似之字。而“礼”字亦难翻,其他类此者不少。孔子言人生,极重此仁字。人心何以有此仁?后起儒家则谓仁本之性,故人道即天道。孔子不言性与天道,专就人心之仁言。则孔子言人生,仅就平面言,后起儒家则就立体言。此则异而实同,所谓吾道一以贯之也。

    数年前,余曾撰质世界与能世界一文,大意分西方人所认者为质世界,中国人所认为能世界。果以质言,人之一身乃多种细胞组成,新陈代谢,全身细胞无一日不在变换,此身非复前身,然人之生命则延续如常。且人之生命亦绝不限于此身。如衣食温饱,乃延续此身之最要条件。饮食进口入腹,化为营养,此即生命所系。衣穿身外,温暖同亦生命所系。而衣服之质料颜色式样,亦可谓同属生命一表现。又如目视耳听同为生命。视所见,听所闻,宁不属生命?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日光水声视听所及,即同属生命一部分。不得谓其在外,与此生命无关。唯言脑,则同如言耳目,同属身之一器官,其功能同亦限于身。心则非此身之一器官,乃可谓驾于身而存在,即通于身之内外而存在,乃始为生命之表现。近人每言物质人生与精神人生,心即精神人生之表现。

    孔子前,郑子产已言,人死,体魄埋于地下而腐化,魂气则无不之。已分人生之体魄与魂气为二。如目之视,耳之听,此属人身器官作用,谓之体魄。人之死,视听皆绝,耳目同腐,然人之生前见闻,功能不限于一身,而兼及于身外。所谓魂气,飞扬无不之,即其生前已然。而其死后,则亦仍然,不随此身躯以俱腐。孔子之生,老而死在鲁。但其魂气,则常周游,普及全中国。死而犹然。迄今两千五百年,可谓孔子魂气尚在。中国人心中尚有孔子其人,此即孔子之魂气。亦可谓今日国人之心,亦能远扬两千五百年前,与孔子当时魂气相接。中国人又常言精魂神气,前人言魂气,后人言精神,此即一种精神人生,亦可谓乃人类之大生命。

    人生自父母,其身即由父母之身分来。其魂气,其精神,亦同有由父母分来者。父母子女相聚一家,身躯各别,而魂气精神则相通,故一家有一家之风。此风字即犹言气字。如风之起,不限在一草一木,一地区,乃会合一广大地区之万千草木之摇动呼啸而合成为一风。孔子开门授徒,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乃会通师弟子七十余人魂气精神之相通而合成一风,此即孔门之儒风。又乌得谓此风乃不属于人生。此风乃学风,亦可谓之为德风。孔子大德,乃起此大风,遍流行于全中国,达两千五百年之久,迄今而不辍。

    若言孔子之身,亦远有所自。其父其祖,乃鲁国人。推而上之,为周代之宋国人。更上,则为殷人。自其远祖契以来,传至孔子,已数十代千年以上,在中国史籍记载中,皆有名字可稽。自孔子以下,迄今亦历七十余代。中国人视此大血统,为同一生命之相传。其他人亦然。故中国乃一氏族社会,祖宗子孙,指其男性言。尚有女性,为母为妻为媳,为外家。故中国人视中国人,乃如一大生命,分化出无可计数之小生命。试读百家姓,就此百家而浏览其家谱,各记数千年来之一脉相传,而推以及于历世之外家,则五千年来,中国人之同属一家,岂不确凿有据。

    然此只就身言。若就心言,则道一风同。而在此一同之中,则仍不害其有众异。唯众异则必会归于一同。中国人言异,则莫先于天地。易系辞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中国人重象,形则小异,象其大同。上言西方人言天亦如言地,每以其形言。其言人生,亦好以形言,不好以象言。故好言身言脑,不言心。脑主知识,心则必及性情。如言喜怒哀乐,岂不人人同有,岂不更为生命所寄,而实无具体可言。西方文学述及喜怒哀乐,必详陈具体事实。不知限于具体事实中,则非喜怒哀乐之真矣。中国人则多表之以声,闻其声,斯知其情。禽兽亦有情,岂不闻其声而知。不仅有生者有情,即无生亦同有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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