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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论者的屠格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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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的乱干,我们这位农民运动者,却反给农民们背剪着手,塞进一只农车,送上了衙门!马克罗夫就这样进了坟墓。这也和堂吉诃德被假扮的“明月骑士”所击毙,差不多罢!

    堂吉诃德型的人性所表现的是宇宙的远心力,一切的“存在”都是为“他”而存在的。生命只是实现理想的手段,除此以外,自己的生命毫无重视的必要。

    屠格涅夫的人性观是二元论,认定这二元论是一个人生的全部生活的根本法则。他说:“人的全部生活,是不外乎继续不断忽分忽合的两个原则的永久的冲突和永久的调解。”屠格涅夫不批评这两种人性的优劣,堂吉诃德型也许能做一点事,哈姆雷特型却也有一种破坏力量。人性本是自然的,根据人性的发展,在事实上能成就些什么,怕也只有命运能决定罢!

    屠格涅夫的时代观,同样的,是以自然法则做根据的。否认时代根据一定的原则而进展。时代只是自然的推演,也许正是盲目的偶然的推演。就在这种盲目的偶然的推演的时代中,屠格涅夫找出每一个时代的特性,了解每一个时代的精神。如果一个时代放射出耀眼的光,他就拿光彩绘成画,如果一个时代呐喊着刺耳的呼声,他就拿这呼声编成歌,这些歌这些画就是他的小说。

    屠格涅夫生于1818年,卒于1882年,从他的《猎人日记》(1852年)到《新时代》(1876年)不断描写着俄国当时的时代状况。他用哲学的眼光,艺术的手段,把同时代思潮变化的痕迹,社会演进的历程,极忠实的也极细腻的写出来。俄国十九世纪中叶的思想变迁,确可拿屠格涅夫的小说来代表。这些小说,最能代表时代精神的是《猎人日记》和他的六大杰作。

    《猎人日记》(1852年)是作者描写当时农奴所受到的压迫所感到的苦痛的一部小说,也是作者对农奴制度宣战的一篇檄文。屠格涅夫在他文学与人生之回忆中,自己承认誓死反抗农奴制度,《猎人日记》就是他的武器。看罢,多少善良纯朴的农夫在这农奴制度的锁架下辗转呻吟,又有多少大地主小地主在农奴制度的卵翼下,榨取他人的劳力以享安乐,屠格涅夫认清了农奴制度的罪恶,描写了它。实在,破坏了它。

    《罗亭》(1855年)是描写“四十年”时代的俄国社会情形的,这时俄国正在尼古拉一世专治压迫之下,青年对政治方面早已失望,一个个都向艺术哲学宗教方面走去,受了西方自由思想的鼓动,知道反抗了。但都没能力来改革这腐朽的环境,他们整天整夜的空想,说大话,没有一个能实行的。罗亭谈自由,谈牺牲,一遇事实的压迫,却只好服从。

    《贵族之家》(1858年)的时代,俄国社会已从理想回到实际,但青年们的能力仍极薄弱,环境的压迫,仍是根深基固,不可动摇。所以像拉夫尔斯基那样的人,总算比较罗亭有毅力些了,但要爱一个女人,也需等听到被压迫而结婚的妻子的死讯后,方敢进行,等到证明他的妻子没有死时,又只好牺牲了真正的恋爱。从这里,我们可以看见当时俄国已经僵化了的旧礼教,有多大的魔力!

    《前夜》(1860年)出版,罗亭型的少年已很少,一般青年也较拉夫尔斯基有能力了。但忧郁哲学的空气,仍充满了俄国各处,自命为哲学家艺术家的人们,仍在幻想他的辩证法,仍在画他的未完成的杰作。但有些人,自己不能做什么事,却能帮助人们去奋斗,像海伦这显然是进步了,在《罗亭》和《贵族之家》的时代,俄国连这几种人也没有呢!恒心和毅力,俄国人终于是缺乏的,屠格涅夫只能找到异国的青年,写出一个积极的活动的殷沙洛夫。俄国需要这样的人,当时的俄国却一个也没有!

    到了《父与子》(1862年),俄国的时代已大变动了,旧时代虽没有去,新时代却来了,新旧思想已各不相容的决斗了,像贝伐尔(Pavel Petrovich)样代表“父”的时代的人,只是极顽固的死守着旧礼教,崇拜着那既成势力,像巴沙洛夫样代表“子”的时代的人,却否定一切“天经地义”。这样的“否定主义”,虽然是“虚无主义”,没有能做出什么来给人们瞧,就这样有勇气来重新估定一切的价值,已经是俄国人从前无论如何不敢的了。要真能有作有为,却需等待另一个新时代。

    《烟》(1867年)的出版,正是俄国又走进思想混乱的道途的时代,也是虚无主义的反动的时代。社交界的妇女愚弄着男子,支配阶级的官吏,仍是那样浅识和愚蠢,有些青年,借着虚无主义的庇护,极自私的乱动,有些青年,又对什么都绝望,意外的消沉,旧道德已动摇,将要没落了,新道德尚未奠定基础,这是如何的恐慌,如何的混乱啊。屠格涅夫回到圣彼得堡第一个遇见的人,就对他这样说:“看你的虚无主义者做了些什么罢!他们差不多去烧了城!”实在,这是一个保守主义和改革主义混战的时代!

    终于《新时代》(1876年)到了,这时,俄国的思想界经过十几年的纷扰,酝酿,俄国的青年们已经都感到改革的必要了,虽然,他们的环境是那样暗淡,贵族们借着维新来陷害他们,农民们又不能了解他们,他们已开始做改革运动了。不但坐在家里讲改革的方策,而且都一个个跑进工厂,踏入田野,实行他们“到民间去”的运动了,但客观的环境还没多大变化,一切急进的运动,仍不免失败;较缓和的改革,倒确是有效的。屠格涅夫在这里指示人们去做一点一滴的改革,也许这就是时代的曙光吧!

    我们要知道,虽然时代在变着,但俄国的社会,在几百年专制压迫之下,绝不会轻易改革的。屠格涅夫虽然描写了各时代的新思潮,但在这些思潮底下,仍然是一个腐旧的虚伪的社会。黑暗的背景,时时在那些新的运动中露出狰狞的面目,充满着热情的青年们,时时受着旧时代人们的讥笑和诅咒,时时遇见事实上的重大打击。从《罗亭》到《新时代》,我们常常看见莱生绿奇式的贪慕着虚荣的女人们,拉特米罗夫将军式浅识的军吏们,和那西皮雅金式的虚伪的贵族们,那些哲学家,那些艺术家,那些维新家,更无处无时不出现他们上等人的脸面,那些可怜的脸面,聪明的人都可看出他们的无聊和浅薄,他们自己,却毫不怕羞的以为光荣,屠格涅夫不得不喊着“啊!这是个什么时代啊!”

    时代是永远变动的,但不是时代本身有什么目的,他不会按照一定的目的用一定的方式向前走。一切都是偶然的盲目的走着,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谁也不知道怎样,到底时代怎样推进,怕也只有命运能决定罢!

    人性是命运决定的,时代也是命运决定的,人性和时代反应出来的人生,还是命运决定的!

    屠格涅夫自己曾说过:“所以我想,真理的根本问题是在各个人的信仰的忠实和信仰的力量上的,反之,事实的结果,却需取决在运命神的手里。只有运命之神能够告诉我们,我们在面前搏击的,究竟是幻像还是实在敌人?”啊!真理会是假的,运命倒是真的,这是什么人生之谜啊!

    屠格涅夫的小说几乎每篇都在暗示着宿命论:

    《初恋》中父亲和儿子会同爱一个女人;

    《春潮中》为了预备结婚出卖房产的人却会忽然爱上买财产的人;

    《贵族之家》中两个爱人会因一个荡妇的生死不明,演上了一幕恋爱的悲剧。

    《烟》中两个旧情人又会重燃烧起热情重受失恋的苦痛。

    这种人生,只有命运可以解释。所以,罗亭曾说:“服从命运,不然,怎么办呢?”一个一个的人,自私自利的也好,信仰真理的也好,他们的人性,逃不了命运的支配;一个一个的时代,向前进的也好,开倒车的也好,逃不了命运的拨弄;全人类的生活,都逃不了命运之神的掌握!

    人类受了命运的管辖,是人类永久的悲哀。自己不愿服从,事实又逃避不了,只是背起十字架绝望的向前进,这种人生,是如何样的悲剧啊!屠格涅夫是宿命论者,自然有浓厚的悲观色彩,他写恋爱,恋爱是悲剧,他写革命,革命是悲剧,他写全部的人生,人生还是悲剧。读他的小说,我们认识的是人性的特点,看见的是一个时代的实状,感到的是人生永久的悲哀,————人生的运命所支配的悲哀。

    屠格涅夫曾拿烟来比喻人生,拿风比喻命运,全人类的生活正像烟啊,“这烟,不绝的升腾,或起或落,缠绕着,勾结着,在草上,在树梢,好像,好像滑稽的小丑,伸展出来,藏匿开去,一层一层的飞过……他们都永远地变迁着,但又还是一样单调的急促的,厌倦的玩着!有时候风向转变了,这条烟,一时弯到左边,一时弯到右边,一时又全体不见。”“第二阵风吹来了,一切都向着反对方向冲去,在那儿又是一样的不倦的不停的————而且是无用的飞跃着!”

    一切都是烟,一切都好似在那里永远变化着,新的代替旧的,幻影追逐着幻影:但其实呢又全是一样的,人们像烟样的匆匆飞着追求着,一点没得到什么又像烟样的无踪无影的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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