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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中国的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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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道德经》

    序言

    我个人认为,整个东方文学中最该先读的书,应该是老子的《道德经》。如果有哪本书可以说本身为我们阐释了东方精神,或对理解中国人的行为特征非常重要,包括实际上“那些隐秘的方面”,这本书就是《道德经》。因为老子的书包含了世上第一个清晰的隐匿哲学,它的教义有大智若愚,大胜若败,弱即为强,隐匿的强处,向对手让步之益以及争权夺利之害。实际上,这本书阐释了中国社会行为和个人行为中可以看到的任何成熟内容。谁要是把这本书读透了,那么他会自动获解中国人的习惯和做法。再进一步而言,谁要是问我在东方文学和哲学中可以找到什么解毒剂,去疗治这一论争的现代世界那根深蒂固地笃信武力和斗争可以获取权力的念头,我会说出大约在2400年前写就的这本“五千言”小书的书名。因为老子(大约生于公元前570年)有能耐让希特勒和梦想统治世界的其他人显得愚蠢可笑。我认为,现代世界的混乱是因为生活节奏哲学或者任何与其相似的遥远思想的完全缺失,而这些内容可以在老子和他出众的门徒庄子那儿看到。再说,如果有哪本书提出反对现代人五花八门的活动和无用的忙碌,我又会说是老子的《道德经》。这是世界哲学中最深刻的书籍之一。

    这本书寓意简单,其中十几个思想以洗练精辟的形式反复重复。简言之,其思想为:生活节奏,世界现象与人类现象的统一,返璞归真的重要性,过分统治和干涉人的俭朴生活的危险,无为即“不作为”教义————最好阐释为“不为”,正好等同于“放任主义”(lassez-faire)一词,灵的普遍影响,谦卑、宁静和平和的教导以及武力、傲慢和骄横的愚蠢。要是把生活节奏读懂了,那书中其他所有内容都可以读得明白。老子的思想深刻明晰,神秘实用。

    本书中一些最大的悖论有:“不敢为天下先(67)。”“大巧若拙,大辩若讷(45)。”“其出弥远,其知弥少(47)。”“抗兵相加,哀者胜矣(69)。”“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31)。”“战胜以丧礼处之(31)。”“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67)。”“既以与人己愈多(81)。”“报怨以德(63)。”“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48)。”“知者不言,言者不知(56)。”(关于放任主义)“治大国,若烹小鲜(60)。”事实上,整部书都包含这样的悖论。

    自公元前二世纪以来,传统上,《道德经》分为两部分。事实上,原来的集子包含各种各样的警句,如果读者读到不同篇章的发展和关系,就可以看到甚至连篇章的划分也不是最初的。(《道德经》最近一些版本已经不分章节了。)总体而言,可以进行粗略的划分。第一章至第十章描述一般教义特征;第十一章至第二十章阐发了无为教义;第二十一章至第二十八章讲到“道的模式”,是最具神秘主义的章节;第二十九章至三十一章对于使用武力发出了有力的警告;第三十二章至三十七章讲到生活节奏。第二编,第三十八章至四十九章强调柔弱、简朴和宁静。第五十章至五十六章跟养生有关。从第五十七章起,主题更为具体。第五十七章至六十七章明确劝告对人类事件的控制和管理。第六十八章至六十九章又触及战争和隐匿。第七十二章至七十五章有老子关于罪与罚的名言。最后六章即第七十六章至八十一章,又给出一些关于弱的强处的一般原则,第七十九章是有关和解的适当建议。事实上,如果和平大会上的代表团必须阅读关于战争与和平的章节的话,那我们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对于大国和小国(第六十一章)的建议似乎也很完美。

    一般来说,每章开头是个悖论,以一些平行句式展开,以“故”字开头,采用平行句式展开。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何使用“故”这个字,因为西方读者经常认为它放错了地方,看不出文中有真正的逻辑关联。然而,应该清楚的是,中国的逻辑既是不确定的,又是同步的,而不像西方逻辑那样是确定的、排他的和连续的。因此,原因可能是结果,结果可能是部分原因,这通常更为接近真理。中国人的因果并不是连续的,而是同一真理的平行方面。在中文里,“故”跟“因”几乎难以区分。老子、庄子和中国许多作家都是如此。我们对因果的区分难道不是显得有点孩子气吗?如果试图去找当今战争爆发的原因,将会发现许多关于这种原因逻辑的东西。

    老子的文本已经有许多有益的批评和校订,特别是俞樾、王念孙等人的文本复原。另一方面,关于当代中国著作家所作的词语和段落的转换和章节重分,也有许多无用的争论。这些校正和替代似乎是从小学校长批改学生作文的艺术而来,为了达到似乎更好的风格效果,这儿去掉一个重复,那儿换掉一个句子。平行结构似乎必须一块儿放在一个段落里,而且一定不能在书中另外一处出现。任何一位好作家都明晓这样的事实:一篇好文章永远不会遵循校长的提纲,而且在文章思想的基本统一之处,编辑可以掉换一下句子,把它置于另一文章的适当位置,使自己感到满意。而这种校正在古代作者的文本复原上毫无地位。在这方面,我是个“保守主义者”。

    因此,认识到这种章节划分并非原初,我还是遵循把《道德经》分为八十一章的保守划分法。这些批评家另一个有趣的缺点是假定这些分法是原始的,然后抱怨说章节缺乏“行文一致性”。当今老子文本的存在形式相当令人满意,因而这样的掉换和重分毫无必要。我并非毫不犹豫地遵循甚至最著名的王念孙复原文本,因为该本并没对悖论之处进行修改完善,而是拿掉了事。传统文本有“良器者,不祥之器”这句话,王相当好地证明了“良”是另一词的误写,就好像英语的连接副词“于是”一样。但正是因为“良的”东西就不是“不祥的”,而去问悖论大师老子怎样表达“良器者,不祥之器”,这简直愚蠢至极。

    因为《道德经》一书很薄,在中文书中,老子是翻译得最多的。我已见到九个德文译本,包括亚历山大·乌拉尔(因瑟弗拉格)极棒的译文。英语有十二个译本,译者是E.H.帕克、湛约翰、M.E.雷诺兹、保罗·卡勒斯、德怀特·戈达德和魏涛、翟林奈、伊莎贝拉·米尔斯、《智慧的圣地》的“编辑”胡策林、沃尔特·戈伦·奥尔德、约翰C.H.吴和阿瑟·韦利5。最后提到的两位译者最优秀。我翻译成英文时,从韦利和米尔斯的译文那儿得到了最大的帮助。但我发现有必要重译一下。老子的风格洗练精辟,行文简洁刚健。我试图保留其洗练精辟的风格以及句子节奏,但没有保留许多段落中的押韵。翻译是寻求确切词语的艺术,在找到确切词语时,可以避免拐弯抹角说话,风格也得以保留。翻译也要求一定程度的愚蠢,最好的翻译是愚蠢的翻译,不越出常规而寻求“出色”的阐释。老子“知其雄,守其雌”的建议一直是我的原则。因为只有蠢人才忠诚。许多译者对词源方面单个词语进行了不应有的错误强调,正如初学外语的人过分强调单个音节一样,一是因为不熟悉造成的,二是因为不流畅引起的。我给出了脚注,主要目的是使文本的意义更为确切清晰,因而没有任何附加评述。原文没有章节标题,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我都给加上了标题。

    《道德经》

    林语堂英译

    第一编 道的法则

    一、论常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6。玄之又玄,众妙7之门。

    二、相对概念的兴起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三、为无为

    不尚贤8,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9,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10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四、论道

    道冲11,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五、天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12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13。

    六、谷神

    谷神14不死,是谓玄牝。15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16。

    七、他生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17,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八、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九、砥砺才能之害

    持而盈之18,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19

    十、抱一

    载营魄抱一20,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21?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22?明白四达,能无知乎?23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十一、器物致用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十二、自然之欲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24。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25。故去彼取此。

    十三、荣辱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26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27,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者,则可寄于天下;爱以身为天下,乃可以托于天下。

    十四、古始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28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皎,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29。

    十五、古之善为道者

    古之善为道者30,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31兮其若朴32,旷兮其若谷,混33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34,故能敝而新成。

    十六、知常道

    致虚极35,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36。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37,全乃天38,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十七、太上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十八、大道废

    大道废,有仁义39。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十九、见素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40。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41抱朴。少私寡欲。42绝学无忧。

    二十、我与众人

    唯之与阿43,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44。

    二十一、道的显现

    孔德45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46。

    二十二、争名之害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47,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48;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49,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二十三、同于道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二十四、余食赘行

    企者不立,跨50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于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二十五、宇内四大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51。

    二十六、持重守静

    重52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53,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54,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二十七、袭明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55。是谓袭56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57。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二十八、守雌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58为天下溪,常德59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60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二十九、不可为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61,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三十、不以兵强天下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62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63善有果而已,不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三十一、不祥之器

    夫兵64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65。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66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67处之。

    三十二、道如江海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68。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与江海69。

    三十三、自知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三十四、大道泛兮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可名于小;万物归70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三十五、道之平

    执大象71,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三十六、生活节奏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三十七、天下安定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第二编 道的诠释72

    三十八、堕落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73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三十九、互补而统一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一也。谓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正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穀,此非以践为本邪?非乎?故至誉无誉。74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四十、反者原则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四十一、道家品质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德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四十二、强梁者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四十三、天下之至柔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75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四十四、知足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四十五、清静

    大成若缺76,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四十六、走马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四十七、求知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四十八、无为取天下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取天下常以无事77,及其有事78,不足以取天下。

    四十九、百姓心

    圣人无常心79,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五十、摄生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80,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措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81。

    五十一、玄德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五十二、袭常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五十三、盗夸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五十四、身与邦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82。

    五十五、赤子之德

    含德之厚83,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84,心85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五十六、贵贱之上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86。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五十七、治国之术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87,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88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89,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五十八、其政闷闷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90,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五十九、节用

    治人事天,莫若啬91。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六十、治大国

    治大国,若烹小鲜92。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六十一、大国与小国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93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

    六十二、善人之宝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六十三、难易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六十四、始终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六十五、大顺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六十六、百谷王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94。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六十七、三宝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95,二曰俭96,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97。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六十八、不争之德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六十九、隐匿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98,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99。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100。故抗兵相加,哀101者胜矣。

    七十、不我知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七十一、病患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

    七十二、惩罚论(一)102

    民不畏威103,则大威至。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七十三、惩罚论(二)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然而善谋。天网恢恢104,疏而不失。

    七十四、惩罚论(三)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105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七十五、惩罚论(四)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七十六、坚强与柔弱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106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107

    七十七、张弓

    天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七十八、莫柔弱于水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

    七十九、和解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108,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109天道无亲,常与善人。110

    八十、小国寡民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111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八十一、天之道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玄学家和幽默大师庄子

    序言

    追随耶稣的是圣保罗,追随苏格拉底的是柏拉图,追随孔子的是孟子,追随老子的是庄子。在以上四种情形中,前者是真正的老师,要么什么书都没写,要么著述颇少,后者则开始发展学说,并撰写了漫长深邃的论著。庄子约卒于公元前275年,跟老子的生卒年月相差不到两百年,严格意义上与孟子生活在一个时代。然而最奇怪的是,尽管这两位在著作中都提到了当时其他哲学家,但谁也没有在自己的著述中提及对方。

    总体而言,庄子一定被认为是周朝最伟大的韵文作家,就像屈原被视为最伟大的诗人一样。他拥有这一地位是基于他杰出的风格和深邃的思想。这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尽管庄子可能是孔子最大的诽谤者,对墨子而言,他又是儒家思想的最大对手,但没有哪位儒家学者不公开或私下里钦佩他。公开不赞同他思想的人却把他的著作当做文学作品来拜读。

    也不能真说一位纯粹的中国人会很不赞同庄子的观点。道教并非中国的一个思想学派,它是中国思维以及中国人对人生和社会的态度的深刻本质特征。道教具有深度,而儒学只有主次观念;道教对中国诗歌和想象力的丰富简直难以衡量,并为舒适闲散、热爱自由、诗意漂泊的中国人灵魂赋予哲理性的钳制。它提供了唯一安全、浪漫的方法,把中国人从刻板压制的儒家传统约束中释放出来,使那些人文主义者人性化。因此,中国人要是成功了,他总是儒家;要是失败了,总是道家。正因为世上之人失败者多于成功者,还因为所有成功人士都明白,尽管自己成功了,但在深夜反省自身时却总是蹩脚踌躇,所以我相信道家思想往往比儒家更为奏效。就连儒家学者只有明白自己并没有真正成功时,也就是遵循道家智慧时,他才算成功。伟大的儒家将领曾国藩在早期生涯中遭受失败了,只有在一天早上他带着真正的道家谦卑认识到自己“不善”,把权力给予手下,这时他才开始成功。

    因此,庄子之所以重要,在于他是第一位完全发展了老子隽语中所包含的道家生活节奏观。中国其他哲学家主要关注政府管理和个人道德的实际问题,庄子不一样。他在佛教到来之前,为中国文学赋予了唯一的形而上学。我肯定他的神秘主义会让一些读者着迷,而把另外一些读者排斥在外。其中有些特征,譬如摒弃自我的思想、静思以及“见独”,表明中国这些本土思想是怎样成为禅教发展的后盾的。人类知识的每一个分支,即便是研究地球的岩石和天空的宇宙光线,一触及任何深度,便会碰到神秘主义。而且,中国的道教似乎越过了对于自然的科学研究,仅仅是凭借洞察力也得出了同样的直觉结论。因此,毫不吃惊,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庄子在所有标准的相对性上观点一致,他们的观点肯定一致。唯一的不同是,爱因斯坦承担了更为艰巨————对中国人而言————更为愚蠢的数学证明工作,而庄子则提供了这一相对论的哲学重要性。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西方哲学家迟早一定会把这一点发展出来。

    还要说几句庄子对孔子的态度。任何读者都看得出来,庄子是最伟大的历史浪漫家之一,因而接受他讲述的孔子、老子或黄帝的逸事,一定得像接受他讲述的云将与鸿蒙的谈话或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的逸事一样。显然还须这样理解,庄子是一位幽默大师,带有异想天开且相当丰富的奇思怪想,带着美国式的夸张和矫饰的嗜好。因此,应该把庄子解读为一位幽默作家,明白他深刻时非常浅薄,浅薄时又非常深刻。

    现存的庄子文本有三十三章,其中混杂着哲理探讨和逸事或寓言。对儒家攻击最厉害的那几章(这儿没有收录)已被认为是伪造,有些中国“文本批评”甚至认为除了前七章外,其余全都是伪造。这很容易理解,因为谈论伪造是现代中国的时尚。尽管可以放心,这些“文本批评”是不科学的,因为它们中很少有哲学批评,而只是包含了关于风格以及庄子是否拥有足够的修养,以温和优雅的方式抨击孔子的观点。(参见本人撰写的《尚书》长篇序言中此类“批评”的范例。)这些批评只指出了一两处年代误植,这可能是因为后来的插语造成的,其余全部是主观性的断言。就连对风格的评价也有错误,至少在插语和完全的伪造之间应该作出区分。庄子最优秀的一些文章显然不在前七章,批评家甚至还没有想到要说明一下还有哪位能撰写出这样的思想。大部分人认为关于窃贼哲学的最雄辩论述是伪造的,但没有理由肯定这不是庄子的著述,庄子与“君子”关系不大。另一方面,我认为,后人在极为松散的章节结构中,随意添加了不同的逸事。

    我这里挑选了十一章,前七章写得最好的章节除了一篇外,其余都收录在内。除了一个小小的例外,这些章节全部译了出来。哲学上最重要的是有关“齐物论”和“秋水”的章节。“骈拇”、“马蹄”、“胠箧”和“在宥”这些章节属于一类,主题是对文明的抗议。最雄辩的抗议出现在“胠箧”中,而最具道家特色的是“在宥”一章。最具神秘主义并含有深刻宗教性的文章是“大宗师”,写得最优美的当属“秋水”,最奇异古怪的是“德充符”一章(典型的“浪漫主义”主题)。最令人愉悦的可能是“马蹄”,最令人着迷的是第一章“逍遥游”。在本书“古代哲学家寓言”部分,可以看到其他章节中的庄子寓言。

    我的译文以翟理思的译本为蓝本。我翻译时很快便发现,在容易且可能译得确切之处,翟理思的译文都是意译。他的风格不假思索,爱用口语体,这可能被认为是一个瑕疵。结果,几乎没有一行不是如此,所以我只得自己动手翻译,他译文中译得好的地方,我就使用。但我还是非常感激这位前辈,在许多文章中,他非常成功地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他译得好的地方,我没作什么改动。在此意义上,这篇翻译可以视为是我本人所作。

    还应该注意到,整个文本中,在本意为“上帝”(God)的地方,翟理思译成了“上天”(Heaven)。另一方面,“创造者”(Creator)一词是“造物”即“造万物者”的确切翻译。这儿我就不再详细说明其他哲学术语的翻译了。

    《庄子》

    林语堂英译

    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112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113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114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115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116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熄;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相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117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惠子118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而成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此得一名,彼仍为洴澼为事。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齐物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乎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窑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119喜怒哀乐,虑叹变,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以由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120,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121?道恶乎往而不存?

    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122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之非马也。123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124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其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125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何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何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126,大廉不嗛127,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128。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何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何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为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傍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衿,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遇一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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