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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中国人生活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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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故事

    序言

    中国与我们称之为西方的现代世界之间的区别是,西方儿童相信仙人,中国成人相信之。拥有信仰的能力,这是现代世界总体而言所缺失的东西,这对我们是利还是弊,谁也说不清。莎士比亚相信许多我们后来这些明智的预言家所不相信的东西。但是我们在阐述可证实的真理时,却作出了极大的错误判断,把它与诗意真理或想象真理混为一谈。我们对真理的总体态度已被我们的科学训练所破坏,不会再对推动不了机车或运行不了蒸汽机的真理产生兴趣了。我们失去的是想象,即真理和虚构之间那条令人愉悦的界线,二者在此融合,谁是谁已经不再重要。这就是我们再也产生不了与宗教关联的伟大神话的原因。现代人自我意识很强的大脑失去了其淳朴的天真。但是这一差异已不再是东西方之间的差异,而是所有国家科学时代与所有从前时代的差异。如若没有像伏尔泰和王充这样几个沉着稳健的理性主义灵魂,那么,十九世纪前,人类的确从仙人那儿得到不少愉悦。

    结果,中国文学充满了鬼魂、妖怪、狐狸精、魔仆和双面人的故事。在翟理思的《中国艺廊的奇异故事》(博奈和利夫莱特)中可以看到此类故事。中国最优秀短篇故事集是《今古传奇》,其中有11篇已被E.巴茨·豪厄尔出色地翻译过来了。还有篇幅更长一些的故事,表明了说书艺术的更高发展。不用说,还有大量中国故事几乎没有触及。

    我挑选了几篇较短的故事放在此书中。这些故事要么非常典型,要么有些特别意义。前两篇审判故事特别有趣,跟圣经故事有着相似之处。“中国的灰姑娘”对学习民间故事的学生应该非常有意思。“倩娘的故事”是典型的鬼怪故事,其中人的灵魂可以离开身体。接下来的两篇故事是四世纪早期的故事,带有特别的滑稽幽默,这是那一时期的典型做法。“两孝子千里寻父”和“汉宫秘史”是真实故事,是历史,并非文人的虚构杜撰。我之所以选取这些故事,是因为从西方人的视角来看,它们非常“离奇古怪”,但特别确凿。跟《浮生六记》一样,这些故事可被视为从中可以一窥中国人生活的文献。这些故事中,除了《吾国与吾民》中收有“倩娘的故事”之外,其余的以前都没译成英文。我没有收录中国笑话和幽默故事,它们本身就是一片沙漠。

    中国故事

    林语堂英译

    二母争子

    这个故事与接下来的故事均摘自《风俗通》,两故事出于同一写作动机。《风俗通》即《风俗通义》,作者应劭,东汉后期人,生活在公元178年——公元197年间439。这个故事与《圣经·列王传》中的所罗门审判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在“佛的诞生故事”评注中也可看到类似主题,也许是于公元五世纪在印度写就。440目前版本的《风俗通》中看不到这两个故事,但唐朝马总撰写的《意林》里却收录了这两个故事。《意林》是古代哲学家集,非常受推崇,因为它收录的许多选篇(《老子》《庄子》《孟子》等)与现代文本不同,而且保留了现已佚失的古代文本的一些文章。应劭的这部著作非常著名,据约公元600年的隋史官方书目中记载,这部书有三十一卷,但目前的文本只剩下十卷。中国的佛经翻译始于公元一世纪。与所罗门故事的相似很可能是一个巧合。

    颍川441有富室,兄弟同居,两妇皆怀妊,数月,长妇胎伤,因闭匿之。产期至,同到乳舍。弟妇生男,夜因盗取之,争讼三年,州郡不能决。丞相黄霸442出坐殿前,令卒抱儿,去两妇各十余步,叱妇曰:“自往取之。”长妇抱持甚急,儿大啼叫。弟妇恐伤害之,因乃放与,而心甚自凄怆,长妇甚喜。霸曰:“此弟子也。”责问大妇,乃伏。

    [《风俗通》,二世纪]

    缣之讼

    临淮有一人,持一匹缣到市卖之,道遇雨而披戴,后人求共庇荫,因与一头之地;雨霁,当别,因共争斗,各云:“我缣。”诣府自言,太守丞相薛宣劾实,两人莫肯首服,宣曰:“缣直数百钱耳,何足纷纷,自致县。”呼骑吏中断缣,各与半;使追听之。后人曰:“受恩。”前撮之。缣主称怨不已。宣曰:“然,固知当尔也。”因结责之,具服,俾悉还本主。

    [《风俗通》,二世纪]

    中国的灰姑娘

    这是世上最早为人所知的灰姑娘的故事。灰姑娘是世界最为流传的民间故事之一,学者们收集了数百个版本,并进行了研究和对比。443但是,R.D.杰姆逊教授————远东地区这一话题的权威,关于这一话题,他友善地与我进行了通信————认为,“它(指这儿的版本)把德佩勒斯的西方最早版本444提前了约七百年。”原文出自《酉阳杂俎》,该书是一本志怪小说,作者段成式卒于公元863年。故事是他家中的老仆人讲给他听的,老仆人老家在广西的邕州(现在的南宁),是那个地区的穴居人。作者身为宰相之子,又是学者。书中有好几处,他把中国民间故事追溯到佛经经典中,因为九世纪时,佛教超自然故事在中国已经非常著名和流行。但是,据说这个故事最早来自口头传说。有非常有名的暹罗版灰姑娘故事,南宁与东南亚距离非常近。询问杰姆逊教授这本书是否来自印度时,他说:“就我手头的证据而言,最古老的印刷版本是中文版。我们对于人类想象的过程知之太少了,在亚洲民间故事地图上尚有太多地方完全是尚未开垦的处女地。因此,在我看来,还需要太多的思考。”这个中文版本最令人注目之处是,其中既有斯拉夫传统的内容,也有德国传统的内容,前者中动物朋友是一个重要特点,而后者在舞会上丢掉水晶鞋是一个重要特点。凶狠的继母和异父母妹妹在两个传统中都是一样的。

    南人祖传,秦445汉前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慧,善淘金,父爱之。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

    时尝得一鳞,二寸余,赤鳍金目,遂潜养于盆水。日日长,易数器,大不能受,乃投于后池中。女所得余食,辄沉以食之。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他人至,不复出。

    其母知之,每伺之,鱼未尝见也。因诈女曰:“尔无劳乎?吾为尔新其褥。”乃易其弊衣。后令汲于他泉,计里数里也。母徐衣其女衣,袖利刃,行向池呼鱼,鱼即出首,因斫杀之。鱼已长丈余,膳其肉,味倍常鱼,藏其骨于郁栖之下。

    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被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曰:“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骨藏于室,所须,第祈之,当随尔也。”女用其言,金玑衣食,随欲而具。

    及洞节,母往,令女守庭果。女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母所生女认之,谓母曰:“此甚似姊也。”母亦疑之。女觉,遽反,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

    母归,但见女抱庭树眠,亦不之虑。

    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千里。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其轻如毛,履石无声。

    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锢而拷掠之,竟不知所从来。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即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

    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洞人哀之,埋于石坑,名曰“懊女冢”。

    [《酉阳杂俎》,九世纪]

    倩娘的故事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其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察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抑郁,宙亦深恚恨,诧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后遣之。

    宙阴恨悲痛,诀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

    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无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大惊曰:“倩娘疾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

    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舟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赴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装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

    其家以事不常,秘之,唯亲戚间有潜知之者。

    后四十年间,夫妻偕老,二男并孝廉第,至丞尉。446

    [《离魂记》,唐代传奇]

    卖鬼者

    南阳宋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问之,鬼言:“我是鬼。”鬼问:“汝复谁?”定伯诳之,言:“我亦鬼。”鬼问:“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遂行数里。鬼言:“步行太迟,可共递相担,何如?”定伯曰:“大善。”鬼便先担定伯数里。鬼言:“卿太重,将非鬼也?”定伯言:“我新鬼,故身重耳。”定伯因复担鬼,鬼略无重。如是再三。定伯复言:“我是新鬼,不知有何所畏忌?”鬼答言:“唯不喜人唾。”于是共行。道遇水,定伯令鬼先渡,听之,了然无声音。定伯自渡,漕漼作声。鬼复言:“何以有声?”定伯曰:“新死,不习渡水故耳。勿怪吾也。”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担鬼著肩上,急执之。鬼大呼,声咋咋然,索下。不复听之,径至宛市中,下着地。化为一羊,便卖之。恐其变化,唾之,得钱千五百乃去。当时石崇有言:“定伯卖鬼,得钱千五。”

    [选自《搜神记》,四世纪]

    醉酒快哉

    狄希,中山人也。能造千日酒,饮之千日醉。时有州人姓刘,名玄石,好饮酒,往求之。希曰:“我酒发来未定,不敢饮君。”石曰:“纵未熟,且与一杯,得否?”希闻此语,不免饮之。复索曰:“美哉!可更与之。”希曰:“且归,别日当来。只此一杯,可眠千日也。”石别,似有怍色,至家,醉死。家人不之疑,哭而葬之。

    经三年,希曰:“玄石必应酒醒,宜往问之。”既往石家,语曰:“石在家否?”家人皆怪之,曰:“玄石亡来,服以阕矣。”希惊曰:“酒之美矣,而致醉眠千日。今合醒矣。”乃命其家人凿冢破棺看之。冢上汗气彻天,遂命发冢,方见开目张口,引声而言曰:“快哉,醉我也。”因问希曰:“尔作何物也,令我一杯大醉,今日方醒?日高几许?”墓上人皆笑之,被石酒气冲入鼻中,亦各醉卧三月。

    [选自《搜神记》,四世纪]

    无头好看

    汉武帝时,贾勇乃余昌都尉。一日出征与匪战,受伤而失头。策马返营,众人皆观之。乃曰:“吾战败而匪砍吾头。汝觉有头好看,亦无头好看?”众士泣曰:“有头好看。”他曰:“无头一样好看。”

    [九世纪]

    两孝子千里寻父

    “余姚两孝子千里寻父”是吴江闻广平创作的真实故事,附在浙江余姚闻氏家谱中。风格采用的是通常的祖先传记风格,中国文学中此类内容非常丰富,尽管很少会有像这个故事那样富有戏剧性的故事。把这个故事收录在此,是想表明家庭在中国社会中发挥的作用。它可能使一些有思想的基督教传教士犹豫是否要打破中国的祖宗崇拜,是否要打碎中国社会制度的基石以及中国人与过去的那种活生生的具体联系感。儒家学说认为,孝为德之基础。在这篇作品中可以看到,良好的道德习惯首先从童年时期在家庭里形成。

    两孝子千里寻父,讲述的是我们闻氏家族的曾叔公季山和路业寻找其父的故事。季山名运怀,字纪山。路业名运彪,字进孔。他们祖辈居住在浙东的余姚,有好多代了。其父为老祖先大桓,名英,为儒家学人,专注于书,性情恬淡。他常常整日坐而不语,每每路过青山美景,思绪便飘到了诗意超凡的地方。老祖先大桓撰写的东西都是阐发宋朝儒家理学,并不涉及佛教或道家的思想。他被村里人尊奉为纯粹的儒家学者。

    老祖先大桓妻兄姓吴,为广西孔城的都尉。赴任之际,把土地抵押给了老祖先大桓的家族亲戚。但受押之人却嫌其地贫瘠,而索要老祖先大桓之地。老祖先大桓非常慷慨,与之交换了地契,把自己的土地抵押给了那人,一年的抵押利息为1500担。1690年至1691年间,闹了旱灾,那个亲戚逼要本钱和利息,逼得非常厉害。老祖先大桓不知如何是好,那人便逼迫他前去广西。他要是不去呢,好像是不想尽力还账的样子。最后,没办法,他还是上路了。在途中,他一路还敲打着小舟吟唱。1692年11月5日,行船到了湖南永州的齐阳县,他人却突然不见了。当时,其妻兄之子跟他待在同一艘船上,把此事告诉了父亲。接连五天,都尉派人四处寻找,然而,老祖先大桓却踪影全无。于是,派人赶快前往他家送信,吴夫人447闻信咬破手指,流血不止,昏厥过去。苏醒过来后,她抬头长叹说,“唉!夫君唤我矣。他起初未走。要走时,还要了一盏灯,掀起床帘看看两个儿子。两小儿睡得正香甜,他又转过身来,瞅了瞅,嘴里叹着气,眼里含着泪,离开了房子。我看着他走到门口,对我说:‘别管我了。你把孩子拉扯大吧。’现在想起这些话,都是些不祥的征兆。”

    闻夫人派一位老仆人去了广西。1693年,都尉去世,其子扶柩归乡,顺便把老仆人也带回来了。途中路过老祖先大桓失踪之地,到处张贴布告,详细描述他的长相、家乡、姓名和失踪日期。连找了好几天,无果而还。老仆人回来,把消息告之闻夫人,她又哭得昏厥过去。醒过来,她说:“没指望了。”于是,她把丈夫的衣冠放在祭坛上,亲戚也都穿上孝服,从早到晚在祭坛前痛哭,抛洒祭酒。在关公庙里作了预卜,下面是神谕:

    一叶小舟风雨中停泊在河岸。

    兄弟梦中瞅着对方。

    已被生死分离,

    却传来了生还的消息。

    做了三次预卜,每次神谕都是一样,这让一家人吃惊不小。父亲失踪时,季山八岁,路业才三岁。因为这个神谕确证了三次,他们的母亲常常在院子里抱着路业,哭着说,“儿子,你长大了去找父亲吗?”路业点点头,母亲就心满意足了。

    三年后,母亲带着这一遗憾去世了。去世前,她把两个女儿叫到跟前,指着两个儿子对她们说,“那年,我听到那个消息后,还能活下去,是因为我希望等兄弟俩长大后,我带着他们去永州和衡州,四处去打探你们父亲的消息。即使我找不到他的活人,我也要跟他葬在一起。如今没有这个指望了。”四个孩子趴在她的床边大哭,聆听了她的遗嘱。此后,两兄弟常常抱在一起哭泣,好像活不下去的样子。他们还向人打听谁跟父亲一起去了广西,却无人透出一丝半星的线索。他们的堂姐还记得老祖先大桓在船停泊时写的诗句,最后两行是这样的:

    此处可以看到冷霜中的古寺钟,

    佛寺灯里闪出忽明忽暗的灯光。

    全家人因而揣测,既然他晚上还在船上作诗,那就不可能是在岸上失踪的。他们又向人打听谁又去了孔城,但是这些人连发生不幸的地名都记不得了。两个儿子非常悲哀,说:“难道我们兄弟俩还不如曹娥448吗?”

    1697年,季山已经13岁了,他带着那位老仆去了广西。在柳州,主仆二人都染上了疾病,不久老仆人撒手归西。季山自己扛着行李,过了湘江,到了湖南,差点在这场颠沛流离之中丧命。他心里感到孤单,在途中常常流泪不已。碰巧家乡的一位商贾遇见了他,把他带回了老家。他堂姐在家里迎着他,眼里含着泪说:“我晓得你去广西是为了你母亲的愿望。但你想想,这是你母亲对你兄弟俩的期望吗?你忘了你母亲讲的你父亲离去时说的话了吗?你忘了你母亲活着的时候说的话了吗?你父母希望你俩长大成人。现在你们长大了吗?你这小小年纪却行了千里路程,也不想想你父母的真正愿望。你是要一事无成,将来不在祖庙里祭祀他们吗?不在他们的坟前哭他们吗?”两兄弟抱头痛哭,把堂姐的话记在了心头,不再想着去外寻父了。

    此时,老祖先大桓的家业已耗尽,兄弟俩不能靠此为生了。季山就到一家药堂做学徒,路业被一个叔父收养。然而,这个叔父后来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就嫌路业多余,于是季山就把弟弟带回了家。季山问弟弟想做什么,路业说他想读书。“很好,”哥哥说,“我和姐夫负担你读书的花销。”路业从师一位先生,刻苦攻读,熏陶性情。村里的人便说,“大桓生了个好儿子。孤儿要起来了,大桓的后裔要兴旺。”路业十九岁时,在村里读书,准备乡试。发了洪水,季山自己做了个木筏,把他送回家。乡试结果出来,路业中了头名,因而成为解元。

    三年后,路业带着一位仆人,前去湖南寻找失踪的父亲,但踪迹全无。接着,他跋山涉水前往广西。在途中,那位仆人却突然变了脸,拿着刀子向路业扑来。路业一闪身,仆人坠落悬崖而亡。于是,路业扛着行李,一路乞讨。经过许多磨难之后,仍然一无所获,之后他回到家里。此时,哥哥凭着省吃俭用和辛勤劳作,已经攒足了银子,买了一百亩(十六英亩)地,继续供养弟弟求学。

    1723年,路业在科举考试中一举成为进士449,回到家乡。此时,季山已经娶妻生子。兄弟相见,悲喜交加,两人便商量如何才能寻觅到父亲的踪迹。兄弟二人用银针扎破胳膊,蘸着血写下了几百字的祷词,又去关公庙祈祷神谕。神谕再次提到“生还”二字,两兄弟说:“难道神会向我们说谎吗?”他们发誓一定要找到父亲,找不到就不回来。因此,两人决定把家业留给两个姐姐照管。但是,当时海水涨潮,田地被淹,考虑到这个时候不能再让姐姐承担如此重负,两兄弟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第二年的冬天,两兄弟悄悄准备好了行李,背着家人,关上房门,习练长途背负行囊。1725年2月,路业也得一子,孩子生下的第三天,两兄弟谁也没说,就离开了家。两年的时间,他们在湖南和广西四处走动,甚至到了庐山和南昌的荒凉巷子,在狼嚎虎啸的密林里漫游流浪。两兄弟不顾任何危险,走遍了千山万水。每每碰到佛寺,他们都会停下来拜祭一番。南昌人对两孝子的行为非常感动,对他们也非常同情。

    他们的姐姐想到弟弟这么长时间不回,便派仆人前去永州找寻。路业的朋友邵鸿杰当时也在永州逗留,见到了这个仆人,便向他询问详情。但仆人说他一无所知,只听飞云渡的一个和尚说闻先生的两个孝子一个去了洞庭湖,一个去了衡山。1726年11月,依照先前的约定,两兄弟在广西川州的香山寺会面。鸿杰立刻动身去找他们,看到两兄弟肤色黝黑,瘦骨嶙峋。他们脚穿草鞋,背负着干粮,好像打算还要动身去别的地方。鸿杰试图说服两人打消这个念头:“你们弟兄俩搞错了。我读过先父的文章,他纯粹是儒家思想,没有丝毫的佛教或道家的内容。仅仅因为他留下的那几行佛寺灯光的诗文,你们就去佛寺或道庙找他,我想你们误解了父亲。此外,他只不过是碰巧写下了那几行诗。你们得把事情追溯到源头,而不能再像这样到处寻找。你们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却毫无用处。为何不造个小舟,把它作为你们的家呢?寻访永州和衡州各地,小岛啦、岩石海岸啦、小溪流啦、村庄、河谷、小镇或大路啦,见到什么就停下。先熟悉一下这些地方的地貌和道路河流,再到农人、渔夫和伐木人中间打听一下。然后,在黎明时分静谧的时刻,或月亮落下、渡鸦啼鸣时,吟唱他失踪之前写的那几行诗。我知道天上地下的神灵会听到你们的祈祷,为你们指路。”

    两兄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而就找了木匠准备木材造船。1727年1月,船造好了,船桅上挂了一条旗幅,上面写着“余姚闻氏兄弟寻父之舟”几个字。就这样,他们在永州和衡州之间往返,半年有余。

    8月底,船停泊在了江赣的白沙岛。两兄弟面江而泣。一位老人拄着手杖,来到江赣。他名叫程海还。老人走近两兄弟,对他们说:“你们要是寻找一位尚在人世的父亲,我就不敢说了。要不是的话,他就葬在这个岛上。”两兄弟惊愕不已,追问详情。海还说:“我的家乡在鸟窝塘,离江赣大约七英里的路。我兄弟叫海生,嫂子于1692年11月7日产下一子。海生前去通知嫂子娘家人,结果过河时被水淹没。水里有些杂草,他才没沉下去,得以活命。回来后,他告诉我说他看到杂草堆里有具尸体。我跟他一起去看了,把尸体拖上了岸。那人身穿丝绸,身材很瘦,肤色很白。我们找了一个地方,把他埋掉了,想着这人一定是跟我兄弟一样的受难者。都尉一家返乡寻找你父时,我看到了布告,觉得细节都对得上,打算把此事报告给官方。就在这时,村里的一位老年人拦住我说:‘布告里并没说淹死一事。他们在找活人,你却来报一个死人。你怎能让一个死人从坟墓里起来说自己是谁呢?恐怕你兄弟很难回答他们的问题。’于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海生听说这件事后,去追寻信人,但那人已经走远了。三十多年来,谁也没再提这件事。我兄弟海生已经死了,我也老了。我听说你们两孝子在外寻父,路人听到这事都流了泪。我怎么能忍心不把我知道的事情讲出来呢。我把你父的尸体从水里捞出来时,是在他落水的两天之后。海生的儿子那时刚刚生下来,他叫举生,还活着。不然,我可记不准这个日子。”

    两兄弟跟着老人来到他家,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海生的妻子尚在人世,他们说埋葬时,他们拾起了尸体上的几样东西,如今只剩下了一把钥匙和钥匙袋。两兄弟立刻要了钥匙和钥匙袋,派了一个善行之人把这些东西送回老家堂姐那儿。堂姐看到这些东西,非常动情。她说:“这个钥匙袋是我亲手绣的,送给了叔公。他的箱子送回家时,上面有锁头,但钥匙不见了。我们还是想法把箱子打开了,结果在里面看到了他写的那首诗。”

    三个月后,那个善行之人回来,把箱子上的锁带来了,那把钥匙正配这把锁。两兄弟此时肯定父亲确实是淹死的,埋在了白沙岛。要不是海还提供的消息,他们永远不会澄清生活中这个永远的遗憾。神谕提到“生还”,刚好与海生和海还的名字相符。神的口谕真是应验了。

    兄弟俩就向官府请求把父亲的尸骨运回老家浙江埋葬。都尉体谅兄弟俩对父亲的感情,准许了他们的请求。但这个岛上的村民听说之后,都来到了官府,说这个小岛从前无人居住,但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村庄,这都是因为这个坟墓的保佑,他们因而请求两人不要把尸骨运走。都尉尊重众人的意见,就对两兄弟说:“你们父亲的魂灵在这块土地上安息了,我想你们最好不要挪动他的尸骨。还有,这个村庄因为你们父亲的坟墓而兴旺起来。每年的春秋,村民都会像祭祀神灵一样,祭祀你们的父亲。我想你们的父亲对这个地方肯定也感到非常中意。”

    于是,兄弟俩就在父亲坟墓旁搭了一个小棚,在里面住了三个月。然后,他们祈求神灵保佑,带了一个小骨灰匣子回家了。几年后,季山去世了,路业被任命为河南桐柏的都尉,他把兄长的家人接到官邸,像照顾自己家人一样照顾他们。不久,他又调到了芜宁,离齐阳县只有三十英里的路程。他就在靠近父亲坟墓的地方立了一个寺庙纪念父亲。他还买了土地,其收成作为祭祀的花销,派一些当地人和程海还的后代照看寺庙,一代代传了下来。

    齐阳的都尉觉霍楚尔溥450让人立了一块石碑,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路业最后任职永州都尉,留下了为官的好名声,在《湖南地方名官记载》中都有记录。关于两兄弟的生平有以下记载:邵鸿杰和吴希文451的“寻父故事”、丘尹宇的“白沙岛历史”、常参济的“找父故事”(只是故事的梗概而已)、石玉辉的记载、李促辉和常铿寄的自传性文章。他们的叙述在细节上有所不同,还有些省略。本人闻广平利用这些资料写下了这个故事,目的是为了表明两兄弟的孝行足以感天地,泣鬼神。因此,在他们经历了波涛汹涌、野兽横行之后,而得以幸存,从而找到了父亲葬身之地。因而,我斗胆编写了他们的故事,附在了闻氏家谱的后面。不仅把兄弟俩作为我们闻氏家族的榜样,也把这个故事讲给天下所有即将为人之子者聆听。

    [十八世纪]

    汉宫秘史

    “汉宫秘史”,即“汉宫飞燕”,作者为汉朝伶玄,字子于,潞水人,官至江东都尉。这个故事属于对当前或历史事件的秘密记载,在官方记载中找不到,中国文学中有很多此类内容。故事显然是宫中某个老妪所讲,可能是本故事中的繁漪。故事含有老妪闲言碎语的所有长短之处,属于无意识现实主义学派。这个故事带着受过一星半点教育的人的写作风格,内中有“拼写错误”和“语法不当”的段落,完全没有行文感。但是,这个故事可以让我们近距离地一窥中国宫廷的淫荡生活。最近两千年来,这种情形也许并无甚大变化。在现实主义中,无意识现实主义者击败了意识现实主义者,因而我不得不删掉了根据西方文学标准认为的彻头彻尾下流的段落。这非常遗憾,因为要不是对性那么限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精神错乱。另一方面,我不想让本书在波士顿给禁了。除了本故事偶尔描述宫廷生活和古代美之外,它的兴趣还在于两姐妹之间的妒忌。毫无疑问,故事中的真正女主人公并不是飞燕,而是她妹妹。

    赵飞燕452原姓冯,她的父亲冯万金,对音乐颇有造诣,为江东府乐师。万金不满于世代相传的乐曲,自己创作了一种音乐,没有固定旋律,但有许多渲染和悲伤的调子。他称之为辛酸悲哀的曲子,听起来特别能打动人心。江都王孙女姑苏郡主,曾嫁中尉赵曼,爱上了冯万金。就餐时,冯万金要是不在场,她就觉得索然无味。她暗地里与冯万金私通。赵曼爱妒忌人,但他染上了见不得人的病,不能与夫人同床。因而,姑苏郡主怀孕时,吓得要命。于是,她借口生病,回到自己的宫府。生下两女,长女名宜生,次女名合德,宜生即为赵飞燕。她把两女都送给冯万金抚养,但取其夫的赵姓。

    宜生非常聪慧,研究了“彭祖分脉”之书,掌握了调脉之术。长大后,身材窈窕,体态极其轻盈,举步翩然若飞,人称“飞燕”。合德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肌骨清滑,出浴时水不沾身。她声音轻柔细腻,能歌善舞。两姊妹都是绝代佳人。

    冯万金去世后,家道中落。二女无家可依,便一同流落长安,人称赵氏姊妹。两人与赵林住同一胡同,此人为阳阿公主府侍官。二女受到赵林的庇护,于是经常把自己的绣活送给赵林,很快她们便住进了赵家,做了赵林的女儿。赵林的大女儿本在府内服侍,但因病返家,后去世。这样,飞燕和妹妹就常去阳阿公主府中服侍,有机会学习歌舞。有时,姐妹俩学歌舞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她们薪俸极少,常常缺资,但在胭脂粉妆方面却毫不吝啬金钱,为此经常受到人们的嘲笑。

    飞燕与一位邻居私通,此人为皇宫弓箭手。飞燕当时家贫,与合德两人同睡一床。下雪时,她就站在自己家旁,在外面等着情人。她懂得调节气息,在雪地站着。仍然浑身温暖,一点不会冻得发抖,弓箭手觉得她是位仙子。由于阳阿公主的权势,她被送入宫中。她表妹繁漪在宫里管理幔帘,知晓飞燕与弓箭手有染,心中甚怕。

    飞燕受到恩宠之后,便不再理他。她闭上眼睛,哭得眼泪淌到脸颊,双腿颤抖。接连三晚,她也不理睬成帝,但后者一点也不生气。宫中有些宠妃询问此事,成帝说:“她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且实在羞怯,不像你们这些荡妇。她是一位贤淑女子。”……从那时起,飞燕待在后宫,被册封为赵妃。

    成帝在万阳宫里查看名单,繁漪在旁边,借机对成帝说飞燕还有个妹妹,名叫合德,也是个美人,性情比姐姐要温和得多。成帝就派人带了一车珠宝,前去迎接。合德婉言谢绝了:“除非妾姊叫妾,妾是不敢去的。你可以把妾头拿回皇宫。”听到这话,繁漪便拿上赵妃的令册去叫合德。皇上打算在云光宫接待她。合德粉妆淡抹,装扮一新,身穿“懒装”,绣花短裙,窄窄的袖子,桃花袜子。她说:“妾姊妒忌得厉害,她可以很容易屈辱妾。妾不惧死,但若妾姊不同意,妾宁死不愿受辱。”说完,她头也没抬,就退了出去。她讲话声音柔和干脆,在场人都大为敬佩。成帝于是派人送她回家。

    有位赵妇人,宣帝时负责燃香,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负责教导皇宫的女仆。她说王妃“是红颜祸水,要把我们湮灭”。453成帝听从繁漪的建议,特地为王妃大兴土木之工,筑起一座华丽的远眺宫让她居住。繁漪对王妃说:“皇上无后,王妃该想着为皇上延续香火。为何不让皇上召幸能生子的妃子呢?”于是,把赵合德献给了成帝,成帝对她迷恋如醉。他称赵合德的乳胸为“温柔乡”,对繁漪说:“我当终老是乡,不愿效武帝求白云乡了。”繁漪高呼“万岁”,向成帝道喜,说:“陛下遇见了仙子。”成帝赏赐她二十四块金条。合德因而得到皇上恩宠。

    合德常常去见姐姐,行礼就像孩子对父母一样。有一次,姐妹俩坐在一起,姐姐不小心吐在妹妹的袖子上。“你瞧,姊姊,”妹妹说,“你在我的紫袖子上画的印记,就连皇宫御裁454也做不出来呀。”因赵飞燕连年不育,害怕将来色衰时失去成帝的欢心,欲求子,为自固久远计,便暗查子嗣多的侍郎宫奴,几乎每天都偷欢。合德尽力保护她,对成帝说:“妾姊素性好刚,容易招怨,保不住有他人谗构,诬陷妾姊。倘或陛下过听,赵氏将无遗种了!”说至此,泫然泣下。成帝慌忙替合德拭泪,并用好言劝慰,并发誓不至于误信飞言。后来有人得知飞燕奸情,出来告讦,都被成帝处斩。因此,仆人侍从身着五颜六色的服饰,随意出入远眺宫,毫无拘束,而飞燕仍未生下一男半女。

    飞燕通常用五味七香洗浴,坐在散发香味的椅子里,用百种药香浸泡。合德只用一般香料沐浴,涂抹花粉而已。但成帝对繁漪说:

    “尽管王妃散发奇香,但与昭仪身上的自然香味没法比。”两姊妹祖父的侄女曾在江东府服侍,年老时和两姊妹家人住在一起。她非常懂得如何保持女性美,曾建议飞燕服用一种用雄麝肚脐制作的药物防止皮肤变松。合德后来也服用这一药物。但女人服用此药时,月经会非常的稀薄。一天,飞燕对御医讲了此事,后者说:“要是这样的话,王妃如何生子呢?”她教飞燕用一种蕨类植物冲洗,但不奏效。

    赵合德越发得到成帝的宠爱,被立为昭仪,居昭阳宫。她想跟姐姐住得近些,成帝就为她建造宫殿,涂以丹朱,黄金为门槛,白玉做台阶,壁间的横木嵌入蓝田璧玉,以明珠翠羽做装饰。所陈列的几案帷幔等类,都是世间罕有的珍奇,最奢丽的是百宝床、九龙帐、象牙箪、绿熊席,床幔熏染了异香,沾到身上几月都不散。过了一个叫做“通仙子处”的大门,她的住处与姐姐的相通。

    飞燕与一个叫燕赤凤的宫奴私通。趁着成帝不在时,与燕赤凤欢会。燕赤凤身体雄壮,并能够飞檐走壁。他还与昭仪有染。从此,燕赤凤轮流光顾飞燕与合德的内室。他刚刚离开昭仪的房间,飞燕就进来了。每年的十月五日,依照风俗,皇上要去灵安庙参拜。这一天,人们敲锣打鼓,手拉着手,脚跺着地,又唱又跳。燕赤凤过来帮忙,飞燕问合德:“燕赤凤为何来此?”合德说:“他是为姊姊而来,他还能为别人而来吗?”飞燕大为恼火,抓起杯子就朝合德扔去,嘴里骂着:“耗子能咬人吗?”合德回应说:“他穿着你的衣服,见过你的内衣。这就够了,不需再咬什么人。”只因合德对姐姐一直非常谦恭,所以听到合德这样说,飞燕惊愕得半天讲不出话来。繁漪趴在地上磕头,直到头碰出了血,让合德向姐姐道歉。合德鞠了一躬,抽泣着说:“妹曾忆家贫,寒馁无聊赖,饥寒甚,不能成寐,使我拥姊背而泣。此事姊岂不忆也?如日幸富贵无他人次我,而自毁如此。再说,亦也无外人与你我争宠,咱们怎能争吵不休?”乃泣而不已。飞燕亦泣焉,拉住妹妹的手,把一束镶嵌九只雏鸟的头饰戴在妹妹头上。两姊妹和好如初。成帝听说此事,但因惧怕飞燕的脾气,没敢问她,而是问了合德。合德说:“她只是在嫉妒我。汉王朝借助于火势而兴起,她因而把陛下称做赤龙凤。”成帝闻此言,高兴不已。

    一次,成帝雪天一大早出去打猎,结果染上了病。他变得非常无能,只有靠抱住合德的双腿才成。……但合德却老在动,这样成帝不能长时间抱住她的腿。繁漪对合德说:“皇上陛下服用各种药物无效,只有您的腿才行。真是神仙保佑啊!您为何不让陛下抱住呢?”合德回答说:“只有不让他老抱住,才能仍旧让他宠爱。我要是像姊姊那样,他早就厌倦我了。那我再怎样令他兴奋呢?”合德被宠坏了。她生病时,只有成帝用调羹或筷子喂她,她才吃饭;她服用苦药时,只有成帝嘴对嘴喂她她才下咽。

    合德晚上沐浴时,身体在烛光下闪耀。成帝私观,一侍者报合德。于是,她用毛巾裹住身子,急趋烛后避。有一天,成帝答应给侍者金子455,让她们保密。有个侍者从帘外进来,刚好碰到成帝,就进去告诉了合德,后者躲了起来。他日,合德浴,成帝自屏偷看,还随身带了很多金子。每每有侍者来,帝默赐侍者金钱,特令不言。侍者都贪婪金子,于是一个接一个不断出来。甚至一个晚上,成帝就给侍从一百块金子。

    成帝痴迷放纵,毫不节制,身体逐渐垮了下来,就连御医也毫无办法。他遍寻罕药,得到“神速胶”,给了合德。成帝日服一粒,颇能幸昭仪。一夕,在大庆殿,昭仪醉,连进七粒,是夜绛帐中拥昭仪……帝笑声哧哧不止。及中夜,帝昏昏,却不可起,或仰或卧。抵明……须臾帝崩。456侍从报与飞燕,她想让合德尝一下。合德说:“我对陛下,犹如母亲对孩子般慈爱。在这个世上,我是他最钟爱的女人。我怎能像囚犯那样,站在这儿,双拢二臂,述说隐情呢?”然后,她拍打着胸脯大叫一声,“您在哪儿啊?陛下!”说罢吐血身亡。

    [公元前一世纪]

    《浮生六记》

    序言

    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书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她只是在我们朋友家中有时遇见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愿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她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乳腐卤瓜之时,你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毯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因此,我说她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因为确有其人)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非故甚其辞。

    她的一生,“事如春梦了无痕”,如东坡所云。要不是这书得偶然保存,我们今日还不知有这样一个女人生在世上,饱尝过闺房之乐与坎坷之愁。我现在把她的故事翻译出来,不过因为这故事应该叫世界知道;一方面以流传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为我在这对两小无猜的夫妇的简朴的生活中,看他们追求美丽,看他们穷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折磨,受狡佞小人的欺负,同时一意求享浮生半日闲的清福,却又怕遭神明的忌恨。在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夫妇的人的生平上表现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爱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他们太驯良了,所以不会成功,因为他们两位胸怀旷达、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而他们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们的错,反而值得我们同情。这悲剧之原因,不过因为芸知书识字,因为她太爱美,以至于不懂得爱美有什么罪过。因她是识字的媳妇,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写信给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见了一位歌伎简直发痴,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簉室,后来为强者所夺,因而生起大病。在这地方,我们看见她的爱美的天性与这现实的冲突————一种根本的,虽然是出于天真的冲突。这冲突在她于神诞之夜装扮男装,赴会观“花照”,也可看出。一个女人打扮男装或是倾心于一个歌伎是不道德吗?如果是,她全不晓得。她只思慕要看见、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丽景物,那些中国古代守礼的妇人向来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于这艺术上本无罪而道德上犯礼的衷怀,使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那些年轻守礼妇女不便访游,而她愿意留待“鬓斑”之时去访游的名山。但是这些山她没看到,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位风流蕴藉的歌伎,而这已十分犯礼,足使她的公公认为她是情痴少妇,把她驱出家庭,而她从此半生须颠倒于穷困之中,没有清闲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是否沈复,她的丈夫,把她描写过实?我觉得不然,读者读本书后必与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饰芸或他自己的缺点。我们看见这书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种爱美、爱真的精神和那中国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乐、恬淡自适的天性。我不免暗想,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样一个人,能引起他太太这样纯洁的爱,而且能不负此爱,把它写成古今中外文学中最温柔细腻闺房之乐的记载。三白,三白,魂无恙否?他的祖坟在苏州郊外福寿山;倘使我们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愿,我想备点香花鲜果,供奉跪拜祷祝于这两位清魂之前,也没什么罪过。在他们坟前,我要低吟莫里斯·拉威尔(Maurice Ravel)的《帕凡舞曲》(Pavane),哀思凄楚,缠绵悱恻,而归于和美静娴;或是长啸马斯奈(Massenet)的《旋律》(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扬而不流于激越。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的敬畏。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是宇宙最美丽的东西。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之时,每每不期然想到这安乐的问题。在未得安乐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乐之人,又不知其来之所自。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苦痛————这安乐,我想,很像一个无罪下狱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尔斯泰在《复活》所微妙表现出的一种,是心灵已战胜肉身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

    这本书的原名是《浮生六记》(英译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只存四记(典出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句)。其体裁特别,以一自传的故事,兼谈生活艺术,闲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评艺评等。现存的四记本系杨引传在冷摊上所发现,于1877年首先刊行。依书中自述,作者生于1763年,而第四记之写作必在1808年之后。杨的妹婿王韬(弢园)457

    ,颇具文名,曾于幼时看见这书,所以这书在1810至1830年间当流行于姑苏。由管贻萼的诗x及现存回目,我们知道第五章是记他在台湾的经历,而第六章是记作者对养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本全本,倘然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

    《浮生六记》

    林语堂英译

    闺房记乐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脩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

    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

    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458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妻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魂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多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嘿,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459,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后,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460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沧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小大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后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邱。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邱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邱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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