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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引义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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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以“游羿之彀中”,非至不仁,有不酸心刺骨于斯者乎?朱子曰:“徒流之法,不足以止穿窬淫放之奸。”然则三代之季,季康子无可患之盗,而《诗》无“抱布贸丝”之刺矣。

    且夫人之怀奸作慝者,非必淫者不可窃,窃者不欲淫也。淫者宫而足以窃者存,窃者剕而足以淫者存。必欲绝其为恶之本,则惟杀之而后其本拔。宫之剕之,毋亦仅绝其末乎?此刘颂之诐辞也,君子奚取焉!

    与人并齿于天地之间,面已黥矣,趾已兀矣,鼻已毁矣,人道绝而髭已凋、音已雌矣,何恤乎其不冒死以求逞于一朝?又姑息怜其无用,引而置之宫府之间,余祭之祸发,而不知其凡几矣!宦寺之恶,稔于士人,惟其无廉隅之惜,子孙之虑耳。故灭汉亡唐,而愍不畏死。原其始,犹夫人之子,而非奸宄之徒也。然且以不恤而倾人之国,又况其以窃以淫而在傍在侧也乎?无赖之民,垂涎貂珰之宠,自宫而宫其子以侥幸,国家尝严为之禁而不能止。害之所倚,利之所伏,彼奸民者又何恶于宫,而不以觊幸于万一哉?

    且夫天之生人,道以成形;而人之有生,形以藏性。二气内乖,则支体外痿;支体外断,则性情内椓。故阉腐之子,豺声阴鸷;浮屠髡髮,安忍无亲;逋奴黥面,窃盗益剧;珽之矐目,顽谗无惮。形蚀气亏,符朕必合,则是以止恶之法增其恶也。名示天下以君子,而实成天下之奸回。悲夫!为复肉刑之议者,其无后乎!

    今夫殄人之宗而绝其世,在国曰灭,在家曰毁。罪不逮此,而绝其生理,老无与养,死无与殡;无罪之鬼,无与除墓草而奠杯浆。伤哉,宫乎均于大辟矣!是故汉文之仁,万世之仁也。藉其不然,高洋、刘子业、武曌、朱温以为之君,义纵、宁成、周兴、来俊臣以为之吏,包拯、海瑞袖然而称君子,天下生民得全其支体者,百不得一矣。

    语曰:“有治人,无治法。”笞、杖、徒、流以为法,而无其人,则今日之天下是已。肉刑以为法,而无其人,昔为“羿之彀中”,今其渔之竭泽乎!故曰择祸莫如轻。贤者创而不肖足以守,乃可垂之百世而祸不延。以舜为君,皋陶为士,执笞、杖、徒、流之法,刺天下之奸而有余。曹羲有言:“在上者洗濯其心,心静而民足,各得其性,何惧乎奸之不胜?”此之谓也。何事钳缇萦之口,傅曹操之翼,溅血市廷而后允哉?

    若夫笞、杖、徒、流之用赎也,则苟且之弊也,墨吏之缘以济贪,不可不分别禁之也。笞杖无的决,而滥用讯杖以杀无辜,墨吏之缘以饰怒而逞威,不可不抑而遏之也。今欲善徒、流、笞、杖之法,莫如申的决之法,而除无名之讯杖,则恶可以惩,而民生不殄矣。上古朴略之法,存而不论焉可矣。为君子者,勿但务为空言,以启后世凶人之实祸,尚慎之哉!

    讯杖者,始以讯也。淫刑者,非讯而用之以挞,刀锯之外有杀人之具焉。令甲不载,而恣有司之暴怒,以虐辟道失避、输将不敏、祗候失当之疲民,血肉狼藉于杖下而靡所控,既已惨矣。且益之以夹拶箍楔之毒刘,刑具日繁,而民死益众。有不忍人之心者,损之不及,而复欲益之以刀锯乎?言之所兴,事之所成;心之所操,天之所鉴;故曰不可不慎也。

    大禹谟

    一

    凡为言而思以易天下者,皆以心为宗。从其末而起用者,治心也;从其本而立体者,见心也。见非所见,则治非所治矣。舜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斯以示见心之则,而非凡为言者之及也。何也?天下之言心者,则人心而已矣。

    人心者,人固有之。固有之,而人以为心,斯不得别之以非人,斯不得别之以非心也。就其精而察之,乃知其别;就其粗而言之,则无别;而概目之曰心。故天下之言心者,皆以人心为之宗。心,统性情者也。此人心者,既非非心,则非非性。故天下之言性者,亦人心为之宗。

    告子湍水之喻,其所谓性,人心之谓也。潆洄而不定者,其静之危与!决而流者,其动之危与!湍而待决,决而流不可挽,初非有东西之成形;静而待动,动而尧、桀之皆便。惟其无善无恶之足给,可尧可桀,而近桀者恒多;譬诸国然,可存可亡,而亡者恒多,斯以谓之危也。

    浮屠之言曰“即心即佛”,又曰“非心非佛”,又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又曰“三界惟心”,亦人心之谓已。何以明其然也?彼所谓心,则觉了能知之心;彼所谓性,则作用之性也。以了以知,以作以用,昭昭灵灵于行住坐卧之间,觉了不诬者,作用以起。自非然者,亦不得谓之心。惟其然而可谓之心,惟其然故亦仅谓之人心矣。

    以了以知,以作以用,善者恒于斯,恶者恒于斯,彼之所谓识也。了无不觉。知无不能,作不固作,用非固用;任了任知,任作任用,总持而无有自性,终不任善而任恶者,彼之所谓智也。善于斯,恶于斯,瞥然一兴而不可止,用之危也。不任善,不任恶,洞然寂然,若有若无,一切皆如,而万法非侣者,体之危也。其曰“父母未生前”者,此也;其曰“无位真人”者,此也;其曰“离钩三寸”者,此也。而探其大宗,则一言蔽之曰“无”。

    儒之驳者亦曰“无善无恶心之体”,要亦此而已矣。有者不更有,而无者可以有;有者适于无,而无者适于有;有者有其固有而无其固无,无者方无若有而方有若无;无善则可以善,无恶则可以恶;适于善而善不可保,适于恶而恶非其难矣。若无,而俄顷之缚释;若有,而充塞之妄兴;岌岌乎有不终朝之势矣,故曰危也。

    若夫有不更有而适于无,固有此而本无彼者,彼惛不知,殆盲者之于日,极意而得盘与龠耳。所以然者,人心无相续之因,则固可使暂澄者也。自好之士,厌饫于恶而思返,矫敝于已末,分析人心之动机,嗒然丧据,因铲灭以观其静;则人心之下游,壅闭渟洄,如隔日疟之有间也。斯其时,非无清朗虚涵之光影,如蕉空中,如水映月,迷留玩悦,因以为妙道之攸归,终身处堂,以嬉于人心之中,而信滨危之可保。是犹秦兵南向,而王建堕防,忽必烈北返,而似道奏功;其固本保邦之术,近取之国中者,觌面而自失之,以故恒性泯,彝伦绝,陷于禽兽而不自知。则共城《松柏之歌》,皋亭潮水之恨,终与桀、纣均亡,斯亦可哀也已?

    呜呼!大舜咨嗟以相戒,告子、释氏宝重以为宗,象山、姚江畔援以为儒,王畿、李贽窃附以为邪。其圣也如登,其狂也如崩,大概亦可睹矣。

    夫舜之所谓“道心”者:适丁历切。 于一而不更有者也,一即善也。 “惟精惟一”,仅执其固然而非能适尝双切。 于有,弗精弗一,或蔽其本有而可适于无者也。未发人心。 有其中,道心。 已发人心。 有其和,道心。 有其固有;而未发无不中,犹人无翼。 已发无不和,如人不飞。 无其所无者也。固有焉,故非即人心而即道心;下广释之。 仅有其有,而或适于无,故曰微也。

    奚以明其然也?心,统性情者也。但言心而皆统性情,则人心亦统性,道心亦统情矣。人心统性,气质之性其都,而天命之性其原矣。原于天命,故危而不亡;都于气质,故危而不安。道心统情,天命之性其显,而气质之性其藏矣。显于天命,继之者善,惟聪明圣知达天德者知之。藏于气质,成之者性也,舍则失之者,弗思耳矣。无思而失,达天德而始知,介然仅觉之小人,告子、释氏。 去其几希之庶民,所不得而见也。故曰微也。人心括于情,而情未有非其性者,故曰人心统性。道心藏于性,性抑必有其情也,故曰道心统情。性不可闻,而情可验也。

    今夫情,则迥有人心道心之别也。喜、怒、哀、乐,兼未发。 人心也。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兼扩充。 道心也。斯二者,互藏其宅而交发其用。虽然,则不可不谓之有别已。

    于恻隐而有其喜,于恻隐而有其怒,于恻隐而有其哀,于恻隐而有其乐,羞恶、恭敬、是非之交有四情也。于喜而有其恻隐,于喜而有其羞恶,于喜而有其恭敬,于喜而有其是非,怒、哀、乐之交有四端也,故曰互藏其宅。以恻隐而行其喜,以喜而行其恻隐,羞恶、恭敬、是非,怒、哀、乐之交待以行也,故曰交发其用。

    惟仁斯有恻隐,恻隐则仁之有也。惟义斯有羞恶,羞恶则义之有也。惟礼斯有恭敬,恭敬则礼之有也。惟智斯有是非,是非则智之有也。若夫不仁不智,无礼无义,非侧隐、羞恶、恭敬、是非之有也。故斯心也,则惟有善而不更有不善;有其善而非若无,无其不善而非若有;求则得之,而但因固有;舍则失之,而遂疑其无。道心之下统情者且然,而其上统夫性者,从可知矣。

    岂若夫喜、怒、哀、乐之心:仁而喜,不仁而喜,下而有避弹之笑;仁而怒,不仁而怒,下而有谇母之忿;仁而哀,不仁而哀,下而有分香之悲;仁而乐;不仁而乐,下而有牛饮之欢;当其动,发不及持,而有垂堂奔马之势;当其静,如浮云之散,无有质也。

    于己取之,于独省之,斯二者藏互宅而各有其宅,用交发而各派以发。灼然知我之所有:不但此动之了喜了怒、知哀知乐应感之心,静之无喜无怒、无哀无乐空洞之心;而仁、义、礼、智之始显而继藏者,立本于宥密,以合于天命之流行,而物与以无妄。则动之可东可西,静之疑无疑有者,自成性以还,几且交物而为心之下游,审矣。

    夫于其目,则喜、怒、哀、乐之情,四也。于其纲,则了、知、作、用之灵,一也。动其用,则了、知、作、用之瞥然有矣。静其体,则镜花水月、龟毛兔角之涣然无矣。铲目而存纲,据体而蔑用,奚可哉?故为释氏之言者,终其身于人心以自牿也。

    夫道心者:于情则异彼也,故危微之势分;于性则异彼也,故执中之体建。藏于彼之宅,而彼皆我之宅;则人心之动,初不能有东西之宅;人心之静,初不能有无位离钩之宅。发资彼之用,而彼因有其用;因有其用,而彼遂自用;则人心之目,溢于万变,人心之纲,无有适丁历切。 一;要以藏者无实,而显者无恒也。是故著其微以统危而危者安,治其危以察微而微者终隐。告、释之垂死而不知有道心者,职斯辨尔。

    且夫人之有人心者,何也?成之者性,成于一动一静者也。老以为橐龠,释以为沤合。 一动一静,则必有同、异、攻、取之机。动同动而异静,静同静而异动,同斯取,异斯攻。 同、异、攻、取,而喜、怒、哀、乐生矣。同则喜,异则怒,攻则哀,取则乐。 一动一静者,交相感者也,故喜、怒、哀、乐者,当夫感而有;亦交相息者也,当喜则怒息,当哀则乐息矣。 交相息,则可以寂矣,故喜、怒、哀、乐者,当夫寂而无。小人惑于感,故罹其危;异端乐其寂,故怙其虚。待一动一静以生,而其息也则无有焉。斯其寂也,无有“自性”;而其感也,一念“缘起无生”。以此为心而将见之,剖析纤尘,破相以观性,至于“缘起无生”,则自谓已精矣。孰知夫其感也,所以为仁义礼智之宅,而无可久安之宅;其寂也,无自成之性,而仁义礼智自孤存焉。则斯心也,固非性之德,心之定体,明矣。故用则有,而不用则无也。

    若夫人之有道心也,则“继之者善”,继于一阴一阳者也。动静犹用,阴阳犹材。 一阴一阳,则实有柔、刚、健、顺之质。二实,实此者。五殊,殊受其实以成质。 柔、刚、健、顺,斯以为仁、义、礼、智者也。恻隐柔之端,羞恶刚之端,恭敬健之端,是非顺之端。 当其感,用以行而体隐;当其寂,体固立而用隐。用者用其体,故用之行,体隐而实有体。体者体可用,故体之立,用隐而实有用。显诸仁,显者著而仁微;藏诸用,用者著而藏微。微虽微,而终古如斯,非瞥然乘机之有,一念缘起之无。故曰始显继藏,天命流行,物与无妄也。

    且夫一动一静,而喜、怒、哀、乐生焉。动静,无恒者也。一动则必一静矣,一静则必一动矣。一动则动必不一矣,一静则静必不一矣。乘其机而择执之,是破屋御寇之说也。若守其不动不静之虚灵以为中,是壅水使湍,而终听决也。惟夫得主以制其命,则任动任静,而保其不危。故人心者,君子所不放,而抑所不操。

    若夫阴阳者,三才所取资,五性所待用,疑非微矣,而不然也。阴阳为已富矣,而一阴一阳之权衡,不爽于铢累者,微也;一阴一阳之妙合无间,而不相为同、异、攻、取者,微也。是故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并有于心,区畛不差,而容函协一。有能审其权衡而见其妙合者,其惟见天心而服膺弗失者乎!于末索本者,芒然于此,宜其执一非一,而精者皆粗也。

    以约言之:阴变阳合,乘机而为动静;所动所静,要以动静夫阴阳。故人心待役于阴阳,而堪为听命。乃有机可利,悍发者恣违其主;机发必息,遁虚者图度其安。则惟成器之余,虚以召感,亦以召寂,泮涣渟洄者,因机为用,而失其职也。故曰“动静无端”,言其无本,而乘乎机也。瞥然而凝于器,如水之忽冰;瞥然而发于情,如水之忽波日霁风止,而自性毁矣。故曰“阴阳无始”,言其固有,而非待缘以起也。

    木不待人斫,而曲直也固然;火不待人炀,而炎上也固然;金不待人冶,而从革也固然;水不待人导,而润下也固然。不待孺子之入井,而慈以愍者固存;不待尔汝之相加,而严以正者固存;不待摈介之交接,而肃以雍者固存;不待善恶之杂进,而晰以辨者固存。物止感息而已有据,见于天壤而物有征,各正性命,其有或妄者哉!则以知道心之与人心,如是其差以别矣。

    然则判然其为二乎?而又非也。我固曰互藏其宅,交发其用。阴阳变合而有动静。动静者,动静夫阴阳也。故人心者,阴阳翕辟之不容已;道心者,动静之实,成材建位之富有,和顺而为光晖之自发也。

    释氏立一无位之心以治心,固妄矣。朱子谓之一,勉斋黄氏谓非有两者,亦非等威廉隅之不立也。夫苟等威廉隅之不立,则择之也不精。如其可别立一心以治心,则其为心也,非但非道,而且非人矣。是故以镫喻之:前焰非后焰,则前心非后心,而心以时迁。以芭蕉喻之:无中而非边,则捃摭攒聚以为心,而心无定藏。乃不知焰速代而明有常,中虽虚而生气所由升也。

    且夫镫之喻,固人心不自保之危;蕉之喻,亦人心无适主之危。观化无穷,而止得其危几焉。曾是以为见心,不亦愚乎!夫不见镫之明者其神礼,蕉之荣者其神仁邪?庄生天籁之说,楞伽和技之指,风已拍歇,而谓如土窍之顽然,傀儡之枵然,则惟死为然尔。

    敦化不息,而屈伸一诚。然则死者人心之息,而非道心之终与!人心乘动静以为生死,道心贞阴阳以为仪象。乾坤毁而无易,阴阳五性泯而无道,抑且无人。动静伏而偶无人,有此一日矣。阴阳匮而永无道,无此一日也。天下必无此一日,其以此为心,其以此为宗也哉!

    呜呼!道不虚行,存乎其人。尚口乃穷,于己取之而已。告、释之所知,予既已知之矣。为陆、王之学者,亦其反求而勿徒以言与!

    二

    子曰:“为仁由己。”志于为仁者,必由己也。迨乎仁之熟而圣焉,尤恻恻乎其惟恐不由己也。故舜之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弗询者,我未询彼而自献谋也。 圣功之纯,帝道之盛,恻恻乎惟此之恐。呜呼!可不慎哉!

    所谓己者,则视、听、言、动是已。是四者,均己所以保固其仁之体,发挥其仁之用者也。虽然,有辨。

    言动者,己之加人者也,而缘视听以为之则,无有未尝见之、未尝闻之而以言以动者也。习于所闻,验以所见,而信以心之所然,则其言固有物,行固有恒。仁者之于此,裕如矣。言惟己言也,动惟己动也,操之也约,持之也有据,则精焉、一焉,而天理无有不得者矣。

    惟视与听,己与物相缘者也。则方由己而人争荧之,欲由己而人之先入者窒之,是为仁者所尤难者也。故孟子于己之中,慎所择焉,小耳目而大心,物人物而抑物耳目。耳目而亦物矣,交而引,引而蔽,耳目具于身中,而判然与心而相背。则任耳目者,皆由人者也,由己者所不以为己也。

    虽然,尤有辨。耳目均吾身,摈而外之谓之物,而不任为己者,惟其受物之交尔。乃目之交也,己欲交而后交,则己固有权矣。有物于此,过乎吾前,而或见焉,或不见焉。其不见者,非物不来也,己不往也。遥而望之得其象,进而瞩之得其质,凝而睇之然后得其真,密而 之然后得其情。劳吾往者不一,皆心先注于目,而后目往交于彼。不然,则锦绮之炫煌,施、嫱之冶丽,亦物自物而己自己,未尝不待吾审而遽入吾中者也。故视者,由己由人之相半者也。

    而惟听为不然。目之体实,实则可鉴而不可茹。耳之体虚,虚则无可鉴而无不茹也。故尽人之身,五官百骸皆与天下相感应,亦各有自体,以辨治乎天下。惟耳则自体不立,一任声响之疾入,以彻于心。是耳者,天下之牖户,质虽在己,而用全在物。由之者,由人而已矣,奚由己哉! 然未有觉也,芒然未有主也, 然惟物之入而莫禁也,枵然恃声之入以为实也。其听命于心也,似有重阆而不易审;其受命于人也,好言、莠言,杂沓骈阗以至,而皆不能拒。故君子不以为己,而斥以为两间之一物,诚虩虩乎其惧之也。

    择之精、执之一者,心目为政而耳无权。欲与择、欲与执,俟之既听之余,而方听无可施功。然而其感物也速矣,其容物也奢矣,其应物也逸矣。于是浮屠氏为“断身见”“除我相”之邪说,亟推其圆通。

    呜呼!天下之物殊其状,人之为言异其说,美者自美,恶者自恶,贞者自贞,邪者自邪,诚者自诚,妄者自妄,安者自安,危者自危;有稽可稽,有询可询,目施其明,了然粲然,黑白不相互,小大不相假,有无不相袭,无不灼然其易辨也。而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者,奚从入以搅我心哉?耳而已矣。

    初受之也,但无择也。无能择矣,已而遂以巧而婉者为精,而自谓择也。其初受也,犹不执也。然无可执矣,已而遂以其辨而坚者为一,而遂执之也。故“无稽之言”“弗询之谋”,喋喋日进于前,将有不期听而听,不期庸而庸者。受其惑而为盛德之玷,虽舜、禹亦恶容不畏之如蜂虿,防之如寇仇也哉?

    视奚眩邪?疑以所闻,而玄黄无定色矣。言奚狂邪?杂以所闻,而可否无定论矣。动奚妄邪?摇于所闻,而作辍无固心矣。故舜之聪达矣,取善无遗矣,与善不吝矣;而历乎昌言静言之变,迨耄期而犹惩之,曰“吾甚畏乎言与谋之迭进而亟听以庸也”,将有由人而不由己者矣。子语颜渊以为邦,治已定,礼已明,乐已备,岌岌乎郑声佞人之必戒,亦此意也。

    故为仁者,克治之功,莫先于听;惧其圆之刓方,通之无能别之。规圆者必滞,求通者必凿,有甚信者必有甚疑,有甚察者必有甚忽,盛德之终,戒犹在是,志于仁者,可不慎其始哉!不慎则亡国败家,陷于大恶而不知,非但筑室之无成已也。

    皋陶谟

    《传》曰:“国将兴,听于人;国将亡,听于神。”是故正九黎之罪,以绝地天之通,慎所听也。后儒之驳者,援天以治人,而亵天之“明威”,以乱民之“聪明”,亦异乎帝王之大法矣。

    夫“悖典”“庸礼”,“命德”“讨罪”,率其自然,合于阴阳之轨,抚于五辰之治,则固天也。虽然,天已授之人矣,则阴阳不任为法,而五行不任为师也。

    何以明其然也?天之化裁人,终古而不测其妙;人之裁成天,终古而不代其工。天降之衷,人修之道:在天有阴阳,在人有仁义;在天有五辰,在人有五官;形异质离,不可强而合焉。所谓肖子者,安能父步亦步,父趋亦趋哉?父与子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志。天与人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道也。天之“聪明”则无极矣,天之“明威”则无常矣。从其无极而步趋之,是夸父之逐日,徒劳而速敝也。从其无常而步趋之,是刻舷之求剑,惛不知其已移也。

    今夫日没月晦,天之行度不懵,人则必以旦昼为明矣。跖寿,颜夭,天之彰瘅不妄,人则必以刑赏为威矣。犬马夜视,鸺鹠昼暗,龙听以角,蚁语以须,聪明无方,感者异而受者殊矣。人死于水,鱼死于陆,巴菽洞下而肥鼠,金屑割肠而饱貘,西极之鸟乐于刮脂,鲁门之禽悲于奏雅,歆者异而利者殊矣。故人之所知,人之天也;物之所知,物之天也。若夫天之为天者,肆应无极,随时无常,人以为人之天,物以为物之天,统人物之合以敦化,各正性命而不可齐也。

    由此言之,贤智有贤智之天,愚不肖有愚不肖之天,恶得以贤智之天,强愚不肖而天之也哉?均乎人之天者,通贤智愚不肖而一。圣人重用夫愚不肖,不独为贤智之天者,愚不肖限于不可使知,圣人固不自矜其贤智矣。是故春温夏暑,秋凉冬寒,昼作夜息,赏荣刑辱,父亲君尊,众著而共由者,均乎人之天也,贤智之不易尽,愚不肖之必欲喻者也。教以之兴,政以之立矣。

    八卦四象之秩叙,太极两仪之浑合,分至气朔之推移,盈虚朒朓之消长,二气之穷变而通久,五辰之顺逆而衰王,智者测之,愚所不察,贤者谨之,不肖所弗忧。故作历以授时,占星以兴事,藏冰以调凄阴,内火以消亢阳,引伸其“聪明”,以丽民事,奉若其“明威”,以正民志,而兴教立政,自尽人之显道,终不规规以求肖焉。非然,且假于天以炫其“聪明”而尸其“明威”,智测力持,取必不可知之象数,以穿凿易其方员,使貉、粤贸其裘葛也,奚可哉!

    故圣人所用之天,民之天也;不专于己之天,以统同也;不滥于物之天,以别嫌也;不僭于天之天,以安土也。吾弟则爱,秦人之弟则不爱,民之典也。若于天,则昆弟亦异形,秦、越亦同类矣。擎拳为敬,箕踞为傲,民之礼也。若于天,则寒栗非教以恭,暑析非导以嫚矣。五服昭采,民之所欲而以命也。若于天,则采云不偏覆尧都,黄雾不独冒跖里矣。五刑伤肌,民之所畏而以讨也。若于天,则蹒跚者非以其盗,不男者非以其淫矣。是故春夏温,秋冬肃,民以为发敛,非款冻靡草之发敛;冬至昏壁,夏至昏亢,民以为晨夕,非极东极西之晨夕。乃欲舍赫赫明明,昭垂于民者,而用其测度比拟之术智,不亦陋乎!陋以事天,天之所不佑矣。

    是故吕不韦之《月令》,刘子政父子之《五行传》,其殆于九黎之“通地天”者与!不若于民,举天以弹压之;臆测乎天,诬民以模仿之;《月令》《五行传》之天,非民之天也。非民之天,则固非皋陶代工,武王勿贰之天矣。《春秋》之记灾异,示人以畏天也。吕、刘之言象数,矫天以制人也。父喜而喜,父怒而怒,孝子之事也。父步亦步,父趋亦趋,赵括之以败国亡家也。况乎吕、刘之步趋,一邯郸之蹑屣,非《采齐》《肆夏》之节度也乎?

    《春秋》谨天人之际,《洪范》叙协居之伦,皆“聪明”自民,“明威”自民之谓也。漭漭乎以穷其所极,斤斤乎以执之为常,天固未尝欲人之如此也。人且不知天之又何似也,而以己之意见,号之曰天,以期人之尊信,求天之佑也,难矣哉!

    益稷

    性命之贞,未易合也;天下之赜,未易治也;抑惟其所以用心者而已矣。

    性命之理显于事,理外无事也;天下之务因乎物,物有其理矣。循理而因应乎事物,则内圣外王之道尽。苟循乎理,以无心应之而已足,天下之言道,有出乎此者,而实非然也。理则事与物矣。循其序,定其志,远其危疑,非见闻步趋之可顺乎天则也。循夫理者,心也,故曰惟其所以用心者而已。

    古之圣人治心之法,不倚于一事而为万事之枢,不逐于一物而为万物之宰,虚拟一大共之枢机,而详其委曲之妙用,曰:“安汝止,惟几惟康。”何安乎?何几乎?何康乎?事无定名,物无定象,理无定在,而其张弛开合于一心者如是也,则百王之指归,千圣之权衡也。

    心之用,患其不一也,一之用,又患其执也。执以一,不如其弗一矣。用一而执之,不如其弗用矣。流俗之迷而忘返,异端之诐而贼道,无他,顺心之所便,专之而据为一也。

    弱而固者曰“吾以图安也”,慧而儇者曰“吾以审几也”,傲而妄者曰“吾以从康也”。夫心之灵,足以尽性而应天下者,岂其然哉!博取之天地之数、万物之情、逆顺之势、是非之准、治乱吉凶之由,求其协于大中者,抑岂其然哉!

    且夫于止而安,亦必有当所止者也;往而审几,亦必有见于几也。据所当以为止,岂其几之或息乎?弱而固者曰:“吾安吾止而遑恤焉!”惟其然,而固不安也。天下未有滞于一隅之当,而可使心之无震动者也。

    有见于几而数迎其几,岂遂不可康也乎?慧而儇者曰:“利用吾几,以应天下之几,固无取于康也。”惟其然,而固不能康也。天下未有以变宅心而可应天下之变者也。

    夫心之所以不知所止而危殆者,无他,意欲乱之耳。安止者奉道以为栖泊,而意不流于僻,欲不得而间焉,而犹惧其坚以自信者失此心察微尽变之大用也。夫心者,得天圜运不息之灵,以为流行之体,而困于自信之区宇,其可以安乎?惟夫至静之中,意不妄,欲不棼,而于理则经之、纬之,曲折以迎其方生之绪,故端凝以处,而聪明内照,固无须臾之滞矣。故亟告安止者以惟几,所以尽心之生理也。

    乃既研心以尽虑,而无或怙所安以自困,又惧其心之疲役而数迁也。乃其所以不康者,心之为灵也善动,如止水之微撼而波不息也。则惟见智之足恃,巧之足乐,任其所往,愈入而愈曲,则机智兴焉,而理不足以为之畛域。若夫善审几者,以心察几,而不以几生其心。故极心之用,可以大至无垠,小至无间,式于不闻,入于不谏;而其为几也,尽心之用,不尽物以役心也。故肸蚃如闻,寂光如烛,而不为智引,不为巧迁。夫然,而“大明终始”者,六位各奠其居矣。至此,而后心之为用也,无不尽矣。

    无不尽者,不尽于所尽,而方静方动,方动方静,以一念函三变,以不相悖害也。无不尽,而性命之贞尽矣。于是而天下之赜于此焉应之,无不顺以正矣。

    何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阴阳之有成象,万物之有成形,是非之有成理,吉凶之有成数,皆止而不迁者也,动之必静者也,虽欲不安而不能。而纷扰胶葛,以利害动其心者,恒罔于其一定之轨则,而憧憧于往来。秉大正者,以御阴阳,以判万物,以断是非,以贞吉凶,非自安而忘物也。本无不安,静以应静,而安如其安也。

    然而天下则已几矣,一静之必一动者然也。阴阳之变无畛也,泄于极盛之中,而后著于已衰之后。万物之用无常也,成其各正之性,而自有其相感之情。是非之际甚微也:君子有不可恃之仁,而小人亦有未亡之彝。吉凶之至不测也:成乎吉者,置其已得而迎其未来;贞于凶者,小信且穷,而微权当审。故方其静见为静,而动者固然矣。乃即其动,而静者初未离也。无不可安者,惟其几也,故曰:“知几其神乎!”介于石也。

    然而阴阳之变,皆可承也;万物之用,皆可任也;是非之数移,无往而不有是也;吉凶之递进,无处而不可吉也;一动一静,而天下之理毕也。则知几者知之而已矣,善之而已矣。穷神知化,通志达情,而心恒持其衡,又岂有不康者乎?

    呜呼!至于康而耳且顺矣,从欲而可不逾矩矣,帝之道、圣之功至此而极矣。子曰“为之难”,难此者也。一念以安止,即一念以惟几,而又必其康也。心有两端之用,而必合于一致。天下有三累之情形,而各适如其分以应之。圣人之用心,至于义精仁熟,而密用其张弛开合之权,以应天地动静之几,无须臾而不操之以尽其用。盖用心者,圣人以之终身,以之终食,而不曰理已现前,吾循之而无不得也。此大禹之心传,为千圣之统宗,至矣哉!

    《尚书引义》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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