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词境浅说 一

，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后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西湖在宋时，极游观之盛。此词独写静境，别有意味。

    前调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此词帘深楼迥及“乱红飞过”等句，殆有寄托，不仅送春也。或见《阳春集》。李易安定为六一词。易安云：“此词余极爱之。”乃作“庭院深深”数首，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前调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词家每先言景，后言情，此词先情后景。结末二句寓情于景，弥觉风致夷犹。此调旧刻二十二首，多他稿误入，有李中主词、《阳春集》《珠玉词》《乐章集》。汲古阁刻本为删定之，今从毛刻。

    渔家傲

    十月小春梅蕊绽。红炉画阁新装遍。鸳帐美人贪睡暖。梳洗懒。玉壶一夜轻澌满。 楼上四垂帘不卷。天寒山色偏宜远。风急雁行吹字断。红日晚。江天雪意云撩乱。

    后阕状江山寒色，足当清远二字。此调旧刻凡三十二首，以《珠玉词》搀入。汲古阁定为三十首，此首最为擅胜。

    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晶双枕，旁有堕钗横。

    后三句善写丽情，未乖贞则，自是雅奏。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因惜花而怀友，前欢寂寂，后会悠悠，至情语以一气挥写，可谓深情如水、行气如虹矣。

    解 一首

    永遇乐

    风暖莺娇，露浓花重，天气和煦。院落烟收，垂杨舞困，无奈堆金缕。谁家巧纵，青楼弦管，惹起梦云情绪。忆当时、文衾粲枕，未尝暂孤鸳侣。 芳菲易老，故人难聚，到此翻成轻误。阆苑仙遥，蛮笺纵写，何计传深诉。青山绿水，古今长在，惟有旧欢何处。空赢得、斜阳衰草，淡烟细雨。

    前半仅叙当春感旧之情，其胜处在下阕“青山”以下五句，举目河山，旧欢如梦，斜阳烟雨，触处生悲，山灵有知，阅尽悲欢百态，但身受者难堪耳。

    章 一首

    水龙吟　杨花

    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点画青林，谁道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黏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此词虽不及东坡和作，而“珠帘”四句、“绣床”三句赋本题，极体物浏亮之能，若无名作在前，斯亦佳制。

    晏几道　三十一首

    生查子

    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此为闺人怨别之词，以“牵系”二字领起下阕四句。“绣被”句有“锦衾独旦”之意。“秋千”句殆用“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诗意，言背人饮泣也。

    前调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

    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集中此调凡十一首，以“金鞍”一首为最。此为第四首，怀人而托诸哀弦，语曲而心苦，有乐府遗意。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采云归。

    前二句追昔抚今，第三句融合言之，旧情未了，又惹新愁。“落花”二句正春色恼人，紫燕犹解“双飞”，而愁人翻成“独立”。论风韵如微风过箫，论词采如红蕖照水。下阕回忆相逢，“两重心字”，欲诉无从，只能借凤尾檀槽，托相思于万一。结句谓采云一散，谁复相怜，惟明月多情，曾照我相送五铢仙佩，此恨绵绵，只堪独喻耳。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雪浪斋日记》谓叔原“杨柳”“桃花”等句，“不愧六朝宫掖体”。赵德麟《侯鲭录》云：“晁无咎言晏叔原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自是一家。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自可知此人不生在三家村中也。”结句点化唐人“乍见翻疑梦”诗意。入《小山词》中，更觉风神摇曳。

    点绛唇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

    前四句谓春色重归，乃花发而人已去，为伊消瘦，折尽长条，四句曲折而下，如清溪之宛转。下阕谓天畀以情而吝其福，畀以相逢而不使相守。既无力回天，但有酒国埋愁，泪潮湿镜，双袖飘零，酒晕与泪痕层层渍满，则年来心事可知矣。

    前调

    明日征鞭，又将南陌垂杨折。自怜轻别。拼得音尘绝。

    杏子枝边，倚遍阑干月。依前缺。去年时节。旧事无人说。

    此纪再别之词。承前首折柳门前，故此云又折垂杨。下阕言本期人月同圆，乃几度凭阑，依然月缺。正如唐人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结句旧事更无人说，其实伤心之事，本不愿人重提也。

    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前调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残杏枝头花几许。啼红正恨清明雨。 尽日沉香烟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远信还因归燕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前调

    黄菊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重见金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 罗带同心闲结遍。带易成双，人恨成双晚。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叔原小令最工，直逼《花间》。集中《蝶恋花》词凡十五首，此三首尤胜。叔原喜沉浮酒中，与客酣饮，每得一解，即以草授歌姬莲、鸿、、云，品清讴娱客，持杯听之，相为笑乐。歌阑人散，辄惆怅成吟。词中所云“衣上酒痕”“宿酒醒迟”等句，皆纪实也。

    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前调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此调共十九首。《草堂诗余》录“舞低杨柳楼心月”一首，以其最擅名也。此二首之结句，情韵均胜。次首“谢桥”二句尤见新颖。

    生查子

    长恨涉江遥，移近溪头住。闲荡木兰舟，卧入双鸳浦。

    无端轻薄云，暗作廉纤雨。翠袖不胜寒，欲向荷花语。

    起句用“涉江采芙蓉”诗，以呼应“荷花”结句，盖咏采莲女之作。上段写绮怀之幽杳，下段写丽情之宛转，殊有《竹枝词》意味。

    南乡子

    眼约也应虚。昨夜归来凤枕孤。且据如今情分里，相于。只恐多时不似初。 深意托双鱼。小剪蛮笺细字书。更把此情重问得，何如。共结因缘久远无。

    反复诘问，惟恐历久寒盟，写情入深细处。人谓小山之词，“字字娉娉袅袅，如揽嫱施之袂”，此等句足以当之。

    清平乐

    波纹碧皱。曲水清明后。折得疏梅香满袖。暗喜春红依旧。 归来紫陌东头。金钗换酒消愁。柳影深深细路，花梢小小层楼。

    上阕“梅香”二句喻暗喜彼姝之仍在。下阕“细路”“层楼”二句将其居处分明写出，其中人若唤之欲应也。

    前调

    西池烟草。恨不寻芳早。满路落花红不扫。春色渐随人老。 远山眉黛娇长。清歌细逐霞觞。正在十洲残梦，水心宫殿斜阳。

    前六句为春暮访艳，后二句十洲宫殿，忽托思在仙灵境界，为此调十八首中清超之作。

    前调

    暂来还去。轻似风头絮。纵得相逢留不住。何况相逢无处。 去时约略黄昏。月华却到朱门。别后几番明月，素娥应是消魂。

    先言无处相逢，似已说尽矣；后段托明月以见意，纵不相逢，而相思仍无既，真善写情者。

    前调

    莲开欲遍。一夜秋声转。残绿断红香片片。长是西风堪怨。 莫愁家住溪边。采莲心事年年。谁管水流花谢，月明昨夜兰船。

    下阕言流水落花，最是无情有恨，而夜月兰船，嬉游自若，徒使采莲人年年惆怅，莫愁之愁，殆与春潮俱满矣。

    减字木兰花

    长亭晚送。都似绿窗前日梦。小字还家。恰应红灯昨夜花。 良时易过。半镜流年春欲破。往事难忘。一枕高楼到夕阳。

    由相别而相逢，而又相别，窗前灯影，楼上斜阳，写悲欢离合，情景兼到。

    菩萨蛮

    来时杨柳东桥路。曲中暗有相期处。明月好因缘。欲圆还未圆。 却寻芳草去。画扇遮微雨。飞絮莫无情。闲花应笑人。

    月未十分圆满，情味最长，取喻因缘，小山独能见到。

    前调

    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犹记旧相逢。淡烟微月中。 玉容长有信。一笑归来近。怀远上楼时。晚云和雁低。

    “淡烟微月”句高雅绝尘，人与花合写也。“晚云”句在空际写怀人，旨趣弥永。

    浣溪沙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人但见其画时样长眉，逐随风飞絮，不知冰心独抱，冶游郎不值其一盼。“弄花”“溅酒”，只为伤春弹泪之资耳。

    前调

    家近旗亭酒易沽。花时长得醉工夫。伴人歌扇懒妆梳。

    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头红烛夜呼卢。相逢还解有情无。

    此首与前首意适相反。前首“冶游郎”句言其高洁之怀，此首“绿杨”二句状其豪盛之态，恒舞酣歌，明琼卜夜，安望其解有情耶！

    前调

    午醉西桥夕未醒。雨花凄断不堪听。归时应减鬓边青。

    衣化客尘今古道，柳含春意短长亭。凤楼争见路旁情。

    “客尘”二句感叹殊深。夕阳古道之旁，素衣化缁，

    攀条惜别者，悠悠今古，阅尽行人，彼高倚凤楼者，蛾眉

    争艳，浪掷年光，焉有俯仰今昔之怀乎！

    更漏子

    柳丝长，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 雪香浓，檀晕少。枕上卧枝花好。春思重，晓妆迟。寻思残梦时。

    前写景，后言情，景丽而情深，《金荃集》中绝妙词也。

    浪淘沙

    小绿间长红。露蕊烟丛。花开花落昔年同。惟恨花前携手处，往事成空。 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已拼长在别离中。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

    花事依然而伊人长往，重抚霜华衰鬓，当年几度春风，皆冉冉向鬓边掠过，其怅惘可知矣。“花开花落”句与结句“几度春风”正相关合。

    虞美人

    疏梅月下歌金缕。忆共文君语。更谁情浅似春风。一夜满枝新绿替残红。 香已有莲开信。两桨佳期近。采莲时节定来无。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

    集中多离索之感。此调“新绿”“残红”，甫嗟易别，“香”“两桨”，旋盼相逢，“花影人扶”句预想归来。闹红一舸，风致嫣然，丽而有则。

    采桑子

    花时恼得琼枝瘦，半被残香。睡损梅妆。红泪今春第一行。 风流笑伴相逢处，白马游缰。共折垂杨。手撚芳条说夜长。

    “半被”二句已觉妍秀，“红泪”七字更佳句乘风欲去。下阕游伴相逢，别开一境。结句妙在不说尽，耐人揽撷。

    前调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 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此词不过回忆从前，而能手写之，便觉当时凄怨之神，宛呈纸上。

    前调

    别来长记西楼事，结遍兰襟。遗恨重寻。弦断相如绿绮琴。 何时一枕逍遥夜，细话初心。若问如今。也似当年着意深。

    下阕以三折笔写之，深情若揭。洵君房语妙也。

    河满子

    绿绮琴中心事，齐纨扇上时光。五陵年少浑薄幸，轻如曲水飘香。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 归雁行边远字，惊鸾舞处离肠。蕙楼多少铅华在，从来错倚红妆。可羡邻姬十五，金钗早嫁王昌。

    词言沦落风尘之苦，相逢者皆属薄幸，人但知其梦峡之欢，而不见其啼湘之泪。下阕“铅华”“红妆”二句言容华岂堪长恃，老大徒伤。其中亦有特秀者，盈盈十五，早嫁王昌，信乎命之不齐也。

    风入松

    心心念念忆相逢。别恨谁浓。就中懊恼难拼处，是擘钗、分钿匆匆。却似桃源路失，落花空记前踪。 彩笺书尽浣溪红。深意难通。强欢酒图消遣，到醒来、愁闷还重。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写别后情怀，通首一气呵成，若明珠走盘，一丝萦曳。结句是其着眼处，与《采桑子》第三首“也似当年着意深”句相似，若用情于正，即“久要不忘”之义也。

    王观　四首

    清平乐

    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 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

    此为应制之作。以词而论，上阕叙君臣宴乐，至沉醉犹呼万岁，以媚兹一人。下阕以万乘之尊，为舞姬亲整搔头，且金环进御，可谓工于描写，尽态极妍，但不宜于应制体裁，宜宣仁太后览之，以为近媟，由翰林学士出知外县，因以逐客自号云。

    庆清朝慢　踏青

    调雨为酥，催冰做水，东君分付春还。何人便将轻暖，点破残寒。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烟郊外，望中秀色，如有无间。 晴则个，阴则个，饾饤得天气，有许多般。须教镂花拨柳，争要先看。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东风巧，尽收翠绿，吹在眉山。

    前五句为“踏青”张本，“双鸾”句实赋本题，“间”字韵点化“草色遥看近却无”余意，恰合“踏青”之景。下阕“镂花拨柳”四句写闺情入细，结处咏“踏青”，人与景融成一片，《冠柳集》中之隽咏。黄叔旸极称此词，谓其“风流楚楚”也。

    生查子

    关山魂梦长，塞雁音书少。两鬓可怜青，一夜相思老。

    归傍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前后段一气呵成。词有以不说尽见含蓄者，有以说尽见本怀者。结二句脱口而出，情真语真。

    临江仙

    别浦相逢何草草，扁舟两岸垂杨。绣屏珠箔绮香囊。酒深歌拍缓，愁入翠眉长。 燕子归来人去也，此时无奈昏黄。桃花应似我柔肠。不禁微雨，流泪湿红妆。

    “酒深”二句晚唐时人之佳句。下阕柔情婉转。陈质斋云：“逐客词格不高。”此论诚然，韶秀是其本色，但才力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