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种办法就是让你去想别的事;除了这个办法和时间以外,也确乎没有其他良药了。
————普鲁士王给达朗贝尔的信 [21]
1776年9月7日
艾达像
一
可爱的孩子,你的脸可像你妈妈?
上次相见,你天真的蓝眼珠含着笑,
我的家庭和心灵的独养女儿,艾达!
然后分手了,————可不像这一遭,
那时还有希望。———— [1]
猛然间我才惊觉:
周围已是起伏的波浪,风在唏嘘;
我走了;漂泊到哪儿,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那海岸已经在我眼前隐去,
阿尔比恩是再也不能使我欢欣,或者使我忧郁。
二
又到了海上!又一次以海为家!
我欢迎你,欢迎你,吼叫的波浪!
我身下汹涌的海潮像识主的骏马;
快把我送走,不论送往什么地方,
虽然那紧张的桅杆要像芦苇般摇晃,
虽然破裂的帆篷会在大风中乱飘,
然而我还是不得不流浪去他乡,
因为我像从岩石上掉下的一棵草,
将在海洋上漂泊,不管风暴多凶,浪头多么高。
三
在青春的黄金时代,我曾歌咏一人,
那反抗自己抑郁心灵的漂泊的叛逆 [2] ;
现在来重提过去说开头的事情,
像疾风推浮云前进,让我把它说到底。
从这故事,我发现往昔思想的痕迹,
还有干了的眼泪,它们逐渐地湮灭,
但留下一条荒凉的小径,就从这里,
以沉重的脚步,踏着生命的沙土,岁月
逝去了;这生命的最后的沙土上,没有一花一叶。
四
也许因年轻时欢乐和苦痛的激情,
我的心、我的琴都折断了一根弦,
它们都会发出刺耳的嘈杂声音,
现在来重弹旧调,怕也难以改善;
虽然我的曲调是沉闷的,抑郁不欢,
然而为着这歌儿能帮助我脱离
自私的悲欢梦境————那是多么可厌,
而使我陶醉于忘掉一切的境界里,
它至少对于我(也只对我)不算是无益的主题。
五
谁要是凭着经历而不是靠年岁,
熟知这悲惨世界,看透了人生,
那么他就会把一切看得无所谓;
尘世上的荣誉、野心、悲哀、斗争、爱情,
都再也不能用那尖刀刺痛他的心,
留下无声而剧烈的痛苦,在他心坎上;
他知道何以思想要到寂寞的洞穴里退隐,
而那洞穴里,却充满着活泼的幻想,
在拥挤的脑海里还留着陈旧而完好的形象。
六
为了创造并在创造中生活得更活泼,
我们把种种幻想变成具体的形象,
同时照着我们幻想的生活而生活,
简而言之,就像我如今写着诗行。
我是什么?空空如也。你却不一样,
我思想之魂!我和你一起漂泊各地,
虽然不可见,却总凝视着万象,
我已经和你变成了浑然的一体,
你总是在我身边,即使在我情感枯竭之际。
七
但是我不应该想得这么热狂、杂乱,
我已经想得太阴郁,而且也太多,
我的头脑在动荡中沸腾,过分疲倦,
变成一团狂热和火焰急转着的漩涡。
从青年时代起,我的心就不受束缚,
所以我的生命之泉已经受了毒害。
已经太迟了!然而我已非故我,
虽然时间治不好的痛苦,我仍能忍耐;
虽然依旧吃得下苦果,而不责怪命运,自怨自艾。
八
这一套说得太多啦,但已经说完;
诅咒总以缄默的盖印作为结束。
阔别已久的哈洛尔德终于又出现,
心里满是创伤,纵不致命,也难平复,
他再也不像从前似的有太多感触。
改变着世上万物的时光,也使他变化,
年事既长,他的灵魂和容颜已不如故,
流光窃走他手脚的力量、心的火花;
生命的魔杯也只在盛满美酒时才光采焕发。
九
他把生命的酒一饮而尽,喝得太快,
剩下的尽是苦艾,但又满斟一盏,
那是从更圣洁之地的更纯净之泉汲来,
满心以为这源头永不枯干;其实不然!
他身上依旧挂着一条无形的锁链,
它是沉重异常,虽然不闻锒铛之声,
永远折磨他,束缚他。虽然看不见,
那苦痛难言,它不声不响地折磨人,
每走一步,这条铁链就勒得更凶,缚得更紧。
一〇
他以冷漠自卫,又去跟人们周旋,
如此颇为安全,他自己这样思忖;
他认为自己的灵魂已变得非常稳健,
已经安妥地在牢固的心房居停,
悲哀不会潜伏,即使不感到欢欣;
他想在人群中不露头角,不为人注意,
而在那里寻找宜于思索的事情,
就像他在陌生的国土浪游的时期,
欣赏着上帝和大自然的手腕所创造的奇迹。
一一
然而谁能够看着盛开的芬芳玫瑰,
而不想采摘下来戴到自己胸前?
谁端详了美人儿闭月羞花的妩媚,
不感到心不会完全衰老,虽在老年?
谁又不会去攀登那高高的山巅,
当那荣誉之星在云端里闪烁?
哈洛尔德,他又跌进了漩涡里边,
随着旋转着的激流,把时光消磨,
然而他的志趣要比荒唐的早年高洁得多。
一二
可是不久他就醒悟,知道他自己
最不适合与人们为伍,在人群中厮混;
他同人们格格不入,志趣迥异;
岂肯随声附和,虽然他的灵魂,
在年轻时,曾被自己的思想所战胜;
他特立独行,怎肯把心的主权
割让给心灵所反对的那些庸人;
在孤独中感到骄傲,因为即使孤单,
人在离群索居时,别有一种生活,会被发现。
一三
起伏的山峦都像是他知心的朋友,
波涛翻腾着的大海是他的家乡;
他有力量而且也有热情去浪游,
只要那里有蔚蓝的天和明媚风光;
沙漠、森林、洞窟以及海上的白浪,
这些都是他的伴侣,都使他留恋;
它们有着共通的语言,明白流畅,
胜过他本国的典籍————他常抛开一边,
而宁肯阅读阳光写在湖面上的造化的诗篇。
一四
他曾像迦勒底人般观望星宿, [3]
幻想那里住着和星星一样光辉的人;
于是他把尘世、尘世上的吵闹不休,
以及人类的弱点一齐忘记得干净;
倘使能够保持着这种超然的心境,
他也就会快乐了,但是这个躯壳,
忌妒着灵魂所渴望和追求的光明,
硬要把灵魂拖住,让它沉落;
肉体偏要割断灵魂用来攀登天堂的绳索。
一五
但是当他停留在人类的住处,
就萎靡得像一只被剪掉翅翼的大鹏,
变得多不安、疲乏、焦灼而且粗鲁,
因为它习惯翱翔于无涯的苍穹;
于是它大发脾气,不能让自己顺从,
只好用喙和胸,像那被囚禁的鸟,
不顾死活地在铁丝笼里猛撞猛冲,
直到鲜血染红了它全身的羽毛,
那闷塞在心头的火焰才能穿透胸脯往外烧。
一六
自行放逐的哈洛尔德又开始流浪,
他已毫无希望,但也不再那么阴郁;
坟墓外边的苦难都已经备尝,
他更明白了自己生活的完全空虚,
所以他不再因失望而多去忧虑,
虽然好像太荒唐了,这样的心情:
甚至感到一种欣喜,在失望之余,
就如在遭劫的船上,船夫听天由命,
被凿穿的船儿虽将沉没,他们还是举杯痛饮。
一七
停下吧,你已踏上一个帝国的墓地! [4]
霍高蒙特
大地震所毁坏的一切就在这里掩埋!
这地方有没有巨大的塑像矗立?
也没有建造那铭志胜利的记功牌? [5]
都没有;那还是让其保持原来状态,
因为惨痛的教训是明了而且简单:
长出什么庄稼呢,用了血雨的灌溉?
这就是全世界因你而获得的报偿?
你是巩固王权的一次胜利,空前绝后的战场! [6]
一八
哈洛尔德停留在这白骨堆积之地,
要命的滑铁卢,法兰西的坟墓;
命运之神索回礼物,在一个钟点里,
也把赫赫威名变成烟云般虚无!
雄鹰在这儿翱翔到“荣誉的最高处”,
但随即被同盟国的箭射穿了前胸,
它用血淋淋的爪乱抓地上的泥土,
野心勃勃的一生雄图全部落空,
世界挣脱了枷锁,由他顶替,被套在其中。
一九
恰当的报应!高卢也许被缚上缰绳,
衔上马衔;但世界岂能自由幸福?
究竟是各国联合讨伐那一个人,
还是合力教训所有帝王不再跋扈?
啊,难道那正在复活的奴隶制度,
又成为开明时代的偶像,那丑恶东西?
难道我们,打倒了狮子,却向狼拜服?
奴才相地在皇座前屈膝,低声下气?
不,应先把效果估计,然后再来颂赞这场胜利!
二〇
否则莫为一个暴君的推翻而得意!
美丽的两颊白白挂上热泪两行,
为了欧洲的花朵:几年来被连根拔起, [7]
在那莽汉的摧残下;恐怖、束缚、死亡,
和人口锐减等等痛苦虽已备尝,
而且被觉醒了的大众协力地制止,
但也是枉然;最使人感到慷慨激昂,
莫过于在锋利的宝剑上,盖以月桂枝,
像哈摩狄乌斯似的把雅典的暴君们刺死。 [8]
二一
那晚上可听到盛大酒宴的喧哗声,
比利时京城里军官和闺秀相逢; [9]
灿烂的灯火照映着英雄和美人,
他们一个个都容光焕发,满面春风,
成千颗心儿在兴高采烈地跳动;
脉脉含情的眼互送着恋慕的情意,
乐声响起了,悠扬的曲调荡人心魂,
这一切犹如婚礼的钟声,喜气洋溢,
但是,听呀,那声如丧钟的,可是什么东西!
二二
你们听见了吗?————没有;那是风,
是车辆把石铺的街道震动,也许;
还是跳舞吧!乐它一个无穷;
用舞步驱走良夜,年少怎不欢娱,
不跳到天亮时分,岂可倒头睡去;
可是,听呀!那沉重的声响,又一阵,
轰隆隆地,仿佛快降下大雷雨;
越来越近了,听得更清楚,更吓人!
拿枪吧!拿枪吧!这不是,这不是,大炮的吼声?
二三
在那大厅里,坐在一个凸窗下方,
是那位命运已定的不伦瑞克公爵; [10]
他是宴会上第一个听到那声音轰响,
死神预感的耳朵使他听得真确;
他说敌人来近,宾客们却报之以笑谑,
但他的心实在比大家更熟识这声音,
因为它曾使他的父亲在炮火中殒灭,
那杀父之仇只有鲜血才能偿清,
他向战场奔去,迎头抗敌,首当其冲地丧了命。
二四
啊!人们是乱纷纷地东奔西窜,
泪水盈眶,惊吓得浑身哆嗦、颤动;
美人们脸如土色,弄得慌慌乱乱,
一小时前还被赞美得两颊绯红。
刹那间便只好劳燕分飞各自西东。
仿佛要从这些年轻的心中压去生命:
相看泪眼,叹这辈子难再相逢!
更难卜何日再能这样眉目传情;
唉,夜晚是多么甜蜜,为什么早晨却如此可惊!
二五
于是军士们跨上战马,多么匆匆,
骑兵在集合起来,炮车轮声辘辘,
这一切,都排山倒海似的往前涌,
转眼间已排列成了作战的队伍;
近处已经蓬蓬敲起报警的战鼓,
布鲁塞尔
远远地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炮声,
催士兵们赶快起身,虽然晨星未露;
群集的老百姓吓得张着嘴巴发怔,
然后用惨白的嘴唇低语:“来了,来了,敌人!”
二六
“卡梅伦人的集合”声响起,粗野、高亢,
不论撒克逊人或者艾尔宾的山岭,
都熟悉的这拉基尔的战叫嘹亮! [11]
风笛奏出的乐曲,尤其在夜深人静, [12]
听得人毛骨悚然,好不尖厉凶狠!
但随着这些笛管的声音一阵阵鸣叫,
乡土的剽悍劲儿在山民胸中沸腾,
一千年的赫赫历史所灌溉的勇骁;
伊文、唐纳德的英名在每一个本族子孙耳边缭绕! [13]
二七
他们穿过葱绿的阿登尼斯森林, [14]
瑟缩的树叶上沾着大自然的眼泪,
为这些一去不复返的壮士们伤心,
假如无知的东西也会感到伤悲!
他们将如野草般遭践踏,不到天黑;
而现在他们脚底下的野草野花,
明春将成为盖在他们身上的衾被,
这些雄赳赳、气昂昂去杀敌的人马,
早已腐烂了,早已冷冰冰地深深埋在黄土之下。
二八
昨天中午,他们还都是能蹦能跳;
昨天晚间,在美人堆里快乐放肆;
半夜里传来了战争爆发的信号;
全副武装的队伍集合,刚破晓时;
白天就布成了威武的开战阵势!
炮火的硝烟像云雾似的盖住了沙场,
烟消云散,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死尸,
横七竖八,等待底下的泥土把他们掩藏,
不论骑士或战马,友与仇————一股脑儿埋葬!
二九
比我高明的诗人歌颂了他们的勇气; [15]
但我要从骄傲的死者中选出一人,
一则是我和他据说有亲戚的关系,
二则是我曾经冒犯过他的父亲,
也因为这些英名会使我的歌神圣,
而且他又是最英勇的战士,在沙场上,
当你的队伍中已没有几个人生存,
你还战斗在炮火最密集的地方,
年轻而勇敢的霍华德,谁也没有你死得雄壮! [16]
三〇
人们已经为你流泪,为你断肠,
要是我能如此,那又有什么用,
但是我伫立在你丧生的绿荫旁,
那蓊郁的树木依旧迎着风儿摆动,
望着我周围的已经复苏的原野丘垄,
阿登森林
果实遍野,预告着收获将多么丰盛,
春已来到了,她要使万物欣欣向荣,
无忧无虑的鸟雀都在展翅飞行,
我却抛开复苏的一切,而悼念不能复苏的人们。
三一
我想到你,想到千万阵亡的人们,
你们一个个使你们的亲友和同类
心头留下一道可怕而惨痛的裂痕,
唯有遗忘才能使亲友得到安慰。
世界末日的号角,而不是军号声声吹,
才能把他们所渴念的人从坟墓唤起; [17]
荣誉虽能一时减轻他们的伤悲,
却无法医治那徒然期待的心的哀戚,
受颂扬的名字只引起更强烈、更痛苦的回忆。
三二
他们哀悼着,但是终于露出微笑;
而微笑的时候,却又免不了哀伤:
一棵树要凋谢好久,才会倒掉,
没有桅杆和帆篷,船儿还能驶航,
大厦总是慢慢破败,虽已弯了栋梁;
残破的城墙屹立,虽然城垛已不见,
囚徒死了,依然存在的是牢狱的铁窗,
虽然乌云遮住阳光,白天还是白天,
人也须怀着破碎的心活下去,直到度完残年。
三三
宛如一面裂成许多碎块的破镜,
变为许多小小的镜子,一面一面;
越是破碎,就会映出越多的人影。
会把同一个人的影子化作几千;
而那忘不掉往事的心何独不然,
破碎地活着;它冰冷、憔悴而孤独,
在漫漫长夜里悲痛得不能成眠,
躯壳不死,它的愁苦总难以消除,
那种苦痛深藏不露,因为是言语无法倾诉。
三四
甚至依然有一种生命,在绝望中,
那就是毒药的活力;活的树根,
供养垂死的枝干;死去一切成空,
对我们何损?然而生命能够适应
悲哀所造成的最难尝不过的苦辛,
就像那死海之滨生长的苹果,
其味苦涩。假如我们认为人的寿命,
只能计算他一生中欢乐的时刻,
人生一世有六十年么,我们难道能这样说?
三五
《诗篇》的作者确定了人的寿数, [18]
定得够长了;如果以你的算法为准,
你不愿意让人们,残酷的滑铁卢!
活满这短促的期限,七十年就太宽仁。
千万人谈论你,你的事迹不会消隐,
他们的子子孙孙会重提,会这样讲:
“那一天,同盟国拔出宝剑来斗争,
我们的同胞就在这儿上阵打仗!”
而保留在后人记忆之中的,不过就是这样。
三六
一个最伟大而不是最坏的人物, [19]
在这里沉没;他那矛盾的心胸,
有时最雄伟,有时抓住细小的事故,
凭了同样固执的意志,不肯放松。
偏激的人呵!要是你能稍加折中,
你就能保住或者永不会登上皇位;
你的果断使你显赫,也把你断送,
到如今你还想恢复帝皇的权威,
再一次震动全世界,像雷神般令人生畏!
三七
你是世界的征服者,又是它的俘虏!
世界还在因你而发抖;你的威名,
正在空前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窝,
虽然你仅仅做了荣誉的牺牲品;
荣誉曾经像奴仆似的向你献殷勤,
赞美过你的残暴,使得你把自己
当作神明;而且也的确是个神明,
在不敢动弹的帝王眼中;有一时期,
你愿意自称为什么,他们就以什么来看待你。
三八
啊,你有时候是超人,有时多愚蠢,
有时候趾高气扬,有时处境窘迫,
跟许多国家交战,或者大败逃奔;
一时乖乖听命,一时把脚往帝皇颈上搁,
你能倾覆、统治和重建一个帝国,
却管束不住你自己最卑微的情感,
虽然人类的心灵,你是能够掌握,
却无自知之明,好战的欲壑填不满,
你不知命运一受诱惑,会从天心掉落深渊。
滑铁卢
三九
可是你的灵魂能坦然忍受逆境,
依靠你那套无人传授的天赋的哲学;
这套哲学不论是智慧或是冷静,
还是深深的自傲,使敌人叫苦不迭;
恶狠狠的大群死敌对你表示轻蔑,
站在你面前,看你,嘲笑你遭到失败,
你却莞尔一笑,眼光镇静、忍耐、坚决,
当幸运之神遗弃了你,她的宠孩,
厄运像巨石般压在你背上,而你勇气并不稍衰。
四〇
你在困境中比得意时聪明;一旦显要,
野心使你刚愎自用,太狂放不羁,
再不露出那蔑视人们的公正的嘲笑,
虽然这已经习惯成自然,在你心里。
要嘲笑,最好还是暗藏在深深心底,
也不能任性地侮弄和作践你的臣属,
逼得他们终于倒戈了,把你抛弃;
但这世界总是一钱不值,不论赢或输,
对于你和所有抱这种看法的人,还不清楚?
四一
如果说你好像高高山上一座塔,
人们建造你,让你独自矗立或倾覆,
对世人的藐视使你受得住攻打;
但靠了人民的意志你才登上皇座,
你最好的武器,是他们对你的钦慕;
你扮演的角色和腓力之子不差多少, [20]
不该像嘲笑世人的第欧根尼那样冷酷, [21]
除非你早抛弃你那紫红的皇袍;
戴皇冠的犬儒用不着偌大一个世界作他的巢。
四二
那活跃的心胸最害怕的是安闲,
而这正是埋藏在你一生中的祸根;
有一种人的灵魂动荡而且燃着火焰,
它不愿在自己狭隘的躯壳里居停,
却总喜欢作非分的幻想和憧憬;
永远难以熄灭,一旦它的火势高涨;
它嗜好冒险,除了厌倦休息的安宁,
不知厌倦;这种心灵深处的热狂,
正是他和他的同病者们不可救药的致命伤。
四三
于是出了些狂人,他们又使别人疯狂,
他们的病毒传染很广,酿成大祸;
著书立说之人,征服者和帝皇,
再加上诡辩家、诗人,以及政客,
都不安分守己,煽动着灵魂的秘火,
他们愚弄世人,世人也目他们为痴疯;
他们受人羡慕,但又多不值得羡慕!
他们的痛苦深重!剖开一人的心胸,
对于渴望权势和威誉的人,将是多深的教训;
四四
他们有狂飙的呼吸,风暴的生命;
他们驾着风暴,终于被风暴所倾覆;
但他们又如此习惯于、执迷于斗争,
当他们死里逃生,进入平静的迟暮,
就会感到乏味,而且一肚子愁苦,
无聊而凄凉地死去,晚景多么可怜;
摇摇晃晃,就像一支风中的残烛,
自己熄灭,或者像一把被弃置的剑,
自己侵蚀自己,耻辱地生锈,失去原来的体面。
四五
谁如果向着山巅攀登,将会发现:
最高峰多被云雾和白雪所遮盖;
谁要是胜过人类或者征服了人间,
那他必然会藐视下界的愤慨,
虽然他头上荣誉的太阳闪发光采,
俯伏在他脚下的是大地和海洋,
但是他周遭却是些冰冻的石块,
怒吼着的狂风吹在他赤裸的头上;
费尽了力气爬上山顶,收获呀,却不过这样。
四六
这些话且别说啦!真正的智慧,
只沉醉于自己的创造,或者你的创造,
慈母般的大自然啊!因为还有谁,
像瑰丽的莱茵河畔的你这么丰饶?
哈洛尔德凝视着你神工的奇妙,
一切美的混合:山峦、幽谷,清溪、
麦田、果实,树荫、岩石、丛薮、葡萄,
一座座无主的城堡似说“别矣,别矣”,
颓败的城墙半掩着脸,废墟隐藏在绿荫里。
四七
它们矗立着,仿佛是孤高的心灵,
虽然憔悴,但是又决不向庸众折腰,
里面空无一人,唯有风从隙缝吹进;
只能跟浮云暗暗地交谈,这些古堡;
曾经有一天,它们是年轻而骄傲,
下方进行着战争,旗帜飘扬在上空;
但如今那些战斗的,早已魄散魂消,
那些飘扬的,连灰烬也无影无踪,
留下荒凉的城垛,也永不会再遭炮火进攻。
四八
在这些雉堞下边,在那些城墙中,
耀武扬威的绿林好汉曾招兵买马,
尚武女神和七情六欲————她的随从,
曾经居住;这些好汉们横行不法,
简直同真命天子一样称孤道寡,
除了被收买的史家不称他们豪杰,
除了没有豪华的陵墓,地盘不大,
这些草莽英雄和帝王有何区别?
他们的野心不比帝王小,胆魄也不见得差些。
四九
他们的爵位之争和单枪匹马的决斗:
多少武功在青史上不留下踪影!
而爱情却能打动他们铁石的心头,
盾牌的模样成了他们爱的象征,
骄傲的痴情在上面画了奥妙的图纹;
但他们的情火也像恶焰似的燃烧,
剧斗和灭亡伴随着这种火焰紧紧;
就为着博取祸水似的美人的一笑,
被攻取的城堡俯视着变色的莱茵河水奔跑。
五〇
然而你呵,欢乐而且丰饶的莱茵!
你的水是幸福的,当它们流过
有着千古不朽的美景的河滨:
只要人类不让你璀璨的创造遭灾祸,
斗争的镰刀不删刈丰富的收获;
那么看着你的清流所灌溉的地方,
人们一定以为地上风光不逊天国,
我不是已感到仿佛身在天堂一样?
只可惜你不能像忘川般使我把旧事遗忘。
五一
成千次的战役蹂躏过你的两岸。
但战争和胜利者的荣誉已如烟云,
当年血腥的尸体在这儿堆积如山,
现在是连他们的坟冢也没法找寻。
你的潮水已冲洗掉昨日的血痕,
从这儿的一切,再看不到什么遗迹,
阳光映出你澄澈流水的闪烁波纹;
虽然你的流水似能把一切冲洗,
却不能冲淡梦魇般折磨着我的黯淡的记忆。
五二
哈洛尔德就这样边走边思索,
然而他并非对周围的景色毫不动情,
这一切唤醒快乐的小鸟唱起晨歌,
在这样的溪谷,即使流亡者也会甘心;
虽然他额上已刻下深深的皱纹,
那默默无言的神色呆板而阴郁,
代替了从前活泼热烈得多的感情,
但他脸上还时时露出快乐的心绪,
只是在不知不觉间又会从他的眉头黯然退去。
五三
但是爱并没有完全同他绝缘,
虽然热情的年岁已经焚烧成灰烬。
我们总不能用冷酷无情的眼,
回答向我们微笑的人;我们的心灵,
须用好意报答好意,虽然一种厌恨
使他对所有的俗物再不怀好意;
他这样想,因为他的心头还依旧留存
对一个人的信赖和温暖的记忆;
他的心就变得温柔,当他们俩亲密地相依。
德勒根菲尔斯峰
五四
究竟起于什么原因,我不能深知:
他最疼爱婴儿的依依可怜模样,
即使还未脱襁褓之中的幼稚;
他这样的人而有这样的心情,似乎异常。
这颗蔑视人类的心被什么力量
所折服,以致会变得如此慈厚;
却不必细究,因为它确是这样,
虽然在孤寂中,被摧残的精神脆弱,
一切感情变得淡薄,而这种爱还在他心头闪耀。
五五
就像刚才已说,有一颗温柔的心,
紧紧地和他的缚结在一起;
虽非鱼水情,但那爱的纯洁和真诚,
远胜似教堂里虚伪仪式的结缡,
在死敌的攻击下,它能始终如一,
危难使它更执着,无人得以离间,
虽然妇女最害怕受到这种打击;
但纯洁之爱却金石般永远不变。
即使身在异邦,他还向那颗心倾吐他的牵念!
1
古堡在德勒根菲尔斯峰上, [22]
怒视曲折的莱茵河的波浪,
莱茵河挺起它宽阔的胸膛,
两岸边有紫色的葡萄生长;
山上的树木枝头花朵盛放,
田野间闪耀着丰收的希望;
一个个城市环绕原野四方,
遥遥闪光的是它们的白墙;
如果你这时站在我的身旁,
我会更喜爱这锦绣的风光。
2
蓝眼珠的农女盈盈地微笑,
送我花朵儿开得多么姣好,
她们就在这人间天堂逍遥。
抬头可以看见诸侯的楼堡,
绿荫里露出那古老的面貌;
险峻的崖石似在垂头俯眺,
高贵的拱门虽破而犹骄傲,
望着这幽谷里成荫的葡萄;
莱茵河两岸还有什么短少?
不能同你手搀手,我心寂寥!
3
我把刚得的百合花瓣寄你,
虽然我知道在你收到之际,
它们的姿色早就憔悴无疑,
但还请你不要把它们厌弃;
我还是同样地把它们珍惜,
因为它们总会传到你手里,
而你看着手边枯萎的花儿,
知道这是从莱茵河畔遥寄,
代表我挂念你的一片心意,
就好比看见我漂泊在远地!
4
滔滔奔泻的河水泛起波澜,
这一带的风光是秀色可餐,
随着河水的流泻曲曲弯弯,
变化无穷的景色多么秀艳。
让最孤高的人居住在此间,
他的欲望也会充分地餍满;
世界上是再没有别的地点,
更使人向往,较这儿更自然;
如果我与你能够一起观看,
那就变得更美,莱茵河两岸!
五六
在科布伦茨附近有一个低低丘冈, [23]
一座小小的、很简朴的金字塔,
覆盖在这座葱绿土山的顶尖上,
英雄们的遗骸就埋葬在塔的底下;
这是我们敌人的墓,但是应当向他,
向玛索致敬!对着他早殇的墓, [24]
泪珠,大颗的泪珠,从军人眼中直洒,
他们为他的命运伤心,而又羡慕:
他的死是为了法兰西,为了她的权利的恢复。
五七
他年轻的一生是勇敢、光荣、短促;
一齐悲悼他,不论他的敌人和同志。
旅人该当在此徘徊,在他墓前停步,
祷祝他的英灵永远恬静而安适;
因为他是自由之神的一个卫士,
而且他,就像为数不多的一些英雄,
拿着自由之神的武器,却不滥施
她授给他们的惩罚之权;他能始终
保持灵魂的洁白,所以人们为他掉泪,为他伤痛。
五八
这是艾伦勃莱茨坦,她的城墙破残, [25]
艾伦勃莱茨坦
被地雷爆炸时的硝烟熏得乌焦。
她居高临下的姿态却使人回想当年,
她的城堡多少炮弹轰不破,好不坚牢;
胜利的堡垒!从这儿,人们曾经远眺
打败的敌军在原野上狼狈逃去,
但和平毁坏了战争攻不破的城堡,
掀去了她骄傲的屋顶,让她淋夏天的雨,
虽然连年弹雨的攻击,她曾经坚强地抵御。
五九
向你说声再见,美丽的莱茵河!
他愿长久欣喜地徘徊在你河滨,
你的风景宜于孤独的旅人默默思索,
宜于知心的好朋友一起款步而行;
假使没有那头盘旋不肯离去的兀鹰
来蹂躏自怨自艾的心灵,这一片风光,
既不算太萧索,也不太快活轻盈,
旷阔而不粗野,不严峻,然而雄壮,
是成熟大地上的佳境,像秋是一年最佳的时光。
六〇
再说声再见!——声伤心的再见!
像这儿的风光怎能教人不依依;
心灵已为你每一片色彩所渲染;
旅人的眼睛虽恋恋不舍地离开你,
呵,可爱的莱茵河!然而他深心里
在赞美着你,感谢你安慰了他;
世上也许有更雄伟、更瑰丽之地,但哪儿也没有像你这般能够溶化
辉煌、优美而柔和的一切:————往昔的豪华,
六一
奔放的气象,花朵盛开在果树枝头,
预告着丰富的收获,悬崖的幽影;
白色的城远远闪烁,滔滔的河流,
哥特式的城垣,茂密的丛林;
奇异的石块有着堡垒似的外形,
使得人类的匠心也会自叹不如;
居民有着同风光一样明朗的表情,
人人蒙受着肥沃的大自然的眷顾,
果实在两岸生长,虽然近旁的帝国一个个倾覆。
六二
这些都已逝去。我到了阿尔卑斯山脚:
它好比造化的一座座的伟宫,
巨大的墙把雪白的峰顶托上云霄,
让“永恒”坐镇寒冷庄严的冰宫之中;
在那里,雪山凝成,而又突然裂崩,
冰雪的巨雷!这许多高峰的周围,
聚集着壮阔而险恶的气象无穷,
似向我们表白:大地能戳穿天的幕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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