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他们总是盼望在事成之后可以坐收渔利,但却将能致其成的全部负担责任一概推到别人身上。
阿显顿到达巴黎旅馆的咖啡店时,看到何巴图斯正坐在一张面对店门的座椅上。他发出了一声带痉挛式的微喘,正像你突然扎进一池比你原想的更冷了些的水里时那样。看来是没法再逃避了。他必须作出这个决定。何巴图斯正在那里喝茶。一见阿显顿他那阴沉的脸膛儿一下亮了起来,并伸出一只净是黑毛的大手。这是个肤色黝深的高个汉子,体格魁梧,眼睛黑而凶猛。他身上的一切都表明此人膂力非凡。他行事一往直前,从不怯懦,这也是因为他任事既无得失考虑,也就无所畏惧。
“请问宴会吃得怎样?”阿显顿坐下后他开口问道。“关于我们的计划你向大使阁下提起了吗?”
“没有。”
“不提是明智做法。这些严肃问题最好别和这类人沾边。”
阿显顿细视了何巴图斯好一会儿,满腹心事地。他的面上似乎出现了一丝特异的神情。他警惕十足地静伏那里,就像一头猛虎正待一跃去扑食似的。
“你读过巴尔扎克的《高老头》4吗?”阿显顿突然问道。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学校念书。”
“那你还记得拉斯蒂涅和伏脱冷5之间的一段谈话吗,那时他两人讨论的问题是,如果说只需你的点首之劳(而这事将影响到一名中国的满大人6的死活),就能为你携来无量的财富,那么这事你干吗?这句话最早是卢梭7说的。”
何巴图斯的一张大脸慢慢缩成了一大笑容。
“那与这件事无关。你对下命令感到不安,原因是它会造成大量人众的死亡。这是为你个人的利益吗?当一名将军发动一次进攻时,他明明知道这一来多少多少人定将死于非命。可这是战争啊。”
“何等愚蠢的战争!”
“可它将给我的国家带来自由。”
“带来自由后贵国又会将它怎样?”
何巴图斯没有回答。他只耸了耸肩膀。
“我向你提出警告,如果你不抓住这次机会,下次就难说会不会再来了。我们总不能动不动就派个人过边境吧?”
“可当你一想起轰的一声就会使那么多的人血肉横飞,被炸成齑粉碎屑,你就不感到不安吗?而且不光是有死的,还会有伤残的?”
“我也不喜欢这样。我跟你说过,正是因为这事涉及到我的同胞们的生命问题,所以我们才不能不慎重,除非必要,否则决不能干。我当然不愿意看到那些可怜的人被屠杀的命运,但果真就这样了,我也会照样不误吃饭睡觉的,那么你哪?”
“我恐怕会办不到。”
“行了,那么怎么办吧?”
一霎间,阿显顿的思绪又回到了他跑过来时那个霜晨的天宇高处的百千繁星,而他对这些还注目了好一阵子。此刻与他在大使馆的广阔大厦里听爵士大谈其荒唐故事等等,已经是那么辽远,恍同隔世。沙弗先生的那些过敏,他的那点细小私情诡秘,白尔灵的痴情和露西·奥本的种种:何等的藐如无物!人哪,从生到死,只是在愚昧之中度其一生的。一个何等渺不足道的生命!迢迢明星还在那天无纤云的碧空上闪耀照射着。
“我累了,我已经想不清楚。”
“可我马上得走。”
“那就抛币来决定吧,如何?”
“抛币?”
“不错,”阿显顿道,说着从衣袋里取出硬币一枚。“如果落下来时是正面朝上,那你的手下就去干吧,如果是反面朝上,那就通知他们算了。”
“很好。”
阿显顿把硬币在大拇指指甲盖上掂了掂,然后轻轻弹到空中。两人都盯着看它旋转,而当它一落在桌上时阿显顿一下便用手把它捂住。两人都凑了过去,争着去看阿显顿把手慢慢撤去后的结果。何巴图斯深深地倒吸了口气。
“好了,这事就这么着吧,”阿显顿道。
1 想系指与何巴图斯的约会时间,事见前一章“大使阁下”的开头部分。
2 理应指自大使馆跑了出来。
3 见前“幕后记历”注。
4 《高老头》是法国大小说家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里面的最早一部小说。
5 拉与伏都是出现在巴尔扎克的这部(以及以后多部)小说里的阴谋家与野心家的典型,而伏还是拉的“引路人”,但结果拉最后混上部长,伏(原是一名逃狱罪犯)也当上了巴黎警察厅厅长。
6 即英语mandarin一词的汉译(这里从林语堂之旧译),特指满清官吏,也泛指这个朝代的达官贵人。
7 Rousseau(1712-1778),法国著名政治哲学家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