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行事虎头牌[1]

    （元） 李直夫[2]撰

    * * *

    [1] 虎头牌————元代制度，为了表示官员们的地位高低和职权大小，制几种金牌，给他们分别佩带。万户（武官名）佩金虎符，符趺（足）为伏虎形，首有明珠，牌上刻字。千户佩金符，百户佩银符。上万户府管军七千以上。宋·孟珙《蒙鞑备录》：“鞑人袭金虏之俗，亦置领录尚书令、左右相、左右平章事等官，太师、大元帅等职，所佩金牌，第一等贵臣带两虎相向，曰虎斗牌，用汉字曰：‘天赐成吉思汗皇帝圣旨，当便宜行事。’其次素金牌，曰：‘天赐成吉思汗皇帝圣旨，疾。’又其次乃银牌，文与前同。”（《元典章》作“虎头金牌”。）宋·汪无量《湖州歌》：“文武官僚多二品，还乡尽带虎头牌。”

    [2] 李直夫————女真族，本姓蒲察，汉姓为“李”。人称蒲察李五，居德兴府（今河北怀来县），官湖南肃政廉访使。与元明善为友，时有诗文往还，至元、延祐间人。作剧十二种，现存《虎头牌》一种。贾仲明挽词云：“蒲察李五大金族。《邓伯道》《夕阳楼》《劝丈夫》。《虎头牌》《错立身》《怕媳妇》。《谏庄公》颖考叔。《俏郎君》《谎郎君》，各自乘除。淹蓝桥尾生子，教天乐黄念奴。是德兴秀气直夫。”《太和正音谱》评其词曲格势如：“梅边月影。”他是元代少数民族剧作家，剧作表现了女真族的一些风俗人情，是元杂剧中的一片“异脔”。

    第一折

    （旦扮茶茶[1]引六儿[2]上）（西江月词云）自小便能骑马，何曾肯上妆台。虽然脂粉不施来，别有天然娇态。若问儿家[3]夫婿，腰悬大将金牌。茶茶非比别裙钗，说起风流无赛。自家完颜女直人氏，名茶茶者是也。嫁的个夫主，乃是山寿马，现为金牌上千户[4]。今日千户打围猎射去了。下次孩儿每[5]，安排下茶饭，则怕千户来也。（冲末扮老千户，同老旦上，云）老夫银住马的便是。从离渤海寨，行了数日，来到这夹山口子。这里便是山寿马的住宅。左右，接了马者。六儿，报复去，道叔叔婶子来了也。（六儿报科）（旦云）道有请。（见科，云）叔叔婶子前厅上坐，茶茶穿了大衣服来相见。（旦换衣拜科，云）叔叔婶子，远路风尘。（老千户云）茶茶，小千户那里去了？（旦云）千户打围射猎去了。（老千户云）便着六儿请小千户来，说道有叔叔婶子，特来看他哩。（旦云）六儿，快去请千户家来。叔叔婶子且请后堂饮酒去，等千户家来也。（同下）（正末扮千户，引属官踏马上，诗云）腰横辘轳剑，身被鹔鹴裘；华夷图上看，惟俺最风流。自家完颜女直人氏，姓王，小字山寿马，现做着金牌上千户，镇守着夹山口子。今日天晴日暖，无甚事，引着几个家将，打围射猎去咱。（唱）

    【仙吕点绛唇】一来是祖父的家门，二来是自家的福分；悬牌印，扫荡征尘，将勇力施呈[6]尽。

    【混江龙】几回家开旗临阵，战番兵累次建功勋。怕不的资财足备，孳畜成群。长养着百十槽冲锋的惯战马，掌管着一千户屯田的镇番军。我如今欲待去消愁闷，则除是飞鹰走犬，逐逝追奔。

    （六儿上，云）来到这围场中，兀的不是！爷，家里有亲眷来看你哩。（正末云）六儿，你做甚来？（六儿云）有亲眷来了也。（正末唱）

    【油葫芦】疑怪这灵鹊儿[7]坐在枝上稳，畅好是有定准。（云）六儿，来的是什么亲眷？（六儿云）则说是亲眷，不知是谁。（正末唱）则见他左来右去，再说不出甚亲人。为甚么叨叨絮絮占着是迷丢没邓[8]的混，为甚么獐獐狂狂[9]便待要急张拒遂[10]的褪。眼脑又剔抽秃揣[11]的慌，口角又劈丢扑搭[12]的喷。只见他喳喳忽忽[13]身子儿无些分寸，觑不的[14]那奸奸诈诈没精神。

    （六儿云）待我想来。（正末唱）

    【天下乐】只见他越寻思越着昏[15]，敢三魂、失了二魂。（带云）我试猜波。（唱）莫不是铁哥镇抚[16]家远探亲？（六儿云）不是。（正末唱）莫不是达鲁[17]家老太君[18]？（六儿云）也不是。（正末唱）莫不是普察家小舍人[19]？（六儿云）也不是。（正末唱）莫不是叔叔婶子两口儿来访问？

    （六儿云）是了！是叔叔婶子哩！（正末云）是叔叔婶子。且收了断场[20]，快家去来。（下）（老千户同老旦上，云）怎么这时候千户还不见来？（旦云）小的，门首觑者，千户敢待来也。（正末上，云）接了马者。茶茶，叔叔婶子在那里？（做拜见科）（老千户云）孩儿，相别了数载，俺两口儿好生的思想你哩。今日一径的来望你也。（正末云）叔叔婶子请坐。（唱）

    【醉中天】叔叔，你鞍马上多劳困；婶子，你程途上受艰辛。一自别来五六春，数载家无音信。则这个山寿马别无甚痛亲[21]，我一言难尽，来探你这歹孩儿，索是远路风尘。

    （老千户云）孩儿，想从小间俺两口儿怎生抬举你来；你如今峥嵘发达呵，你可休忘了俺两口的恩念！（正末云）叔叔婶子，你孩儿有什么不知处？（唱）

    【金盏儿】我自小里化了双亲，忒孤贫[22]，谢叔叔婶子把我来似亲儿般训，演习的武和文。我如今镇边关，为元帅，把隘口，统三军。我当初成人不自在，我若是自在不成人。

    （云）小的，一壁厢刲羊宰猪，安排筵席者。（外扮使命上，云）小官完颜女直人氏，是天朝一个使臣。为因山寿马千户，把守夹山口子，征伐贼兵，累著功绩；圣人的命，差小官赍敕赐他。可早来到他家门首也。左右，接了马者，报复去，道有使命在于门首。（六儿报科）（正末云）妆香来。（跪科）（使云）山寿马听圣人的命：为你守把夹山口子，累建奇功，加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行枢密院[23]事；敕赐双虎符金牌带者，许你便宜行事，先斩后闻。将你那素金牌子，但是手下有得用的人，就与他带着，替你做金牌上千户，守把夹山口子。谢了恩者。（正末谢恩科，云）相公，鞍马上劳神也！（使云）恭喜相公，得此美除[24]！（正末云）相公，吃了筵席呵去。（使云）小官公家事忙，便索回去也。（正末送科，云）相公稳登前路。（使云）请了！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下）（正末云）小的，筵席完备未曾？（六儿云）已备下多时了也。（老千户云）夫人，恰才天朝使命，加小千户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我听的说道，将他那素金牌子，就着他手下得用的带了，替做千户。我想起来，我偌大年纪，也无些儿名分，甲首[25]也不曾做一个。央及小姐和元帅说一声，将那素金牌子，与我带着，就守把夹山口子去呵，不强似与了别人。（老旦云）老相公，你平生好一杯酒，则怕你失误了事。（老千户云）夫人，我若带牌子，做了千户呵，我一滴酒也不吃了。（老旦云）你道定者！（老千户云）我再也不吃了。（老旦云）既是这般呵，我对茶茶说去。（老旦见旦云）媳妇儿，我有一句话，可是敢说么？（旦云）婶子说甚话来？（老旦云）恰才那使臣言语，将双虎符金牌与小千户带了；那素金牌子，着他手下有得用的人与他带。比及与别人带了，与叔叔带了，可不好那？（旦云）婶子说的是，我就和元帅说。（旦见正末云）元帅，恰才叔叔婶子说来，你有双虎符金牌带了，那素金牌子，着你把与手下人带。比及与别人带时，不如与了叔叔，可也好也。（正末云）谁这般说来？（旦云）婶子说来。（正末云）叔叔平日好一杯酒，则怕他失误了事。（旦云）叔叔说道，他若带了牌子，做了千户呵，他一滴酒也不吃了。（正末云）既然如此，将那素金牌子来。叔叔，恰才使臣说来，如今圣人的命，着你孩儿做了兵马大元帅，敕赐与双虎符金牌，先斩后奏；这素金牌子，着你孩儿手下有得用的人，就与他带了，做金牌上千户。我想叔叔幼年多曾与国家出力来，叔叔，你带了这牌，做了上千户，可不强似与别人。（老千户云）想你手下多有得用的人，我又无甚功劳，我怎生做的这千户？（正末云）叔叔，休那般说。（唱）

    【一半儿】则俺那祖公是开国旧功臣，叔父，你从小里一个敢战军[26]；这金牌子与叔父带呵，也是本分。见婶子那壁意欣欣。（云）叔父，你受了这牌子者。（老千户云）我可怎么做的？（正末唱）我见他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老千户云）元帅，难得你这一片好心，我受了这牌子者。（正末云）叔叔，你受了牌子，便与往日不同；索与国家出力，再休贪着那一杯儿酒也。（老千户云）你放心，我带了这牌子呵，我一点酒也不吃了。（正末云）如此恰好。（唱）

    【金盏儿】我为甚么语谆谆，单怕你醉醺醺。只看那斗来粗肘后黄金印，怎辜负的主人恩。但愿你扶持今社稷，驱灭旧妖氛。常言道，家贫显孝子，国难识忠臣。

    （老千户云）我则今日到渤海[27]寨搬了家小，便往夹山口镇守去也。（正末云）叔叔，则今日你孩儿往大兴府去。叔叔去取行李，路上小心在意者。（唱）

    【赚煞】则今日过关津，度州郡，没揣的[28]逢他敌人，阵面上相持，赌的是狠。托赖着俺祖公是番宿家门[29]。哎！你莫因循，便只待人急偎亲。畅好道，厮杀无过是咱父子军。誓将那鲸鲵来尽吞，只将这边关守紧，你可便舍一腔热血报明君。（同旦、六儿下）

    （老千户云）俺侄儿去了也。则今日往渤海寨搬取家小，走一遭去。（同老旦下）

    * * *

    [1] 茶茶————金元人多呼妇女为茶茶，因以为名。元好问赠《德华小女》诗：“牙牙娇语总堪夸，学念新诗似小茶。”注：“唐人以茶为小女美称。”朱有燉《元宫词》：“进得女真千户妹，十三娇小唤茶茶。”焦循《剧说》一：“金元人多呼女为茶茶。”

    [2] 六儿————家僮的通称，犹如婢女之通称为梅香。

    [3] 儿家————古时妇女多自称为“儿”或“儿家”；称丈夫为“儿夫”或“儿家夫婿”。

    [4] 千户————武官名。元代在行枢密院下设万户府，府之下设千户所；千户分上中下三等。上千户管军七百以上（见《元史·百官志》）。

    [5] 下次孩儿————下次，即下边、下面。下次孩儿，或作下次小的，均指手下听使令的奴仆。

    [6] 施呈————犹施展；发挥才能、力量之意。

    [7] 灵鹊儿————旧时相传：喜鹊在树上叫，就是有客人来或有吉庆事的预兆。

    [8] 迷丢没邓————迷迷糊糊，精神迷惘之状。

    [9] 獐獐狂狂————即獐狂的重叠语。张狂，张皇，张慌失措之意。

    [10] 急张拒遂————形容局促不安、往后退的情状。

    [11] 剔抽秃揣————形容着慌时眼珠转动打量之状。

    [12] 劈丢扑搭————形容口里讲不清话而发出的声音。

    [13] 喳喳忽忽————虚张声势，装假样。

    [14] 觑不的————或作觑不得；看不得、看不惯、看不上；不满于对方的行动之词。

    [15] 着昏————发昏，神志不清醒。

    [16] 镇抚————元代，在边远地区，设有安抚司、宣抚司等使，分别掌管该区的军民之务，是该地区的军政长官。

    [17] 达鲁————即达鲁花赤的省称。元代，各高级军政机构都设有达鲁花赤一人或二人，以监督该机构的事务，职权极大。

    [18] 老太君————对高级长官的母亲的敬称。

    [19] 小舍人————对官员家的孩子的敬称，犹如称小少爷。

    [20] 断场————围场，打猎的场所。

    [21] 痛亲————指血肉之亲；即血缘关系最近的亲属。

    [22] 孤贫————孤穷、孤弱、穷困。

    [23] 行枢密院————枢密院，是元代中央掌管全国兵甲机密的机关。遇有征伐之事，则置行枢密院或行院。为一方一事而设，则称某处行枢密院。在西川、江南、甘肃、河南、岭北等地，均曾设行枢密院。

    [24] 美除————古代称除旧职授新职为“除”或“除授”。美除，得到好官职。

    [25] 甲首————即甲主。元代为了严密统治人民，每二十家编为一甲，以“北人”为甲主，一切都要听甲主的命令。

    [26] 敢战军————或作敢战儿，指临阵勇敢不怕死的兵士，犹今言敢死队。

    [27] 渤海————元县名，属山东济南路。

    [28] 没揣的————没料到的，突然的。

    [29] 番宿家门————元初，皇帝用“怯薛”（蒙古语，轮番值班护卫之意）为心腹爪牙，轮番值班警卫；他们的子弟，可以世代作官。番宿家门，宿卫的家族之意（详见《元史·兵志》）。

    第二折

    （老千户同老旦上，云）老夫自到的渤海寨，搬取了家小，来到俺这庄头，见了众多亲眷，听的我做了千户，这个请我吃两瓶，那个请我吃三瓶，每日则是醉。虽然吃酒，则怕误了到任日期。有二哥哥金住马，在这庄儿上住坐。我辞了哥哥，便往夹山口子去也。（老旦云）老相公，咱在这里等者。你去辞了伯伯，早些儿来。（下）（老千户云）远远的望着，敢是哥哥来也。（正末扮金住马上，云）自家金住马的便是。我有个兄弟，是银住马。他如今做了金牌上千户，去镇守夹山口子，听的道往我这村儿前过，我无什么，买了这一瓶酒，与兄弟饯行，走一遭去。（唱）

    【双调五供养】愁冗冗，恨绵绵，争奈我赤手空拳。只得问别人借了几文钱，可买的这一瓶儿村酪酒，待与我那第二个弟兄祖饯。想着他期限迫，难留恋；可若是今番去也，知他是甚日个团圆。

    （云）兀的不是我兄弟！（老千户云）兀的不是我哥哥！（见科，云）哥哥，你兄弟做了金牌上千户，如今镇守夹山口去，一径的辞哥哥来。（正末云）兄弟，我知道你做了金牌上千户，镇守夹山口子去。我无甚么，买这一瓶儿酒，与兄弟饯行。（老千户云）看你这般艰难，你那里得这钱来买酒？教哥哥费心！（正末做递酒科，唱）

    【落梅风】我抹的这瓶口儿净，我斟的这盏面儿圆。（老千户做接盏科）（正末云）兄弟，且休便吃。（唱）待我望着那碧天边太阳浇奠。则俺这穷人家，又不会别咒愿，则愿的俺兄弟每，可便早能勾相见。

    （做浇奠，再递酒科，云）兄弟满饮一杯。（老千户云）哥哥先饮。（正末云）好波，我先吃了。兄弟饮。（老千户云）待你兄弟吃。（正末云）兄弟，再饮一杯。（老千户云）只我今日见了哥哥吃几杯酒，到的夹山口子，我一点酒也不吃了。（正末云）兄弟，你哥哥无甚么与你。（老千户云）我今日辞哥哥去，敢问哥哥要什么？（正末唱）

    【阿那忽】再得我往日家缘，可敢赍发与你些个盘缠。有他这鳔接来的两根儿家竹箭，（老千户云）你兄弟收了者。（正末云）还有哩，（唱）更有条蜡打来的这弓弦。

    （老千户云）这两件，你兄弟正用的着哩。（正末云）兄弟，你酒要少吃，事要多知。（老千户云）请哥哥放心，我若到夹山口子去，整搠军马，堤备贼兵，我一点酒也不吃了。（正末唱）

    【慢金盏】我着这苦口儿说些良言，劝你那酒莫贪，劝你那财休恋；你可便久镇着南边夹山的那峪前，统领着军健，相持的那地面。但要你用心儿把守得安然，你可便只愁升不愁贬。

    （老千户云）哥哥，俺那山寿马侄儿，做着兵马大元帅，我便有些疏失，谁敢说我？（正末云）兄弟，你休那般说。（唱）

    【石竹子】则俺那山寿马侄儿是软善，犯着的休想他便肯见怜。假若是罪当刑，死而无怨。赤紧的元帅令，更狠似帝王宣。

    （老千户云）想哥哥那往日也曾受用快活来。（正末唱）

    【大拜门】我可也不想今朝，常记的往年：到处里追陪下些亲眷，我也曾吹弹那管弦，快活了万千。可便是大拜门[1]撒敦[2]家的筵宴。

    （老千户云）我想哥哥幼年间，穿着那等样的衣服，今日便怎生这等穷暴了？（正末唱）

    【山石榴】往常我便打扮的别，梳妆的善。乾皂靴鹿皮绵团也似软，那一领家夹袄子是蓝腰线。

    【醉娘子】则我那珍珠，豌豆也似圆，我尚兀自拣择穿。头巾上砌的粉花儿现，我系的那一条玉兔鹘[3]是金厢面[4]。

    （老千户云）哥哥，你那幼年间中注[5]模样，如今便怎生老的这等了？（正末唱）

    【相公爱】则我那银盆也似庞儿腻粉钿，墨锭也似髭须着绒绳儿缠；对着这官员，亲将那筹箸传，等的个安筵盏，初巡遍。

    【不拜门】则听的这者剌古[6]笛儿悠悠聒耳喧，那驼皮鼓冬冬的似春雷健。我向这筵前筵前，我也曾舞蹁跹。舞罢呵，谁不把咱来夸羡。

    【也不啰】对着这众官员，诸亲眷，送路排筵宴，道是去也去也难留恋，甚日重相见？

    （老千户悲科，云）哥哥，不知此一别，俺兄弟每再几时相见也？（正末唱）

    【喜人心】今朝别后，再要相逢，则除是梦中来见；奈梦也未必肯做方便。只落的我兄弟行傒落[7]，婶子行熬煎，侄儿行埋怨。世事多更变，好弱难分辨。

    （老千户云）哥哥，兀的不痛杀你兄弟也！（正末唱）

    【醉也摩娑】则被你抛闪杀[8]业人也波天！则被你抛闪杀业人也波天！我无卖也那无典，无吃也那无穿，一年不如一年。

    （老千户云）我曾记的哥哥跟前有个孩儿，唤做狗皮，他如今在那里？（正末云）我也久忘了，你又提将起来做甚的？（唱）

    【月儿弯】则俺那生忿忤逆的丑生[9]，有人向中都[10]曾见。伴着火泼男也那泼女，茶房也那酒肆，在那瓦市[11]里穿。几年间，再没个信儿传。有句话舌尖上挑着，我去那喉咙里咽。

    （老千户云）俺哥哥有一句话待要说，可又不说。（正末背云）我有心待问兄弟讨一件儿衣服呵，则是难以开口，我且慢慢的说将去。兄弟，你哥哥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煞是艰难也。（唱）

    【风流体】我到那春来时，春来时和气喧；若到那夏时节，夏时节熏风遍；我可便最怕的，最怕的是秋暮天；更休题腊月里，腊月里飞雪片。

    【忽都白】兄弟，哎！我也曾有那往日的家缘，旧日的庄田，如今折罚[12]的我无片瓦根椽，大针麻线，着甚做细米也那白面，厚绢也那薄绵。兄弟，哎！你则看俺一双父母的颜面，怕到那冷时节，有甚么替换下的旧袄子儿，你便与我一领儿穿也波穿。（老千户云）哥哥若不说呵，你兄弟怎生知道？我就着人打开驼垛[13]，将一领绵团袄子来，与哥哥御寒。（正末唱）不是我絮絮叨叨，咶咶煎煎，两泪涟涟；霍不了我心头怨，趁不了我平生愿。

    （老千户云）俺哥哥你往常时香球吊挂[14]，幔幕纱幮，那等受用，今日都在那里？（正末唱）

    【唐兀歹】往常我幔幕纱幮，在绣围里眠；到如今枕着一块半头砖，土炕上、土炕上弯着片破席荐。畅好是恓惶也波天。

    （云）兄弟，你到那里，好生整搠军马者，少饮些酒。（老千户云）哥哥你放心，如今太平天下，四海晏然，便吃几杯酒儿，有甚么事？（正末云）兄弟，你休那般说。（唱）

    【离亭宴煞】虽然是罢干戈，绝士马，无征战；你索与他演枪刀，轮剑戟，习弓箭。则要你坚心儿向前，你去那寨栅内，莫忧愁；营帐内，休惧怯；阵面上，休劳倦。（老千户做拜辞科，云）则今日拜辞了哥哥，便索往夹山口子去也。（正末云）兄弟，你稳登前路。（老千户云）左右那里？将马来。（做上马科，云）哥哥慢慢回去。（正末唱）则你那匹马屹蹬蹬[15]的践路途，我独自个气丕丕归庄院。（老千户云）俺哥哥，你还健着哩。（正末唱）我可便强健杀者波，活的到明年后年。（老千户云）待我到那里，便来取哥哥。（正末唱）你待要重相见面皮难。（带云）兄弟！（唱）咱两个再团圆，可兀的路儿远！（下）

    （老千户云）俺哥哥回去了也。则今日领着家小，便往夹山口子镇守去来。（诗云）我如今把守去夹山寨口，打点着老精神时常抖擞；料番兵无一个擅敢窥边，只管里一家儿絮叨叨劝咱不要吃酒。（下）

    * * *

    [1] 拜门————金人风俗，男女自由结合，生了孩子，两人才带着茶食酒物到女家行婚，叫做“拜门”。宋·洪皓《松漠纪闻》：“其地妇女……其携去者，父母皆不问。留数岁，有子，始具茶食酒数车归宁，谓之拜门，因执子婿之礼。”宋·宇文懋昭《大金国志》三十九“婚姻”：“金人旧俗多指腹为婚姻。既长，虽贵贱殊隔，亦不可渝。婿纳币，皆先期拜门。戚亲偕行，以酒馔往。”又云：“贫者以女年及筓，行歌于途。其歌也，乃自叙家世、妇工、容色，以伸求侣之意。听者有逑娶欲纳之，则携而归，后方具礼偕来女家，以告父母。”

    [2] 撒敦————蒙古语：亲戚。

    [3] 玉兔鹘————兔鹘，金代的一种束带；用玉作装饰的为最上，其次用金，其次用犀象骨角（见《金史·舆服志下》）。

    [4] 金厢面————厢，这里是“镶”的借用字。金厢面，用金子镶制的带面。

    [5] 中注————或作中珠。宋代，吏部除授官吏，在册子上登记，注明其年龄、相貌；后来称这种册子为“中注”，并引申径作相貌的代称。

    [6] 者剌古————或作剌古、鹧鸪，曲名。《大金国志》附录《女真传》：“其乐则惟鼓笛，其歌则有鹧鸪之曲，但高下长短，鹧鸪二声而已。”

    [7] 傒落————同奚落。讥笑。

    [8] 抛闪杀————舍弃，抛弃。杀，表示极、甚之意。

    [9] 丑生————詈词，一般写作畜生。这里是骂孩子的话。

    [10] 中都————金贞元元年从上京（今吉林省阿城县境）迁都于燕京（今北京），改称燕京为中都。

    [11] 瓦市————宋元时代游戏场和妓院、茶楼、酒馆、赌博场等集中的场所（见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二、周密《武林旧事》六，均有详细记载）。

    [12] 折罚————折乏。

    [13] 驼垛————骆驼背上所载的垛子，里面可以装载货物和行李。引申为包裹的意思。

    [14] 香球吊挂————一种悬挂的珍贵陈设品：用金银珠宝制成，上面有龙凤缨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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