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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天涯偶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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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是摆出一件简单事实,至于它将被阿显顿接受与否,那就全在他个人了。而不少艺术家却做不到这点,他们只知一股脑地强求别人认真对待其制作。5

    哈灵吞先生还是一位勤奋的读书人。每逢一编在握,那另一只手总是紧握铅笔,以便在感兴趣的地方画道下线,并以清晰笔迹在页边略作几字简评,以备与人讨论之用。当阿显顿自己也在读起书来时,他往往会突然发觉,哈灵吞先生正在手握书笔盯着他看,这时他定会紧张之极,心跳不止。这时他已吓得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翻页,因为生怕哈先生会以此为十足之借口而开始长篇大套地插入进来,而只能将其全部之注意力死死地盯住某个单词不放,正好像一只小鸡用嘴直鹐地上的一道白线似的,而且连气都不敢喘,直到觉察出哈先生已放弃了其讲话意图,重又回他的书本上去了。其时哈正攻读一部两卷本的美国宪法史,其间稍事调济,也偶尔拾起另一巨帙,以松弛一下。此书为一本演说汇编,据云全球这方面的一切精彩名篇无不悉数收录在内。因为哈灵吞先生乃是一名席间演说大家,世上论述演讲术的全部佳著他几乎无不毕读。他非常懂如何能同其听众搞好关系,如何以一二有力的词语打动其心弦,如何用几个适切的故事去抓住其注意力,并在最后,以何等酣畅淋漓之美妙词句来配合当日场景并在精彩绝伦的表达中而圆满地结束全篇。

    哈灵吞先生还酷爱朗诵。阿显顿便不止一两次见到过美国人以出声阅读作为其娱乐方式的这一令人头痛的流行倾向。他在一些旅店的客厅里面就经常见到过晚餐之后一位父亲往屋角一坐,身旁伴随着其夫人及其子女,正在把什么大声朗读给他们来听。在横渡大西洋的船上,他就有时肃然起敬地望着一位其貌伟岸、颀长清癯的高贵先生中间一坐,周围挤满着十五六名女士,虽说多已过其妙龄,正以其洪亮的声调向她们朗读着一本谈论艺术史的书籍。当往来于供人散步的甲板上时,他也碰到过一双双度蜜月的新人,于其横卧于长椅之时,那新娘也正以其不紧不慢的声调把一本通俗小说一页页地读给她的丈夫来听。这种示爱的方式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奇怪了。他的一些友人曾提出过想读些东西来给他听,也有些女士想听他给她们朗读,但对这些邀请他向来都婉言谢绝,对有作此暗示的他也都假作不曾理会。他既不喜欢自己高声朗读,也不喜欢别人朗读给他听。在他的内心之中,他总认为以此为其娱乐方式的民族爱好倾向终究是一种缺陷;美国的性格虽然什么都好,这点却未免是美中不足。但天上那些不死的神祇却最好拿尘世的凡人来取笑,6因而此番遂把他交到这名高僧的手里7,并因被捆住手脚,无以自救,只能俯首帖耳,任人宰割。哈灵吞不仅自诩为朗读朗诵之专家,而且还进而将这门艺术的理论与实践也都向阿显顿作了传授。阿显顿从此才知道,朗诵学原来也分两派,戏剧派与自然派;在前一派里,你必须模仿那发言者的语气,因而假如在朗读一部小说时,当书中的女主人公涕泣时,你也得跟着涕泣,当她闭过气去时,你也得闭过气去;但在后一派里,你朗读起来时,就跟你朗读芝加哥的一家邮购店的价目表时是一个样的。这后者正是哈灵吞先生所属的那派。在他婚后十七载的长时间里,他曾给他的爱妻及其两子(等到他们已届欣赏作品之年)朗读过不少文学名作,其作者计有司各特、奥斯丁、狄更斯、勃朗特诸姊妹、萨克雷、乔治·爱略特、霍桑与豪威尔斯等8。从这里阿显顿得出结论,朗读一事对哈灵吞先生来说早已成为其第二天性,要想阻止他的这类行动,必将乱了他的方寸,因而那难度之大将不下于使长年的烟鬼戒烟。而且他会猛地就朝你扑来,令你防不胜防。

    “你听听这个,”他会这么说道,“你必须听听这个,”仿佛他突然被某个箴言之绝妙或某个词语之精练所迷住。“现在就要你一个看法,你是否认为这里的措词用语妙至极点。不长,只有三行。”

    他朗读开了,而阿显顿倒也并不吝惜这几分钟来听上一听,但刚刚念完这个连停下来喘上口气的工夫都不浪费他就又连下去了。他就一直连下去了。永不停歇地连下去了。就这样,以他那均匀的、高声调的嗓音,既无轻重也无表情,他就这么一页页地朗读了下去。阿显顿坐不住了,他毛咕起来,一会跷腿,一会放平,一会吸烟,一会掐灭,一会东倒,一会西歪,不停地在变换着坐姿与位置。哈灵吞先生还是一直在朗读。列车此刻正悠闲自在地穿越在那永无尽头的广阔的西伯利亚大草原上。它越过村庄,越过桥梁。哈灵吞先生还在一直朗读。当他终于将埃德蒙·柏克的那篇伟大演说9读到末尾时,他这才将书放下,心中不胜其成功之感。

    “以愚见看来,这实在是英国语言中的最为精彩的演说佳篇之一。它无疑是我们两国的共同文化遗产,确实值得对此倍感骄傲,引以为荣。”

    “难道你便不觉得这事有点不够吉利,就是当年听他演讲的那些人今天一个也不在世了?”阿显顿闷闷不乐地问道。

    哈灵吞先生刚准备回复他说这事本来也就毫无足奇,既然这篇演说乃系作于十八世纪,可忽地一下他明白过来,原来阿显顿(按此君于如此艰苦万状之中而能坚忍至今,谅海内仁人君子定将慨然予以首肯)不过在开玩笑罢了。他拿手往膝盖上一拍便乐开了。

    “哎哎呀,这真是妙语一则啊。这个我得马上记在我那笔记本上。我完全懂得怎么给它派上个用场,等我将来在午餐俱乐部作席间讲演时使用。”

    哈灵吞先生还是一名“高额头”(a highbrow)10,但这一雅号(虽说原系俗物所编,却意在骂人)他却欣然乐承,仿佛在接受一项荣誉头衔,不仅欣然乐承,且觉光彩无极,接受起来痛快的程度殊不亚于古殉难者之于其刑具,例如圣劳伦斯之对其烤架或圣卡萨琳之对其轮盘11。

    “爱默生便是一名高额头,”他接着道。“朗费罗是一名高额头。奥利弗·温代尔·霍姆斯是一名高额头。詹姆士·罗素·洛威尔是一名高额头。”12

    哈灵吞先生对美国文学的知识超不过上述那批作者们还出东西的时代。他们名气不小,可作品不一定十分动人。

    哈灵吞先生是个讨人嫌的家伙。对阿显顿来说,哈惹烦过他,激怒过他,害得他心神不宁,逼得他快要发疯。可阿显顿也并不真讨厌他。他那自满自足的确是够严重的,但却是那么 一秉至诚,你对此还是抱怨不得的,他的自以为是却是那么孩子般的,你也只能对他一笑置之。他对人总是那么充满善意、那么殷勤体贴、那么毕恭毕敬、那么彬彬有礼,虽说按阿显顿的心愿只巴不得能杀了他方才解恨,可临到将动手时,恐怕仍会觉得他对此人还是爱多于憎。他的仪表举止都堪称是精致的、规范的甚至难免稍嫌繁琐(但这些也都无伤也,因为优良仪表本来便是社交场合之人工产物,故能容忍假发之敷粉与服饰之花边),这些虽不过是其高级教养之天然流露,却因其本人心地之纯良而别具一番可喜的意义。他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为他人尽力效劳,而且只要他认为会对其同伴有益,那么再大的辛苦他也都在所不辞。在勇于任事这点上他确实堪称无上楷模。或许这一用语之确切所指往往颇欠明白,但这也无非因为此种动人品质在我们许多人众当中尚少太多表现。每逢阿显顿偶感不适,哈灵吞对他的一番服侍也都曾做到尽心竭力。阿显顿对此君对自己的这番关心深深感到不安,这时尽管周身痛楚难耐,还是忍不住对哈灵吞的不停操劳觉着好笑,因他不仅给他一再测量体温(并为此而从其整洁的皮包中取出大堆丸药片剂),而且坚定地为他医疗诊治。阿显顿对他在餐车里的种种表现也大为感动,他从来不嫌麻烦,往往搜尽那里来寻找他认为适合阿显顿消化的有益食品。世上的一切他都肯为阿显顿去办,只是除了一件,闭上嘴巴。

    闭上嘴巴只有当哈灵吞先生着装之时,因此刻他的一颗处子般的坚贞之心竟是如此地专注不贰于换衣换装这一重大问题,以致虽当阿显顿之面亦无过多的欠自然之表情。他可谓恭谨体面之至。他的内衣每日一换,新的从箱里整齐取出,旧的往那里整齐放回,但在脱衣换衣时其动作可谓神速,以免露出半点肉来。上了这趟不干净的列车两三天后,阿显顿便不再讲求整洁————全车才只有盥洗室一间,很快也就邋遢得同其他乘客没有两样;可哈灵吞先生不是这样,他不在困难面前妥协。他的洗漱是从来一丝不苟的,尽管门外等不及的人们把那把手转得嘎嘎直响,而每次从洗手间出来后总是那么容光焕发,一身香皂气味。一旦着装完毕,重新穿上那深色外衣、条纹下裤以及光晶的皮鞋之后,那衣帽整洁的程度就跟他从在费城的住处刚刚走出家门正待搭上电车去他市中心的办公室时没有什么不同。车行至某地时,曾经传来消息,不久前发生过炸桥之举,再有在下一站过河之处颇曾有过骚乱事件;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停车,乘客被赶下车,任其漂流乃至暂被拘留等等都不是没有可能发生。阿显顿考虑到,那时他会同其行李分开,因而不得不事前作好防备,先穿上最厚的衣服,以免万一必须在西伯利亚过冬时也能少受一些酷寒;可哈灵吞先生则根本不管这套,他对这种并非没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完全不作任何准备。见此阿显顿不禁深信不疑,即使这位先生真的在一个俄罗斯的监狱里一住三月,他的那副衣冠楚楚的整洁仪表也必丝毫不变。一队哥萨克士兵上了列车,并在每节车厢下面的站台上荷枪实弹,放起哨来13,而列车则小心翼翼地缓缓开过那座受损的桥梁;接着便到达那处接到过警告的危险地带,这时列车便加足马力,直冲过去。当阿显顿重又换回他那身轻便的夏装时,哈灵吞先生的话语里当然不无讥笑成分。

    哈灵吞先生还是一名精明的办事衙役。显而易见,要想在做生意上斗得过他还真的要点本领,因而阿显顿敢肯定他的雇主此番派他前来确可谓是用对了人。他会竭尽其全力去维护他们的利益,而如果这批与俄国人的买卖能做成功,其难度当远非一般生意可比。他对其公司的一番忠诚也就使他非搞成功不可。他谈起他公司的负责人时常常语带好感尊敬。他热爱他们,并以他们而自豪,但他并不因为他们更富得多就妒忌他们。他很满足于他辛苦挣得的这份薪金,并认为偿副其值;只需他能交足他孩子们的学费和给他将来的遗孀留下笔够她生活的积蓄,因为除此之外金钱对他又有何意义?他甚至认为发财这事有点俗气。在他看来文化远比金钱更为重要。在花钱上他也总是精打细算。他每顿饭后都要记账,这样他的公司将会清楚他没有多花过一分钱。但是当他发现穷人往往会聚集到车站,在停车地方前来乞讨,并眼见战争已将广大人众变成赤贫,因此每逢车快停下来时,他总是尽量多凑足一些小票,而且会在一脸羞愧地自嘲自己又将受骗的同时,把皮包里的这些零钱周济出去。

    “当然我清楚这也不是该着他们的,”他会这么讲道,“而且我这么做也不是为的他们。我主要是为了使我自己的心情能平静下来。我会感到过意不去的,如果我明明看出了某个人饿得厉害,可我连一顿饭钱都舍不得给他。”

    哈灵吞先生是很荒谬,但也可爱。要对他粗暴无礼是不可想象的,那会像动手打一个孩子一样的令人不忍;所以阿显顿,不管内心怎么骂他,外表上还是得装成挺友善的,在与这位和气的但也是无可奈何的家伙的交往上也只能是一副纯然的基督徒的隐忍精神,历尽艰苦而决不言艰苦。这次彼得堡之行计历时共十一天,而阿显顿觉得再多一天他也不能忍耐了。如果是十二天,他肯定会杀掉哈灵吞的。

    最后当列车终于(携带着疲惫肮脏的阿显顿和整洁、活跃与诲人不倦的哈灵吞先生)抵达彼得堡的郊区和看得见市里的万千屋舍时,哈灵吞先生转过头来对阿显顿说道:

    “真想不到,列车上的十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这实在是个极大的享受。我非常高兴这次能有你做伴,我敢说你会同样高兴有我做伴。我也不必再自谦了。我十分清楚我自己的确是非常能说会道。既然我们一直相处得这么不错,今后我们也必须守在一起,不能分开。我们在彼得堡的期间一定要一有工夫就见见面吧。”

    “我一定会有好多事情要办,我担心我的时间也不全属于我自己的。”

    “这我知道,”哈灵吞先生善意答道。“我估计我自己也会忙个不了。但早饭总可以一起吃吧,还有晚间,也能经常见见面,而且可以常碰碰头,交流一下。如果从现在起就各走各的,那可就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阿显顿叹道。

    1 原名海参崴。俄国港市,原为吉林省管辖地,清咸丰十年割让帝俄。现为西伯利亚大铁路远东终点。

    2 可能哈灵吞此时仍记得那懂俄文的犹太小个子还没走开。

    3 Alexander Kerensky(1881-1970),俄国社会革命党领袖,历任国会议员、司法与军事部长等职,累官国务总理(1917年7-10月),十月革命后被罢官流放;1940年后长期寓居美国至终。这个名字在本书后面还将多次被提及。

    4 英国西南部郡名。

    5 请勿误过这一段(尤其是那最末一句)中的一派反语或调侃。

    6 这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最有名的概念与现象。

    7 高僧这里当然系戏指或谑称哈灵吞,而“把交到手里”则又是《圣经》中的一个常用语。

    8 以上所提及的十来位19世纪作家中,除后两人为美国人外,其余皆为英国作家。

    9 伟大演说指英国政治家兼作家柏克(Edmund Burke)1775年3月在英国议会所作的题为《与美利坚和解》的有名演说。

    10 原为美国俚语,但现已进入普通词汇,意指(或自以为)文化品味优越不凡、见地眼光高超脱俗的上流人士,并由此而产生其相关之形容词。但此词的含意至今似仍贬多于褒。

    11 此二人分别为基督教在罗马创立初期为该教殉难之当地僧尼,后均封圣。前者所受为炮烙之刑;后者则为肢解之刑。但也正如不少类似的殉教者那样,二人也都有视死如归之英勇表现,全都从容就死,毫无畏惧,甚至以此为乐,对种种酷刑甘之若饴。

    12 此四人均为19世纪美国文学之一流名人,分别为哲人、诗人、作家、散文家。

    13 按此处原文表达似稍欠明确,译者也只得按文直译,不如意处亦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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