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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美商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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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的空话连篇得耐住性子,对一切讲起话来从不着边际的人也绝对不能发火;他对无论什么瞎吹乱嗙、胡搅蛮缠全都得耐心静听,留点耐性。他还得提防别给人出卖。傻子的虚荣心还得去维持,野心家的贪婪还得去防止。时机已刻不容缓。可谓谣诼四起,愈形猖獗,而且大都是关于布尔什维克的。克伦斯基已吓破了胆,只知到处乱窜。

    致命的一击终于到来。正是在1917年11月7日夜,布尔什维克上台了,克伦斯基的部长们遭到拘捕,冬宫横遭洗劫;权力的缰绳已掌握在列宁与托洛斯基的手里。

    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一大早便冲到阿显顿旅馆的房间。阿显顿正发着一份电报。他一整夜都没睡,先在斯摩尔尼宫,后在冬宫。他已疲倦透顶。她进门时脸色煞白,炯炯有光的棕灰色眼睛里透着悲惨。

    “听说了吧?”

    他点了点头。

    “一切全过去了。据说克伦斯基已经跑了。连反击都没反击。”她气坏了。“小丑一个,”她喊叫道。

    这时门边敲了一下,安娜塔西亚立刻惶恐起来。

    “布尔什维克手上有着一份待决之囚的名单。上面就有我的名字,可能你的也在那上头。”

    “如果是他们,想要进来一转把手还不就行了,”阿显顿笑道,只是心窝那地方微有股子古怪的不舒服,“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哈灵吞先生,精干利索得跟往常一样,短黑外衣、条纹裤子、皮鞋擦得锃亮,头戴他那圆顶礼帽,见到安娜塔西亚后,他立即脱掉。

    “哎呀,谁想得到这么早就在这儿找见了你。我出门后就去找你。我想告诉你我的消息。我昨天晚上就找过你,可没找见。你没有回来吃饭。”

    “我当时正在外面开会。”阿显顿答道。

    “你们两个都得祝贺我。我昨天得到签字了。我买卖做成了。”

    哈灵吞先生此刻真是容颜焕发,光可鉴人,恰恰是踌躇满志的化身,一只得胜的斗鸡的架势,可他得到的只是安娜塔西亚的一阵歇斯底里式的刺耳笑声。他不禁大惑不解起来,呆呆地望着她道:

    “这可是怎么啦,迪莉娅,出什么事了?”

    安娜塔西亚一直笑到泪流干了,接着就真正不假地抽泣起来。阿显顿替她解释道:

    “布尔什维克推翻了政府。克伦斯基的部长们也都蹲了监狱。布尔什维克已开了杀戒。迪莉娅说她的名字就在那黑名单上。你那部长昨天给你签了字,因为他们明白他们再干什么也无所谓了。你的那些合同一文也不值了。布尔什维克很快就要同德国人议和。”

    此刻安娜塔西亚已恢复了自制,这个她失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你最好立即离开俄国,越快越好。哈灵吞先生。现在这里已不是外国人呆的地方。没准再过几天,你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哈灵吞先生看看这位,望望那位。

    “我的天哪!”他道。“我的天哪!”他觉着这太不对劲了。“难道你们是想告诉我说,那位俄国部长是在耍我?”

    阿显顿听了只是摇头。

    “谁能说得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他幽默感强,他也许会觉着这事够滑稽的,昨天还一签就是合同五千万,明天就要靠着墙去吃子弹。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是对的,哈灵吞先生,一有车你就赶紧去瑞典吧。”

    “那你怎么办?”

    “我是什么也再办不成啦,我已打了电报过去请示,一得到批准我就马上离开。这回布尔什维克赶到我们前头去了,我的那些同伙也只能甩下不干了,保命要紧。”

    “鲍里斯·彼得洛维奇今早被枪决了,”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皱着眉头说道。

    他们全向哈灵吞先生望了望,而他自己则凝视着地板。他对他自己的一番成就之感破灭了,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但只一刹那,他又昂起头来。他对着安娜塔西亚笑了一笑,但却使得阿显顿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的一笑竟也会(仁厚之外)异样地动人,那一笑能完全解除掉对方的武装。

    “如果布尔什维克要捉拿你,迪莉娅,何不找我来求保护?我会照护好你的;如果你想去美国,我敢说哈灵吞太太肯定会竭尽一切来接受你的。”

    “我是能够想得出哈灵吞太太的那副脸色的,一旦你抵达费城时身边还带着一名俄国女逃犯,”安娜塔西亚大笑道。“到那时,我担心你再多上几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楚了。不。我还是留在这儿。”

    “可你在这儿是要出事的。”

    “我是个俄国人。这儿就是我该呆的地方。当我的祖国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是不能抛开她不管的。”

    “你净胡扯了,迪莉娅,”哈灵吞先生平静地道。

    安娜塔西亚刚才讲那话的时候是满腔深情的,此时却猛地一转,突然以带嘲弄的眼神瞅了他一眼。

    “可我心里明镜似的,那话半点假不了,我的参孙5,”她回答道,“跟你说实话吧,那时我们可有得好活了,上帝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是我也倒想见见这个;我一分钟也不想误了这个。”

    哈灵吞先生听了只是摇头。

    “好奇是你们女性的最大的祸害,迪莉娅,”他道。

    “快回去打包裹吧,哈灵吞先生,”阿显顿笑道,“然后我们就把你送去车站。再晚,车站就要给包围了。”

    “那好极了,我也巴不得能早回去的。而且走了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自从我来到这儿,我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我经历了我从来没有梦想过会经历的事:喝咖啡没白糖,吃面包没奶油(如果总还走运弄到一块黑面包的时候)。我要把受的这种罪告诉我太太时,她会相信吗?这个国家缺的就是组织工作。”

    他走了以后,阿显顿与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讨论了一下时局。阿显顿的情绪是低沉的,他的一切精心设计至此已全成了泡影,但安娜塔西亚倒还相当激动,她对这场革命的将来结局作了种种预测。外表上她装得挺严肃的,但内心之中这眼前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一出戏。她所追求的是发生更多更多的事。这时门边又是一响,还没等阿显顿应上一声,哈灵吞先生已经冲了进来。

    “这个旅馆的服务也太不成话了吧!”他大声喊道。“我把我那铃铛摇了十五分钟而居然还没人应。”

    “服务?”安娜塔西亚扯着嗓子叫道,“旅馆早就一个用人也没了。”

    “可我得要回我送洗的衣服。旅馆答应昨天晚上就取回来。”

    “我担心你很有可能是再也取不回来了。”阿显顿说。

    “不取回衣服我不能走。四件衬衫、两身连衫裤、一套睡衣、四个领子。我得要回这些。没了这些我不出旅店的门。”

    “别胡涂了,”阿显顿嚷道。“你现在该做的就是趁还能走的时候赶紧走掉。如果没有用人给你取回来,你也只有丢下算了。”

    “恕难从命,先生,这种事我干不来。没人去取我就自己去取。我在这个国家里早就忍受够了。我不能把四件高级衬衫留给那些肮脏的布尔什维克去穿。不,先生。不弄回衣服我不离俄国。”

    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本来在眼盯着地,这时突然一笑抬起头来。这时给阿显顿的感觉是,她身上仿佛透露出了她对哈灵吞毫无益处的一意孤行的某种感应。也许按照她那个国家的人的理解方式,她明白了此人如弄不回他的衣服他还真的会不走了。他的固执取得了某种象征性的价值。

    “我现在就下楼去看看有没有谁知道那洗衣店的地址,然后陪你一道去弄回衣服好把你打发掉。”

    哈灵吞这下一颗心放下来了。对此,他报之以他的那种几乎可以降服人心的甜美一笑。

    “这可是冲破天的大人情了,迪莉娅。这回不论说了还是没说,我都会照样取回来的。”

    安娜塔西亚下楼去了。

    “喂喂,说说你对目前的俄国是个什么看法?”哈灵吞先生问阿显顿。

    “我烦透了他们。我烦透了托尔斯泰,烦透了屠格涅夫,烦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烦透了契诃夫。我烦透了知识分子。我想要的是那些什么时候也有他自己看法的人,说了话过后还算话的人,那些他的话你能信得过的人。我最见不得那些漂亮句子、冠冕堂皇、装腔作势。”

    受时代恶习之感染,当阿显顿也正准备大作其讲演时,他突然被一阵响声打住,那响声正像豆子打在鼓上似的,在此异乎寻常的寂静无哗的城市当中,这些声响来得怪而突然。

    “什么声音?”哈灵吞先生问道。

    “放枪呢。我认为是来自河的对岸。”

    哈灵吞先生带滑稽地瞅了瞅。他笑了,但脸色有点苍白;他不想听到这个。阿显顿也不怪他。

    “我确实该上街了。光我自己倒也没什么 ,可我是个有老婆孩子的人。我这么多日子没接到她一封信了当然有点放心不下。”他停了一下,“我真巴不得你也能见着她。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一个男人在世上再难碰到的一个女人。这次来这里不说了,除此之外,自从结婚以后我就从没有离开过她三天。”

    安娜塔西亚回屋了。她找见了那地址。

    “离这儿就是个四十分钟的路,如果现在就走,我可以跟你去。”

    “现在就可以走。”

    “你可得提防着点儿,”阿显顿提醒他道。“今天街面上恐怕不会太平静的。”

    安娜塔西亚盯视了一下哈灵吞。

    “我一定得要回我的衣服,迪莉娅,”他道。“我永远也要平静不下来的,如果我带不走我那衣服。我老婆会唠叨我一辈子的。”

    “那就走吧。”

    他们出发了。阿显顿又接着干起他那枯燥业务,把他该向上面汇报的零七碎八的消息都打进一份相当复杂的电报密码里,这材料还挺老长的,此外并对自己的行止加以请示。这个是机械活儿,可容不得你有半点走神。错上一个小小的数码,整个句子没准儿就看不懂了。

    正忙的工夫,门一下给踢开了,安娜塔西亚冲了进来。她帽子也不见了,气儿也喘不过来了,头发更乱成了一团。眼睛简直快从脑袋上崩出来了。她显然激动紧张得不成样子。

    “哈灵吞哪儿去了?他没在这儿?”

    “没有。”

    “没在他自己房间?”

    “这我不知道。喂,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块找找他吧,如果你觉着必要。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他俩穿过楼道,敲了敲哈灵吞的房门;没有人应;转了转把手;门锁着的。

    “他不在这儿。”

    俩人又返回阿显顿的房间。安娜塔西亚往椅背上一靠,就不想再动了。

    “快给我杯水喝。我气儿也快上不来了。我跑垮了。”

    她喝了阿显顿给她倒的水,然后突然抽泣起来。

    “但愿他没出事。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我原以为他早回来了。他衣服拿到了。我们找着了地方。只有一个老妇人在那儿,她不想让我们取回,但我们非取回不可。哈灵吞发了大火了,一切原样没动。跟送去时一样。他们原来答应昨晚就洗好送回的,可还在哈灵吞自己打的那个包裹里头。我说了,这就是俄国。哈灵吞回答说他宁可要那有色人种。我把他带到了小路上去,认为那里更安全些,然后就往回走。我们从一个街头开始走的,街尾的地方看到了 一小群人。其中一个人正在当众演说。

    “‘让我们过去听听,看他正在说些什么’,我提出。

    “看得出人们辩论起来了。情形非常激烈。我想弄清是怎么回事。

    “‘别过去了,迪莉娅。操心自己的事情吧。’

    “‘你先自己回旅馆去打行李包吧。我想过去瞧瞧热闹。’

    “我顺路跑了过去,这时他还跟在后头。那里大概有二三百人,一名学生正在对着他们讲话。那里有些人是工人,也正在叫喊着反对他。我爱看吵架,就挤进人群里去。突然间我听到枪声大作,而且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两辆装甲车就冲了过来,车上的士兵一路就放开枪了。我也不明白为何要放枪。为闹着玩,我猜想,也或许是因为酗酒生事。可一下子人群就散了,只顾各自奔命。我找不见哈灵吞了。我弄不清他怎么不在这儿。你认为他会出事吗?”

    阿显顿一时说不出什么。

    “我看我们还是出去找找他吧,”他道。“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舍不得那几件衣服。”

    “我能了解,能清清楚楚地了解。”

    “那是个安慰,对吧。”阿显顿没好气儿地讽刺道。“走吧。”

    他穿好外衣戴上帽子就跟她下了楼。旅馆静得令人奇怪。他们上了大街。周围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他们沿路走着。街上没了电车。偌大个城市此刻寂静得好不吉利。店铺也家家关张。这时当一辆汽车以那玩命的速度忽地冲过来时简直会把人吓得心惊肉跳。路上行人见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一脸惊惧,情绪低落。当他们不得不穿越一条主干道时他们加快了步伐。那里人众不少,茫茫然地彳亍街头,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后备役士兵一身破旧灰衣,正三五成批地走在街心。他们什么也不言语,活像一群失散的羊在寻其牧人。接着他俩赶到了安娜塔西亚从那里赶回来的那条街,只不过方向相反。这时只见沿街的一些窗户玻璃已被流弹打碎,而且里面的人早已跑光。你甚至不难说出他们的逃亡的方向,因为东西丢得一地都是,都是慌忙逃跑时顾不上的,书籍呀、鞋帽呀、女人的提篮背包呀,等等。安娜塔西亚拉了下阿显顿让他去看:人行道上还坐着个头已沉到膝盖上的老妇人,可人已死去。不远处两个男的也跌倒在一起。他们也都死去。那些未死而伤着的,可以料想,不是已经支撑着离去了就是其友人已将其运走。接着他俩发现哈灵吞了。他的圆礼帽已滚到沟里。他面朝下地倒在血泊之中,一副秃头,森然骨露,颜色惨白,那整洁的黑色外衣也已弄脏,沾满泥水。但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抓住那个衣服包,内含四件衬衫、两身连衫裤、一套睡衣和四个领子。哈灵吞先生到底没有对衣服包松手。

    (2012.3.16上午译毕4.16中午校毕)

    1 Rimsky Korsakoff(1844-1908),俄国作曲家。

    2 Igor Stravinsky(1882-1971),俄裔美国作曲家与指挥。

    3 Léon Bakst(1866-1924),俄国画家与舞台设计大师。

    4 波提乏为埃及法老之护卫长,买约瑟为奴,波提乏之妻以色相引诱约瑟不成反诬约瑟调戏于她,波提乏遂囚约瑟于监。(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39章)事实上迪莉娅(《圣经》译作大力拉)并非波提乏之妻,详见第270页注释①。

    5 《圣经》中的人物,以色列人的大力士师(Judge),以神勇著闻,后被一名叫迪莉娅的女子出卖给非利士人,致遭到后来的殒灭。事见《圣经·旧约·士师记》第13-16章。安娜引用这个是想说,真要是把她自己带去美国她本人岂不成了出卖哈灵吞的凶手,就跟迪莉娅一样?接下来她的一段话,也都是顺着这个往下说的,当然全是“打哈哈”性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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