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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僧俗籍湖北省黄冈县,俗家刘姓,父讳嘉缜,母氏方;俗名永理,字福庭,祖上耕读为业。母怀妊时,不能食荤,吃则腹痛。至临产夜,父见金鲤进房,母见黄袍白须老比丘入内,满屋通黄,不半时,余诞生矣。父命名叫鲤,母取名叫小和尚。父知鲤字,乃孔圣人子名,早死,故遂改理。出胎后,母乳不能食,雇素乳母。不二年,爱吃盐炒干饭。

    至三四岁时,喜捏泥土佛像,供于田岸土洞中,日往拜者数次,其他非性之惬与。至五岁时,父授初学书本,不一年,悉能背诵如流。至七岁时,在邻庙攻书,有外道求我,告以《心经》,至“无智亦无得,无人无我相”,豁然省悟,坚萌出家之念。

    至九岁时,外道请我先生告《高王经》经中阿閦佛之“閦”字,先生授以“闪”字,复问我,我云不是“闪”字,是“閦”字。比时先生瞋目视我,责我数竹简,怒云:“岂有学生睨视先生理耶?”

    从七岁起,每晨待旭日初升时,诵《心经》七遍,日暮时诵《心经》七遍,习以为常。放学途中,见老者,即悲而叹曰:“你死后安身何处哦!”老人顾盻,一笑置之。见年轻妇女,即恨曰:“弄这多花粉涂在脸上,幻作妖娆,而身上臭烘烘的,粉再多也盖不住。”一遇女人对我走,我即让路,曰:“迷魂鬼来了。”

    一日,复见打雀子,狩夫正标射时,即拍掌念阿弥陀佛。狩夫见之,气愤填胸,“你再不走,我就你一铳!”我更不肯走。一见雀子弹死,即念往生咒飨之;见牛、马、猪、狗各畜类,用手抚而叹曰:“你何苦受此身形?几时能脱躯壳?”动辄泪下不止。此十岁左右事也。

    至十二岁时,每念世态多幻,毕竟蓂茁蜉蝣终非久住之地,立志出家。遂跋涉至汉阳,满拟到归元寺出家,因不知寺之住址,错到归元顶;一进见之,酒肉熏心,呕吐掩鼻,望而知退。予忖度之,定非真归元寺也,恨我因缘乖谬,造化所苦。正危念中,适堂兄忽来,拖走逼归,致未遂出家之志,如是气绝者数次。

    一日,父令长跪桌前,边靠一木棍,父拈肉一块逼我吃,“吃则罢休,不吃,三棍打死除害”。我即禀父:“请父打死,誓不吃荤。”我母即拦住。

    是年皈依大智老和尚。我问何法能了生死,彼谨教以念佛法门,且曰:“汝能念到睡着做梦还有佛声,再告大法。”如是埋头苦诵,昼夜忘疲,能一时做到梦中念佛,师再有大法可告,喜不自胜。

    急不容缓之一句阿弥陀佛,不出声念,易得忘失;出声念佛,恐亲不乐。行念有间,即用竹板书“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挂在伞内,若忘念佛,竹板撞响,即惊觉,佛声不断。若坐,即将竹板放在怀内,忘则取出,视之即念。至睡时,每被梦转,无法念佛,即用净水供佛前,至晚持水用食指画“南无阿弥陀佛”数十遍吞下,使梦中念佛。诸法设尽,未得梦中历历明明念佛,心甚焦急。

    一日,诣寺省师,至夜静坐,睡梦中大声念佛,惊醒师父,特来问曰:“你大声作么?”喊不应,推方苏。

    师问曰:“汝睡着念佛可知么?”我答不知。

    师曰:“此真诚念佛也。”

    一闻师言,肃立欣慰,曰:“请师再告了生死大法,可乎?”

    师即问:“念佛是哪个?汝可知否?”我被这一问,如喝一口冷水,往下一吞,脸烧飞红,半时不能答,冷坐若呆。

    我复问曰:“此法如何用去?”

    师云:“候你将念佛的这个人找出来,再向汝道。”师回寮休息。我内心烦躁,意颇踌躇,若学参,毫无把握;若学念,又觉困难。此十五岁时事也。

    由是世尘之心冰冷,参禅之念益坚。时值父病弥笃,医药罔效,当思古人为亲尽孝,我何人也?即夜取菜刀,私入佛堂,虔诚拜禀诸佛,自愿割肝救父。盟誓毕,复觅定磨刀石一块,恐防不济,结跏趺面佛而坐。至深夜,自解上衣,正胸膛下用刀力剖,数十转未开,刀钝复磨,再剖方开,刀无血迹,身未沾红,内有干血一团滚出,见之极圆,即用右手伸入,取肝一块,割下三分之二,内如沸水之动荡。割后,刀口无法收闭,热气外冲,即将裤带拦口捆紧,起身礼佛,取豆腐合煮熟透,亲送父床喂食。食之还要,我即婉言安慰,侍父睡着。不多时,病愈。此十八岁时事也。

    父母逼我大婚,慈命难违,无法回避,只得事前与女商约:结婚时,名为结缡,不染世缘,各行佛道。该女早已为我化归三宝,茹斋诵佛,岂知该女道心更加贞切,早有不落红尘之志,反劝我终身为道是求。至期,虚与同房三日,我坐蒲团,女坐椅杌,陪母闲谈。母住房劝慰,定要我等安睡方出。如是者三日,母知世俗无缘,怏怏而去。我等各归佛堂修性念佛。此十九岁时事也。

    至是父母、兄弟、妯娌悉劝回头,吃斋念佛。我每夜佛堂领众修行,除父不能盘膝外,其余皆长夜不倒单者多年。

    至二十二岁时,被叔祖父逼同到任年余。因公牍中极刑过多,功微过重,目难忍睹,辞职归里。虽在宦场,佛珠犹未曾须臾离手,每日佛声不断。至阅《法华经·普门品》云:“若人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名字,即时观其音声,即时解脱。”静思猛省,念“释迦牟尼佛”数句,即时观听佛之音声,其时身心清净,万念潜销;方知此事最尊最贵,最上第一,要办此事,非出家不可,如是蓄意赶办行装。我见母亲既已皈依三宝,兄弟妯娌全家信佛,外有皈依者数百人,对于世间孝道礼义略尽少分,所忧者,父亲虽逐渐信佛,尚未戒口,是我终生郁闷遗憾事也。

    光绪三十一年六月初一日,向双亲告假,朝谒南海,预到普陀出家。将登海岸,见僧人口含纸烟者、身穿绸褂者、手把洋伞者、脚穿白袜者,奇形异色,不一而足。当时心生冷落,急将用款在前后寺打斋供众,做功德毕,即往梵音洞舍身。此舍身事,后文补叙。此时遇有五位穿衲袄、科头赤脚苦行禅师,觌面相谈,长叹曰:“还有真修行人在焉。”遂愿出家。自即潜购剪刀一把,私往三圣堂南山麓,将发剪下,搓团置埋泥里;又将鞋袜摔弃,先办一件破袍子穿上,科头赤脚,了尽我生平之愿。五苦行比丘偶一见面,即吐舌曰:“汝哪里落发,何不与知?”该五人不离方寸。至六月二十五日,私自过海,拟行头陀苦行。彼五人闻之,不忍独去,遂一同过江。我不愿彼等同路,求他们给一方便铲、棕蒲团、木瓢、筷子,瞒他们遂向深山奔躲。

    离开后,竟绝食三日,在山打饿七九天,上下四天,共十三天未吃饮食。由此一饿,家情俗念彻底忘清。出家后,自愿往宝华山受戒,单瓢化食,拟赶华山。不料夜歇水边,僧帽、瓢、筷、便产①等物被行船纤绳经过,齐刮下水,杳然无踪。

    次日,觅一竹棍,化一瓦盆,一路求食,有五天未食者,有三天未见粒米者,日夜奔驰;将到宝华山边,无力上山,又无衣单,即取青藤一条,将破衲袄捆好当作衣单,平路背行,堵则扒走。多天未食,气力毫无,挨至客堂拜下,无力起身;该知客未识来意,向臀股起一脚,如是倒睡在地,无力起扒。知客大师连吵带吼,着照客扶起,问:“戒费有否?”

    答:“无。”

    又问:“号条有否?”

    答:“无。”

    “衣单有否?”

    答:“无。”

    又问:“来做什么?”

    答:“我来受戒的。”

    知客哩纳过,随送一小房内,举眼一看,门缝挂有草纸一张,请照客借一笔砚,即书云:“普陀离俗意欲奢,实为生死到宝华。多蒙师众收留我,参明本性脱尘沙。”贴内墙上。因苦到此地,感激之意。

    隔二小时,有巡照师来房,先将字条看过,复将我头细看一周。到客堂,随来二知客,先看我头,再看字条,问云:“你是新戒?是老戒?”我不知新戒老戒为何物,故未即答。又将我移住碾磨坊。知客见我头上有几个巴子,定是山下大马溜子欲来打劫。“新戒哪能说得这几句话?你们大家留心谨防,定不是好人。”可怜我此时还未知这四句诗偈送命,又在碾坊墙上续题四句曰:“宝藏重开透性天,华严海会度深泉。仙佛普利无边际,山放光芒奠大千。”用“宝华仙山”四字为题。不半天,有知客见到,即嘱碾磨头与大众云:“此人定非好人,请你们看看此四句,究是新戒能写出来么?”众人加倍用白眼看我,遇笨重过秽事,直令我做。

    我在家未倒单,出家亦未倒单,与众新戒同一床,我坐不睡者月余,点小灯防我者亦月余。

    浩老问曰:“点灯作么?”

    碾磨头云:“有个新戒是歹人,特点小灯防他,否则恐盗寺物。”

    我又屙血七日夜,睡磨盘内多天,只余一息。同戒者教我溜单,我不知溜单是犯送命的规矩,次日早,将同戒干饭吃饱,将衲袄依旧用藤一捆,负到肩上。碾磨头问曰:“你做煞?”

    我云:“溜单。”

    他云:“好。”可怜一跑直到黑乌龟石,碾磨头追来,带一茨条,浑身死打一顿,提耳拖回,如拖猪似,直到巡照楼上跪下。

    巡照云:“琉璃灯扯起,毛竹板子打断。”气绝者数分钟,庄主讨保始饶。

    二人扶回原处,坐下细想,方知溜单一事不许人知。虽规矩之严,执事之紧,诚利天下、范后人。思之,我若不是幸遇各大善知识刻骨究实提拔,我何能为高旻一代住持?粉骨碎身,难报万一。诚律宗戒法之严、消业之深,为成佛之基本,作菩萨之种子也。

    即至次日,衲袄不要,早饭不吃,私自逃出后门。走四五里,猛从深柴山窠直进,又恐捉住,下山至稻田中行,看稻者拟开铳惊骇,我落荒不能走,黑夜向彼要求下山苦衷,后放我走。径来金山求住,预为受戒,我话未毕,知客派众僧连推带拖,一拥而出,云我是马溜子。两三天未吃,求一飧饭亦不准。他云:“空手不能赶斋。”该小价拖我离开山门。

    可怜日暮途穷,渺无去向,衲袄丢在华山,身只穿一道士与我单蓝褂,直至镇江街心,沿门讨饭,人见我身无衣穿,手无碗筷,无一与之,如是三天,竟未得一米。偶遇一道士,我即扯住跪下,哀求曰:“我做和尚遭难,现在情愿做道士。”

    该道士云:“我庙在棋盘山顶,你去,云是当家叫来的,不久即回。”

    我闻,急上该山,等候四点钟,该庙当家②亦出外回,将我一看,即着人赶快拖出去,定是坏人。即时来五六道士,将我连拖带抬,向柴堆边一,惊动群狗,骚然狂吠,我即占住狗窠一夜,五六道士巡查。

    至次日,眼睛皆黑,到下晚方明。下山复到金山塔院七里甸,跪当家前求救,亦不准。是时正开山洞铁路,我拟佣功挑土,苟延性命,再好寻师受戒,即向该处逐一询问,扁担、粪箕须要自备,方准入场。思之,一文未有,哪有钱置物?至是讨饭无人给,做和尚无人收,做道士无人要,做功又无本钱,直到山穷水尽,就在去七里甸十里许小土地庙内,与化子同歇一夜。

    至次早立誓云:“此处动脚,直抵大江,无人救我出家,自愿投江而死,转世再来。”如是走一脚,滴一泪;思之,命在这条路上,达到江头即死。问人大江距此多远,得人指迷曰:“还有八十里即扬子大江。”呜呼!死之时间,当在顷刻。八十里地中,见僧人即跪下求救。至离镇江四十里,有一小庙,进庙跪下求食。他云:“食饭现成,你到田上拔黄豆秸一担,挑回再吃。”即时去扯挑回。当家出外,女眷不能当家,他们吃白饭,我在一边冷看。可怜豆子挑回,当家他处,不料竟饿一天一夜。

    次早,当家令我他去,起身又跑到弥陀寺,地方甚小,当家甚善,我求即允。他问我:“你还有力否?”

    我答:“能挑五百斤力。”

    “你能看山否?”

    答:“能看山。”

    至晚,烧五人稀饭,被我一人吃空。功人回时,坐叹冷气,有恨当家不该留我者,有怒小价不该多添饭者,闹得当家不安。当家次晨找破烂衣服一包,嘱我到句容县宝塔寺讨单住下。再想此位当家正是我救命恩人,即时飞跑,即到宝塔寺,老当家留当行堂。

    回顾前之立誓,若无弥陀寺救星,直抵大江,必置身水葬。思之,由发心朝海,披缁至此,虽不若善财之百城烟水,亦有磨身舍命,为道是尊。稍似仿佛,聊只依稀,实际研尘刮垢,去习消愆,有不可思议之受用。此二十四岁时事也。

    受行堂执后,身体强壮,道念更坚,从此重立大誓:尽此形寿,任死再不动笔作文作诗。回思华山事,皆由文字构害一致如此,今而后做一粥饭僧人,蓬愿足矣。二时随众上殿过堂,动静不离念佛是谁功夫。

    自思前之所行,磨炼身心,扫除恶习,一向爱身如宝,卫生若勤,彻底放下,浑不顾及,依法出家,求师受戒,否则将成庸辈。辄有人问我曰:“汝有师否?”

    对曰:“未有。”

    他云:“我可成就汝,好吧?”

    对曰:“很好。”

    可怜举目一看,无人能为我师者。认定闲居一位老修行,燃指拜佛,禅宗多年,四名山、八小山朝过,似有道貌。一日,往寮请示,进门,一阵青烟冲出,我疑佛香。三拜毕,请师赐一号条往金山受戒,师即取名。我辞出寮时,嘱师云:“师父多年苦行,被一黄烟熏下地狱,徒心不忍。”

    师云:“向后决定不吃。”

    过数日,复去探查,师见我进门,急将烟具藏好,我各处寻觅,找出黄烟杆一根,随折两断,从窗缝丢出;黄烟一包,携出放散园田。又嘱云:“师若再吃,今生不来师前问安。”说毕,号条收取,又找衲袄、方便铲、僧笠子、瓢囊,一齐办好,先到茅山朝阳洞。打一饿七毕,出外问人:“今天几时?”

    彼答云:“今天二月三十日。”

    猛然懊丧云:“不好了,金山戒期又赶不上。”如是昼夜飞跑,至初二日赶到金山客堂,将方便铲、蒲团放好,衲袄、科头赤脚,进客堂问讯坐下。知客出,行礼如仪,问云:“老修行哪里行脚来?”

    我云:“师父慈悲,弟子来山求忏悔的。”此受戒的话,在宝塔寺学会的。

    知客把脸一变云:“我看你像老参的样子,原来是个新戒。”

    知客先是毕恭毕敬,当行头陀苦行的老参挂单,后知新戒,随与挂号。问戒费,我云:“没有。”

    知客云:“既受戒,何以不带戒费?”即用杨枝条杖我五十几下。

    众师承有助戒费者,有助衣具者,有助被单者,戒费、衣单齐备,送堂随众,还未忘念佛是谁功夫。一到戒堂,见“念佛是谁”四字,即放衣单,向四字磕四响头。咦!这里也有念佛是谁,喜不自胜。金山是禅堂,做新戒堂故也,凡散来遮难文各件,目两遍即能熟背,坐如呆子似。

    至戒期圆满,各人四散,独我一人无他去向,就勉强在学戒堂住。他人学唱念功课,我无事,即将念佛是谁作一整篇文章,贴房内自赏玩之。忽维那见到,急催进堂,不三阅月,首座每天举罚云:“这位新戒,道心很好,白天吃一飧,夜里不倒单,破坏清规,下次不准。”

    我思之,挨香板可以,破坏清规不可以,由是发心出外吃钵饭,准备直抵中印度,终身觐佛道场,死而后已。适有老戒名云先者,定要与我一同行脚,拒之再四,誓与我同生死,无法离开。一路至江北数十里,饥时拟用钵化饭。请他前行,一村狗子攒吠他,无法抵御;我复前行,狗赶后咬他,彼即大生退心,云:“我恐不及,请你一人先去。”如是“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欲问前途路,究竟是谁走?”从此立行,每日太阳将出,先举念佛是谁起身,手拗蒲团,举功夫上肩。至晚,太阳将落,即放蒲团为止,或止在桥边、路边、屋边、沟边、山边、水边、坆边、粪边,概我止处,但先提功夫,后放蒲团。若一次空放者,即提起重举功夫再放,日为常课。誓不挂单、不赶斋、不歇店、不化缘、不倒单、不问路、不洗澡、不存一切,如愿而行,未稍违犯。一路经过事实,容后再叙。

    行至五台,见一白塔即礼拜,知是文殊塔,不谋而到。朝五台后,即向北由桂花城出国,拟往中天竺。一路尽是荤食,别无素食可餐,故不能吃。见每树下烂枣累累,捡食一饱,以充其饥。

    忽有东印度来中国进香之喇嘛向我问讯,彼此谈话,他云:“来中国三年,欲回本土,因途中障碍太多,不敢妄行,特回中国。”我闻之,通身冰冷,即时共辞而别,返回中国。适值隆冬,大雪三尺多深,前不知路,后无烟村。在深雪中过一夜,身寒冰透,身穿衲袄,重十五斤,每下雪雨三五天,坚坐三五日,蒲团下坐成窠塘,水浸半身,其衣加重十余斤,身幸未伤。一路与告化子同睡者,与狗子同夜者,回数很多。

    自思既不能往印度,只好回里,化父归佛。主意既定,只身飞跑,直到本乡,拟上家庙住宿,次日再行化导。不料将进庙门,适父同进庙内,随即礼父三拜。父云:“母眼哭瞎,父找汝,朝山四五处。”父即将我蒲团拗归本家。

    小弟见曰:“父将这邋遢和尚弄到家来作么?”

    父即云:“是汝二哥到家。”

    众乡邻亲属悲喜交集。随时令众亲属人等排班齐整,开导云:“浮世非坚,赶急回头,归心三宝。”劝毕,令各散去。

    即请父出外上坐,大劝一番,父之哭声震耳,我亦同哭。父云:“你要我皈依三宝,我要皈依你,皈依后,不能远游。”我随口答应。父皈依毕,即告修行路途,随时向双亲告辞而别,直抵金山销禅堂假。此光绪三十三年春间事也。

    自愿以悟为期,不悟不出禅堂,立行不倒单,不告病假、香假、缝补假、经行假、殿假,宁死在禅堂,不死在外寮,单参念佛是谁一法,毫无其他妄念。初住禅堂,规矩不会,从早四板至点心时,挨三百余香板,只是半天;至开大静后,共四百多下香板,毫无烦念。劳动执事,搅扰大众,深加惭愧,由是留心学习大规矩、小法则,堂内堂外默背透熟。规矩熟后,安心办道,任人见不到我眼珠,听不到我音声,未见我掉一回头。

    一日,洗澡归,至大殿门,忽掉面向内一望,即被丈室小价哩一顿,他开口云:“放逸。”我着一望,是一小价,惭愧以极。至大静后,打耳巴子七八下,痛责自己。

    又一日,人问我:“大殿供的什么佛像?”不能答,再追云:“可有胡子么?”亦不能答,因我向未举头上望。

    一日,斋堂受供,功夫得力,碗举起不动者约五分钟;偶被僧值一耳巴子,连碗带筷子一齐下地,衣袍悉沾汤水,碗破数块。功夫把住,不许打失。由是迄今,我住地方,斋堂不准执事打耳巴子,即此来因。纵有要讲,等候初八、二十三、十四③、三十日,正当讲之,从朝至暮,日无虚度,夜无暇晷。

    每放香时,东西两单来我位前请示问话,周围一转,广单上下亦有人围听。至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六日晚六支香,开静子一下,猛然豁落,如千斤担子顿下,打失娘生鼻孔,大哭不止。悲叹无既,瞒到今天,沉没轮回,枉受苦楚。哀哉痛哉!无限悲思,叹何能及!

    次日,到班首处请开示时,前所碍滞之言,迄无半句。该班首云:“汝是悟了语句。”即问念佛是谁,应答如流。又问“生从何来,死从何去?”等等,随问随答,了无阻滞。不多日,和尚、班首临堂赞颂,我即搭衣持具,向各寮求忏悔,止其莫赞。

    一日,慈本老人举手巾作洗脸势,问我是什么,我云:“多了一条手巾,请将手巾放下。”彼不答而退。自此益加仔细,不敢妄自承当,苦心用功,必多见人,以免自大。由是日行倍加密切,一听维那报坡,势同抢宝。凡有公务、行单各事,置身不顾,操作敏捷,办事精详,为众人冠。

    至宣统二年春,请堂主执,未允。凡外寮行单,悉公务尽,上至和尚,下至打扫,所有规矩,倒背如流。我在规矩上用心,其义有二:一当知丛林规矩为行人悟心大法,见性弘模,现为行法基础,未来为进道阶渐,一也;人能留心规矩,巨细清明,毫无讹谬,自则为立身大本,他则为拔楔抽钉,一旦受执为人,拈来便用,二也。

    我一日住西单尾,有人来我处问话,邻单嫉妒,即用醒板打我数十下。维那得知,进堂问我:“谁个打你?”

    我即白曰:“是邻单一位师父学打香板,在我肩上学之。”

    悦众抱气不平,即云:“是某人打他。”

    我即曰:“不是。”维那未深追,否则这位邻单师父命送一半。此我学德之密处,故我自用心法稍得益后,专门习学内外规则,日无倦态。

    至夏,常住复请班首。自思受戒迄今不过四年,何能担此重任?自愿大寮当饭头。时值隐老戒期,往年戒期,饭头三个,大寮馊饭缸一口,馊菜、馊粥各一口。至我当饭头,只我一人,馊物各缸不存大寮。一戒期满,未剩粒米,粥饭菜蔬亦未抛散,想法办好与大众吃。据库执云:“今年戒期要省九担米。”戒期单银及供众等款,扫数结新戒缘,多余之款,办一凉橱,现存未朽。

    一日,饭将炒好,妙首座和尚把住锅铲柄,答应当班首可放手,不允不放手。我乃急死,再迟一刻饭不能吃,只好答应,委曲求全。满期后,至期头,本拟进堂,实因学年太浅,怕当执事,私向水头师借四角小洋,逃来高旻。此宣统二年四月三十日事也。

    外面闻到一金山二高旻,谅高旻不逊金山。一到山门,即生退心。何以?大门是烂洋铁包的,又加缺破,进门两边,石块、瓦渣、青草挡路。用世人眼见,实无安住进取。再思古人之道及用功之人,此处足称上上之道场也。何以?儒人求道,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禅人用功,自己向不许有,其他何可究竟?我何人也,其不愧乎?由是奋发精进,安住禅堂。

    夏天居众不多者,因各处经期、戒期、会期、佛期、看师、省亲等等,故只有三四人过夏者,亦有十余人过夏者,或三二十人过夏不等。一日,请月朗定祖开示,问答相投,即厉声曰:“万要苦住高旻,不可乱动。汝若溜到外国,我定要把你找回,任你上天,我用烟把你熏下,好好回去,善自护持。”谁知这一次开示请过,上了高旻圈套。不多时,请我当班首,百计推脱不许,义不容辞,勉允之。

    受执事后,禅堂凡出坡各事,皆我一人担负,不劳大众,以及客、库各寮事棘手者,我一肩夯。至是,放手大做,尽量培福,当仁不让。

    一日,外面有冒名僧数十,威威赫赫来寺,各执被迫潜藏,和尚急召我出。至客堂,将他来文阅悉,即婉言劝走,彼拒不肯去,口中谩骂如何若何。我即大声喊数小功出,抱捆绳子来,云:“一齐捆好,抬到三岔河里送身水葬。”彼等骇得飞跑,携来各件不及带去,直奔出外,同伏坐下,嗟叹曰:“这个好大冒失鬼!不是跑得快,险险被他捉住。”自是奄奄回去。

    我这一面把躲藏的各执一一招呼出来,仍做各事;那一面着人出外探询事态何如。据回报云:他等一到高旻,看到有道德气象,实不敢妄动。“加之有个妙堂主比阎王老子还狠,我们不是跑得快,险险吃苦,劝你们不必劳神。”我言:到某处了生死,我们欲想天下丛林怎样,反遭大过。何以?一进寺门,似像有神挡路,或似有鬼催走。思之,龙天道场,定有神护等语。此一九一二年四月间事也。

    我在禅堂受执班首,上殿、过堂、出坡、行香、坐香,与堂师同一起到,未离堂师一步。堂中大规矩、小法则比人熟,色力比人健,精神比人强,讲话比人清,调众比人顺,由此各事过人,难免有碍人事。任是前后执事嫉妒,我不理;表我的堂更不理;提我的名字收拾我,亦不理。

    一日,有一位执事当众吼我,我与他磕响头。至晚,请他到西寮明间设位请他上坐,特装三支香,向他磕三个头,请他向后再表我的堂,求他不要提我名字。一日,我后一位执事又讲我,我急到寮房弄一团棉花,把耳朵塞好。前人吼我者,即装香碰响头;后人讲我者,弄棉花塞耳朵。我有誓在先:宁死沟壑,不在禅堂与人交口争斗。若稍违逆,以誓证盟。每有人言,妙堂主脾气如洋火,倒未听见与人打个支扎。任人不知,我有成竹在胸。凡报坡夯柴火,别人二人抬一捆,我一人夯两捆;出坡夯稻,别人二人抬一箩,我一人挑两箩;禅堂大众衣服、被条尽归我洗,成就人用功;油盆桶、洗竹垫,不准人到,概我一人。

    我寮床上被条,龙含珠放当中,毫无其他零细。桌上一块香板,现在规约一本,其余茶壶、杯子、油灯、油壶、佛像、经书、纸笔、墨砚、香炉、烛台,大小各物一概不存。任是堂内外人寄存钱钞、衣物,拒绝。内清外净,了无罣碍,自则身心潇洒,人见似有古风,此身外庄严,断不能少。

    每有金山暗着人来,劝到江天寺。一九一四年正月期头,金山请堂主执,办事时长,诸凡生厌,拟弃丛林,遁居深山。

    至三月二十四日,约同传恒师径赴终南,隐居湘子洞。居洞情景,容后再叙。至一九一五年夏,金山慈、融二老特派普堂主持亲笔函,急催回镇。高旻月老用扬州诸山名义来函,电汇路费四十元,亦催我回寺。金山、高旻函电纷驰,殊无回意。我在洞,愿死于山崖,埋于沟壑,不愿南返。至是各茅蓬得讯,劝归甚力。

    一日,持袋取米,将出湘子洞不远,由山顶忽滚一石,轰轰烈烈直下,正置身后,离脚五寸许,当时骇得精神衰丧。取米归,将至洞外,复滚一大石置于我前,离身尺许,一阵冷风,魂骇离体。至洞奄奄危坐,五内不安拴龙桩。有高鹤年居士又加力劝,助资速归。思之,往返落石,身之前后,恐山神不容我住,抑或催我回扬。至是,誓死于洞之志,即被两石打落,将无居山之念。可怜我不愿回扬,石头作祟,竟催我回,别无他事。由是一肩,午夜兼程,不十余日,未拢金山,直抵高旻。

    一九一五年九月十二日回寺,依法巡寮。礼月祖时,月老有病,一手抓住,死不放手,即命现任住持明老择期传法。和尚云:“请老和尚看日期。”

    月祖云:“就本月十五日。”和尚依而行之,随请诸山,如期云集。

    传法后,月祖止我他去,侍奉巾瓶。至十六日,复令和尚悉在床侍奉。十六晚,亲令和尚打二磬,呼我敲小子,同声念“本师释迦牟尼佛”,至晚八点钟,招手止念,单呼和尚云:“你向来脾气不纯,对妙后堂须特加优容,不可苛刻。你可着住外寮,一同护持常住要紧。你们念吧。”念约两点钟时,招手歇佛,令我请堂内班首上来,一一向其合掌告假,众人举目罔措。告假毕,请众执回寮,复齐声念佛。念约点钟,招手止念,抓我手云:“你虽接过法,我还不放心,要你发一誓愿,我才放手;若不发愿,我死不放你手。”月祖言毕,不令念佛,候我发愿。我正难时,月祖即云:“要你讲生是高旻的人,死是高旻的鬼。”踌躇多时,勉强答应,还不放手,又令念佛。

    至十七日早课下殿,手还未放,我觉骇怕,惭惭④冰冷,我疑恐不开,请人双手力推,始放手;如冰冻一块贴我手上,约五分钟落气,我即与洗澡、装缸。此一九一五年事也。

    至我接住,每有困难事焦愁于心,夜即现身,向我指示者多次。梦中见到,如在生,黄袍白须,持杖居我对面,说毕不现;诚不忘高旻,不负我意也。

    虽接法未久,各事完全担负,犹虑功夫未透,预再参方。至一九一六年,到常州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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