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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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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从时间的海洋中升起,于是我的记忆有了新的模样:原先严酷的不再那么严酷,那些可怕的也不再那么可怕。但是,偶尔,就像岸边会突然吹来一阵风,吹散了从暗海中腾起的雾,一句话、一个手势、一段旋律,都可能打破时间这个叛徒造成的幻象,我又重新看到年轻时的事,目光更敏锐,看得更清晰,看到那时所有残酷的事实。但我发现这景象影响不了我。我像一个观众,漠不关心地看一场演出,像一个老演员重看自己塑造的角色,可能还会惊异于它的陈腐粗劣。我打量着过去的自己,有些吃惊,也有些鄙夷、好笑。

    四月喜雨。

    耐心的夜。

    闷热中,村子陷入了沉重的静默。

    秋天,到处都是浓郁的死亡色彩,像一段无限感伤的旋律,像一支悔之晚矣的哀歌;但是在那些充满热情的浓墨淡彩中,在苹果的鲜红、金黄中,在落叶的五彩斑斓中,仍然有些东西不许人们忘记在自然的死亡和腐烂中新的生命依然在孕育。

    热情洋溢、星光闪耀的夜晚。

    破晓时分不断变幻的玫瑰色晨光。

    风,邪恶、可怕,像一头瞎了眼的动物,穿过光秃秃的树梢,沙沙作响。

    对一个等待心上人到来的恋人来说,世间最忧伤的声音是时钟迟缓的报时声。

    灯光闪烁,像濒死者最后时刻那游移的目光。

    漫漫长夜之后会有黎明,但没有光能照亮他不幸的心灵,他的灵魂必须永远在黑暗中游荡,永远在黑暗中,永远。

    在乡下,夜晚的黑暗是友好、亲切的,但在灯火通明的城市,它就不自然、敌对、险恶,就像巨大的兀鹫,盘旋着,耐心等待着时机。

    C. G.和我一道看日落,他说他觉得日落有些俗气。我很欣赏日落,因此觉得受了羞辱。他很鄙夷地说我很“英国气”,我却一直觉得这一点很值得骄傲。他又告诉我说,他的精神是法国式的,我觉得既然这样,那他用如此标准的英语说这话,还真是遗憾。

    C. G.具备所有的“风度”和“美德”(打个比方而已,他的品性并不怎么样),他很为自己的幽默感而自豪。对他来说,要支持某项事业,能提出的最佳论据就是这项事业不受欢迎。他特别喜欢诋毁自己的国家,为此感到出奇的骄傲,他认为这显示出他气量宽宏。他在巴黎呆过十天,领了几张库克优惠券,从此以后对法国人的优越性深信不疑。他笑声爽朗地谈论着理想中的爱情以及梦想,却又花十先令到斯特兰德大街去嫖妓。他总是通过哀叹世道不公来解释自己的各种失败。这个时代,还有这个国家不肯接受他的自我评价,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希望生在古希腊,但他只是一个乡村医生的儿子,彼时彼地他肯定只能是个奴隶。他鄙视我,因为我洗冷水浴。他回回考试成绩都一塌糊涂,但他总能把每一件该觉得耻辱的事儿都变成新的自我得意的理由。他写诗,要是能有些独创性,那就还算过得去。他没有一点胆量,不敢到稍微深一点的地方去游泳,会吓得胆寒。但他很自豪自己是一个懦夫,他说谁都可以勇敢,那只是缺乏想象力的表现。

    上帝走过大地的每一寸角落,翻开泥土,种下疼痛和苦难,从东方一直种到西方。

    夏日的黄昏流彩溢金。

    就像那把发出火焰的剑[6],剑气烤干了夏娃眼中凄苦的眼泪。

    暖房里的一丛兰花:温室里种着符合佩特唯美主义观点的花朵,四周笼罩着热带腐烂的气味,无比压抑。

    太阳是烈火熊熊的火炉,将巨大的云熔成一阵炽热的金雨,光芒是如此的强烈,使人觉得也许要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变,产生一个强大的新世界。东边的那些云,就是这剧烈燃烧过程产生的浓烟。可以想象到创造新世界的庞大造物者,将邪神、浮华和虚荣、不计其数的金属,还有数不尽的人类作品统统丢进沸腾的坩埚,一阵可怕的沉寂,所有生物都被分解、粉碎、熔化,成为无形、飘渺的神秘新物质。

    在微风轻快的吹拂下,嫩叶妩媚地轻轻颤动着。

    我的灵魂像一把弦乐器,上帝用它弹奏出绝望之曲。

    我的心为她而悲伤,尽管我已不再爱她,却仍无法释然。之前的辛酸苦闷被一种痛苦的空虚感代替,这似乎让人更加难以忍受。爱情可以消失,而记忆还在;记忆也可以消失,但彼时仍得不到解脱。

    大海苦涩的波浪。

    云在天空中驰骋,乳蓝映衬着橙黄和鲜红。

    石南,紫石英般华美,低调、端庄。

    在灰暗低沉的天空下,风景的色彩出奇的醒目。田野中或棕黄或深绿的浓郁色彩,映衬着树篱和林木的暗色调。虽不像意大利的风景那么明艳,却也一样设色厚重华丽,似乎是由原色构成的。它使人想起那些早期的绘画,在一片纯金色的背景下营造出同样熠熠生辉的效果。

    恋爱中,如果对方只还你以善意、友谊和好感,那对你有什么用呢?这只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堵在你的咽喉口。

    过去只要能和××在一起就足够了,和她一起默默地散步,或者谈些琐事。但是现在,当我俩陷入沉默时,我就会绞尽脑汁地找话讲,我们的对话听上去勉强、做作,我觉得单独和她在一起很尴尬。

    变化总意味着进步,这观点真够奇怪的。欧洲人抱怨中国工匠们还在使用已经用了多少个世纪的工具。但是如果他们仅靠这些原始的工具,就能够制造出如此精巧、牢靠的东西,西方工匠再也无法超越,他们为什么要改变呢?

    女人本分有三条。一是要漂亮,二是要穿着入时,三是绝对不要回嘴。

    伦敦模糊的低吟浅唱,像是远处一架强大的引擎在嗡嗡作响。

    一个人年岁渐长,他便会变得较为沉默。人年轻时渴望向外面的世界吐露心声;他感觉自己同他人亲如手足,想要投入他们的怀抱,觉得他们也会接纳自己;他向他们敞开自己的心怀,好让他们接受自己,他也想洞察他们的心迹;他的生命就像河水汇入大海一样融入其他人的生命之中。但是渐渐地,驱动他做这些事情的力量消失了;他和朋友之间出现隔阂,他意识到他们彼此其实都是陌生人。之后他也许会把他全部的爱、他所有的交往能力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做出最后的努力(可以这么说),以将自己的灵魂与其相连。他竭尽全力想要把他拉向自己,试图了解他,也希望他了解自己,透彻、直达心底地了解。但一点一点地,他发现这些都不可能,不管他对这个人多么挚爱,也不管和他关系多么亲密,他对自己来说总是个生人。就连最相亲相爱的夫妻都不能相互了解。于是他不再与人交往,默默地建造起属于自己的世界,避开每一个人的目光,包括他最爱的人,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不会理解这一点。

    有时候,想到自己居然对所爱之人了解甚少,一个人真是既愤怒又绝望。想到根本无法了解他们,无法参透他们心灵深处的所思所想,他的心都碎了。有时候,出于偶然或是受到什么情绪的影响,他得以瞥见他人的内心世界,但是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了解那个内心世界,自己与之相隔多么遥远,他又万念俱灰。

    两个人谈论着某个话题时,有时会突然同时沉默,他们的思想沿着不同的方向发散,等到过了一会,他们重又谈了起来,才会发现居然已经产生了极其巨大的分歧。

    他们说生命是短暂的。对那些回头看的人来说,生命可能短得很;但对那些朝前看的人,生命长得可怕,没有尽头。有时一个人会觉得无法再忍受下去。为什么不能一觉睡着,就再也不用醒来?那些能够期盼永生的人,该有多么幸福!长生不老这想法真是可怕。

    世界上的人是如此之多,个人行为微不足道。

    你真是满腹警句啊!真让人觉得应该来几撮鼻烟,好让你喘口气。

    没有办法表达自己是很糟糕的,不得不对自己的感受保持缄默。

    难道我是个二流诗人么?难道我就应该向庸俗的人们展示我血淋淋的脏器么?

    读者们并不知道,他们花半个小时或者五分钟所读的篇幅,都是作者心血凝结而成。那些让他们感到“真实极了”的情感,他都亲身经历过,曾有多少个夜晚为此流下苦涩的眼泪。

    人心有多大,悲哀伤痛就有多大。

    有些人,你和他们打招呼说“最近怎么样”,他们会说“很好啊,谢谢你”。如果他们认为你真在乎他们好不好,那就真太自以为是了。

    一个人最难做到的事,是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生活的中心,而只是在边缘。

    苏格兰人似乎觉得自己是苏格兰人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儿。

    * * *

    [1] 格林公园(Green Park)是伦敦的皇家公园之一,地处海德公园(Hyde Park)与圣詹姆斯公园(St. James's Park)之间。

    [2] 卡尔顿府联排(Carlton House Terrace)是英国伦敦圣詹姆斯区的一条街道,又特指建筑在街道南边阳台之上、可以俯瞰圣詹姆斯公园的两排房屋。这两排房屋于1827年至1832年间建成。

    [3] 彼得罗·佩鲁吉诺(Pietro Perugino,1445?——1523),意大利文艺复兴时的著名画家,代表作品是西斯廷礼拜堂的壁画《基督将钥匙交给圣彼得》。“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拉斐尔是他的学生。

    [4] 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法国古典主义画家。他的风景画中,自然界的杂乱被几何学的规整取代。他一丝不苟和高度有序的画风影响了法国后来的许多画家。

    [5] 克劳德·洛兰(Claude Lorrain,1600——1682),法国理想化风景画家。主张作品比生活更美,作品富有诗意。

    [6] 这个典故出自《圣经·创世记》,上帝将亚当和夏娃赶出伊甸园后,在伊甸园的东边设立一把四面转动发出火焰的剑,把守通往生命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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