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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希腊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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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刀来,割开箱子的衬里。箱子本来就是便宜货,衬里此刻早已和皮箱粘到一块。那里面是没法藏东西的。

    “这里找不见,它们准是藏在了屋子里的什么地方。”

    “你敢保险他没有把它们寄存在什么办公室?比如说在某个领事那里?”

    “他从没有一分钟逃脱开我的眼睛,除了去刮胡子的那会儿。”

    无毛墨西哥佬打开抽屉,又打开橱柜。没有。屋内没有地毯,不用看了。他仔细检查了下床底下,床上头,床垫子下面。他的一双黑眼睛在屋里左右上下打量着,想寻找一处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阿显顿觉着没有一处他没注意到。

    “也或许他寄存在了楼下那个管事人的手里。”

    “那样我会知道的。再说他也不敢。反正是文件不在了。这事我无法理解。”

    他犹豫不决地又扫视了一下房间。他皱起眉头,拼命想寻找出这件事的奥秘。

    “让我们赶紧离开这里,”阿显顿说。

    “稍等一下。”

    墨西哥佬跪了下来,很快但很整齐地叠好衣服,把它们一件件放回箱子里。他锁好旅行箱,然后站起身来。接着他关上电灯,悄悄打开房门向外望望。他招呼了一下阿显顿,便溜进楼道。阿显顿跟出后,他停下步来,把门锁上,钥匙就留在衣袋里了,然后便与阿显顿一起回屋。当他们走进了房间,把门锁好,阿显顿第一件事便是擦去额头和手上的汗水。

    “感谢上帝,我们总算逃出了那鬼地方。”

    “其实连半点危险也没有。可现在我们该怎么干?上校对文件没有找到这件事一定会恼怒的。”

    “我一会儿就要乘五点的车去罗马了。我现在就打电报去请求指示。”

    “很好。我跟你一块去。”

    “我想你最好还是及早离开这个国家,这对你是有利的,明天一早就有开往巴塞罗那的航班。你为什么不乘这条船,而且如有必要,我也可以前去送你?”

    无毛墨西哥佬听了只是一笑。

    “我看得出你是急于把我甩掉。可以,我也不想过多让你失望,这也是在这类事上你没经验所难免的。我就去巴塞罗那。我有去西班牙的签证。”

    阿显顿看了看表。两点稍过一会儿。离开车还得等近三个小时。这时他的伙伴正不慌不忙地在卷支纸烟。

    “出去吃顿夜宵如何?”他问道。“我已经是饥不可耐了。”

    吃东西这事听起来让他恶心,可是他也干渴得要命。他不想和无毛墨西哥佬一道外出,可他也不愿意单独一个人留在旅馆里面。

    “这种时候一个人能去哪里?”

    “跟我来吧。我会给你找到个地方的。”

    阿显顿戴上帽子,一手拎起了公事包。两人下了楼。大厅里门房还在地下一张垫子上睡得挺沉。当他们走过他的桌边,小心翼翼地避免惊醒他的工夫,阿显顿注意到信件架上他那个房间的格子里有一封信。他取出一看,信正是写给他的。他们蹑脚欠步走出了旅馆,随手把门掩上,便快步离开。跑了一百码左右,阿显顿掏出信来借着路灯看了一眼。信发自当地英领馆,内容为:随函寄去之电报系今夜所收,因恐延误急事,故立即差人送往你下榻之旅店,敬希查收为荷。这信显系在午夜前当阿显顿还在旅馆时便已送到。他又打开电报,见到的只是密码。

    “好吧,那就得让它稍等等啦,”说着把信件放回袋里。

    无毛墨西哥佬走起路来就如同他非常熟悉这些荒僻的街道似的,阿显顿只能追随在他的身旁。最后他们来到了一条死巷里的一家旅店门前,嘈杂之外而予人以邪恶之感,正是在这里,墨西哥佬走了进去。

    “当然这绝非是什么里兹9,”他道,“但是这么深更半夜的,只有这地方你才能多少弄上口吃的。”

    进门后阿显顿见到的是一大间长长的暗淡厅房,其一端一名面容憔悴的年轻人坐在钢琴前面;墙的两边一律是一排排嵌入墙壁的客桌,前后均为条凳,四处坐着一些食客,男女都有,正在饮着啤酒或其他酒类。女人大多半老,粉脂厚重,面目可憎;她们那种强颜欢笑既极喧闹又乏生气。当阿显顿与无毛墨西哥佬进入厅房寻找座位坐下时,她们登时把目光齐集过来,阿显顿则有意把头掉转,以避去那些淫荡的媚眼,这些随时都会绽出笑颜,都会极力渡送秋波,以讨求你的回应。这时那名形容枯槁的钢琴手已拨弄起舞曲,应声而起舞的立即有好几对。因为男的不够,有些女的便只能跟女的跳。将军叫了两份斯帕盖蒂和一瓶卡波里酒。酒上来后,他立即如狼似虎地满饮了一杯,接着就在等那面食的工夫,一边用一双眼睛去打量其他座位上的一些女客。

    “你跳跳舞吗?”他向阿显顿问道。“我现在就要去找个女伴来和我转上几圈。”

    他离开了座位。阿显顿看到他正在去找的那个。在他看来,倒至少还有着两点可取:眼睛有神和牙齿洁白;此刻她已站起身来,腰也被他揽上了。他的舞技是没的说的。阿显顿看到他已经在谈话了;那女的,也开始笑了起来,原来的一副在接受邀舞时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眼神很快就变成了兴趣盎然。很快他们的交谈已热烈得不可开交。这段舞曲结束之后,他把女伴送归原座,回到阿显顿那里,然后又一杯酒。

    “我那舞伴如何?”他问道。“应当说还不错吧?跳跳舞对一个人是有益处的。你为什么就不请上一位?这地方是不坏的。找地方你完全可以信得过我。我天生有这个本领。”

    钢琴手奏起了另一支曲子。刚才那女的往墨西哥佬处直望,于是当他用拇指指了下地,她立即欢快地跳起身来。他把上衣扣好,上身微欠,站到桌边等着那女的前来就他。他一个回旋便使她成了个满场飞。随着他的舞步的翩翩,随着他的说笑的增多,此刻他已经和满屋的人全混熟了。凭着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话,虽然带点西班牙口音,他一会儿和这个,一会又和那个都互相调侃起来,那些人也对他的俏皮话频频报以笑声;他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这时两大盘盛得满满的面食端了过来。一见到这个,他舞也不跳了,舞伴也不顾了(由她自己回她的座位),不管礼貌地奔着他的吃食跑回桌来。

    “我算是给饿坏了,”他道。“其实我晚上还吃过一餐好饭。你是在哪里吃的?来吃点玛卡罗尼吧?”

    “我没胃口。”

    但他还是开口吃了,而且感到奇怪的是,他自己也饿了。墨西哥佬正在大口大口往嘴里填,吃得十分开怀;不仅二目放光,而且也更饶舌了。仅仅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那个跟他跳舞的女人就已经把她的一切全都告给他了。他正在把那女的说的,重说给了阿显顿听,一边把大块面包片往口里塞。他又叫来一瓶酒。

    “一般葡萄酒嘛,”他不屑地说,“就算不得什么喝的,只有香槟才行;一般的酒甚至连解渴都做不到。喂,amigo,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应当说是的,”阿显顿笑了笑。

    “锻炼啊,你所缺的就是这个,锻炼啊。”

    他还伸出手来拍拍阿显顿的胳膊。

    “那是什么?”阿显顿叫道,吃了一惊。“你袖口上的血迹?”

    无毛墨西哥佬也往他袖子上看了一眼。

    “那个?算不得什么。只是点血。我出了点事,划破了。”

    阿显顿无语。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门上的挂钟。

    “你是担心你的火车吧?让我再跳上一次就陪你去车站。”

    墨西哥佬站起。凭着那无人能及的自信,他抓住了一个坐得离他最近的女人的腰就跟她跳开了。阿显顿闷闷不乐地注视着他。他的确是个荒唐古怪、令人难耐的家伙,再加上那顶金黄色的假发和一张无毛发的面孔,但是他的动作却具有着一种无法匹敌的优雅风度;他的一双脚也很小巧,就像一只猫或老虎的爪垫肉趾那样,能牢牢抓住所爬的地方;他的节奏是惊人的,另外你不能不看到,那个正跟他跳着舞的俗艳女人已经被他的手势动作弄得如醉如痴,飘飘然了。他的脚趾,他的长腿,都像有音乐从那里面发出似的。可怖、古怪,一点不错,可那里面自有它的某种娴雅,甚至是美,而你竟会因为莫名其妙地也受到了诱惑而暗自感到羞愧。在阿显顿眼里,他给自己的感觉是,他就像前阿兹特克10时期的一尊砍伐者的石雕,那里盈溢着野蛮与生命力,可怖而残酷,但其中却又似乎孕育着某种带含蓄的妩媚。尽管如此,他还是巴不得能把他甩在这龌龊的舞厅里,由他一个人去自得其乐,以消此长夜吧,可他明白这办不到,还有一笔业务没有跟他了结。他一想到这一刻的到来便十分不是滋味。他曾被授命去付予曼纽·卡蒙纳将军一笔款项,以回报他携回的文件。可现在却是,货物未到;至于其余嘛————这些他就一概不知了;那已超出他的事务范围。无毛墨西哥佬跳舞跳到他跟前时兴致勃勃地向他挥手道:

    “我音乐一停就回来了。先结了账吧,也就时间差不多了。”

    阿显顿何尝不想弄明白他的一颗心都是怎么想的。可那里头究竟是怎么活动的他想猜也猜不着边儿。接着,一边用那喷香的手绢擦着他额头的汗珠,他回到了桌边。

    “玩得开心吧,将军?”阿显顿问。

    “我什么时候也都玩得开心。可怜的白色垃圾,但我管它呢?我喜欢一个女人的肉体在我怀抱中的那种感受,这时见到她的眼睛不断变得模糊起来,嘴唇渐渐分开,当着她对我的欲望正像太阳底下的奶油似的在融化着她的骨髓。可怜的白色垃圾,可她们是女人啊。”

    他们出发了。墨西哥佬提出他们靠两条腿就是了。其实在那类地区,又在那种时候,能找到一辆出租马车的机会也就不大。可空中却是满天星斗。这正是个夏日的夜晚,空气仿佛凝聚不动。沉寂也正走在一旁,伴着他们前行,就跟个鬼魅似的。当他们快走近车站时,周围的房屋仿佛忽的一下突然显得色调更加灰郁,棱角线条也更加分明,这会使你感到曙色已经距你不远。一阵微弱的颤抖振动着整个黑夜。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时刻,而夜之魂,在一瞬间,突然产生焦虑,虽然说自洪荒以降,千秋百代、亿万斯年,它从来无一天不是如此,它此刻还是会感到一种仿佛乏智般的恐惧:别到时候那新的一天不懂得如何破晓。但他们已进了车站,夜色也再一次笼罩包裹住了他们。这里那里还能见到几名懒散的运货工人,正像大幕降落布景已撤后的那些工作人员。两名士兵正一身暗淡的军装一动不动地忠诚值勤。

    候车室是空荡的,但阿显顿与无毛墨西哥佬还是坐到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

    “离我那趟车开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正好利用这工夫看看电报的内容。”

    他从口袋里取出电报,又从文件包里取出密码。他当时所用的还不是很复杂的那种,它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包含在一本薄薄的书中,那另一部分,交给他时全印在一张纸上,已在他离开协约国前被毁掉,内容都背下了。阿显顿掏出眼镜,开始工作。那墨西哥佬,坐在了席位的一角,不断地在卷烟来抽;他平心静气地坐在那里,根本不管阿显顿在干什么,颇能安享其辛苦挣来的安乐。阿显顿正在一个个破解着一群群的密密数字,闹出一个就记到一张纸上。他的译法是先别管意思,非等全部译完,绝不看它,这是从经验得来的,因为如果你把注意力集中到每个你刚译出的单个词上,你就容易过快作出结论,这样有时就难免会陷入误译。所以他的译法是很机械的,每个词写在纸上之后先不去理它,注意力不在个别单词上头。最后他译完了,这才通读了一遍。其内容如下:

    康士坦丁·安德里亚底在庇伊俄斯因病受阻,将不克乘舟外出。见电速返日内瓦听命。

    起初阿显顿还有些不解其意,再读才明白了。他从头到脚,颤抖成一团。接着,他这次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只见他以一种激动的、嘶哑的和怒不可抑的嗓音(尽管还是压低的),破口大骂道:

    “你这该死的蠢货,你杀错了人啦。”

    1 Capri,那不勒斯湾入口处不远的一座小岛。

    2 the Statue of Agrippina the Younger,Agrippina(15?-59),古罗马暴君尼禄之母与另一暴君卡里古拉之妹,现藏于那不勒斯国立考古博物馆的这尊坐像为潘泰列克大理石材质,为公元54-99年之间的作品。

    3 Titian(1490-1576),威尼斯大画家。

    4 叫此名字的有父子二人,都是佛兰芒的有名画家。父为Pieter(1522-1569),子为Jan(1568-1625),名声更大一些。

    5 意大利语:我们来做一个小小的综合。

    6 原文作went to the Cooks,指英人Thomas所办的一家旅行社,全名Thomas & Son Co.,主要经营导游与观光等业务。

    7 俄罗斯大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代表作之一。书中规模气势的博大浩瀚,想象的丰富,心理描写的细腻深刻等都是惊人的。至于这凶杀场面,指的是一大学生杀了一名放高利贷的老妇人的事。

    8 西班牙语:朋友。

    9 原文作the Ritz,指遍布于欧美许多大都市的“里兹饭店”,亦即指那种相当奢华排场的大旅店酒楼。如此叫法系沿用瑞士一著名旅馆业经营人Ritz的名字。

    10 阿兹特克人为墨西哥印第安人,有高度文化,约自13世纪起在墨西哥中部建立帝国,1521年为西班牙殖民者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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