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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广传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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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怨天下也鲜矣。

    屈原之君臣,匪直君臣也,有兄弟之道焉;匪直兄弟也,有父子之道焉。“怨灵修之浩荡,终不察夫民心”,非以贾也,殆夫舜之泣旻天矣。《谷风》之妇,恶足以及此哉!“黾勉”者,贾而已矣。豫怀必仇以贾之,不仇则从而怨之。“有洸有溃”,诒不肖者之侮而不知自裕,是可怨也,贾日相怨于肆矣。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卫之民皆贾矣,岂复有君臣、夫妇、昆弟、友朋哉?

    九

    诗言志,非言意也。诗达情,非达欲也。心之所期为者,志也;念之所觊得者,意也;发乎其不自已者,情也;动焉而不自待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准乎情。但言意,则私而已;但言欲,则小而已。人即无以自贞,意封于私,欲限于小,厌然不敢自暴,犹有愧怍存焉,则奈之何长言嗟叹,以缘饰而文章之乎?

    意之妄,忮怼为尤,几幸次之。欲之迷,货利为尤,声色次之。货利以为心,不得而忮,忮而怼,长言嗟叹,缘饰之为文章而无怍,而后人理亡也。故曰:“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之得我,恶之甚于死者,失其本心也。”由此言之,恤妻子之饥寒,悲居食之俭陋,愤交游之炎凉,呼天责鬼,如衔父母之恤,昌言而无忌,非殚失其本心者,孰忍为此哉!

    二《雅》之变,无有也,十二国之《风》,不数有也,汉、魏、六代、唐之初,犹未多见也。夫以李陵之逆,息夫躬之窒,潘安、陆机之险,沈约、江总之猥,沈佺期、宋之问之邪,犹有忌焉。《诗》之教,导人于清贞而蠲其顽鄙,施及小人而廉隅未刓,其亦效矣。若夫货财之不给,居食之不腆,妻妾之奉不谐,游乞之求未厌,长言之,嗟叹之,缘饰之为文章,自绘其渴于金帛,没于醉饱之情, 然而不知有讥非者,唯杜甫耳。

    呜呼!甫之诞于言志也,将以为游乞之津也,则其诗曰“窃比稷与契”;迨其欲之迫而哀以鸣也,则其诗曰“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是唐虞之廷有悲辛杯炙之稷、契,曾不如呼蹴之下有甘死不辱之乞人也。甫失其心,亦无足道耳。韩愈承之,孟郊师之,曹邺传之,而诗遂永亡于天下。是何甫之遽为其魁哉?求之变雅亡有也,求之十二国之《风》不数有也。“终窭且贫,室人交谪”,甫之所奉为宗祧者,其《北门》乎!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北门》当之矣。

    是《北门》之淫倍于《桑中》,杜甫之滥百于香奁。不得于色而悲鸣者,其荡乎!不得于金帛而悲吟,荡者之所不屑也,而人理亦亡矣。毛氏奖《北门》为忠臣,庄定山跻杜甫于康节,沉溺天下于货利而铄其本心,儒者不免,又况何景明、谢榛、钟惺之区区者乎?

    十

    奖情者曰:“以思士思妻之情,举而致之君父,亡忧其不忠孝矣”,君子甚恶其言。非恶其崇情以亢性,恶其迁性以就情也。情之贞淫,同行而异发久矣。殆犹水也:漾、沔相近以出而殊流,殊流而同归,其终可合也;湘、漓、桓、洮相近以出而殊流,殊流而异归,其终不可合也。情之终合与终不合也,奚以辨哉?以迹求之不得,喻诸心而已矣。

    贞亦情也,淫亦情也。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为情,而情亦自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受有所依,授有所放,上下背行而各亲其生,东西流之势也。喻诸心者,可一一数矣。均之为爱,而动之恻然,将之肃然,敛之愈久而愈不容已,则以用之君父、昆友,可生、可死而不可忘以叛。均之为爱,而动之歆然,思之溢然,敛之则隐,逐之则盛,则以用之思士思妻,忘生忘死,而终不能自名其故。夫其终也,可生可死而灼然不叛,忘生忘死而莫能自名,则心亦传于迹而皆不可掩矣。

    《静女》之一章曰“俟我于城隅”,其俟可知已。两贞之相俟,未有于城隅者也。其二章曰“贻我彤管”,其贻可知已。彤管,贞物也,贞物而淫用之,顾名不慊而仅诧其炜也。其三章曰“洵美且异”,其美可知已。意以为美而异,意不以为美而故不异也。非所俟而俟,遽也;非所贻而贻,虚也;无可异而见异焉,心丧主也。遽则然,审则否,虚以往,实失其归,心丧而熹然兴,心得而退听,斯情也,非以用之床笫绸缪之爱,更奚用哉?

    孝子之于亲,忠臣之于君,其爱沉潜,其敬怵惕,迫之而安,致命而己有余,历乱离而无不察,情之性也。故曰:“召之则在侧,求而杀之则不可得”;又曰“执贽而后见,三让而后登”;言其俟之有择地也。故曰“人臣不以非所得而奉之君,人子不以非所得而奉之父”,言其贻之有择物也。故曰:“叔齐不以得国为非常之慈,周公不以郊禘为非常之福”,言其见异而弗之异也。情迫而有不迫,道有常而施受各如其分,是故命有所不徇,召有所不往,受禄而不诬,隆礼笃爱而不惊,然乃终以可生可死而不可贰。若此者,借以《静女》之情当之,未见其相济而成用者也。

    故择理易,择情难。审乎情,而知贞与淫之相背,如冰与蝇之不同席也,辨之早矣。不奖其淫,贞者乃显。如犹未显邪,抑即夫发不遽,物不虚,心有定美而不丧其主者,介之以求性,性尚可得而亲乎!

    鄘风

    一

    奚而必言天邪?奚而勿庸言天邪?疑于天之不然,推求之不得,而终推之天,则言天也。固然为天而无疑,而人道以起,则勿言天也。君子之言,有天体,有天化,化而后命行焉。君子之言化,有天化,有人化,化凝于人而人道起矣。君子以人事而言天,有在天下之事,有在我之事。在我之事,天在我也。在天下之事,天在化也。在乎我之事而我犹不能知,然后推诸人之外而曰天,谓一唯天化,而广大之体,变不可测也。

    《北门》之诗,其言天也,我作我知,而且推而外之,勿庸言天而亟言之,小人之道也。《柏舟》之诗,其言天也,我不能知,我不能作,推而外之,而人始有权,必言天而决言之,君子之道也。天者,体之广大者也,在通而行乎通,在穷而行乎穷。其广大也,人可与之而广大者也。与之者,人事也,在顺而理顺,在逆而理逆,亦其广大也。然人弗可以学其广大矣。故夫为《柏舟》之女者,亦天矣,为《柏舟》之母者,亦天矣。乃天自授《柏舟》之母以不顺之化,而固使《柏舟》之女顺为命也。天授我以为人,则既于天之外而有人,既于天之中而有人,则于人之外而繁有天,恶能以其固有,为必肖天之广大,而无择于逆顺哉!

    《乾》亢有悔,君子不违其亢;《坤》疑而战,君子不为其疑;知其理数之或然,则谅之而已矣。所贵乎人者,为其能谅天也,未闻其恃天之谅也。谅天,则不敢固求肖天;恃天之谅,则失己而怨天。天不可肖,是以有外天之词。己不可失,是以置天而怨亦不伤。《柏舟》之言天至矣,可与事天矣。《北门》之大夫,能安其心,行其素,辑睦其家,勤干其国,奚天之必困之哉?天授以穷,而非授以逆,己弗能尽人焉,于天何有哉!

    二

    《观》之《彖》曰:“盥而不荐,有孚颙若。”阴长之世,佞逼忠,淫蛊贞,君子孤行而无权,不能爱人,自爱而已矣;不能治人,自治而已矣。故曰“有孚颙若”,勿自亵以全己也。

    全己于行,易知也;全己于言,难知也。言者,褒讥具者也。褒,则其言言媺也;讥,则其言言恶也。言之不足,而长言之。长言其恶以讥之,恶恶之心,始亦无异于好善而亟称也。然而长言其恶者,言之恶因之而长矣;恶之条理,于是乎粲然而有其初终;恶之蕃变,于是乎烂然而有其情文。凡此者,君子之心所固无也,而天下之情所固有也。君子幸而无之,欲极其实而遂有之。天下不幸而有之,以言之既征于有而疑非君子之必无,君子且不幸而必有之,天下重不幸而益著之,则言之长矣,丑与辱亦自此长矣。极火之势于燎原而后扑之,吾惧夫灼及于扑者之帚也。故曰“盥而不荐”,自洁焉矣;“有孚颙若”,弗屑问之矣。

    马援之《戒》曰:“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不可言者,弗忍言也。不忍天下之有此事,乃可以“观民”。不忍吾心之有此言,乃可以“观我”。不言而靡争,君子之神道设教也。《墙有茨》,国人疾公子顽而不欲长言之。保其不欲长言之心,卫其尚有君子乎!

    三

    姿容非妨贞之具,文词非奖佞之资。子曰“以貌取人,吾失之子羽”,非子羽,未尝失也;“以言取人,吾失之宰予”,非宰予,未尝失也。舍是而椎鲁、朱离,魌头、 舌,耳不可喻,目不欲观,将与之谋贞而订直,亦难矣哉!

    “象服之宜”,德之助也;“鬓发如云,扬且之皙”,亦载福宜人之征也。“邦之媛兮”,洵哉其媛也。所责备者,以其有可责者在也。故责直者,尤责之文士;责贞者,尤贞之姣人。天授之而天不任咎,人任之矣。然则天之宠人,既宠之以性,抑宠之以情才以为天下荣,奚可废哉!

    愚哉!庄生之言天全也!必哀骀它、叔山无趾而后为天全也,则天胡不使之为纵目乎?胡不使之为歧舌乎?抑胡不使之为顽石之与瘣木乎?必不可以淫而后贞,必不可以佞而后直,则彼都之士女固不如狄,狄不如禽,禽不如木石,而天地之生毁矣。姿容之盛,文词之美,皆禽狄之所不得而与者也。故唯一善者,性也,可以为善者,情也;不任为不善者,才也,天性者,形色也。弃天之美,以求陋 樗栎之木石,君子悲其无生之气矣。

    四

    惩祸乱者必改其政。改之一旦,取百年之利而纤悉图之,则改之也有力,所谓“塞渊”也。改之一旦,遽取百年之功绩而有之,秉心已切,必有伤焉者矣。

    卫之政,上嬉而下媟也,是以亡。卫毁之兴,塞而不流,渊而不浮,是以富。率其民于耕桑畜牧之中,今日之桐漆而他日之琴瑟,早在其握中,目不瞬,手不告倦,虑重情迫,上下相切而寻于货财,《蝃 》《相鼠》,疾淫如君父之仇,而怒气奔之,夺其荡溢之情,而湿束之也急。虽然,其音亢,其词 ,先公温厚之教亦自此而无遗矣。盟狄而不耻,灭同姓而不戚,背盟主即楚而不惭,君臣交讼,兄弟操戈而不恤。改流而得塞,未见其塞,祗以多吝;改浮而得渊,未见其渊,祗以多险;奚愈哉!

    人之大淫也有二,闭一而启一,所启者尤重矣。故淫于财者,其趋也必淫于色;淫于色者,其反也必淫于财。趋者相资,反者相诮。是故淫于财者,恒盈气以菲薄天下之浮流,而挟富以相傲;逮其傲,不可复瘳矣。淫于财之视淫于色,利病贞邪,未见此多而彼寡也。何也?胥之为禽狄而灭人之纪者也。

    《定之方中》以前,其词蔓,其政散;《定之方中》以后,其词绞,其政蹙。周于利而健于讼,虽免于亡,其能国乎!故《春秋》生名卫毁,贱之也。

    五

    恶、怒不相为用者也。怒之,又从而恶之,是终无释也。苟恶之,又以怒加之,将不择其所可胜矣。

    人之无威仪容止者,亦何至于死哉?刺无礼者,恶也,诅其死者,怒也。恶怒之情交发,则佻达之子视诸君父之仇而有不反戈之气,亦狂矣哉!

    空言之褒刺,实事之赏罚也。褒而无度,溢为淫赏;刺而无余,滥为酷刑。淫赏、酷刑,礼之大禁。然则视之如鼠而诅其死,无礼之尤者也,而又何足以刺人?

    赵壹之褊,息夫躬之忿,孟郊、张籍之傲率,王廷陈、丰坊之狂讦,学《诗》不择而取《相鼠》者乎!

    六

    下峥嵘而无地,上廖廓而无天,义结于中,天地无足为有无,而况于人乎?“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我所之者何若,不能自宣也;而百尔之不如,洵不如矣。

    我所之者何若,将欲显言之乎,归唁焉耳,固不如勿归唁之为礼也;将欲深言之乎?言,外也;义,内也,不相及也。不相及则言穷,不我嘉而我尤者,愈有以争我于义矣。义与言不相及,而以言言义,此亦一义也,彼亦一义也。虚实相争,而虚者恒胜。何也?一成之侀,众议之繁,苟有所怙以为辞,以掩抑至性而伸其外贷之义者,力足以骄语而无怍也。

    是故所可言者,归唁焉耳,控于大邦焉耳,皆百尔所思,可袭义以争我者也。过此以往,生于性,结于情,不有我所之者乎?我所之者,果何若邪?《载驰》之怨妇,《黍离》之遗臣,沈湘之宗老,凶燕之故相,悲吟反复,而无能以一语宣之,同其情者喻之而已。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旷古沓今,求影似而不得,奚况稚狂之百尔哉?呜呼!其异于焄蒿凄怆,孤萦于两间者,无几矣。是以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也,乃以质诸鬼神而无疑,奚妄哉!

    卫风

    一

    “如金如锡”,刚柔际也。“如圭如璧”,方圆契也。明乎刚柔方圆之分合者,崇道而不倚于术者也。不知其分,恒用其半而各不成。不知其合,两端分用而不相通。孙思邈曰:“胆欲大,心欲小;智欲圆,行欲方。”心胆不相谋,而知行不相掩。以思邈为知道者,殆乎崇术以妨道者与!

    夫君子之胆,以从心也;君子之知,以审行也。故刚无所屈,柔无所忤,方无所枉,圆无所困,苟用必极,无用半而止之术也。乃君子之柔,所以刚也;君子之圆,所以方也;柔之而益刚,圆之而益方,变化屈伸以期行其志,胆不狂,心不葸,智不流,行不滞,随时消息以保其贞,无分用而屡迁之术也。

    故君子者,知刚而已矣,不知柔也;知方而已矣,不知圆也;时在柔,而柔以为刚;时在圆,而圆以为方;志定久矣。志定则贞胜,贞胜则贞观,贞观则大,大则久,久而不渝,虽以之处衰世,保令名,亦道而已矣,奚术之尚哉!此卫武之所以睿而不失其正也。

    二

    唯裕也是以可久,唯密也是以自得。自得以行其志而久不移,可以为天子之大臣矣,《考盘》之“硕人”所以为硕也。

    诸葛亮密矣,其未裕乎?裴度裕矣,其未密乎?夫裕以密,则用而天下世受其福,不用而天下不激其祸,天下之所激,未足以任天下也。贤者激而相助为已甚,不肖者激而相附以行其私。藏身林壑之下,且以激天下而起戎,徐稚、范滂以之而贞凶,况持荣人福人之柄以用当世者哉!

    “硕人之宽”,规之远也;“永矢勿告”,怀道必行而不为之名也。不肖者消,贤者安之也。三代而降,其唯李沆乎!函天下而不宠其智勇,听天下而不丧其枢机,宋乃以之蒙数世之安。故硕人者,正己而有光辉者也。

    三

    齐相竞,郑相狎,卫相弃,三者成乎风,而君臣、朋友、夫妇之伦大 。虽然,尤莫 乎其相弃也,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竞相陵,狎相侮,胥弃之所自生。虽然,尤莫弃乎其有挟也。卫之相弃,卫于君臣、朋友、夫妇之际,无之而不有挟也。

    忮人之情,君挟势,臣挟能,友挟力,人理尽矣,未有夫妇而挟者也。悍妇之情竞,艳妻之情狎,妇道亡矣,未有以挟而求固者也。而卫之妇人,上自宫闱,下迄圭窦,贤者、妒者、奔者,无之而不挟。

    呜呼!容色之饰,族姓之荣,姻亚之势,鱼菼之资,有无之求,御冬之蓄,车贿之迁,食贫之久,兴寐之劳,孰不可得之于妇人,而一相龃龉,历言申说以相诘,苟其有丈夫之情,而不为之刺骨者,鲜矣。况夫《终风》之主,洸溃之夫,二三之士,而欲其相容以相保也,乌可得哉?何知仁义?货贿而已矣。何知绸缪?胁持而已矣。故石碏以绐子立义,礼至以杀友铭功,元咺以讼君见直,子 以党奸守信,贤者且然,而其下又可知已。

    夫庄姜者,所谓贤也,《硕人》之挟富艳,与《氓》之诗一尔,其挟同,其见弃同,未见其愈也。

    四

    性非学得,故道不相谋;道不相谋,情亦不相袭矣。“巧笑”“佩玉”“桧楫松舟”,《竹竿》之女不袭《柏舟》,称其情而奚损哉?果有情者,未有袭焉者也。地不袭矣,时不袭矣,所接之人,所持之己不袭矣。夫非《终风》,子非《击鼓》,坦然于不见礼者之侧,而缓缓需其寤,亦自处之道也。

    果有情者,亦称其所触而已矣。触而有其不可遣焉,恶能货色笑而违心以为度?触而有其可遣,孰夺吾之色笑而禁之乎?无大故而激,不相及而忧,私愤而以公理为之辞,可以有待而早自困,耳食鲍焦、申徒狄、屈平之风而呻吟不以其病,凡此者,恶足以言性情哉?匹夫之婞婞而已矣。《书》曰:“若德裕乃身。”裕者,忧乐之度也。是故杜甫之忧国,忧之以眉,吾不知其果忧否也。

    五

    《木瓜》得以为厚乎?以《木瓜》为厚,而人道之薄亟矣。

    厚施而薄偿之,有余怀焉;薄施而厚偿之,有余矜焉。故以琼琚洁木瓜,而木瓜之薄见矣;以木瓜洁琼琚,而琼琚之厚足以矜矣。见薄于彼,见厚于此,早已挟匪报之心而责其后。故天下之工于用薄者,未有不姑用其厚者也。而又从而矜之,曰“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报之量则已逾矣。好者,两相好者也,夫安得不更与我而永好乎?授之以好而不称其求,憎恶仍之而无嫌,聊以间塞夫人之口,则琼琚之用,持天下而反操其左契,险矣。

    非卫毁之阴慝,孰能为此哉?故当从《毛传》。 齐桓死,亟伐其国,灭邢争莒,南向亲楚而决背中夏,曰吾之报已逾量矣,恩尽而唯我之所为矣。呜呼!此卫之所以诬上行私而不可止矣。

    王风

    一

    人皆有求,吾诚自信以求之;人不知求,吾不容已于所求。人之有求,吾所不求,谓我以有求而不得已;吾之所求,人不知求,谓我何求而抑不得已。且夫人之所求者,可遂也,吾之所求,必不可遂也,不可遂而固求之,忧焉耳矣。田尔田,宅尔宅,有服在廷,留矣乎,可为秦之媚子;去矣乎,可为虢、桧之新君;富贵福泽,荣名显绩,奔走天下之心贤肺肠而释其夙忧者,我未尝不可求而得也。靡靡以行,摇摇以怨,天下之知我者鲜矣,不亦宜乎!幽王灭,平王迁,桓王射,宗亲无洛汭之歌,故老无西山之唱,仅此一大夫而众且惊之也。王迹熄,人道圮,《春秋》恶容不作耶!

    二

    非时以令之,迫促以期之,无老弱远近箕敛以会之,三浮而上之,役一者民不啻于役二也。稍饩之给,上不能遍颁而假之有司,有司又不能遍颁而假之胥长,上之颁者十,役之受颁者不二三也。上曰:“吾固有以颁之矣,即多役之,而犹民之‘侯强侯以’也”,于是而役之之心不为之惩止。大役则有大饱,大饱则有大困。上无经,下无艺,农避而废耕,女怨而废织。虽有薄赋,固无能供,而上且不给于稍饩,未有能薄其赋者也。呜呼!竭民力,绝民性,憯民心,迄乎役繁而尽矣。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非不为之期也,虽欲期之而不得也。东周之失民,宜其亡矣。秦、隋、蒙古之瓦解,赋未尝增,天下毒闷,胥此也夫!

    三

    上不知下,下怨其上;下不知上,上怒其下。怒以报怨,怨以益怒,始于不相知,而上下之交绝矣。夫诗以言情也,胥天下之情于怨怒之中,而流不可反矣,奚其情哉!

    且唯其相知也,是以虽怨怒而当其情实。如其不相知也,则怨不知所怨,怒不知所怒,无已而被之以恶名。下恶死耳,下怨劳耳,而上名之曰奸。上恶危耳,上恶亡耳,而下名之曰私。奸私之名,显于相谪,则民日死而不见死,国日危而不见危,偷一日之自遂,沉酣寤寐,浸淫肌髓而不自持也,故曰流而不反也。

    周之戍申、许,何戍乎?忧危亡耳。熊通王汉上,割濮地,宣王征而不服,平王迁而益逼,微申、许之戍,则楚臂加于王城,屈伸间耳矣。周不振,诸侯不勤,息邓不固,申许之戍,未可以日月计,而其诗曰“曷月予还归哉”;然则撤戍卒,启荆尸,观兵三川而迁九鼎,但得偷安一日之归也,周之民所弗恤矣。敌加于枕席,王危如晨露,民已漠然不相知,顾以怀归之情,迁怨为名,而诽之曰念母。夫平王亦不幸而甥于申耳,如其不然,而抑又何以为之名邪?

    乃民之偷也,苟欲为之名,何患其无名也?故民之死,非民自死,上死之也;君之亡,非君自亡,民亡之也。诸侯不相靖,大夫不相勤,庶人师师为名以交谤,是以盘庚致怒浮言,而君子听之以平上下之情。有《君子于役》之劳,则有《扬之水》之怨;有《扬之水》之怨,则有《兔爰》之怒。下叛而无心,上刑而无纪,流散不止,夫妇道苦,父母无恒,交谤以成乎衰周,情荡而无所辑有如是。故周以情王,以情亡,情之不可恃久矣。是以君子莫慎乎治情。

    四

    “我生之初”,不问而知非幽王之世也。平王立国于东,晋、郑辅之,齐、宋不敢逆,民虽劳怨,犹有缱绻之情焉。迄乎桓王,而后忠厚之泽斩矣。故隐公之三年,平王崩,桓王立,《春秋》于是乎托始。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谓桓王也。

    呜呼!弱而自强者兴,弱而自靖者存,其亡也,弱而诈者也。天地之道,刚主柔,天地之化,柔屈刚。《坎》而有尚,“维心亨”者,刚济险也。《蒙》而有功,“初筮告”者,柔信刚也。已弱而诈,蒙而行乎险。诈与诈感,天下胥诈,而己固不敌矣,兔之所以“爰爰”也。诈屈于群诈,而伸于颛蒙,雉之所以“罹罗”也。平王弱而情见,桓王弱而情隐。“我生之初尚无为”,周之遗民思平王而歌之,而桓王甚矣!

    五

    无事谓他人而父之,无事谓他人而母之,无事谓他人而昆之,疲民之淫也。迫则谓他人而父之,迫则谓他人而母之,迫则谓他人而昆之,疲民之穷也。兄弟不力而亲他人,他人不情而思兄弟,疲民之变也。淫必穷,穷必变,变而不出于淫,疲民可哀而君子弗哀,恶其淫也。

    呜呼!桓王唱,国人和,舍翼而亲曲沃,曲沃傲之;舍郑而亲虢,虢公携之。君子无恒于上,小人无恒于下,情至则淫,情尽则变,桓王之世,自天子迄庶人,无有一而非罢民,虽欲相顾以相闻,罢民之不足以荫藉乎罢民,久矣。

    六

    《采葛》之情,淫情也;以之思而淫于思,朱《传》云。 以之惧而淫于惧,毛《传》云。 天不能为之正其时,人不能为之副其望,耳荧而不聪,目瞀而不明,心眩而不戢,自非淫于情者,未有如是之亟亟也。此无所不庸其亟亟,终不能得彼之亟亟,彼不与此偕亟亟焉,而此之情益迫矣。有望于人而不应,有畏于人而不知所裁,中区热迮而弗能自理,是故其词遽,其音促,其文不昌,其旨多所隐而不能详,情见乎辞矣。桓王之世,臣主上下之间,胥如此也。身心无主而不足以长言,国奚而不敝,俗奚而不颓邪?

    何以知情之淫也?其诸词不丰而音遽者乎!韩、柳、曾、王之文,噍削迫塞而无余,虽欲辞为千古之淫人,其将能乎?

    七

    言愈昌而始有则,文愈腴而始有神,气愈温而始有力。不为擢筋洗骨而生理始全,不为深文微中而人益以警。罕譬善喻,唱叹淫溢,若缓若忘,而乃信其有情,古知道者之于文,类然也。东周之季,大历之末,刻露卞躁之言兴,而周、唐之衰亟矣。知言者辨之,是以甚恶夫《采葛》。

    郑风

    一

    《记》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以君子之道观之,《缁衣》非诚好,《巷伯》非诚恶也。《缁衣》之好有歆焉,《巷伯》之恶有忧焉。忧则有忌,而不殚其恶矣,歆则流于物,而不专其好矣。

    故人之有好恶,独用之情也。不忧其害而固恶之,恶之而患有所不避。无所望益于彼而固好之,其好之也,亦无藉以致益子彼而纾吾好。天禄与共也,天职与共也,我无能为益焉,然而好之则已挚矣。若夫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歆于相即而相益,交歆弗已而情流,恶得复有独用之情哉!

    《缁衣》之诗,王子友之工其术以歆天下者也。走死臣民而戴之易世,上非以仁属,下非以义报,上下相呴以沫,游泳而交为饵,倾虢、桧,挠周室,持权晋、楚,为天下先,施及孙子,习而不革,以成乎贰国,殆夫游侠之雄者也。夫好贤者举如是也,夫君子则何贵焉!

    二

    不释于怀,抑无容已于畏;不能不畏,而终有其怀。畏之情自怀生,怀之力奚其为畏屈哉!故忍之良久,而决之崇朝,置所畏以必行其怀,更无能以畏威之者矣。虽然,其为词也有辨。先言畏,后言怀,浅人之词也,所重在怀,而畏终伏而未有以处也。先言怀,后言畏,深人之词也,所重在畏,而求以释怀,怀终伏而郑重以持之也。故《将仲子兮》,深入之虑也,志将变矣。《序》谓郑庄公祭仲谋叔段之诗。据在《叔于田》之前,《序》说为是。

    三

    与其专言静也,无宁言动。何也?动静无端者也,故专言静,未有能静者也。性之体静而效动,苟不足以效动,则静无性矣。既无性,又奚所静邪?性效于情,情效于才,情才之效,皆效以动也。

    然而情之效喜留,才之效易倦,往往不能全效于性,而性亦多所缺陷以自疑。故天下之不能动者,未有能静者也。且夫人亦有志矣,天下亦有量矣,人事日生而不可御矣,不劝胡成?不获其志,欲忘而不能,恶乎静?不勤失时,弗能豫而必遽图之,早者崇朝,救其后者经旬弥月而不逮,恶乎静?不勤而姑待,姑待而事又生,补前缀后,情分财散,智者不逮愚者之半,烦冤以永日,恶乎静?是故天下之能静者,未有不自动得者也。心警而后魂依乎心,魂充而后魄依乎魂,依则安,安则豫。故《震》《艮》相连,《咸》《恒》相错,不动不可止,不感不可久。恝然晏处,物非所谋,而乱者多矣。

    《鸡鸣》之诗,其殆于知道者乎!“子兴视夜”,动以勤也。“莫不静好”,静以善也。静以善,可与几矣。诸葛孔明善为此诗者也。治蜀以勤,事繁身瘁而不辍,乃其言曰:“宁静可以致远,淡泊可以明志”,其静澹也,殊异乎王衍、房琯之静澹也。

    四

    不见则子都矣,见则狂且矣。无能必子都之非狂且,而狂且之不可子都也。悲夫!人之不能自定其情,见异则迁,而迁则见异也,有如是夫!

    是以审乎情者当之,宁狂且不见而疑乎子都,勿子都见而狎以狂且,善用其不足也。裕乎守者当之,谓我子都而不自见美,谓我狂且而不自见恶,不警其无恒也。足乎道者当之,天下欲子都我而不可得,而终无能以我为狂且;天下欲狂且我而不可得,而抑不自失其子都,施之以大正也。非然,求免于天下,难矣!在山而思荷华,在隰而思扶苏,不必夫淫者而皆然。悠悠之毁誉,泛泛之离合,亦孰与正之哉!

    五

    无邪之谓直,邪斯枉矣。邪而名言之以正,无辞于枉,况夫邪而名言其邪者乎?邪而名言其邪,无忌惮者也。弗获已而惜其名言,掩恶而著其善,掩薄而著其厚,掩叛而著其合,其犹有人之心焉。心苟欲之,行即暴之;身苟行之,言即暴之;言者不惭,闻者不警,于是而抑为之虚声以相胁,未能行而如其行,且将曰吾以率吾直也。呜呼!人理绝矣。人理之绝,而欲冒直之名,是相奖以禽鸣而不知底止。陈其诗,观其风,恶之无庸,惩之无术,而君子惧矣。

    《将仲子》之诗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不能终畏而犹存乎畏也。《褰裳》之诗曰:“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有人之心者,其能为此言哉!禽鸣之无能译也,如有能译之者,吾亿其且不忍出诸喙也。女无忌于闺,士无忌于庭,小人无忌于国,君子无忌于廷,于是而以事主,则忽、突、仪、斖,唯所君矣;于是而以交邻,则齐、晋、秦、楚,唯所戴矣。其执政之言曰:“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其女子之言曰:“人尽夫也。”面相觌,心相揭,仰不见天,俯不见人,虽有君子,亦恶从而治之?

    六

    抱贤人之心者,岂能有加乎?亡损而已矣。贤人者,贤于人者也。但贤于人,无贤于己,视诸人之不贤而见贤,视诸人之贤而亦何贤邪?故序《风雨》之诗者曰:“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君子亦犹是度焉耳。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于凄凄而见喈喈之为贤也。藉不凄凄,而喈喈固未有贤也。流俗淫风雨而损其鸣,中士历风雨而增其鸣,二者相去无几何也,胥改度也。且夫厉风雨而增其鸣,则是未有风雨而不能鸣矣。以无能鸣之材,偶值乎风雨而一鸣,鸣而激,激而已甚,再而衰,三而竭,谁昔之心,亦孰与问之哉?故其卒章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有其不已而自不容已,故可乍试之屈,乍试之伸,抑可久以处约,长以处乐,度存焉耳。固无度而欲贤,春潦之水壮于洪涛,立而俟其涸,亦奚待夫再三乎?

    七

    国贫以危,其民乱;国富以安,其民淫。将欲止乱,则勿使民贫而厝以安,将欲止淫,抑勿使民富而试之危乎?此弗待有识者而知其不可。则奚以不可邪?曰:国富以安而民淫,非果富而能安也,贫之未著而危仅未亡也。贫未著,不可谓不贫;危未亡,不可谓不危。中虚而外不戢,尚有其生而无以自遂,故淫生焉,则郑是已。

    郑新造于虢、桧之虚,地四达而赋繁,庄公寤生乐兵亟战,忽、突内讧,齐、楚外逼,所不贫者,免于道殣已尔,所未危者,免于易子析骸已尔。使果其富而能安也,则静好之乐,取之室家,余于欲而修其礼,奚以淫哉?室家不足,莫能自乐,爱日而玩之,流荡其思,死且不恤,贫与危无与为警,而偷以淫焉,奚待之安富之余也?

    且民之相荡也,始于相昵;民之相昵也,始于相恤。郑之诗曰:“终鲜兄弟,维予与女”,相恤也;“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相昵也;“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相荡也。始乎忧其无以自保,中乎忧其无以自固,终乎忧其无以自愉。君子相恤而昵于廷,细人相恤而昵于屯戍郊场之间,淫人相恤而昵于蔓草水 之次,鱼之呴,鸟之集,虫之蠕,聚以崇朝而乐以今夕,孰义与礼之足生其愧心乎?

    故为国者,勿俾其民有相恤之心,而乱与淫交戢矣。人之有情也,变则通,通则放,犹天之有气也。喜与乐通,怒与哀放。秋凛而冬栗,金肃而水凄。始于怒者成乎哀,犹之乎始于喜者成乎乐也。喜则见得,见得则宁,宁则戢,戢必以礼,故乐配夏而神礼。怒则见不得,见不得则激,激则悲,悲则寒,寒承秋而行水,水者,相比而流者也。寒而求燠,歆于翕比以自温,非固温也,私相温者也。私相温,是以成乎淫也,而贫与危之相恤当之。

    是以先王审情之变,以夙防之,欲啬其情,必丰其生,乐足不淫而礼行焉,恶在乎戢淫者之靳予以安富邪?故善治心者,广居以自息;善治民者,广生以息民。民有所息,勿相恤而志凝焉。进冶容、奏曼音于其耳目之前,视之若已餍之余肉,而又奚淫?

    《诗广传》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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