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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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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货第十七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

    阳货,名虎,是季氏家臣,尝囚季桓子而专国政者。因孔子是鲁国人望,欲其来见己。孔子以货是乱臣,义不往见。阳货乃馈送孔子以蒸豚。孔子以货既加礼于己,不得不往以拜谢之,而其本心,实不欲相见。于是趁他不在家的时节,乃亦往拜之。盖虽不废乎报施之礼,而亦终不亏其不见恶人之义也。乃不期与之相遇于途中。

    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怀宝,是比人有道德,如怀藏着重宝一般。亟字,解作数字。

    阳货遇见孔子,迎而谓之说:“来,我与你说话。凡人有道德,则当摅其所蕴以济时艰。如有重宝,当售之于人,不可私也。苟徒怀藏其宝,而坐视国之迷乱,不为拯救,可以谓之仁乎?”孔子说:“仁者心存于救世,怀宝迷邦,不可谓之仁也。”阳货又问:“人之好有为者,则当乘时而出,以设施于当世。苟徒好从事,而每每坐失事机之会,可以谓之智乎?”孔子说:“智者熟察乎事机,好从事而亟失时,不可谓之智也。”阳货又说:“日月如流,一往不返,人之年岁日增,而不为我少留。及今不仕,更待何时?”孔子应之说:“及时行道,实士君子之本心,吾将出而仕矣。”阳货所言,皆讥讽孔子的意思。不知夫子抱拯溺亨屯之志,本未尝怀宝失时,而亦非不欲仕也,但不仕于货耳。故直据理答之,不复与辩。盖圣人之待恶人,不激不随如此。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孔子说:“天之生人,本同一性。虽气有清浊,质有纯驳,然本其有生之初而言,同一天地之精,五行之秀。其清而纯者,固可以为善;其浊而驳者,未必生成是恶人。彼此相去,未为大差,固相近也。及到形生神发之后,德性以情欲而迁,气质以渐染而变。习于善的,便为圣为贤;习于恶的,便为愚为不肖。于是善恶相去,或相什佰,或相千万,而人品始大相远矣。”夫以人之善恶,系于习而不系于性如此。则变化气质之功,乃人之所当自勉者也。岂可徒诿诸性而已哉?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这是承上章说:“人之初生,其性固为相近,然有一等气极其清、质极其粹,而为上知者;有一等气极其浊、质极其驳,而为下愚者。世间惟这两样人,美恶一定,非习之所能移。其在上知,是天生成的善人,虽与不善人居,不能诱之使为不善也。其在下愚,是天生成不善的人,虽与善人居,亦不能化之使为善也。善恶系于性而不系于习者,惟这两样人为然。”世间极智之人,固不常有;极愚之人,亦不多见。惟半清半浊、可善可恶者最多。此变化气习之功,在中人所不容已也。然尧舜犹谨危微之几,汤武不废反身之学,虽圣人不敢以上智自恃如此。桀纣恃其才智,荒淫暴虐,拒谏饰非,卒与下愚同辙,岂不悖哉?故曰:“气质之用小,学问之功大。”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武城,是邑名,在今山东兖州府地方。莞尔,是小笑的模样。偃,是子游的名。君子,是有位的人。小人,是细民。

    昔孔子行到武城县中,听得处处琴瑟歌咏之声。盖是时子游为武城宰,方以礼乐为教,故邑人皆弦歌也。夫子见当时皆不能用礼乐为治,而子游独能行之,故骤闻而深喜之。遂莞尔而笑,说:“言偃所治者小邑,何必用此礼乐之大道?譬如杀鸡者,何必用此屠牛之大刀乎?”子游不知夫子之意,乃对说:“昔者尝闻夫子说道,道本切于身心,人能学之,则各有所益。如在上的君子,治人者也,若使学道而有得,则能养其民胞物与之心,而推以爱人,是君子不可以不学道也。在下的小人,治于人者也,若使学道而有得,则能明乎贵贱尊卑之分,而易于驱使,是小人不可以不学道也。夫子此言,偃常佩服之久矣。今日武城虽小,安敢鄙其民而不教之以礼乐乎?”夫子因子游未喻其意,遂呼门人而告之说:“二三子听之,言偃之言,诚为当理,我前割鸡不用牛刀之言,特戏之耳。岂真谓小邑不可以大道治之哉?”盖深嘉子游之笃信,又以解门人之惑也。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公山弗扰,是鲁大夫季氏之家臣,为费邑宰。末之之字,解作往字。

    昔鲁自文公以来,季氏世执国政,公室衰弱,君反受制于臣,如此者四世矣。至季桓子之时,有公山弗扰者,与阳虎共执桓子,遂据费邑以叛。因使人聘召孔子。孔子尝愤宗国之陵替,疾季氏之不臣,而思以匡之久矣。今幸其家臣内叛,衅起私门,倘可因其可乘之隙,而运吾转移之术,则亦振鲁兴周之一机也,故因其来召而遂欲往应之。乃子路不达孔子之意,艴然不悦,说:“夫子之齐之鲁,道既不行,身无所往,亦可以止矣。何必又往应公山之召,而徒取失身之辱乎?”是不知公山弗扰之叛,乃叛季氏,非叛鲁也。孔子之欲往,非为公山弗扰,乃为鲁也。故不得已而晓之说:“今世莫我知,无能召我而用之者。今公山氏特来召我,斯其意岂徒然哉?殆必有以用我也。当此之时,如有委我以国、授我以政,而能用我者,我必将修纪纲之废坠,正名分之陵夷,举文武周公之治,而整顿于今日,使秉礼之宗国,复西京之旧俗,而鲁其为东周矣乎?”孔子自表其用世之志,以晓子路如此。而其拨乱反正之微权,转移化导之妙用,则有未易窥者。然考之《春秋传》,公山弗扰与季氏战,兵败奔齐,而孔子亦竟未应其召。道之将废,而鲁之终于不振也。可慨也夫!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侮,是侮慢。任,是倚仗的意思。

    子张问为仁的道理于孔子。孔子教之说:“仁道虽大,不外于心。心德之要,凡有五件。若能于此五者,体验扩充于身心之间,推行运用于天下之大,则其心公平,其理周遍,天德全而仁在是矣。”子张因请问其目。孔子说:“所谓五者,一是恭敬,二是宽容,三是信实,四是勤敏,五是惠爱。其名虽异,都是心德之所散见,缺一不可言仁者。然五者亦人所同具,有感必通的。诚能恭以持己,则在下的人,自然畏惮、尊仰,而无敢侮慢矣。宽以容众,则在下的人,自然心悦诚服,而归服于我矣。言行一于诚信,则人都倚靠着我,而无所疑贰矣。行事勤敏快当,则所为无不成就,而动必有功矣。恤人饥寒,悯人劳苦,而恩惠及人,则感吾之恩者,莫不尽心竭力,乐为我用矣,又岂不足以使人乎?五者之效如此,汝能兼体而力行之,则天德流通,物我无间,而仁之体用皆备矣,可不勉哉?”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是晋大夫赵简子的家臣,时为中牟宰。磷,是薄。涅,是染皂之物。缁,是黑色。匏,是大匏,味苦而不可食者。时晋室微弱,政在六卿。赵简子与范中行相攻,其家臣有佛肸者,因据中牟以叛。

    一日,佛肸使人来召孔子,孔子即欲应其召而往见之,盖亦欲应公山弗扰之意也。子路不达而阻之,说:“昔者我闻夫子有言:‘凡人有悖理乱常,亲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其党,惟恐其浼己故也。’今佛肸据中牟以畔,正是亲为不善的人,君子当远避之不暇,而夫子乃欲往应其召,是辱身而党恶也。何自背于昔日之言乎?”孔子晓之说:“汝谓身为不善,君子不入,此言诚然,我诚有此言也。然人固有可浼者,有不可浼者。譬之于物,凡可磨而薄者,必其坚之未至者也。独不曰天下有至坚厚者,虽磨之,安能使之损而为薄乎?凡可染而黑者,必其白之未至者也。独不曰天下有至洁白者,虽染之,安能使之变而为黑乎?夫物有一定之质,尚不可变,我之志操,坚白自处固已审矣,彼虽不善,焉能浼我乎哉?且君子之学,贵适于用,我岂若彼匏瓜者哉?呺然徒尔悬系,而不见食于人,则亦弃物而已,何益于世哉?然则,佛肸之召,我固当有变通之微权,而君子不入之说,有不可以概论者矣。”

    按:孔子前于公山之召,则以东周自期;此于佛肸之召,则以坚白自信。盖圣人道大德宏,故能化物而不为物所化。若使坚白不足而自试于磨涅,则己且不免于辱,何以能转移一世乎?君子处世,审己而动可也。

    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有所遮掩叫作蔽。荡,是放荡。贼,是伤害于物。绞,是急迫的意思。

    昔子路负直谅、刚勇之资,而少学问陶镕之力。故孔子呼其名而问之,说:“人之偏于所向者,有一件好处,便有一样遮蔽,总之有六言,而六蔽随之。汝曾闻之否乎?”子路时方侍坐,遂起而对说:“由未之闻也。”孔子说:“汝复坐,我当一一告汝。盖天下之事,莫不有理,人必好学穷理,而后所行为无蔽。不然,则虽才质之美,制行之高,亦将有所遮蔽,而无以成其德矣。如仁主于爱,本美德也,而所以用其爱者,有理存焉;若但知爱人之为美,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爱所蔽,将至于可陷可罔,而人己俱丧矣,岂不流而为愚乎?智主于知,亦美德也,而所以通其智者,有理存焉;若但知多智之为美,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智所蔽,将至于穷高极远,而无所归着矣,岂不流而为荡乎?有言必信,亦美德也,而所以成其信者,有理存焉;若但知信实之为美,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信所蔽,将至于期必固执,而伤害于物矣,岂不流而为贼乎?直而无隐,亦美德也,而所以行其直者,有理存焉;若但知直道之为美,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直所蔽,将至于径情急迫,而无复含弘之度矣,岂不流而为绞乎?遇事勇敢,亦美德也,而所以奋其勇者,有理存焉;若但以勇敢为尚,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勇所蔽,必将恃其血气之强,肆行而无忌矣,岂不流于乱乎?刚强不屈,亦美德也,而所以全其刚者,有理存焉;若但以刚强为尚,而不好学以明其理,则心为刚所蔽,必将逞其轻世之志,放旷而不羁矣,岂不流于狂乎?”夫仁、智、信、直、勇、刚六者,美行也;愚、荡、贼、绞、乱、狂六者,恶名也。人惟足己而不学,见理之不明,遂使美者化而为恶,而况其生质之不美者乎?于此见气质之用小,学问之功大。是以古之帝王,不恃其有聪明绝异之资,而必以讲学穷理为急,诚恐其流于过中失正而不自知也。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兴,是兴起。观,是观感。群,是群聚。怨,是怨恨。

    孔子呼门弟子而教之,说:“《诗》之为教,有益于人甚大,尔小子何不于《诗》而学之乎?盖《诗》之所言,有善有恶;学之,则善者可以为劝,恶者可以为惩,而吾心好恶之机,将有勃然不能自已者,故可以兴。《诗》之所载,有美有刺;学之,则美者可以考见其得,刺者可以考见其失,而吾身行事之实,将有惕然因之感动者,故可以观。其叙述情好,于和乐之中,不失庄敬之节;学之,则可以处群,虽和而不至于流矣。其发舒悲怨,于责望之下,犹存乎忠厚之情;学之,则可以处怨,虽怨而不至于怒矣。近而家庭之间所以事父的道理,远而朝廷之上所以事君的道理,莫不备载于中;学之,则可以为忠臣孝子,而大伦克尽矣。且其情景所发,或因鸟兽以起兴,或托草木以寓言,其中称名不一,取类至繁;学之,则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而小物亦察矣。夫《诗》之有益于人如此,尔小子岂可以不学乎哉?”然《诗》之为教,不但学者所当诵习也,《关雎》《麟趾》为风化之原,《凫鹥》《既醉》乃太平之福。《天保》以上,所以治内;《采薇》以下,所以治外,王道莫备于斯矣。为人主者,亦不可以不究心焉。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为,是习学。《周南》《召南》,是《诗经•国风》之首篇。

    昔周文王与其后妃俱有圣德,修身、齐家,以令于国中。又使周公治陕以西,召公治陕以东。由是风化自北而南,远被于江汉之域,故诗人咏歌其事。《周南》之诗,自《关雎》以下,言文王后妃闺门之化行于南国者也;《召南》之诗,自《鹊巢》以下,言南国诸侯夫人与大夫之妻,皆被文王后妃之化而成德也。孔子教其子伯鱼说:“汝尝学夫《周南》《召南》之诗矣乎?盖《周南》《召南》两篇所言,皆修身、齐家之事,于人伦日用最为切要。学者须把这两篇诗,讲诵玩味,身体力行,乃为有益。人若不学《周南》《召南》,则无以正性情、笃伦理。身且不知修,家且不知齐矣,安望其能经邦而济世、化民而移俗哉?譬如正对着墙面站立的一般,咫尺之地,隔碍障蔽,一物无所见,一步不可行矣,况其远者乎?”甚哉!二《南》之切于人,不可以不学也。然《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人君一身,乃万国之仪刑,未有不修身齐家,而可以治国平天下者。则二《南》之诗,岂独为学者之所当习哉?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孔子见世之用礼乐者,专事其末,而不知探其本也,故发此论。说道:“先王制礼,以交神人、恰上下,固未有不用夫玉帛者。然必先有个恭敬、诚悫的意思存之于中,然后用玉帛以将之;若无是敬,则虽玉帛交错,不过虚文而已。然则所谓‘礼云礼云’者,岂徒玉帛云乎哉?先王作乐,以养民德、导民和,固未有不用夫钟鼓者。然必先有个欣喜欢爱的意思蕴之于心,而后用钟鼓以宣之;若无是和,则虽钟鼓铿锵,不过虚器而已。然则所谓‘乐云乐云’者,岂徒钟鼓云乎哉?”盖先王以礼乐教天下,皆本之和敬之实德,而发之于仪文节奏之间。后世徒事于文,而不求其本,故孔子叹之如此!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厉,是威严。荏,是柔弱。穿窬,是剜墙凿壁为窃盗之事者。

    孔子说:“人必表里相符,然后可谓之君子。今有人焉,观其外貌,则威严猛厉,似乎确然有守、毅然有为的人;而内实懦弱,见利而动,见害而惧,全无执持刚果的志气。这等的人,中实多欲,而貌与心违,譬之小人,就如盗窃一般。黑夜里剜墙凿壁,偷了人家财物,外面却假装个良善的模样,惟恐人知,岂不可耻之甚哉?”孔子深恶作伪之人,故儆之如此。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原字,当作“愿悫”的愿字,是谨厚的意思。乡原,是乡俗中一样软滑的人。人都称他为谨厚,所以叫作乡愿。贼字,解作害字。

    孔子说:“人之有德者为君子,悖德者为小人,不难辨也。惟有一样人,名为‘乡原’者,居之似忠信,而非忠信;行之似廉洁,而非廉洁。其自处柔佞而不肯立异,其待人软款而惟求取悦,是以人人都道他好。这样人似德非德,而反乱乎德,乃德之害也。”盖行合乎道之中,事出乎理之正,这才叫作德。今乡原不顾道理之是非,只图流俗之喜悦。人见他以此得人心、取声誉,便都慕效他,以是为德,而不复知有大中至正之道。其惑人心、坏风俗,岂不甚乎?所以说“乡原,德之贼也”。

    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

    道、途,都是人行的路。

    孔子说:“人之实心为学者,于凡天下道理,或得之师友之所传授,或考诸典籍之所记载,就便存之于心,身体而力行之,以求实得于己,方为有益。若有所闻而不体会于心,只把来放在口中谈论讲说,这是入耳出口之学。譬如道路上听了一句言语,就在途路上与人说了。如此,则虽闻善言,不过以资口说而已,何能有诸己哉?所以说德之弃也。”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鄙夫,是庸恶陋劣之人。患,是忧患。

    孔子说:“为人臣者,必有忘身之诚,而后可以语事君之义。有一等鄙夫,其资性庸恶,全无忠义之心,识趣陋劣,又乏刚正之节,若此人者,终岂可使之立于朝廷之上,而与之事君也与哉?何也?盖所贵于事君者,惟知有君而不知有身也。乃鄙夫之心,止知有富贵权力而已。方其权位之未得,则千方百计徼幸营求,汲汲然惟恐其不能得之也。及其权位之既得,则千方百计系恋保守,兢兢然惟恐其或失之也。夫事君而一有患失之心,则凡可以阿意求容、要结固宠者,将何事不可为乎?小则卑污苟贱,丧其羞恶之良;大则攘夺凭陵,陷于悖逆之恶,皆生于此患失之一念而已。以此人而事君,其害可胜言哉?”然君臣之义,本无所逃,而忠君爱国之臣,亦鲜不以得君为念者。但忠臣志在得君,鄙夫志在得禄。忠臣得君,志在任事;鄙夫得君,志在窃权。心术之公私少异,而人品之忠奸顿殊,明主不可不察也。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疾字,解作病字。凡人气失其平则致病,故人之气质有偏者,亦谓之病。亡字,与有无的无字同。狂,是志愿太高的人。肆,是不拘小节。荡,是放荡。矜,是持守太严的人,即狷者也。廉,是棱角峭厉。忿戾,是忿争乖戾。愚,是昏昧不明的人。直,是直戆。诈,是虚诈。

    孔子叹说:“人之气禀中和者少,偏驳者多。一有偏驳,则行有疵病而谓之疾。然古之时,风气淳厚,其间虽有三样资禀偏驳、过中失正的人,然皆质任自然,本真犹未甚凿也。今则淳者日入于漓,厚者日趋于薄,不但气禀中和者绝不复见,就是那三样病痛的人,或者也没有了。盖古之人,有志愿太高、锐意进取的,这是狂之疾。然其狂也,不过志大言大,不拘小节,肆焉耳矣。若今之所谓狂者,则不顾礼义之大闲,纵放于规矩之外,而流于荡矣。古之人,有赋性狷介、持守太严的,这是矜之疾。然其矜也,不过立崖岸,有棱角,示人以难亲,廉焉耳矣。若今之所谓矜者,则逞其刚狠之气,动至与人乖忤,而流于忿戾矣。古之人,有资识鲁钝、暗昧不明的,这是愚之疾。然其愚也,不过任性率真,径行自遂,直焉耳矣。若今之所谓愚者,则反用机关,挟私妄作,而流于诈矣。”夫狂而肆焉,矜而廉焉,愚而直焉,此虽气质之偏,而本真未丧。若加以学问磨砻之功,其病犹可瘳也。至于肆变而荡,廉变而忿戾,直变而诈,则习与性成,将并其习之本然俱失之矣,欲复乎善,岂不难哉?所以说,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夫子此言,盖深叹时习之偷,而望人以学问变化之功者至矣。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朱,是正色。紫,是间色。郑声,是郑国之音。雅,是正。利口,是巧言辩给之人。覆,是颠覆。

    孔子说:“天下之理,有正则有邪,而邪每足以害正。如色以朱为正,自紫色一出,其艳丽足以悦人之目,于是人皆贵紫而不贵朱,而朱色之美反为所夺,故所恶于紫者,为其能夺朱也。乐以雅为正,自郑声一出,其淫哇足以悦人之耳,于是人皆听郑声而不听雅乐,而雅音之善,反为所乱,故所恶于郑声者,为其能乱雅也。至若事理之是非,人品之贤不肖,本自有一定之论;乃有一种利口的人,把是的说作非,非的说作是,贤的说作不肖,不肖的说作贤,其巧言辩给,足以惑乱人意,耸动听闻;人主不察而误信之,必至于举动错乱,用舍倒置,正人远去,小人得志,而邦家之颠覆不难矣。然则利口之所以可恶者,岂非以其能覆邦家也哉?”

    按,孔子此言,其意专恶利口之人,借紫与郑声为喻耳。从古至今,邪佞小人谗害正直、倾覆国家者不可悉数,如费无忌、江充之流,虽父子兄弟、骨肉至亲亦被其陷害,况臣下乎?是以大舜疾谗说殄行。《大学》说:“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盖畏其流祸之惨毒,故深恶而痛绝之也。人君之听言,可不戒哉!可不畏哉!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述,是传述。

    昔孔门学者,多求圣人之道于言语之间,而不知体认于身心之实,故孔子警之,说道:“天下之道,以有言而明,亦以多言而晦。我自今以后,要绝然无言矣。”子贡正以言语观圣人者,即疑而问之说:“天下道理,全赖夫子讲明,然后门弟子得以传述。若夫子不言,则门人小子何所闻而传述之乎?”孔子晓之说:“子谓道必以有言而后传,独不观诸天乎?今夫天,冲漠无朕,何尝有言哉?但见其流行而为四时,则春、夏、秋、冬,往来代谢,而未尝止息也。发生而为百物,则飞、潜、动、植,因物赋形,而无所限量也。是天虽不言,而其所以行,所以生,则冥冥者实主之。盖造化之机缄,固已毕露于覆载之间矣,亦何俟于言哉?观天道以无言而显,则我之教人,固亦无俟于言矣。”盖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正与天道不言而成化一般。学者熟察而默识之,自有心领而神会者,岂待求之于言语之间也?故孔子前既以无行不与之教示门人,此又以天道不言之妙喻子贡,其开示学者,可谓切矣。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孺悲,是鲁人,尝学士丧礼于孔子。一日来求见孔子。想当时必有得罪处,故孔子不欲与之相见,而托言有疾以辞之。然既辞以疾矣,又恐其不悟,乃俟传命者方出户,即取瑟而弦歌之,使孺悲闻而知其非疾焉。夫孔子于孺悲之见,本非疾也,而辞以疾绝之也。既辞以疾矣,又使之知其非疾警之也。使孺悲苟能省其过而迁于善焉,圣人亦岂终绝之乎?此所谓不屑之教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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