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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任何判断中的对象。牠是不具任何经验的或心理学的内容的。”这话颇可以拿来形容理智,理智简直是《易·系辞》所谓神无方而易无体的“神”,因为“牠不能是任何判断中的对象,牠是不具任何经验的或心理学的内容的”,牠无在而无不在,我们一切合理的话都是理智在那里替我们作主而说的,小学生算算术是理智作用,哲学家如康德亦不过是理智作用,你的话说得对一定是合乎理,你的话说得不对一定可以指出你的不合理的地方,而理智本身无话可说,是言语道断,一言语便不免具有“经验的或心理学的内容”了。若康德所谓纯我或心而为判断的主体者,倒不是判断的主体,而是判断的对象,即是说牠具有经验的或心理学的内容。这个纯我或心佛书上叫做末那识。末那识以“恒审思量”为性相。我们的感觉应没有相同的,然而我们可以有同一的知识,正因为我们有一个同一的“我”。同一的知识同同一的“我”正是一个东西,是恒审思量的末那识,是结缚。因为是结缚,所以同一,正如一切东西关在箱子里而同一了。东西不同,所有权是同一的。然而东西剥掉了没有另外的所有权。故说纯我或心正是“经验的或心理学的内容”。佛说“诸法无自性,一切无能知”,我们的心是一合相,没有一个独立的实在,如世间不能单独的有一枚活的叶子,不能单独的有一朵活的花,无所谓“我”,无所谓“主体”,总之是“经验的或心理学的内容”。离开“经验的或心理学的内容”则是解脱,而解脱亦是可经验的。解脱是工夫,解脱乃无所得了。学问的意义在此。无所得才真是理智的实在,你可以随俗说话,你的话将总说得不错。而世间哲学家的话正是结缚的言语。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正可以代表西洋哲学家的结缚的言语,独不思他是认“思”为“我”,离开经验没有思,离开思没有我,说“思”也好,说“我”也好,都是“经验的或心理学的内容”。我感得一大可惊异事,何以西洋哲学家都不能“无我”?他们的理智作用为什么不能擒贼先擒王呢?因而陷于一个大大的理障。他们的工夫都是很好的,我们应该向他们介绍佛法,然后他们真是如释重负了。我说离开经验没有思,离开“思”没有“我”,正是佛说的“一切法无我”,“一切无能知”,西洋哲学里头完全没有这个空气。所谓“经验”,所谓“思”,所谓“我”,是没有起点的,佛书上谓之“无始”。若以“生”为起点,自然以“死”为终点了,这便叫做“戏论”,也正是俗情,是可悲悯的,是经不起理智的一击的。所以说唯心,答案便是阿赖耶识。牠是缚解的话。这里才见理智是神。我深愿中国研究西洋哲学者将牠介绍于西洋哲学界。这是觉世之道。

    我在本书里说心是一合相,认有宗菩萨说八识正是说心的一合相,是我左右逢原的话,一合相三个字我却是见之于《金刚经》,除了空空一个名词之外《金刚经》上没有任何解释,我毅然决然照了我的解释。去年来北平后买得《摄大乘论》世亲释一读,见其释心“由种种法薰习种子所积集故”有云:“所积集故者,是极积聚一合相义。”是证余言不谬。

    在黄梅关于宋儒只有一部《宋元学案》,来北平后买得二程张朱诸子书读,甚是喜悦。他们都能“无我”,他们能“无我”故能认得天理。所谓“天理”,不是一个理想,是实实在在之物,因为天地万物是实实在在的。天地万物不是你我,正是天理,是天理的显现。我在一篇文章里打了一个比方,天地万物好比是几何学的许多图形,天理好比是几何这个学问,几何这个学问是实在的,牠不是空虚无物,而任何图形都是几何这个学问的全部表现。所以天理是体,天地万物是用,即用见体。宋儒见体,然而他们不能说是知道用。必须懂得理智是神才是知道用。他们以生为受,以死为归,即是受之于天归之于天。这样理智无所用其神了。这样于理智不可通。这样不是即用见体,而是体与用为因果。这便叫做神秘,因为无因果道理之可言。事实是,死生自为因果,所谓“种生芽法”,————这正是理智。因果是结缚,结缚才成其为因果,————这正是理智。结缚则本来无一物,本来无一物故正是理智。于是理智是用,即用见体了。儒佛之争,由来久矣,实在他们是最好的朋友,由儒家的天理去读佛书,则佛书处处有著落,其为佛是大乘。因为天理便是性善,而佛书都是说业空,业空正是性善了。若佛书宗教的话头多,是因其范围大些,即是用之全体。

    朋友们对于拙著“论妄想”一章所发表的意见最令我失望,即吾乡熊翁亦以我为诡辨似的,说我不应破进化论。是诚不知吾之用心,亦且不知工夫之难矣。佛教是讲轮回的,我们且不谈,即如孔子亦岂不斥近代生物观念为邪说的?“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这岂是近代生物观念?进化论是近代生物观念的代表,是妄想,是俗情,我破之而不费篇幅,却是最见我自己平日克己的工夫。我半生用功,读提婆《百论》一句话给了我好大的觉悟,他说,“若谓从母血分生以为物生物者,是亦不然。何以故?离血分等母不可得故。”是的,离血分等母不可得,于是我切切实实知道世人之可悲都是离分别有有分,再回头来读提婆的书,菩萨所以谆谆诲人者都是破这个妄想了。“头足分等和合现是身,汝言非身,离是已别有有分为身。轮轴等和合现为车,汝言离是已别有车。是故汝为妄语人。”我读科学家讲木生子的话,知道科学家亦正是凡夫,是菩萨所说的妄语人,大家确有离种子别有木的执着,种子好比是幼体,木好比是母体,木是能生,子是所生。我这样攻击科学家,正是我自己知道痛处。我的攻击也最得要领,正是我应该说的话,我知道范围。我的朋友们尚无有能知道我这部书的一贯处,尚无有能知道我的选择。我从没有范围的如虚空法界选择一个最好的范围了。我破进化论正是讲阿赖耶识正是讲轮回。我最得佛教空宗有宗的要领。我的书没有一句宗教的口气,然而理智到颠扑不破时是宗教。

    三十六年三月十三日废名序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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