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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九三〕排廁句:謂像魚一樣一排排連貫而來,極言其多。

    〔九四〕一位:一個官位。事:爲也。百事交并:謂有無數鑽營者互相競争。

    〔九五〕倚:立。駢(pián)倚:並排而立。懸足:提起脚跟。

    〔九六〕曾不句:謂仍不能通達,快意。曾:仍。逞(chēng):通、快。以上十四句的行、英、霆、聲、征、并、逞七字皆叶韻。

    〔九七〕乏:缺少。

    〔九八〕以:因爲。伏:指貶謫。焉:於此。

    〔九九〕豈躄句:謂怎敢希冀有跛和尚和病馬那種幸運呢?

    〔一〇〇〕叟之二句:謂老人的話失誤,是明顯的了。不要再加重我的罪過。過:失誤。昭昭:明白,明顯。重(chóng):加。

    〔一〇一〕吁(xū):嘆息。諭:明白。

    〔一〇二〕拱揖:拱手作揖。旋:轉身而去。

    〔一〇三〕爲:替。病:苦,此指惋惜。以上寫作者對黧老的答話。

    【評箋】 宋·黄震云:“《答問》及《起廢答》自傷不復用。《起廢》謂躄浮圖、病顙駒皆廢十年而有遭,子厚之廢亦十年。”(《黄氏日抄》卷六十)

    清·林紓云:“《答問》及《起廢答》皆解嘲語。《答問》之文,不及《進學解》之恢張。《起廢答》略趣,然駡世太酷。文語語皆柳州本色,惟狃於數見,故亦平易視之。”(《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

    章士釗云:“柳集中此類騷體文字不一,而韓集中祇有《進學解》一篇,可以爲比。吾觀王文禄《竹下寤言》,有論韓柳者一則如下:‘韓退之學不如柳深,柳子厚氣不如韓達;韓詩優於文,柳文優於詩;韓不能賦,柳辭賦之才也。柳非黨伾文,伾文援柳爲重;韓之求薦,可恥尤甚於柳;世以成敗論人,是以知柳者少也。’右寥寥不足一百字,頗能櫽括韓柳兩公一生。”釗又案:“儲同人者,時俗選家也,一讀斯篇,即謂此固小文,亦入西漢,雖一粗略估量,究不得以僞選手而貶厥值。”(《柳文指要》上·卷十五)

    段太尉逸事狀〔一〕

    太尉始爲涇州刺史時〔二〕,汾陽王以副元帥居蒲〔三〕,王子晞爲尚書,領行營節度使,寓軍邠州〔四〕,縱士卒無賴〔五〕。邠人偷嗜暴惡者,卒以貨竄名軍伍中〔六〕,則肆志,吏不得問〔七〕。日羣行丐取於市〔八〕,不嗛,輒奮擊折人手足,椎釜鬲甕盎盈道上〔九〕,袒臂徐去〔一〇〕,至撞殺孕婦人〔一一〕。邠寧節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一二〕。

    太尉自州以狀白府〔一三〕,願計事〔一四〕,至則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一五〕,公見人被暴害,因恬然〔一六〕,且大亂,若何〔一七〕?”孝德曰:“願奉教〔一八〕。”太尉曰:“某爲涇州甚適,少事〔一九〕,今不忍人無寇暴死,以亂天子邊事〔二〇〕。公誠以都虞候命某者,能爲公已亂,使公之人不得害〔二一〕。”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請〔二二〕。

    既署一月〔二三〕,晞軍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壞釀器〔二四〕,酒流溝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二五〕,皆斷頭注槊上,植市門外〔二六〕。晞一營大譟,盡甲〔二七〕。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將奈何?”太尉曰:“無傷也。請辭於軍〔二八〕。”孝德使數十人從太尉,太尉盡辭去,解佩刀,選老躄者一人持馬〔二九〕,至晞門下〔三〇〕。甲者出〔三一〕,太尉笑且入曰:“殺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頭來矣。”甲者愕〔三二〕。因諭〔三三〕曰:“尚書固負若屬耶〔三四〕?副元帥固負若屬耶?奈何欲以亂敗郭氏?爲白尚書〔三五〕,出聽我言。”晞出,見太尉,太尉曰:“副元帥勳塞天地,當務始終〔三六〕。今尚書恣卒爲暴〔三七〕,暴且亂,亂天子邊,欲誰歸罪〔三八〕?罪且及副元帥〔三九〕。今邠人惡子弟以貨竄名軍籍中,殺害人,如是不止,幾日不大亂〔四〇〕?大亂由尚書出,人皆曰,尚書倚副元帥不戢士〔四一〕,然則郭氏功名其與存者幾何〔四二〕?”言未畢,晞再拜〔四三〕曰:“公幸教晞以道〔四四〕,恩甚大,願奉軍以從〔四五〕。”顧叱左右曰:“皆解甲,散還火伍中〔四六〕,敢譁者死〔四七〕!”太尉曰:“吾未晡食〔四八〕,請假設草具〔四九〕。”既食〔五〇〕,曰:“吾疾作〔五一〕,願留宿門下。”命持馬者去,旦日來〔五二〕。遂卧軍中〔五三〕。晞不解衣,戒候卒擊柝衞太尉〔五四〕。旦,俱至孝德所,謝不能,請改過〔五五〕。邠州由是無禍〔五六〕。

    先是,太尉在涇州,爲營田官〔五七〕,涇大將焦令諶取人田〔五八〕,自占數十頃,給與農〔五九〕,曰:“且熟,歸我半〔六〇〕。”是歲大旱,野無草,農以告諶。諶曰:“我知入數而已〔六一〕,不知旱也。”督責益急。農且飢死,無以償,即告太尉〔六二〕。太尉判狀辭甚巽〔六三〕,使人求諭諶〔六四〕。諶盛怒,召農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六五〕!”取判鋪背上〔六六〕,以大杖擊二十,垂死,輿來庭中〔六七〕。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六八〕。”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瘡〔六九〕,手注善藥〔七〇〕,旦夕自哺農者,然後食〔七一〕。取騎馬賣,市穀代償〔七二〕,使勿知〔七三〕。淮西寓軍帥尹少榮〔七四〕,剛直士也,入見諶,大駡曰:“汝誠人耶〔七五〕?涇州野如赭〔七六〕,人且飢死,而必得穀〔七七〕,又用大杖擊無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七八〕,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馬,賤賣市穀入汝,汝又取不恥〔七九〕。凡爲人,傲天災、犯大人、擊無罪者,又取仁者穀,使主人出無馬〔八〇〕,汝將何以視天地,尚不愧奴隸耶〔八一〕?”諶雖暴抗〔八二〕,然聞言則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終不可以見段公。”一夕自恨死〔八三〕。

    及太尉自涇州以司農徵〔八四〕,戒其族:過岐,朱泚幸致貨幣,慎勿納〔八五〕。及過,泚固致大綾三百匹〔八六〕,太尉壻韋晤堅拒,不得命〔八七〕。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八八〕!”唔謝曰:“處賤,無以拒也〔八九〕。”太尉曰:“然終不以在吾第〔九〇〕。”以如司農治事堂,棲之梁木上〔九一〕。泚反〔九二〕,太尉終〔九三〕,吏以告泚〔九四〕,泚取視,其故封識具存〔九五〕。

    太尉逸事如右〔九六〕。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上史館〔九七〕。今之稱太尉大節者,出入〔九八〕,以爲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九九〕,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一〇〇〕。宗元嘗出入岐、周、邠、斄間〔一〇一〕,過真定,北上馬嶺,歷亭鄣堡戍〔一〇二〕,竊好問老校退卒〔一〇三〕,能言其事。太尉爲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一〇四〕,言氣卑弱,未嘗以色待物〔一〇五〕,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必達其志,決非偶然者〔一〇六〕。會州刺史崔公來,言信行直〔一〇七〕,備得太尉遺事〔一〇八〕,覆校無疑〔一〇九〕。或恐尚逸墜,未集太史氏〔一一〇〕,敢以狀私於執事〔一一一〕。謹狀〔一一二〕。

    〔一〕元和九年(八一四)作於永州。段太尉:段秀實,字成公,唐汧陽(今陝西汧陽縣)人。兩《唐書》皆有傳。太尉,官名,唐最高武官官銜。秀實生前未任太尉。德宗建中四年(七八三),朱泚反,段秀實與之斗争,被殺害。興元元年(七八四),德宗追贈太尉。本文“太尉”爲追稱。逸事:同“軼事”,指散逸之事。狀:行狀,古代文體。逸事狀,行狀的變體,祇録逸事,其人所共知者,如世系、爵里、享年及世所流傳之事蹟皆不録。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説》:“行狀……蓋具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壽年之詳,或牒考功太常使議謚,或牒史館請編録,或上作者乞墓誌碑表之類皆用之。而其文多出於門生故吏親舊之手,以謂非此輩不能知也。其逸事狀,則但録其逸者,其所已載不必詳焉。乃狀之變體也。”宗元並非段秀實親故部舊門生,段死時,宗元僅十二歲。宗元此狀全爲彰明正義,以供史官採録,曾將此狀寄給史官韓愈,有《與史官韓愈致段秀實太尉逸事書》。

    〔二〕涇州:今甘肅涇川縣一帶。世綵堂本孫汝聽注:“大曆十二年,邠寧節度使白孝德薦秀實爲涇州刺史。”按:據《唐方鎮年表》卷一:代宗廣德二年(七六四)及永泰元年(七六五)白孝德在邠寧節度使任;大曆元年(七六六)已由馬璘接任;大曆三年,罷邠寧節度使,邠寧割隸朔方節度,大曆十四年始復置邠寧慶節度使;大曆三年至十三年,郭子儀爲朔方軍篩度使。又《通鑑》代宗廣德二年十一月:“涇州刺史段秀實自請補都虞候,孝德從之。”則事在廣德二年,孫注誤。

    〔三〕邠陽王:即郭子儀,唐名將,平安史之亂,功居第一,肅宗上元三年(七六二),封邠陽王。副元帥,代宗廣德二年(七六四)正月,授郭子儀關内河東副元帥、河中節度等使,駐軍蒲州。蒲,蒲州,唐河中府治所,在今山西永濟縣。

    〔四〕王子晞(xī):“邠陽王之子郭晞”的省稱。郭晞,郭子儀第三子,善戰,隨父平安史,有戰功,官至御史中丞,此時官左散騎常侍。死後贈兵部尚書。本文稱“尚書”乃追稱。領:任。行營:指副元帥郭子儀的行營。寓軍:臨時駐軍。邠(bīn)州:今陝西彬縣。按:代宗廣德二年(七六四)八月,回紇、吐蕃十萬兵馬進犯邠州,時郭子儀由河中府入朝,即遣其子郭晞領兵萬人救邠州。邠寧節度使白孝德與郭晞閉城拒守。回紇、吐蕃同時犯長安,爲郭子儀所退,圍邠之敵亦退,郭晞因駐軍邠州(事詳《通鑑》卷二百二十三)。

    〔五〕縱:放任不管束。無賴:蠻横不法。

    〔六〕邠人二句:謂輕薄、貪婪、殘暴、凶惡的當地不法分子,大都行賄加入郭晞軍籍。偷:薄。嗜:貪婪。卒:舊注:“一本作率。”可從。率:大都。貨:財貨。以貨,用錢,指賄賂。竄名:列名。軍伍中:軍隊中。

    〔七〕肆志:肆意胡爲。吏:指地方官吏。問:過問,問罪。

    〔八〕丐取:求取,指强行勒索。市:市場。下文“市”字同。

    〔九〕嗛(qiè):通“慊”,滿足,滿意。輒:便。奮擊:用力打。椎(chuí):以物擊。釜(fǔ):鍋。鬲(lì):三足鼎。甕(wèng):腹大口小的陶器,用以盛水或酒,今所謂罈子。盎(àng):瓦盆。盈:滿。

    〔一〇〕袒(tǎn):露。袒臂,挽起袖子。徐去:慢慢離去。

    〔一一〕撞:衝打。殺:死。

    〔一二〕邠寧二句:謂節度使白孝德懼怕郭子儀的權勢,不敢懲處郭晞士卒。邠:邠州。寧:寧州,治所在今甘肅寧縣,南與邠州接壤,西與涇州接壤。中唐邠寧節度使轄三州。《元和郡縣圖志》卷三關内道邠州:“今爲邠寧節度使理所,管州三:邠州,寧州,慶州。”白孝德:人名,李光弼部將,有軍功。據《通鑑》卷二百二十三: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孝德在鄜延節度使任,廣德二年九月已在邠寧節度使任。王:指郭子儀。故:原因。戚:憂愁。言:過問。以上叙郭晞縱任士卒殘害邠州百姓,節度使白孝德懼怕郭子儀而不敢過問。

    〔一三〕自州:從涇州。狀:官府向上級陳事的公文。白:禀告。府:白孝德節度官府,此指白孝德。按:涇州屬涇原節度使統轄(見《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並不屬白孝德統轄。據《通鑑》卷二百二十三:前此一年(廣德元年)十月,吐蕃陷長安,代宗逃至陝州(今河南陝縣),郭子儀光復長安,“鄜延節度判官段秀實説節度使白孝德引兵赴難,孝德即日大舉,南趣京畿,與蒲、陝、商、華合勢進擊。”則一年前段秀實本爲白孝德部下,未幾,遷涇州刺史,至是,秀實以舊部屬上狀孝德自薦也。涇州在邠州西北一百八十里。

    〔一四〕計事:議事,指商議郭晞士卒不法事。

    〔一五〕生人:生民,百姓。付:交給。公:對對方的敬稱。理:治,治理。

    〔一六〕因:仍然。恬然:安閑貌。

    〔一七〕且:將要。若何:怎麽辦。

    〔一八〕奉教:意謂請指教。

    〔一九〕某:自稱。甚適:很舒適、清閑。少事:公事少。

    〔二〇〕人:百姓。寇:敵寇,唐稱異族入侵爲寇,此指吐蕃、回紇。無寇暴死,無吐蕃入寇,百姓却慘死。邊:邊境。安史之亂前,唐西境達鹹海,北境達安加拉河;安史之亂起,吐蕃乘機侵掠唐地,今甘肅以西盡爲所陷,並屢入侵邠、寧、慶、原、涇等州,故邠寧節度使所轄地實爲邊境。邊事,邊防。

    〔二一〕都虞候:掌斥候伺姦,軍中執法官。以都虞候命某,命我任都虞候。爲(wèi):替。已:止,制止。不得害:不遭傷害。

    〔二二〕如:從,同意。請:請求。以上叙段秀實自薦爲都虞候。

    〔二三〕既署:已經代理。此指以涇州刺史代理都虞候。

    〔二四〕釀器:指盛酒器。

    〔二五〕列卒取:指帶領士兵捕捉。

    〔二六〕注:屬,附着。槊(shuò):長矛。植:豎立。

    〔二七〕大譟(zào):喧嚷騷動。甲:披鎧甲,披甲即備戰。

    〔二八〕無傷:無妨礙,没關係。請:請允許。辭:解釋。軍:指郭晞軍營。

    〔二九〕老躄(bì)者:又老又跛的士卒。躄,跛。持馬:牽馬。

    〔三〇〕門下:轅門前。

    〔三一〕甲者句:謂披甲士兵出轅門。

    〔三二〕愕:驚訝。

    〔三三〕諭(yù):開導,説明。

    〔三四〕尚書:指郭晞。固:難道。負:辜負。若屬:你們這些人。

    〔三五〕爲白:替我禀告。

    〔三六〕勳:功勞。塞:充滿。務始終:力求有始有終。

    〔三七〕恣卒爲暴:放縱士卒作惡。恣(zì):放任,放縱。

    〔三八〕欲誰歸罪:“欲歸罪誰”的賓語提前句,意謂罪將歸於誰?

    〔三九〕罪且句:謂罪將及於郭子儀身上。按:郭子儀令郭晞率兵萬人赴邠,助白孝德禦吐蕃,參見注〔四〕。若晞軍逼反邠民,乃郭晞之罪,必牽連郭子儀,秀實故云。

    〔四〇〕幾日句:謂不亂還能有幾天。

    〔四一〕倚:倚仗。戢(jí):禁止,管束。士:士兵。

    〔四二〕其與:《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是盟也,其與幾何?”楊伯峻注:“即‘其幾何歟’之變句。”依此説,本句爲“郭氏功名其存者幾何與(歟)?”的變句,意謂郭家功名還能剩多少呢?幾何:多少。

    〔四三〕再拜:拜而又拜,表示恭敬的禮節。

    〔四四〕以道:用大義。

    〔四五〕願奉句:謂願率全軍聽您指教。

    〔四六〕火伍:隊列。《新唐書·兵志》:“府兵十人爲火,火有長。”《管子·小匡》:“五人爲伍。”

    〔四七〕譁:指吵嚷。

    〔四八〕晡(bū)食:吃晚飯。晡,申時,相當於下午三時至五時。

    〔四九〕請假句:意謂請讓我吃頓便飯。假:借。設:置放。草具:粗糙簡單的食具。

    〔五〇〕既食:吃過飯。

    〔五一〕疾作:病發了。

    〔五二〕旦日:明天。

    〔五三〕卧:睡。

    〔五四〕戒:命令。候卒:負責巡邏警衞的士兵。柝(tuò):巡夜時敲打的梆子。

    〔五五〕謝:謝罪。不能:無能。請:請求准許。

    〔五六〕由是:從此。以上叙段秀實懲治不法士卒,並規勸郭晞,邠州從此安寧。

    〔五七〕先是:在此之前,指任涇州刺史之前。營田官:白孝德任邠寧節度使,段秀實代理支度、營田副使(見《新唐書·段秀實傳》)。

    〔五八〕焦令諶(chén):人名,馬璘的部將。取:奪占。人田:民田,百姓的土地。

    〔五九〕給與農:佃給農民耕種。

    〔六〇〕且熟二句:謂將來糧熟,給我一半。

    〔六一〕入數:按數交糧。

    〔六二〕且飢三句:謂農民快要餓死,没有糧交,就將此事告段秀實。

    〔六三〕判狀:判案的判決書。辭:措詞。巽(xùn):通“遜”,委婉,恭順。

    〔六四〕諭:曉釋,代爲求情。

    〔六五〕言我:告我。

    〔六六〕判:判狀。

    〔六七〕垂:接近,快要。輿:抬。庭:段秀實的府庭。

    〔六八〕乃我句:是我讓你受苦。困:苦,痛。

    〔六九〕裂:撕開。衣(yì):包紮。瘡:傷。

    〔七〇〕手注:親手敷。注:附着,敷。

    〔七一〕哺:喂。食:(自己)吃飯。

    〔七二〕市:買。代:替(農民)。

    〔七三〕使勿知:謂不讓焦令諶知道。

    〔七四〕淮西句:淮南道治揚州,淮西指淮南道西部的申州(今河南信陽市)、光州(今河南潢川縣)、黄州(今湖北新洲縣)、安州(今湖北安陸縣)一帶。代宗時吐蕃騷擾西北邊境,常調外鎮兵馬防衞,臨時駐軍,而稱寓軍。淮西寓軍,指臨時駐軍涇州的淮西部隊。帥:主帥。尹少榮:人名,未詳其人。

    〔七五〕誠:真,真是。

    〔七六〕野如赭(zhě):意謂大旱,禾苗不生,唯紅土而已。野,原野。赭,紅土。

    〔七七〕而:汝。

    〔七八〕仁信句:謂是仁義真誠、品行高尚的人。大人:德行高尚的人。《易·乾》:“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

    〔七九〕取不恥:收取而不知恥。

    〔八〇〕凡爲六句:例數焦的過錯。

    〔八一〕汝將二句:謂你有何資格活在人間,還不如奴隸嗎?視天地:謂仰視天,俯視地,活在人間。愧奴隸:意謂不如奴隸。

    〔八二〕抗暴:强横凶暴。

    〔八三〕自恨死:代宗大曆八年(七七三)十月,焦令諶任涇原節度使馬璘的兵馬使(見《通鑑》卷二百二十四)。宗元謂死(於廣德年間),或據傳聞之誤。以上寫段秀實爲一普通農民解難。

    〔八四〕及太句:及,到,等到。代宗大曆十一年(七七六),涇原節度使馬璘病卒,段秀實以行軍司馬知節度事。次年九月,授涇原節度使,鎮涇州(事見《通鑑》卷二百二十五)。德宗建中元年(七八〇)二月,段秀實以直言觸怒吏部侍郎楊炎,時楊炎獨任朝政,徵秀實爲司農卿(事見《通鑑》卷二百二十六)。

    〔八五〕戒其四句:戒其族,告誡家族中人。過岐(qí):路過岐州時。岐州治所在今陝西鳳翔縣。朱泚(cǐ):人名。朱泚曾任幽州節度使,盧龍、隴右節度使。《通鑑》卷二百二十五:“大曆十四年六月,以泚爲鳳翔尹。”致:贈送。勿納:不要接受。按:段秀實對朱泚有戒心,故不准受禮。

    〔八六〕綾:絲織品。

    〔八七〕韋晤:人名,段之婿。不得命:謂不得朱泚收回成命。

    〔八八〕果:果然,果真。用:聽從。

    〔八九〕謝:謝罪。處賤:(我的)官位低。無以拒:意謂無法拒絶。

    〔九〇〕以:以(之),把它。在:放在。吾第:我家。

    〔九一〕如:(送)往。司農治事堂:司農卿衙公堂。棲之:把它放在。

    〔九二〕泚反:德宗建中四年(七八三)八月,李希烈(反叛的藩鎮軍閥)兵圍襄城(今湖北襄樊市),九月,詔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往救,姚率兵五千,至長安,士兵嘩變,德宗逃往咸陽,又逃奉天(今河南縣名),姚遂反,擁立朱泚,時朱泚以太尉閑居長安,泚乃自立爲大秦皇帝,後又改國號爲漢。

    〔九三〕太尉終:朱泚以段秀實久失兵權,必怨唐,乃召之議事,秀實以笏擊朱泚,中額,流血灑地。泚狼狽走脱,秀實被殺(與上句注均見《通鑑》卷二百二十八)。

    〔九四〕告泚:指告泚秀實將其所贈綾置於司農治事堂樑上事。

    〔九五〕故封:舊時的封條。識(zhì):通“誌”,題字。以上叙段秀實不受朱泚厚禮。

    〔九六〕如右:如上文。古人作文,由右向左直行書寫。

    〔九七〕永州句: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宗元當時官職全稱。員外置:唐太宗時規定全國官員共七百三十員,此爲定員,定員之外,稱“員外置”。同正員,地位待遇與正員同。上:上呈。史館:官修史書的機構。

    〔九八〕出入:《新唐書·柳宗元傳》作“大抵”,作“大抵”則屬下句。《唐文粹》無此二字。

    〔九九〕奮不慮死:奮不顧死,指笏擊朱泚而遇害事。取名:博取名譽。

    〔一〇〇〕所立:素來的立身之道。

    〔一〇一〕嘗:曾經。出入:指往來。岐:見注〔八五〕。周:周朝的都城,原在岐,故稱岐周。斄(tái):音義皆同“邰”,在今陝西武功縣境内。

    〔一〇二〕真定:疑爲“真寧”之誤,真寧:唐寧州真寧縣,即今甘肅正寧縣。寧州在涇州東一百五十里、慶州南一百三十里、邠州北一百四十里(見《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寧州“八到”注),屬邠寧節度使轄區。馬嶺:在今甘肅慶陽縣西北,唐縣名。《元和郡縣圖志》卷三關内道慶州馬領縣:“本漢舊縣……義寧二年,於今縣理北十里百家堡置馬領縣,屬弘化郡,以縣西一里有馬領坂,因名。”“嶺”與“領”通用。馬領縣在真寧縣西北,不足二百里,故曰“過真定(寧),北上馬嶺。”歷:經過。亭:邊防哨所。鄣:同“障”,防禦工事。堡:堡壘。戍:戍所,崗哨所。按:此二句中真寧、馬嶺及上句所列地名均爲肅、代宗朝吐蕃、回紇屢屢騷擾之地,即段秀實曾任職的抗敵前綫。

    〔一〇三〕竊(qiè):自謙之詞,私下。校:軍中低級官吏。退卒:退役士兵。德宗貞元十年(七九四),柳宗元曾往邠州軍中探望叔父,去段秀實之死僅隔十一年。

    〔一〇四〕太尉二句:謂段秀實爲人和氣,常低頭走路,抬頭見人即拱手。姁姁(xǔ):和悦貌。

    〔一〇五〕色:怒色,厲色。待物:接人待物。

    〔一〇六〕不可:不平之事。達其志:達到糾正不公的目的。決非偶然:指擊朱泚的義舉不是偶然衝動。

    〔一〇七〕崔公:崔能。元和九年,崔能任永州刺史(參見《起廢答》注〔四六〕)。言信:説話真實可靠。行直:行爲正直。

    〔一〇八〕備:全面而詳盡。

    〔一〇九〕覆校:覆核校對。

    〔一一〇〕逸墜:遺失,指文中所叙諸事。集:收集採録。太史氏:古史官稱太史。

    〔一一一〕狀:指本文。私:以私人身份送達。執事:舊時書信中用於對方的敬稱,此狀實際是送給韓愈的。見注〔一〕。

    〔一一二〕以上寫收集遺事過程及撰文目的,並補叙段秀實爲人外柔内剛的性格。

    【評箋】 清·沈德潛云:“凡逸事三:一寫其剛正,一寫其慈惠,一寫其清節,段段如生。至於以笏擊賊,此致命大節,人人共喻,不慮史官之遺也。後劉昫撰《唐書》,仍不採所上之狀,至宋祁始補入之。”(《唐宋八家文鈔》卷九)

    清·愛新覺羅弘曆云:“世謂柳宗元記段秀實、曾鞏記顔真卿,皆不以一死重其平生,以爲具眼定論。然兩作自是不同,秀實武人,宗元恐後世以其奮笏擊朱泚爲出於一時激烈所爲,没其平日慈惠忠清可以當大事之學識,故特著其逸事,以傳後世。若顔真卿之大節,卓卓震耀耳目,其不靳以一死重者,夫人知之,不待鞏言,非若秀實之傳於今,實宗元表章之之力也。”(《唐宋文醇》評語卷五十六南豐曾鞏文《撫州顔魯公祠堂記》)

    清·趙翼云:“《段秀實傳》,《新書》增郭晞軍士縱暴,秀實斬十七人,及大將焦令諶責農租,秀實賣馬代償,令諶愧死二事,皆《舊書》所無。按:此出柳宗元所記《段太尉逸事狀》。謂之逸事,必是國史所本無者。宗元蓋嘗見國史本傳,故另作狀以著之。”(《陔餘叢考》卷十二)

    清·蔡世遠云:“段公忠義明決,叙得懔懔有生氣。文筆酷似子長,歐蘇亦未易得此古峭也。先殺十七人,而後見晞,事似太爽快,近危道,公蓋知晞可與言者,又不如此而先見晞,恐不足以弭之,然公是時義激於中,生死總不計及。不然,笏擊逆泚,豈自分不死耶?”(《古文雅正評語》卷九)

    以上永州編年文。

    鶻説〔一〕

    有鷙曰鶻者,穴于長安薦福浮圖有年矣〔二〕。浮圖之人室宇于其下者,伺之甚熟〔三〕,爲余説之曰:“冬日之夕,是鶻也,必取鳥之盈握者完而致之〔四〕。以燠其爪掌,左右而易之〔五〕。旦則執而上浮圖之跂焉,縱之〔六〕,延其首以望,極其所如往,必背而去焉〔七〕。苟東矣,則是日也不東逐〔八〕,南北西亦然〔九〕。”

    嗚呼!孰謂爪吻毛翮之物而不爲仁義器耶〔一〇〕?是固無號位爵禄之欲,里閭親戚朋友之愛也〔一一〕,出乎鷇卵〔一二〕,而知攫食決裂之事爾〔一三〕,不爲其他〔一四〕。凡食類之飢,唯旦爲甚〔一五〕,今忍而釋之,以有報也〔一六〕。是不亦卓然有立者乎〔一七〕?用其力而愛其死,以忘其飢,又遠而違之〔一八〕,非仁義之道耶〔一九〕?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斯固世之所難得也〔二〇〕。

    余又疾夫今之説曰〔二一〕:“以喣喣而嘿,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二二〕;以翹翹而厲,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二三〕。”今夫梟鵂,晦於晝而神於夜〔二四〕;鼠不穴寢廟,循牆而走〔二五〕,是不近於喣喣者耶〔二六〕?今夫鶻,其立趯然〔二七〕,其動砉然〔二八〕,其視的然〔二九〕,其鳴革然〔三〇〕,是不亦近於翹翹者耶〔三一〕?由是而觀其所爲,則今之説爲未得也〔三二〕。孰若鶻者,吾願從之〔三三〕。毛耶翮耶,胡不我施〔三四〕?寂寥太清,樂以忘飢〔三五〕。

    〔一〕此篇以下至《封建論》,爲永州作而無可繫年之文(依施子愉《柳宗元年譜》)。鶻(hú,舊音gǔ):猛禽,屬鷙鳥類,能俯擊鳩鴿等小鳥而食之。一説鶻即隼。唐皇宫飼養獵鷹獵犬分雕、鶻、鷂、鷹、狗五坊(見韓愈《順宗實録》二)。説:古代文體。明吴訥《文章辨體序説》:“説者,釋也,述也,解釋義理而以己意述之也。……魏晉六朝文載《文選》,而無此體,……至昌黎韓子,憫斯文日弊,作《師説》,抗顔爲學者師。迨柳子厚及宋室諸大老出,因各即事即理而爲之説,以曉當世,以開悟後學。”此體實自韓愈、柳宗元始確立。以説爲題之文大至可分四類:一、就事論事,如韓愈《師説》。二、借題發揮,比附連類,由此出發而意實在彼,如本文。三、爲説理而虚構一神異故事,實屬寓言小品文,如宗元《謫龍説》。四、説理成分極微,以致改變此體性質,如宗元《捕蛇者説》實録蔣氏三代生活遭遇,僅篇末發議論,實屬傳記文。故以説爲題之文,文體極難統一,應視具體内容而確定其文體性質。

    〔二〕有鷙二句:謂有隻叫鶻的鷙鳥在長安薦福寺内塔上穴居多年了。鷙(zhì):猛禽。穴:巢居。浮圖:塔。梵語音譯,也寫作“佛圖”、“浮屠”。《魏書·釋老志》:“凡宫塔制度,猶依天竺舊狀重構之,從一級至三五七九,世人相承謂之浮圖,或云佛圖。”薦(jiàn)福:寺名,又塔名。唐睿宗文明元年在長安城南建大佛寺。武則天天授元年改爲薦福寺。中宗景龍元年起塔,高十五層,塔因寺而得名。寺内原有歐陽詢所書薦福寺碑,後毁。

    〔三〕浮圖:一義爲塔,一義爲佛。佛圖之人:寺内僧人。其下:指塔下。伺:觀察。

    〔四〕爲余説之:向我講起它。是:這。取:尋找。盈握:滿一把。完:完好無損。完而致之,活捉回來。

    〔五〕以燠二句:謂用鳥暖它的爪掌,在兩隻爪掌中來回調换。燠(yù):暖。易:調换。

    〔六〕旦:清晨。執:抓住。跂(qǐ):童宗説注:“浮圖之跂,塔之最高處。”縱之:放了它。

    〔七〕延其三句:謂鶻伸長脖子觀察鳥的去向,直至看不到爲止,然後必向相反的方向飛。延:伸長。首:頭,此指頸。極:指鶻的視力極限。如:《爾雅·釋詁》:“如,往也。”所如往,去向。背:相背的方向。去:飛去。

    〔八〕苟東二句:謂如果鳥向東飛,鶻在這天就不往東飛捉食。苟:如果。逐:追,指追鳥。

    〔九〕亦然:也是這樣。以上記僧人所叙鶻捉鳥縱鳥的奇事。

    〔一〇〕孰謂句:誰説禽類就不能成爲仁義之物呢?吻:《説文》:“口邊也。”翮(hé):《説文》:“羽莖也。”指羽毛。口吻毛翮之物,指禽類。

    〔一一〕是固二句:謂這些禽類本來就没有官職爵禄的欲望,和鄉鄰親戚的關係。固:本來。號位:官階職位。爵(jué):爵位。《禮記·王制》:“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禄:俸禄,官吏的俸給。里:《周禮·地官·遂人》:“五家爲鄰,五鄰爲里。”閭(lǘ):古以二十五家爲閭。

    〔一二〕出乎句:謂從卵中孵化出來。鷇(gòu)卵:指剛出蛋壳的雛鳥。《國語·魯語》上:“鳥翼鷇卵,蟲舍蚳蝝。”注:“生哺曰鷇,未乳曰卵。”

    〔一三〕攫(jué):抓取。決裂:撕碎。爾:而已,罷了。

    〔一四〕不爲句:謂不懂做别的事。言外之意,物類無知,與人不同。此句引出下文議論。

    〔一五〕食類:吃食物的鳥獸。旦:清晨。

    〔一六〕今忍二句:謂現在這隻鶻忍受着清晨的飢餓而放了鳥,是因爲要報答它用體温暖了自己的爪掌。忍:忍飢。釋:釋放。有報:有所報答的事。

    〔一七〕是:這。卓然:特異不凡貌。立:樹立。

    〔一八〕用其三句:前兩個“其”字指鳥,後一“其”字指鶻。違:《説文》:“違,離也。”

    〔一九〕非……耶:不是……嗎?道:行爲。

    〔二〇〕恒其四句:謂鶻保持自己的行爲和心志永久不變,永不自欺,這本來是人世間所難找到的。恒:長久。一:專一。欺:自昧其心曰欺。以上贊揚鶻是仁義之物,其品質爲人世間所少有。

    〔二一〕余又句:我又痛恨當今社會上那種説法。疾:憎恨。夫:那(種)。

    〔二二〕以喣三句:謂認爲那些和顔悦色、沉默寡言、躬身俯首者是善人。喣喣(xǔ):和悦貌。嘿(mò):閉口不講話。同“默”。徐徐:緩慢。俯:屈身,彎腰低頭。徒:類。

    〔二三〕以翹三句:謂認爲那些高亢猛烈爽朗率真者是暴徒。翹翹(qiáo):高貌。厲:猛烈。炳炳:光明。《廣雅·釋訓》:“炳炳,明也。”白:坦白,率真。

    〔二四〕梟(xiāo):也作“鴞”,俗稱猫頭鷹、夜猫子,晝伏夜出。舊説梟食母,稱之爲不孝鳥。《説文》:“梟,不孝鳥也。日至捕梟磔之。”鵂(xiū):鵂鶹,鴟鴞的一種。梟鵂,泛指猫頭鷹。晦:暗,這裏指看不見。神:有神,指眼明。《莊子·秋水》:“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

    〔二五〕穴:穴居。《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夫鼠晝伏夜動,不穴於寢廟,畏人故也。”寢廟:宗廟是天子、諸侯祭祀祖先的處所。寢在後,廟在前,合稱寢廟。循牆:依牆。走:奔逃。

    〔二六〕是不句:謂梟鵂與鼠和人們所説的那種和顔悦色的善人不是很近似的嗎?

    〔二七〕立:站立。趯(tì):跳。《説文》:“趯,踊也。”

    〔二八〕(huā):象聲詞,形容迅速動作的聲音。

    〔二九〕的(dí)然:明亮貌。《廣韻》:“的,明也,都歷切。”

    〔三〇〕革(jí):急。革然:指聲音急厲。

    〔三一〕是不句:謂鶻和人們所説的那種舉止高亢的暴徒不是很近似的嗎?

    〔三二〕未得:意謂不正確。

    〔三三〕孰若二句:謂有誰的品德像鶻,我願跟隨他。孰:誰。從:跟隨。

    〔三四〕毛耶二句:謂爲何不給我插上羽毛,胡:何。施:給予。

    〔三五〕寂寥二句:謂使我能翱翔於寂静的天空,心情愉悦可以忘却飢餓。寂寥:寂静。太清:天空。以上以梟鵂、鼠和鶻爲例批駁當時流行的從表象看人的説法,寄託對世俗自欺其心者的憎惡之情。

    【評箋】 明·茅坤云:“柳子疾世之獲其利而復擠之死者,故有是文,亦可以刺世矣。”(《唐宋八大家文鈔·柳柳州文鈔》卷八)

    清·柳愚云:“余讀柳子厚《鶻説》:‘冬日之夕,鶻必取鳥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燠其掌,左右而易之,旦則縱之。’後讀李北海《鶻賦》亦云:‘嚴冬沍寒,烈風迅激,……營全鳩以自暖,罔害命以招益,信終夜而懷仁,仍詰旦而見釋。’則北海已先言之矣。”(《復小齋賦話》卷下)

    清·林紓云:“《鶻説》主報施言,正意尚不吐露。中間神光湧見處,在‘無位號爵禄之欲,里閭親戚朋友之愛’,著一‘無’字,覺世之言,全不坐實。歸入‘出乎鷇卵’句,人不如鳥,在有意無意間點清,工夫又全在上句一個‘器’字,言‘毛翮之物’,原‘不爲仁義之器’。然無欲,則爲此不算沽名;無愛財,行此不爲徇私。區區以‘用其力之故,遂愛其死,忘其飢’,鶻之明道近理,乃出天然之鷇卵物,無其器而有其道,则明明爲人者愧死矣。駡到此處,以賤躐貴,以物凌人,亦可止矣,然未痛快也,率性再舉梟鼠一比。二物陰而嘿,鶻則陽而厲,厲則近盜。然鶻之所爲弗盜,去陰賊者,遠矣。仍是就鶻説鶻,不涉人事。末至毛翮不辭,但思奮乎太清,則憤世極矣。或言人有爲子厚所卵翼,而不知報,故斥爲鶻之不若,似亦有理。”(《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

    謫龍説〔一〕

    扶風馬孺子言〔二〕:年十五六時,在澤州〔三〕,與羣兒戲郊亭上。頃然,有奇女墜地,有光曄然〔四〕,被緅裘白紋之裏〔五〕,首步摇之冠〔六〕。貴游少年駭且悦之〔七〕,稍狎焉〔八〕。奇女頩爾怒曰〔九〕:“不可!吾故居鈞天帝宫〔一〇〕,下上星辰,呼嘘陰陽〔一一〕,薄蓬萊,羞崑崙,而不即者〔一二〕。帝以吾心侈大〔一三〕,怒而謫來,七日當復〔一四〕。今吾雖辱塵土中〔一五〕,非若儷也〔一六〕。吾復,且害若〔一七〕。”衆恐而退。遂入居佛寺講室焉〔一八〕。及期〔一九〕,進取杯水飲之,嘘成雲氣〔二〇〕,五色翛翛也〔二一〕。因取裘反之〔二二〕,化爲白龍,徊翔登天〔二三〕,莫知其所終〔二四〕。亦怪甚矣〔二五〕。

    嗚呼!非其類而狎其謫,不可哉!孺子不妄人也〔二六〕,故記其説。

    〔一〕謫:貶降。謫龍,被貶謫的龍。

    〔二〕扶風:唐扶風縣,屬關内道鳳翔府岐州,治所在今陝西鳳翔縣。馬孺子: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體要之部》卷十六云:“扶風馬孺子者何人也?作者既不説明,注家亦均不詳,獨陳少章考之如下:李習之有秘書少監馬公誌云:公諱某,字盧符,九歲貫涉經史,師魯山令元德秀,魯山奇之,號公爲馬孺子,爲之著神驄贊,此孺子殆即是人,惜未詳其名也。但秘書殁於元和之季,年登八十,視柳子幾倍長矣,乃不舉其官,而仍孺子之名不改,豈以魯山之品目爲重,故不妨略其齒爵乎?”言:説。

    〔三〕澤州:唐澤州屬河東道,治所在今山西晉城縣。

    〔四〕頃然:過一會兒。墜:落。曄(yè)然:光彩奪目貌。

    〔五〕被緅句:謂身穿青赤色面、白花紋裏的皮衣。被(pī):同“披”。緅(zōu):青赤色絲織品。裏:衣衫裏子。《説文》:“裏,衣内也。”

    〔六〕首:頭戴着,用如動詞。步摇:古代婦女首飾。《釋名·釋首飾》:“步摇,上有垂珠,步則摇動也。”步摇之冠,插有步摇的帽子。

    〔七〕貴游少年:貴族子弟。參見《鈷鉧潭西小丘記》注〔三五〕。駭:吃驚。

    〔八〕稍:漸漸。狎(xiá):調戲。

    〔九〕頩(píng):變臉色。《廣韻》:“頩,斂容也。”《文選》宋玉《神女賦》:“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注:“頩,怒色青貌。”

    〔一〇〕故居:本來住在。鈞天:天中央。《吕氏春秋·有始》:“中央曰鈞天。”注:“鈞,平也,爲四方主,故曰鈞天。”帝宫:天帝的宫殿。

    〔一一〕下上二句:謂往來於星辰之間,呼吸自然之氣。

    〔一二〕薄蓬三句:謂輕視蓬萊、崑崙,而不肯就居。薄:輕。蓬萊:古代傳説爲海中仙山。崑崙:傳説中的仙山。羞:羞辱。即:就。

    〔一三〕帝:天帝。侈大:大。此作高傲解。

    〔一四〕復:返歸。

    〔一五〕塵土:塵世,塵凡,即人間。

    〔一六〕非若句:謂我不是你們的配偶。若:你們(的)。儷(lì):配偶。

    〔一七〕且:將,要。

    〔一八〕佛寺:寺院。講室:講堂,佛家講經説法之堂舍。

    〔一九〕及期:到了日期,即上文“七日”。

    〔二〇〕嘘成句:謂吐口中之水而成雲氣。

    〔二一〕五色:古以青黄赤白黑五色爲基本顔色。翛翛(xiāo):朱駿聲云:脩脩,《詩·鴟鴞》:“予尾翛翛。”傳:“敝也。”形誤作翛。《荀子·儒效》:“脩脩兮,其用統類之行也。”《注》:“脩脩,整齊之貌。”(見《説文通訓定聲》)

    〔二二〕反之:將裘翻過來,白裏朝外。反:翻。

    〔二三〕徊翔:盤旋飛翔。

    〔二四〕莫知句:謂誰也不知她飛到何處。

    〔二五〕怪甚:奇怪得很。

    〔二六〕不妄人:不亂説的人。

    【評箋】 清·林紓云:“重要在‘非其類而狎其謫’句。想公在永州,必有爲人所侵辱者。文亦淺顯易讀。”(《柳文研究法》)

    章士釗云:“謫龍説者,乃子厚有所爲而作,非戲謔也,己不虐人而見虐於人,因爲文以警之也。……吾揣此文,子厚並非爲己而發,倘爲己也,則‘非其類而狎其謫’一語,直截道出,豈不淺露可笑?又吾揣子厚既非爲己,亦並不爲其他親友如崔簡一類人,以簡受謫即病殁,未聞以謫身膺何煎熬也。然則此文影何人乎?吾重思之,簡之兒女,柳氏之出,簡殁後,家口牒州安存,是簡雖未抵永州刺史任,而其子女流離楚地,諒爲時並非甚暫。其間大大可能,該子女輩受到當地不良待遇,因之子厚不得已而乞湖南李中丞委曲安輯之。觀其謝李啓中‘儻非至仁厚德,深加憫恤,則流散轉徙,期在須臾’云云,大抵隱含故實,辭非泛設。並子厚祭簡文所謂‘楚之南鬼不可交’,亦暗指遺族之受凌虐,而非本身與鬼有何交涉?尋子厚向視柳氏族望絶高,則凡柳氏所出,亦自不同例外,‘故居鈞天帝宫’,及‘非其類而狎其謫,不可哉!’等語,律之崔氏諸甥,了無不合。加以由此看來,故事本馬孺子,自鈞天謫降者爲少女,戲郊亭者爲羣兒種種,不僅毫不牽强,而且繩之崔氏子女,情景逼真。”(《柳文指要》上《體要之部》卷十六)

    觀八駿圖説〔一〕

    古之書有記周穆王馳八駿升崑崙之墟者〔二〕,後之好事者爲之圖,宋、齊以下傳之〔三〕。觀其狀甚怪〔四〕,咸若騫若翔〔五〕,若龍鳳麒麟〔六〕,若螳蜋然〔七〕。其書尤不經〔八〕,世多有,然不足采〔九〕。世聞其駿也,因以異形求之〔一〇〕。則其言聖人者,亦類是矣〔一一〕。故傳伏羲曰牛首,女媧曰其形類蛇〔一二〕,孔子如倛頭〔一三〕。若是者甚衆〔一四〕。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一五〕!”

    今夫馬者,駕而乘之〔一六〕,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百里而不汗者〔一七〕,視之,毛物尾鬣〔一八〕,四足而蹄〔一九〕,齕草飲水〔二〇〕,一也〔二一〕。推是而至於駿,亦類也〔二二〕。今夫人,有不足爲負販者〔二三〕,有不足爲吏者〔二四〕,有不足爲士大夫者〔二五〕,有足爲者,視之,圓首横目,食穀而飽肉〔二六〕,絺而凊,裘而燠〔二七〕,一也。推是而至於聖,亦類也。然則伏羲氏、女媧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二八〕。驊騮、白羲、山子之類〔二九〕,若果有之〔三〇〕,是亦馬而已矣。又烏得爲牛,爲蛇,爲倛頭,爲龍、鳳、麒麟、螳蜋然也哉〔三一〕?

    然而世之慕駿者〔三二〕,不求之馬,而必是圖之似〔三三〕,故終不能有得於駿也〔三四〕。慕聖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倛頭之問〔三五〕,故終不能有得於聖人也。誠使天下有是圖者,舉而焚之,則駿馬與聖人出矣〔三六〕。

    〔一〕觀:看。八駿:相傳爲周穆王的八匹良馬,其名記載不一。《穆天子傳》作赤驥、盜驪、白義、踰踚、山子、渠黄、華騮、緑耳。《拾遺記》作絶地、翻羽、奔宵、超影、踰輝、超光、騰霧、挾翼。八駿圖,古畫。

    〔二〕古之書:古代的書。蓋指《列子》之類。周穆王:名滿,周朝第五代君主。馳:奔跑。此作駕解。升:登。墟:大山。《吕氏春秋·貴直》:“使人之朝爲草而國爲墟。”注:“墟,丘墟也。”《列子·周穆王》載周穆王不恤國事,肆意遠游,駕八駿,馳騁千里,至巨蒐氏之國,宿崑崙山脚、赤水之北。

    〔三〕好事者:好奇喜事之人。宋:南朝劉宋。齊:南朝蕭齊。傳之:把八駿圖流傳開來。

    〔四〕狀:指八駿的形態、形象。

    〔五〕咸:都。騫(qiān):飛,通“鶱”。

    〔六〕麒麟(qí lín):傳説中的獸名。《史記·司馬相如傳》載《上林賦》:“獸則麒麟角。”索隱引張揖云:“雄曰麒,雌曰麟。其狀麋身,牛尾,狼蹄,一角。”

    〔七〕螳蜋(táng láng):昆蟲名。緑色或褐色,有翅兩對,前脚發達,狀如鐮刀。

    〔八〕其書:指《列子》一類載八駿的書。不經:荒誕不可信。

    〔九〕世多二句:謂此書社會上多有流傳,但不足取。

    〔一〇〕世聞二句:謂社會上的人們聽到它們是駿馬,因而從奇形怪狀上來索尋它們。便想象出它們應是怪樣子。求:索取。

    〔一一〕則其二句:謂出於同一心理,人們對聖人的描述也與此類似了。

    〔一二〕傳:傳説。伏羲(xī):傳説中的上古帝王,又名庖犧、宓羲、伏戲。女媧(wā):傳説中的上古女帝,始造萬物。童宗説引《帝王世紀》:“伏羲、女媧,蛇身人首;神農,人身牛首。”

    〔一三〕孔子句:謂傳説孔子的頭像方相的頭。倛(qī)頭:亦作頭,即方相,是古代驅疫時扮神之人所戴假面具。《荀子·非相篇》:“仲尼之狀,面如蒙倛。”注:“倛,方相也。”《周禮·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驅疫。”方相是古代驅疫逐邪之神像。後來民間紥製模型,用以送喪,亦稱方相。

    〔一四〕若是句:謂像這樣的傳説很多。

    〔一五〕孟子二句:孟子説:“我的相貌怎能與人不同呢?不要説我,就是堯舜那樣的聖人,相貌也與普通人一樣!”句出《孟子·離婁》下。齊宣王以爲,孟子才能出衆,相貌一定特殊,便派人考察,孟子便説了這番話。異:特殊,不同。異於人:與一般人不同。以上叙八駿圖之由來,並由圖中八駿的異形引出傳説中聖人的異形。

    〔一六〕駕:駕車。乘:進。

    〔一七〕或:有的(馬)。一里:行一里。“十里”、“千百里”義同。汗:出汗。千百里,一本無“百”字,一本作“數十里”。

    〔一八〕毛物:謂獸類。尾:長着尾。鬣(liè):指頸上長着鬃毛。

    〔一九〕蹄:長着蹄子。

    〔二〇〕齕(hé):咬,吃。

    〔二一〕一也:謂在形體及生活習性方面完全相同。

    〔二二〕推是二句:謂由今馬推到八駿也是一樣的。是:這,指今馬。

    〔二三〕有不句:謂有能力低下連商販都當不了的人。不足爲:力不足以做。負販:背着貨物貿易的商販。

    〔二四〕吏:吏役。

    〔二五〕士大夫:泛指官員。

    〔二六〕圓首:頭是圓的。横目:眼睛是横向的。食穀:喫糧食。飽肉:喜歡吃肉。

    〔二七〕絺(chī):細葛布,此作動詞,穿細葛布做的衣服。凊(jìng):涼爽,此作動詞,感到涼爽。裘(qiú):皮衣。燠(yù):暖和。裘而燠,穿上皮衣感到暖和。

    〔二八〕是:這些(聖人)。

    〔二九〕驊騮(huá liú)、白羲(音蟻)、山子:皆八駿之名,見注〔一〕。

    〔三〇〕果:果真。

    〔三一〕又烏得爲:又怎能像。烏,何。

    〔三二〕慕駿者:想得到駿馬的人。慕:羨慕,想念。

    〔三三〕不求之馬:“不求之於馬”的省略,不到馬中去找。是圖之似:“似是圖”,賓語提前,意謂找與八駿圖上相似的。

    〔三四〕終不能句:意謂最後是不能找到駿馬的。

    〔三五〕而必句:謂一定要尋求像牛、像蛇、像倛頭的人。問:求訪,尋求。

    〔三六〕誠使:假使。是圖:這圖,指八駿圖。舉:取。出:出現,被發現。

    【評箋】 清·孫琮云:“祇就馬之無異,説出聖人無異。前幅叙出兩段世人好異,中幅從馬類推八駿,從人類推聖人,俱見得無異。妙在後幅,説聖人駿馬無異處,寫作兩段,兩段又分作四段,正説反結,反説正結,令讀者但見其曲折不窮,忘其反正相生之妙。”(《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評語卷四説)

    清·沈德潛云:“祇堯舜與人同意,借駿圖説入聖人,剥去異説,獨標正論,筆力矯然。”(《唐宋八家文讀本》)

    羆説〔一〕

    鹿畏貙〔二〕,貙畏虎,虎畏羆。羆之狀,被髮人立〔三〕,絶有力而甚害人焉〔四〕。楚之南有獵者〔五〕,能吹竹爲百獸之音〔六〕。昔云持弓矢罌火而即之山〔七〕。爲鹿鳴以感其類〔八〕,伺其至,發火而射之〔九〕。貙聞其鹿也,趨而至〔一〇〕。其人恐,因爲虎而駭之〔一一〕。貙走而虎至〔一二〕,愈恐,則又爲羆。虎亦亡去〔一三〕。羆聞而求其類,至則人也〔一四〕,捽搏挽裂而食之〔一五〕。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一六〕,未有不爲羆之食也〔一七〕。

    〔一〕羆(pí):熊的一種,俗稱人熊。《詩經·大雅·韓奕》:“獻其貔皮,赤豹黄羆。”疏:“羆,有黄羆,有赤羆,大於熊。”《爾雅·釋獸》:“羆,如熊,黄白文。”注:“似熊而長頭高腳。猛憨多力,能拔樹木,關西呼曰豭熊。”

    〔二〕貙(chū):獸名,形如狐狸。《爾雅·釋獸》:“貙似狸。”注:“今貙虎也,大如狗,文如貍。”

    〔三〕狀:外形,體態。被(pī):同“披”。被髮,指頭部的毛向後披散。人立:能像人一樣站立。

    〔四〕絶:特别,最。

    〔五〕楚:春秋戰國國名,在今湖南湖北一帶。楚之南,指永州一帶。獵者:獵人。

    〔六〕竹:竹製管樂。爲(wéi):做,此作模仿解。下同。百獸之音:各種野獸的叫聲。

    〔七〕昔云:舊注:“‘昔云’,一作‘寂寂’。”《文苑英華》作“嘗云”,疑衍“云”字。按:作“寂寂”或“嘗”是。寂寂,悄悄。嘗,曾經。作“昔云”費解。弓矢:弓箭。罌(yīng)火:乃罌内裝火。即:就。之:往。之山:到山裏去。

    〔八〕爲鹿句:謂吹竹器學鹿叫以誘鹿。感:感動。《説文》:“感,動人心也。”引申爲感召。其類:它(鹿)的同類。

    〔九〕伺:等候。發火:蓋謂揭開罌中之火。

    〔一〇〕貙聞二句:謂貙聽見鹿叫,跑來捕食。趨:快走,跑。

    〔一一〕因:於是。爲虎:做虎的叫聲。駭之:使貙驚怕,即嚇唬貙。

    〔一二〕貙走句:謂貙聽到虎叫而逃走,虎聽見虎叫而趕來尋求同類。走:疾趨,逃跑。

    〔一三〕亡去:逃去。

    〔一四〕至則句:謂羆跑來找它的同類,到後見是人。

    〔一五〕捽(zuó):揪。搏:搏擊。挽裂:撕碎。

    〔一六〕善内:使内善,即增强自身的内在本領。恃:依仗。恃外,依靠外界力量。

    〔一七〕爲:成爲。

    【評箋】 清·林紓云:“在‘不善内而恃外’句,與《謫龍説》同。似信手拈來,得此句後,始足成全文者。”(《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

    蝜蝂傳〔一〕

    蝜蝂者,善負小蟲也〔二〕。行遇物,輒持取,卬其首負之〔三〕。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四〕。其背甚澀,物積因不散〔五〕。卒躓仆不能起〔六〕。人或憐之,爲去其負〔七〕。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八〕。又好上高,極其力不已〔九〕,至墜地死〔一〇〕。

    今世之嗜取者〔一一〕,遇貨不避,以厚其室〔一二〕,不知爲己累也〔一三〕,唯恐其不積〔一四〕。及其怠而躓也〔一五〕,黜棄之,遷徙之〔一六〕,亦以病矣〔一七〕。苟能起,又不艾〔一八〕。日思高其位,大其禄〔一九〕,而貪取滋甚〔二〇〕,以近於危墜〔二一〕,觀前之死亡不知戒〔二二〕。雖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則小蟲也〔二三〕。亦足哀夫〔二四〕!

    〔一〕蝜蝂(fù bǎn):蟲名,黑色,體小。《爾雅·釋蟲》:“傅,負版。”負版本義爲背着國家的版圖。《論語·鄉黨》:“式負版者。”注:“負版者,持邦國之圖籍者也。”按:蓋蟲之習性喜負物,類似負版之狀,故以名,又加“虫”旁,寫作“蝜蝂”。

    〔二〕善:喜歡。負:背東西。

    〔三〕輒(zhé):總是。卬(áng):高抬,即“昂”。

    〔四〕困:疲倦。劇:極。止:停止(指持取負物)。

    〔五〕澀(sè):不光滑。散:落下。

    〔六〕卒:結果。躓仆(zhì pū):跌倒,此指壓倒。

    〔七〕去:去掉。其負:它揹的東西。

    〔八〕苟:假如,如果。如故:像從前一樣。

    〔九〕好(hào):喜歡。上高:爬高。極:盡。已:停止。

    〔一〇〕至:到。以上記蝜蝂善負物喜爬高的生活習性。

    〔一一〕今世:當今社會上。嗜取者:指貪得無厭的人。

    〔一二〕貨:錢財。不避:不讓。厚其室:富厚他的家産。

    〔一三〕爲:成爲。累:累贅,負擔。

    〔一四〕積:聚集。

    〔一五〕及:等到。怠(dài):通“殆”,危也。躓:倒。

    〔一六〕黜(chù):罷官,廢免。《説文》:“黜,貶下也。”遷徙(xǐ):貶謫。

    〔一七〕亦以句:也是因嗜貨而得罪。

    〔一八〕起:起用。艾(yì):止。

    〔一九〕高其位:使他的官位增高。大其禄:使他的俸禄加多。

    〔二〇〕滋甚:愈加超過。

    〔二一〕以:而。近於:接近。危墜:危險墜殞,摔死。

    〔二二〕死亡:指犯罪而死的人。戒:警戒。

    〔二三〕雖其三句:謂雖然他們的體形魁偉高大,他們的名稱是人,但他們的智力却和小蟲一樣。

    〔二四〕哀:可悲。以上寫官場上某些貪鄙之人,其行爲、下場類同蝜蝂。

    【評箋】 宋·黄震云:“譏貪者。”(《黄氏日抄》卷六十)

    三戒 并序〔一〕

    吾恒惡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二〕,而乘物以逞〔三〕,或依勢以干非其類,出技以怒强,竊時以肆暴〔四〕,然卒迨于禍〔五〕。有客談麋、驢、鼠三物,似其事〔六〕,作《三戒》〔七〕。

    臨江之麋〔八〕

    臨江之人,畋得麋麑〔九〕,畜之〔一〇〕。入門,羣犬垂涎,揚尾皆來〔一一〕。其人怒,怛之〔一二〕。自是日抱就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一三〕。積久,犬皆如人意〔一四〕。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爲犬良我友〔一五〕。抵觸偃仆,益狎〔一六〕。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一七〕,然時啖其舌〔一八〕。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衆,走欲與爲戲〔一九〕。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二〇〕,狼藉道上〔二一〕。麋至死不悟〔二二〕。

    黔之驢〔二三〕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二四〕。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二五〕。虎見之,尨然大物也,以爲神〔二六〕。蔽林間窺之〔二七〕,稍出近之〔二八〕,憖憖然莫相知〔二九〕。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三〇〕,以爲且噬己也〔三一〕,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三二〕。益習其聲〔三三〕,又近出前後〔三四〕,終不敢搏〔三五〕。稍近,益狎〔三六〕,蕩倚衝冒〔三七〕,驢不勝怒〔三八〕,蹄之。虎因喜〔三九〕,計之曰:“技止此耳〔四〇〕!”因跳踉大〔四一〕,斷其喉,盡其肉,乃去。噫!形之尨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四二〕。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四三〕,卒不敢取。今若是焉〔四四〕,悲夫!

    永某氏之鼠〔四五〕

    永有某氏者,畏日〔四六〕,拘忌異甚〔四七〕。以爲己生歲直子,鼠,子神也〔四八〕。因愛鼠,不畜猫犬〔四九〕,禁僮勿擊鼠〔五〇〕。倉廩庖廚,悉以恣鼠不問〔五一〕。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五二〕,飲食大率鼠之餘也〔五三〕。晝累累與人兼行〔五四〕,夜則竊齧鬬暴〔五五〕,其聲萬狀,不可以寢〔五六〕。終不厭〔五七〕。數歲:某氏徙居他州〔五八〕。後人來居,鼠爲態如故〔五九〕。其人曰:“是陰類惡物也〔六〇〕,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六一〕!”假五六猫〔六二〕,闔門撤瓦灌穴〔六三〕,購僮羅捕之〔六四〕。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臰數月乃已〔六五〕。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爲可恒也哉〔六六〕!

    〔一〕戒:古代文體,載警告言辭以爲法戒。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説》云:“按字書云:‘戒者,警敕之辭,字本作誡。’《淮南子》載《堯戒》曰:‘戰戰慄慄,日謹一日,人莫躓於山,而躓於垤。’至漢杜篤遂作《女戒》,而後世因之,惜其文弗傳。其詞或用散文,或用韻語,故分爲二體云。”宗元又有《敵戒》爲韻文,此文則爲散體。三戒:三件足以警戒之事。這是三篇警世的小品文。居永州時作。

    〔二〕吾恒句:謂我始終憎惡社會上某些人,不懂得考察自己的實際能力。恒:常。推:推究,考察。本:根本,指本身的實際能力。

    〔三〕而乘句:謂却憑借外界力量而爲所欲爲。乘:借。物:指客觀時勢。逞:恣意肆志。

    〔四〕或依三句:分别指正文中的“臨江之麋”、“黔之驢”和“永某氏之鼠”。干:干犯,接觸。非其類:不與己同類。出技:顯示技能。怒强:使强者發怒。竊時:趁機。

    〔五〕卒:最終。迨:及,至。迨于禍:遭災禍。

    〔六〕似其事:與這些事相類似。

    〔七〕以上是序文。

    〔八〕臨江:唐縣名,屬江南東道吉州,即今江西清江縣。麋(mí):鹿的一種,形稍大於鹿。

    〔九〕畋(tián):打獵。麋麑(ní):鹿子,幼鹿。

    〔一〇〕畜:養,指不殺死而活着帶回。

    〔一一〕垂涎、揚尾:描繪犬欲吃麋的情狀。

    〔一二〕怛(dá):驚懼,恐嚇。

    〔一三〕自是四句:寫主人馴犬,使犬不咬麋。自是:從此。就:靠近。習:常,屢次。示之:指示犬。稍:漸漸。

    〔一四〕如人意:順從主人意願。

    〔一五〕良我友:真是自己的好友。良:信,真。

    〔一六〕抵觸二句:寫麋對犬的嬉戲親密狀態。抵觸:頭與頭相抵。偃(yǎn):仰倒。仆:前覆。益狎(xiá):越來越親昵。

    〔一七〕俯仰:指犬迎合順從麋的動作。

    〔一八〕啖(dàn):咬嚼,借爲舐咂的意思。啖其舌,指犬對麋欲喫而又强忍的狀態。

    〔一九〕走欲句:謂麋跑過去想與羣犬戲耍。

    〔二〇〕殺食:咬死並吃。

    〔二一〕狼藉:(麋尸骨)散亂貌。

    〔二二〕悟:明白。

    〔二三〕黔(qián):唐州名,治所在今四川彭水縣。

    〔二四〕黔無二句:謂黔州本不産驢,有個好事的人用船載進一匹。

    〔二五〕放之山下:“放之於山下”的省略。

    〔二六〕虎見三句:謂虎見驢體形高大,以爲是神物。尨(páng)然:高大貌。“尨”通“龐”、“厖”。

    〔二七〕蔽:藏。

    〔二八〕稍:漸漸。

    〔二九〕憖憖句:謂虎小心謹慎,對驢還是一無所知。憖憖(yìn)然:謹慎貌。知:了解。

    〔三〇〕遁:逃。

    〔三一〕且:將,要。噬(shì):咬。

    〔三二〕異能:特殊本領。

    〔三三〕益習句:謂越來越習慣驢的叫聲。

    〔三四〕近:靠近。出:指活動。

    〔三五〕搏:撲鬬,擊。

    〔三六〕狎:親近而態度不莊重。

    〔三七〕蕩倚句:寫虎對驢的戲弄。蕩倚:推攘偎依。衝冒:衝撞冒犯。

    〔三八〕不勝(shēng)怒:怒不可遏。不勝,受不住。

    〔三九〕因:因此。

    〔四〇〕計:盤算。技:技能,本領。

    〔四一〕因跳句:謂於是虎便跳躍吼叫。跳踉(liáng):跳躍。大(hǎn):大聲怒吼,同“闞”,虎聲。

    〔四二〕形之二句:謂驢形體高大,好像有德行;聲音宏大,好像有本領。

    〔四三〕向:假始。疑畏:疑其有德有能而畏懼。

    〔四四〕若是:落得這般下場。

    〔四五〕永:永州。某氏:某人。

    〔四六〕畏日:舊時迷信,對日辰有忌畏而不敢有所舉動。

    〔四七〕拘忌句:謂拘謹於禁忌特别厲害。

    〔四八〕以爲三句:謂認爲自己生於子年,鼠是子神。直:通“值”,正當。子:古以十二種動物配合十二地支而組成十二生肖,即子鼠、丑牛……。子年即鼠年。

    〔四九〕畜:養。犬:《文苑英華》作“又”。按:作“又”則屬下句。

    〔五〇〕僮:未成年的僕役。

    〔五一〕倉廩二句:謂倉庫和廚房全任老鼠糟蹋而不過問。倉:穀倉。廩(lǐn):米倉。倉廩,泛指倉庫。恣:放縱。

    〔五二〕某氏二句:謂家具和衣服全被鼠咬壞。完:完好的。椸(yí):衣架。

    〔五三〕大率:大都。餘:剩。

    〔五四〕累累:連續不絶。兼:並,同。

    〔五五〕竊齧(niè):盜咬。鬬暴:搏鬬暴亂。

    〔五六〕寢:睡覺。

    〔五七〕終不句:謂始終不討厭。

    〔五八〕他:别的。

    〔五九〕爲態如故:活動和從前一樣。

    〔六〇〕陰類:穴居而避人之物。

    〔六一〕何以至是:爲何猖獗到這種程度。

    〔六二〕假:借。

    〔六三〕闔:關。撤:搬。瓦:指各類陶製器皿。《説文》:“瓦,土器已燒之總名。”穴:鼠洞。

    〔六四〕購:以錢僱傭,此指獎勵。羅捕:遍捕。

    〔六五〕臰(chòu):同臭。已:止。

    〔六六〕恒:永久。

    【評箋】 清·常安云:“麋不知彼,驢不知己,竊時肆暴,斯爲鼠輩也。”(《古文披金》評語卷十四柳文)

    清·孫琮云:“讀此文,真如鷄人早唱,晨鐘夜警,唤醒無數夢蘿。妙在寫麋、寫犬、寫驢、寫鼠、寫某氏,皆描情繪影,因物肖形,使讀者說其解頤,忘其猛醒。”(《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評語卷四)

    清·林紓云:“子厚《三戒》,東坡至爲契賞。然寓言之工,較集中寓言諸作爲冷雋。不作詳盡語,則諷喻亦不至漏洩其意,使讀者無復餘味。”(《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

    憎王孫文〔一〕

    猨、王孫居異山,德異性,不能相容〔二〕。猨之德静以恒,類仁讓孝慈〔三〕。居相愛,食相先〔四〕,行有列,飲有序〔五〕。不幸乖離,則其鳴哀〔六〕。有難,則内其柔弱者〔七〕。不踐稼蔬〔八〕。木實未熟,相與視之謹〔九〕;既熟,嘯呼羣萃,然後食,衎衎焉〔一〇〕。山之小草木,必環而行遂其植〔一一〕。故猨之居山恒鬱然〔一二〕。王孫之德躁以囂〔一三〕,勃諍號呶〔一四〕,唶唶彊彊〔一五〕,雖羣不相善也。食相噬齧〔一六〕,行無列,飲無序。乖離而不思。有難,推其柔弱者以免〔一七〕。好踐稼蔬,所過狼籍披攘〔一八〕。木實未熟,輒齕齩投注〔一九〕。竊取人食,皆知自實其嗛〔二〇〕。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二一〕,使之瘁然後已〔二二〕。故王孫之居山恒蒿然〔二三〕。以是猨羣衆則逐王孫,王孫羣衆亦齚猨〔二四〕。猨棄去,終不與抗〔二五〕。然則物之甚可憎,莫王孫若也〔二六〕。余棄山間久,見其趣如是〔二七〕,作《憎王孫》云〔二八〕:

    湘水之浟浟兮〔二九〕,其上羣山。胡兹鬱而彼瘁兮,善惡異居其間〔三〇〕。惡者王孫兮善者猨,環行遂植兮止暴殘〔三一〕。王孫兮甚可憎!噫,山之靈兮,胡不賊旃〔三二〕?跳踉叫囂兮,衝目宣齗〔三三〕。外以敗物兮,内以争羣〔三四〕,排鬬善類兮,譁駭披紛〔三五〕。盜取民食兮,私己不分〔三六〕。充嗛果腹兮,驕傲驩欣〔三七〕。嘉華美木兮碩而繁,羣披競齧兮枯株根〔三八〕。毁成敗實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號穹旻〔三九〕。王孫兮甚可憎!噫,山之靈兮,胡獨不聞?

    猨之仁兮,受逐不校〔四〇〕。退優遊兮,惟德是傚〔四一〕。廉、來同兮聖囚〔四二〕,禹、稷合兮凶誅〔四三〕。羣小遂兮君子違〔四四〕,大人聚兮孽無餘〔四五〕。善與惡不同鄉兮〔四六〕,否泰既兆其盈虚〔四七〕。伊細大之固然兮,乃禍福之攸趨〔四八〕。王孫兮甚可憎!噫,山之靈兮,胡逸而居〔四九〕?

    〔一〕王孫:即猢猻,猴的别稱,臉像老頭,軀體像小孩,極醜陋。這是一篇寓言騷體雜文。

    〔二〕猨(yuán)王三句:謂猨與王孫性格不同,互不相容。猨:同“猿”,猴類。德:品行。性:性格。

    〔三〕猨之二句:謂猨的德行像人的仁讓孝慈。静:安静。以:而。恒:常,持久不變。

    〔四〕相先:互相讓先。

    〔五〕列:隊列。序:次序。

    〔六〕乖離:失散。

    〔七〕内(nà):通“納”,放進其中加以保護。柔弱者:年小體弱的。

    〔八〕踐:踐踏。稼:莊稼。蔬:蔬菜。

    〔九〕木:樹。實:果實。相與:共同。視:看守,守護。謹:慎。

    〔一〇〕既熟:已熟之後。萃(cuì):聚集。衎衎(kàn):和樂貌。

    〔一一〕必環句:謂必定繞着走,不防礙它生長。遂:使……順利。植:生長。

    〔一二〕恒:常。鬱然:草木繁盛貌。以上寫猨的優良品德。

    〔一三〕躁:暴躁。囂:喧囂。

    〔一四〕勃諍:亂打亂吵。號(háo):叫。呶(náo):喧鬧。

    〔一五〕唶唶(zè):大聲呼叫。彊彊(jiāng):相互追逐。

    〔一六〕噬齧(shì niè):咬。

    〔一七〕推其句:謂拋棄年小體弱的而自己逃命。推:推委,拋棄。免:脱身,脱險。

    〔一八〕狼籍披攘:雜亂不整貌。

    〔一九〕齕齩(hé yǎo)投注:亂啃亂扔。

    〔二〇〕自實:自己裝滿。嗛(qiǎn):猴嘴裏兩腮上貯存食物的地方(見《爾雅·釋獸》)。

    〔二一〕凌挫:摧殘。折挽:亂折亂扯。

    〔二二〕瘁(cuì):病,枯萎。已:停止。

    〔二三〕蒿(hāo)然:荒蕪衰敗貌。以上寫王孫的惡劣品格。

    〔二四〕以是:因此。猨羣衆:猨羣多。齚(zé):咬

    〔二五〕棄去:放棄離開。抗:争鬬。

    〔二六〕然則二句:謂由此看來,動物中最可恨的,没有哪種超過王孫了。莫王孫若也:“莫若王孫”的賓語提前句。

    〔二七〕棄:被貶謫。山間:永州多山,故曰山間。趣:趣向,指生活習性。

    〔二八〕憎王孫:指下面韻文部分。以上是序文。

    〔二九〕湘水:水名,流經永州。參見《始得西山宴游記》注〔一七〕。浟浟(yóu):水流貌。

    〔三〇〕胡兹二句:上句問,下句答。胡:何,爲什麽。兹:這邊。彼:那邊。善:指猨。惡:指王孫。

    〔三一〕環行句:主語爲猨。

    〔三二〕山之靈:山神。賊:懲罰。旃(zhān):之,它,指王孫。《左傳·襄公二十八年》:“天其殃之也,其將聚而殲旃。”注:“旃,之也。”

    〔三三〕跳踉(liáng):跳躍。衝目:怒目,瞪眼。宣:露。齗(yín):牙根肉。章士釗曰:“衝目宣齗,此四字形容王孫,得未曾有。”(《柳文指要》上·卷十八)

    〔三四〕敗物:破壞林木稼蔬。争羣:於羣内争鬬。

    〔三五〕排鬬善類:指排斥猨。譁駭:喧嘩騷動。披紛:紛亂貌,指争鬬混亂。

    〔三六〕私己不分:指自己占有而不分給同羣者。

    〔三七〕充嗛:即上文“皆實其嗛”。果腹:吃飽肚子。驩:通“歡”。

    〔三八〕嘉:美。華:古“花”字。碩且繁:指果實又大又多。披:折斷。枯株根:使樹死根枯。

    〔三九〕成:長成的樹。實:成熟的果實。號(háo):呼叫。穹旻(qióng mín):上天。

    〔四〇〕受逐句:謂被王孫驅逐而不計較。校(jiào):計較。

    〔四一〕退:指從原所居山離開。優游:悠然自樂。惟:只,僅。德:德操。傚:仿傚。

    〔四二〕廉來句:謂飛廉、惡來相勾結,文王就被囚禁。廉:飛廉,人名,或作“蜚廉”。惡:惡來,人名,飛廉之子。同:勾結。惡來爲商紂王臣子,善毁讒(見《史記·殷本紀》)。聖:指周文王。囚:周文王被商紂王囚禁於羑里(今河南牖城)。

    〔四三〕禹:夏禹。稷:后稷。堯時,舜舉禹續父鯀之業治水,舜即帝位,封禹爲司空,后稷佐禹而治(見《史記·夏本紀》)。合:聯合。凶:四凶,四個惡人,即渾敦、窮奇、檮杌(táo wù)、饕餮(tāo tiè)。四人爲堯臣子,被舜流放邊疆,而天下平安(見《左傳·文公十八年》)。一説,四凶爲共工、讙兜、三苗、鯀。誅:處罰。

    〔四四〕羣小:一羣小人。遂:競進。原作逐,據《英華》改。違:離去。

    〔四五〕大人:君子。孽(niè):樹木砍去後又長出的芽子,以此喻惡人的餘黨。無餘:清除乾浄。

    〔四六〕同鄉:共處。

    〔四七〕否泰句:謂(國家)幸與不幸的命運即在善惡力量的消長變化中表現出來。否(pǐ)泰:本爲《易》兩卦名。古時於命運的好壞、事情的順逆,皆曰否泰。既:已經。兆:徵兆,預兆。盈:滿。虚:缺。

    〔四八〕伊細二句:謂小人與君子的關係本來就是這樣,他們的鬬争結果决定是福是禍。伊:句首語氣詞,無義。細:小,指小人。大:指大人君子。固然:本來如此。攸趨,所向。

    〔四九〕胡逸句:謂爲何安然坐視,無動于衷?

    【評箋】 宋·莊季裕云:“後漢王延壽作《王孫賦》云:‘有王孫之狡獸,形陋觀而醜儀,顔狀類乎老公,軀體似乎小兒。儲糧食於耳頰,稍委輸於胃脾。同甘苦於人類,好餔糟而啜醨。’柳子厚作《憎王孫》,其名蓋出於此。余謂自王公而後侯,故以王孫寄之耳。”(《鷄肋編》卷中)

    宋·朱熹云:“晁氏(補之)曰:《憎王孫文》者,柳宗元之所作也。《離騷》以虬龍鸞鳳託君子,以惡禽臭物指讒佞,而宗元倣之焉。”(《楚辭後語》卷五《憎王孫文第四十四》)

    清·林紓云:“《憎王孫文》,幽渺峭厲,能曲狀小物,皆盡其致。”(《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

    牛賦〔一〕

    若知牛乎〔二〕?牛之爲物,魁形巨首〔三〕。垂耳抱角,毛革疏厚〔四〕。牟然而鳴,黄鍾脰〔五〕。抵觸隆曦,日耕百畝〔六〕。往來修直,植乃禾黍〔七〕。自種自斂,服箱以走〔八〕。輸入官倉,己不適口〔九〕。富窮飽飢,功用不有〔一〇〕。陷泥蹶塊,常在草野〔一一〕。人不慚愧,利天下〔一二〕。皮角見用,肩尻莫保〔一三〕。或穿緘縢,或實俎豆〔一四〕,由是觀之,物無踰者〔一五〕。

    不如羸驢,服逐駑馬〔一六〕。曲意隨勢,不擇處所〔一七〕。不耕不駕,藿菽自與〔一八〕。騰踏康莊,出入輕舉〔一九〕。喜則齊鼻,怒則奮躑〔二〇〕。當道長鳴,聞者驚辟〔二一〕。善識門户,終身不惕〔二二〕。

    牛雖有功,於己何益?命有好醜,非若能力〔二三〕。慎勿怨尤,以受多福〔二四〕。

    〔一〕賦:古代文體,由詩發展而來。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篇》云:“賦也者,受命於詩人,拓宇於《楚辭》也。於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别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秦世不文,頗有雜賦;漢初詞人,順流而作。”則賦之諷諭之旨脱胎於《詩》,其文體之名成於戰國,其作盛於西漢。其後有古賦、俳賦、律賦、文賦的不同。

    〔二〕若:你。

    〔三〕牛之爲物:牛這種動物。魁形:體形魁偉。首:頭。

    〔四〕垂:直,直竪。抱角:兩角相對彎曲。毛革疏厚:毛疏皮厚。

    〔五〕牟:同“哞”。《説文》:“牟,牛鳴。”牟然,牛叫之聲。黄鍾:韓醇注:“《月令》:中央土,律中黄鍾之宫。黄鍾,謂土也。”脰(dòu):脖子。黄鍾滿脰,謂滿脖子土。

    〔六〕抵觸二句:謂冒烈日每天耕百畝。抵觸:頂冒,冒犯。隆曦(xī):烈日。

    〔七〕修:長。植:種植。乃:汝,你。

    〔八〕斂(liǎn):收,收穫。自:謂只用牛,而無它畜相助。服:“負”的假借字。箱:車箱。服箱,拉車。《詩經·小雅·大東》:“皖彼牽牛,不以服箱。”傳:“服,牝服也;箱,大車之箱也。”清·陳奂傳疏:“牝即牛,服者,‘負’之假借字,大車重載,牛負之,故謂之牝服。”

    〔九〕輸:送,指交納糧食。己:自己,指牛。適:滿足。不適口,吃不飽。

    〔一〇〕富窮二句:謂使窮人得富、飢人得飽而自己却不能享受到勞動果實。功用:功勞。不有:不自占有。

    〔一一〕陷泥:走在泥中。蹶(jué):蹈。塊:土。草野:野外。

    〔一二〕人不二句:謂人們盡情地使用牛勞動而不感到慚愧,牛的好處遍布天下。利:牛的好處。

    〔一三〕見用:被利用。尻(kāo):屁股。肩尻,指全身骨肉。莫保:不能保全,謂被殺。

    〔一四〕或穿二句:意謂皮被縫制成用品,肉被盛在俎豆之中。穿:指用針縫。漢·王充《論衡·狀留》:“針錐所穿,無不暢達。”緘縢(jiān téng):繩索,指縫牛皮的線繩。實:充實,引申爲盛。俎(zǔ):祭祀時陳置肉類的禮器,木製,漆飾。豆:禮器。《論語·衞靈公》:“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注:“俎豆,禮器。”

    〔一五〕踰者:超過它的。

    〔一六〕不如句:謂不如瘦驢劣馬。羸(léi):瘦弱,疲病。駑(nú)馬:劣馬,行動遲鈍的馬。章士釗云:“謂不若服逐之羸驢與駑馬也,羸驢駑馬,是平列字,爲調配句法,致成橢形。”(《柳文指要》上)

    〔一七〕曲意:枉曲自己的意志。隨勢:見機行事。

    〔一八〕藿(huò):豆葉。菽(shū):豆。藿菽,泛指上等飼料。自與:自能得到。

    〔一九〕騰踏:奔跑。康莊:四通八達的大道。《爾雅·釋宫》:“五達謂之康,六達謂之莊。”輕舉:輕快。

    〔二〇〕齊鼻:仰頭,鼻子相對互挨。奮躑(zhí):躍起蹬蹄。

    〔二一〕辟:避也。

    〔二二〕惕:恐懼。

    〔二三〕醜:不好。若:你。力:用力改變。

    〔二四〕慎:千萬。尤:怨恨。受:享。多福:洪福。

    【評箋】 宋·蘇軾云:“嶺外俗皆恬殺牛,而海南爲甚。客自高化載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風不順,渴飢相倚以死者無數。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既至海南,耕者與屠者常相半。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數牛。死者不復云,幸而不死,即歸德於巫,以巫爲醫,以牛爲藥。間有飲藥者,巫輒云:‘神怒,病不可復治。’親戚皆爲却藥,禁醫不得入門,人牛皆死而後已。地産沈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脱者。中國人以沈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哀哉!予莫能救,故書柳子厚《牛賦》,以遺瓊州僧道贇,使以曉喻其鄉人之有知者,庶幾其少衰乎!庚辰三月十五日記。”(《東坡後集》卷九《書柳子厚牛賦後一首》)

    清·柳愚云:“賦四字爲句,起於子雲《逐貧》,次則中郎《青衣》,子建《蝙蝠》,唐則柳州《牛賦》,元則袁桷《淳賦》是也。”(《復小齋賦話》卷下)

    章士釗云:“《牛賦》,人謂子厚謫永州後有所感憤而作,牛蓋自喻,此頗近是。釗意與謂子厚自喻,毋寧謂牛喻叔文之更爲貼切,以‘人不慚愧,利滿天下’,子厚不肯爲己誇張到此;又‘皮角見用,肩尻莫保’,子厚雖見羈囚,究亦不達此一絶境也。子厚爲文,善於持喻,然其妙處,在分寸不溢,一出口即如人意之所欲言,凡吾謂此賦爲叔文寫照以此。”又云:“又子瞻《書牛賦後》,可與司馬君實之《冤牛問》并讀,以柳文説盡王叔文之一面,而司馬文殊足影射王叔文之另一面也。……世論謂亡唐者,爲權閹强藩二毒,終唐之世,計劃二毒并銷,以期中興者,惟王叔文一人,叔文死,而唐之亡可計日而知其所矣,唐之李淳(即憲宗),乃合王叔文與有唐三百年國運,一刀斬斷之大劊子手也。冤哉!”(《柳文指要》上·體要之部卷二)

    鞭賈〔一〕

    市之鬻鞭者〔二〕,人問之,其賈宜五十,必曰五萬〔三〕。復之以五十,則伏而笑〔四〕;以五百,則小怒;五千,則大怒〔五〕;必以五萬而後可〔六〕。有富者子,適市買鞭〔七〕,出五萬,持以夸余〔八〕。視其首,則拳蹙而不遂〔九〕;視其握,則蹇仄而不植〔一〇〕;其行水者,一去一來不相承〔一一〕;其節朽墨而無文〔一二〕;掐之滅爪,而不得其所窮〔一三〕;舉之翲然若揮虚焉〔一四〕。余曰:“子何取於是而不愛五萬〔一五〕?”曰:“吾愛其黄而澤,且賈者云〔一六〕。”余乃召僮爚湯以濯之〔一七〕。則遬然枯,蒼然白〔一八〕。嚮之黄者,梔也〔一九〕;澤者,蠟也〔二〇〕。富者不悦〔二一〕。然猶持之三年〔二二〕。後出東郊,争道長樂坂下〔二三〕。馬相踶〔二四〕,因大擊,鞭折而爲五六〔二五〕。馬踶不已〔二六〕,墜於地,傷焉,視其内則空空然〔二七〕,其理若糞壤〔二八〕,無所賴者〔二九〕。

    今之梔其貌〔三〇〕,蠟其言〔三一〕,以求賈技於朝〔三二〕,當其分則善〔三三〕。一誤而過其分,則喜;當其分,則反怒〔三四〕,曰:“余曷不至於公卿〔三五〕?”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三六〕。居無事,雖過三年不害〔三七〕。當其有事,驅之於陳力之列以御乎物〔三八〕,以夫空空之内,糞壤之理,而責其大擊之效〔三九〕,惡有不折其用,而獲墜傷之患者乎〔四〇〕?

    〔一〕賈(gǔ):商人。鞭賈,賣鞭商。

    〔二〕市:市場。鬻(yù):賣。

    〔三〕其賈二句:謂鞭值五十,他一定要價五萬。賈(jià):同“價”,價值。《論語·子罕》:“求善賈而沽諸。”宜:《唐文粹》、《全唐文》作“直”;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宜’作‘直’”;章士釗《柳文指要》上《體要之部》卷二十:“‘宜’乃‘直’字形譌。”按:作“直”是。《史記·平準書》:“以白鹿皮爲幣,直(值)四十萬。”

    〔四〕復之二句:謂還價給五十,他就彎着腰笑。復:回答,謂買者還價。

    〔五〕以五百:乃“復之以五百”之省略。“五千”乃“復之以五千”之省略。

    〔六〕必以五句:謂一定給五萬纔肯賣。

    〔七〕適市:去市場。適,往,到。

    〔八〕出五二句:謂用五萬錢買了鞭,拿來向我夸耀。夸余:“夸於余”之省略。

    〔九〕首:頭,指鞭梢。拳:借爲“卷”,曲也。《莊子·人間世》:“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爲棟梁。”蹙(cù):皺縮。《管子·水地》:“夫玉温潤以澤,仁也。……堅而不蹙,義也。”注:“蹙,屈聚也。”拳蹙,蜷曲皺縮。遂:順,挺直。

    〔一〇〕視其二句:謂看那鞭柄,傾斜而不正。握:把柄。蹇(jiǎn):《説文》:“跛也。”引申爲欹斜。仄:傾側。《説文》:“側傾也。”植:借爲“直”。

    〔一一〕其行二句:當是描寫鞭的外狀。清林紓曰:“行水不相承者,儀不足也。”(《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行水:當是鞭行術語,待考。

    〔一二〕節:鞭節。朽墨:腐朽,黑色。“墨”,《唐文粹》作黑。文:紋理。

    〔一三〕掐(qiā)之二句:謂用指甲掐,指甲便盡陷入,不知有多深。掐:用指甲按。窮:盡頭。

    〔一四〕舉之句:謂揮動鞭子輕飄飄的,如若無物。翲(piāo):《廣韻》:“翲,鳥飛。”翲然,輕貌。揮:舞動。

    〔一五〕子何句:謂您看中它什麽而不愛惜五萬錢?取:採取,看中。何取:取何。愛:珍惜。

    〔一六〕黄而澤:色黄而有光澤。云:説,指索價。

    〔一七〕僮:未成年的僕役。爚(yuè):煮,燒。湯:《説文》:“熱水也。”濯(zhuó):洗滌。

    〔一八〕則遬二句:謂鞭子立刻呈現乾枯之狀,蒼白之色。遬(sù):籀文速(見《説文》)。遬然,時間很短,等於説“立刻”。枯:枯槁,乾枯。蒼然:灰白色。

    〔一九〕嚮(xiàng)之二句:謂原來的黄色是梔子染的。嚮,從前,通“向”。梔(zhī):木名,常緑灌木,果實成熟呈黄色,可作黄色染料。

    〔二〇〕澤者二句:謂光澤是蠟塗的。

    〔二一〕不悦:不高興。

    〔二二〕然猶句:謂但還用它幾年。持:拿,指使用。三:泛指多數。

    〔二三〕争道:搶路。長樂坂:地名,在長安東門外。

    〔二四〕踶(dì):踢,踏。《莊子·馬蹄》:“夫馬……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

    〔二五〕因:於是。大:狠,重。五六:謂五六段。

    〔二六〕已:停。

    〔二七〕空空然:無物貌。

    〔二八〕理:脉理,質地。糞壤:泥土。

    〔二九〕賴:依靠,憑藉。無所賴者,極言内部空疏不實。

    〔三〇〕梔其貌:指人僞裝外表,掩蓋本質。梔:塗成黄顔色,動詞。

    〔三一〕蠟其言:指粉飾言辭。蠟,用蠟塗上光澤。

    〔三二〕以求句:謂以此向朝廷求取任用。求:設法得到。賈(gǔ)技:雋其才能,即求任用。

    〔三三〕當其句:《唐文粹》無此句,疑脱。當(dàng):適合,合宜。

    〔三四〕一誤四句:謂如果給他的官職超過了他的實際才能,他就歡喜;如果相當,却反而發怒。一誤:一旦失誤。過:超過。分(fèn):應得的名位。

    〔三五〕曷(hé):何。至:達到。公卿:指三公、九卿。周三公爲太師、太傅、太保。西漢以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爲三公。東漢以太尉、司徒、司空爲三公。唐沿用此稱。卿,九卿,唐以太常、光禄勳、衛尉、太僕、大理、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爲九卿。此處公卿泛指極高的官位。

    〔三六〕然而句:謂(無公卿才德)却位至公卿的人也很多了。焉:這裏,指公卿。良多:好多。

    〔三七〕居無二句:謂國家平時無大事,這類人做幾年公卿,也無甚妨害。居:平時,平日。《論語·先進》:“居則曰:‘不吾知也。’”三:泛指多數。

    〔三八〕驅:驅使,此指命令。陳力:施展才力本領。《論語·季氏》:“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列:行列。御:治,用。御乎物,指治理國家大事。上一“之”字,代詞,他們。下一“之”字,助詞,的。

    〔三九〕以夫三句:謂要求這些本無才能的人們爲國家做出大貢獻,像以鞭用力打馬一樣。

    〔四〇〕惡有二句:謂怎能不出現一籌莫展,而使國家遭難的局面,就像鞭子折斷,富者子傷一樣呢?惡(wū):何,如何。

    【評箋】 清·愛新覺羅弘曆云:“‘負且乘,致寇至。’子曰:‘盜之招也。’外梔蠟而中糞壤,以馭奔馬,馭者固墜傷矣。然豈猶有全鞭乎?宗元託喻,非特戒取士者毋皮相,亦戒倖進者以争道相踶之會,折爲五六,良可懼以思也。”(《唐文醇》評語卷十二·河東柳宗元文)

    清·林紓云:“《鞭賈》一篇,子厚蓋借以諷空空於内者。賈技於朝,求過其分,而實不足賴。然命題既仄,而鞭之内空外澤,又至難寫。子厚偏於仄題中,能曲繪物狀,匪一不肖,不惟筆妙,亦體物工也。……喻當路之任用小人,明明知其梔蠟,然堅一己之私見,屏大衆之公論,用張其氣,無古無今,恒如此也。通篇命意,原斥用人者之不善,然實惡無學而冒虚名者之矯作意。入手,言‘市之鬻鞭者,……而以五萬而後可。’寫抱虚求進處,歷歷如繪。至結穴,‘以空空之内,……惡有不用其折。而獲墜傷之患者乎!’理明詞達,全局都醒矣。”(《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

    對賀者〔一〕

    柳子以罪貶永州,有自京師來者。既見〔二〕,曰:“余聞子坐事斥逐〔三〕,余適將唁子〔四〕。今余視子之貌浩浩然也〔五〕,能是達矣,余無以唁矣〔六〕,敢更以爲賀〔七〕。”

    柳子曰:“子誠以貌言則可也〔八〕,然吾豈若是而無志者耶〔九〕?姑以戚戚爲無益乎道,故若是而已耳〔一〇〕。吾之罪大,會主上方以寬理人〔一一〕,用和天下〔一二〕,故吾得在此。凡吾之貶斥幸矣〔一三〕,而又戚戚焉何哉?夫爲天子尚書郎〔一四〕,謀畫無所陳〔一五〕,而羣比以爲名〔一六〕,蒙恥遇僇〔一七〕,以待不測之誅〔一八〕。苟人爾,有不汗栗危厲偲偲然者哉〔一九〕!吾嘗静處以思〔二〇〕,獨行以求〔二一〕,自以上不得自列於聖朝〔二二〕,下無以奉宗祀,近丘墓〔二三〕,徒欲苟生幸存,庶幾似續之不廢〔二四〕。是以儻蕩其心,倡佯其形〔二五〕,茫乎若昇高以望〔二六〕,潰乎若乘海而無所往〔二七〕,故其容貌如是〔二八〕。子誠以浩浩而賀我,其孰承之乎〔二九〕?嘻笑之怒,甚乎裂眥〔三〇〕,長歌之哀,過乎慟哭〔三一〕,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三二〕?子休矣〔三三〕。”

    〔一〕對:古代文體,參見《起廢答》注〔一〕。對賀者,回答祝賀人的話。

    〔二〕既:已經。既見,見面後。

    〔三〕坐事:因事,指參加王叔文新政。

    〔四〕唁(yàn):慰問遭遇喪事的人。《説文》:“唁,弔生也。”段注:“此言弔生者,以弔生爲唁,别於弔死者爲弔也。”

    〔五〕浩浩然:自得無憂貌。

    〔六〕是達:“達是”的倒裝,達到這種境地。一説:是,此,如此。達,通,通曉事理,猶言達觀。無以:没有什麽用來。

    〔七〕更:變更,改。

    〔八〕子誠句:謂如果您是就外表而言,是可以這樣講的。誠:如果。

    〔九〕若是:像這樣。志:意向。

    〔一〇〕姑以二句:謂我姑且認爲憂愁對於義理修養並無好處,所以才這樣罷了。姑:姑且,暫且。戚戚:憂懼。已:罷了。耳:語尾助詞,無義。

    〔一一〕會:恰逢。主上:皇帝,指憲宗。方:正。寬:寬宏的政策。理:治,因避唐高宗之諱,以“理”爲“治”。人:指臣民。

    〔一二〕用:以。和:和順,諧和。

    〔一三〕凡吾句:謂總之我能被貶至此是幸運的了。

    〔一四〕尚書郎:宗元自禮部員外郎貶出。禮部屬尚書省,故稱尚書郎。

    〔一五〕謀畫句:謂没提供過好策略。陳:陳述。

    〔一六〕而羣句:謂却結成朋黨而博取名譽。羣比:朋黨,集團。

    〔一七〕僇(lù):辱。參見《始得西山宴游記》注〔二〕。遇僇,遭辱。

    〔一八〕以待句:謂等待難以預料的處罰。誅:懲罰。

    〔一九〕苟人爾:假如是一個人的話。汗栗:流汗而股慄。“栗”通“慄”。危厲:恐懼。偲偲(sī)然:自責的意思。

    〔二〇〕静處:獨處。思:想。

    〔二一〕求:求索,思考問題。

    〔二二〕以:認爲。聖朝:聖明時代。

    〔二三〕奉宗祀:祭祀祖宗。丘墓:指祖墳。

    〔二四〕苟生:苟且偷生。庶幾:希望之詞。似續:子孫。此處謂生子。《詩經·小雅·斯干》:“似續妣祖,築室百堵。”傳:“似,嗣也。”不廢:不絶。

    〔二五〕儻蕩(tǎng dàng):放任自由。倡佯(cháng yáng):同“徜徉”,遊散。形:身體。

    〔二六〕茫乎:廣大無邊貌。昇:登。以:而。

    〔二七〕潰乎:水亂流無序貌。無所往:無固定去向。

    〔二八〕容貌如是:即上文“貌浩浩然”。

    〔二九〕子誠二句:謂如果您果真祝賀我無憂自得,誰能接受呢?承:接受。《説文》:“承,奉也,受也。”

    〔三〇〕嘻笑二句:宋·黄震云:“愚謂子厚此言,大痛無聲者也。”(《黄氏日鈔》卷六十)章士釗云:“宋子京極賞此,目爲新語,惟細核之,嘻笑之怒,甚乎裂眥,在七情中頗難推得此狀。且對賀者全文中,未涉及怒,狀怒似乎離題太遠,子京遽目爲新語,殊難索解,於是或疑怒字有誤。馮時可《雨航雜録》疏之曰:‘柳子厚嘻笑之怒,甚於裂眥,或曰:怒當作譏。今人謗人,或嘻或笑,若有意若無意,乃其恨之深而媢之甚者也。若裂眥之駡,出於直發,此之謂怒,豈甚仇哉?劉禹錫云:駭機一發,浮謗如川,二子皆身處妒媢之間,故其言有味如此。’時可之言,與本文所刻劃者適相吻合,吾敢謂怒作譏是。”(《柳文指要》上·卷十四)眥(zì):眼眶。

    〔三一〕長歌二句:謂哀痛得長聲歌唱比慟哭更要哀痛。慟(tòng)哭:悲痛大哭。

    〔三二〕庸詎二句:謂難道我自得無憂的外表不是内心最爲憂愁的反映呢?庸詎(jù):豈,表示反詰。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三云:“庸,猶何也,安也,詎也。”庸與詎同意,故亦稱庸詎。尤:最。

    〔三三〕休:終止,猶言算了吧。

    【評箋】 明·茅坤云:“解嘲釋謔諸文之遺。”(《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四評柳文)

    清·張伯行云:“子厚既遭貶斥,知戚戚之無用,而姑爲浩浩以自排遣耳。故自道其真情而無所飾如此。”(《唐宋八大家文鈔》評語卷四)

    清·孫琮云:“《對賀者》……古無此體,而倡爲之,獨絶千古。此文其遺意也,堅栗淡峭,筆不能繁,而思獨苦,子瞻云言止而意不盡,可移贈此文。”(《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評語卷四)

    捕蛇者説〔一〕

    永州之野産異蛇〔二〕,黑質而白章〔三〕,觸草木盡死〔四〕,以齧人,無禦之者〔五〕。然得而腊之以爲餌〔六〕,可以已大風、攣踠、瘻、癘〔七〕,去死肌,殺三蟲〔八〕。其始〔九〕,太醫以王命聚之〔一〇〕。歲賦其二〔一一〕,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一二〕,永之人争奔走焉〔一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一四〕。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一五〕,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爲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一六〕。”言之,貌若甚慼者〔一七〕。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一八〕?余將告於蒞事者〔一九〕,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二〇〕?”蔣氏大戚〔二一〕,汪然出涕〔二二〕曰:“君將哀而生之乎〔二三〕?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二四〕。嚮吾不爲斯役,則久已病矣〔二五〕。自吾氏三世居是鄉〔二六〕,積於今六十歲矣〔二七〕,而鄉鄰之生日蹙〔二八〕。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二九〕,號呼而轉徙〔三〇〕,飢渴而頓踣〔三一〕,觸風雨,犯寒暑〔三二〕,呼嘘毒癘〔三三〕,往往而死者相藉也〔三四〕。曩與吾祖居者〔三五〕,今其室十無一焉〔三六〕;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而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三七〕,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三八〕,譁然而駭者,雖鷄狗不得寧焉〔三九〕。吾恂恂而起〔四〇〕,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四一〕,則弛然而卧〔四二〕。謹食之,時而獻焉〔四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四四〕。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四五〕,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四六〕!今雖死乎此〔四七〕,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四八〕,又安敢毒耶〔四九〕?”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五〇〕。”吾嘗疑乎是〔五一〕,今以蔣氏觀之,猶信〔五二〕。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五三〕!故爲之説,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五四〕。

    〔一〕説:古代文體,參見《鶻説》注〔一〕。

    〔二〕野:郊外。異:奇異,特别。

    〔三〕黑質句:謂黑皮上有白色斑紋。質:物之本體,引申爲質地。《廣雅·釋言》:“質,地也。”質地,底子。黑質,黑色的底子。章:借爲彰。《周禮·考工記》:“赤與白謂之章。”白章,白色斑紋。按:這種蛇因此有白花蛇之名,李時珍始稱之爲蘄(qí)蛇(見《本草綱目》卷四十三)。

    〔四〕觸草句:謂蛇毒碰觸在草樹上,草樹就全枯死。木:樹。

    〔五〕以齧二句:謂如果咬着人,没有誰能活命。按:白花蛇劇毒,人被咬,不出五步即死,故又名五步蛇。以:而。齧(niè):咬噬。禦:抵抗。

    〔六〕然得句:謂然而捉到並把它風乾製成藥餌。得:捉到。腊(xī):《説文》作“昔”:“昔,乾肉也。籀文从肉。”此作動詞,風乾。餌(ěr):藥餌。

    〔七〕已:止,此作治愈解。大風:《素問·長制節論》:“骨節重,鬚眉墮,名曰大風。”大風即麻瘋病。孿(luán):抽搐。踠(wǎn):屈曲。攣踠,抽搐,痙攣。瘻(lòu):頸腫病,即瘰癧,一名鼠瘻,西醫名淋巴腺結核。癘(lì):惡瘡。

    〔八〕去:除掉,治愈。死肌:腐爛的肉。三蟲:道家傳説居人體内侵害人體使人疾病夭死的三尸蟲。漢王充《論衡·商蟲》:“人腹中有三蟲,三蟲食腸。”葉夢得《避暑録話》下:“道家有言三尸,或謂之三彭。以爲人身中皆有是三蟲,能記人過失,至庚申日,乘人睡去而讒之上帝,故學道者至庚申日輒不睡,謂之守庚申,或服藥以殺三蟲。”

    〔九〕其始:最初。

    〔一〇〕太醫:皇家醫官。《舊唐書·職官志》:太常寺置太醫署,“令二人,從七品下。丞二人,從八品下。太醫令掌醫療之法,丞爲之貳。”王命:朝廷的命令。聚:徵集。

    〔一一〕歲賦句:謂每年征收兩條。賦:征收。

    〔一二〕募(mù):招募。當(dàng):抵。租入:租税。

    〔一三〕永之句:謂永州百姓争先恐後地奔走應募。以上叙永州捕毒蛇的由來。

    〔一四〕專其句:謂獨占捕蛇的好處已經三代了。專:獨占。三世:三代人。

    〔一五〕吾祖句:謂我祖父死在捕蛇的事上,即因捕蛇而被蛇咬死。是:這,指捕蛇。下句同。

    〔一六〕嗣(sì):繼承。爲之:幹這事,即捕蛇的事。幾:幾乎,險些。數(shuò):多次。

    〔一七〕貌:臉色。甚慼:很悲痛。

    〔一八〕若:你。下文“若”字同。毒之:以之爲毒,以這差事爲痛苦。

    〔一九〕蒞(lì):臨。蒞事者,管事的人,指地方官。

    〔二〇〕更若三句:謂改换你捕蛇的差役,恢復你的賦税,怎樣?

    〔二一〕大戚:極其悲痛。戚,同“慼”。

    〔二二〕汪然:眼淚滿眶的樣子。涕:眼淚。《説文》:“涕,泣也。”

    〔二三〕君將句:謂您想憐憫我並讓我活下去嗎?生:活。之:我,指代蔣氏。生之,使我活。

    〔二四〕斯:這。斯役,捕蛇這差事。未若:不像,比不上。甚:嚴重。沈德潛曰:“立説本指。”(《唐宋八家文讀本》)

    〔二五〕嚮(xiàng):從前。病:困苦,困頓。《廣雅·釋詁》:“病,苦也。”此指受害遭災。

    〔二六〕吾氏:我家。沈德潛云:“申上意暢。”

    〔二七〕積:累計。積於今,累積到現在。歲:年。

    〔二八〕生:生計。蹙(cù):窘迫,困苦。日蹙,一天比一天窘迫。

    〔二九〕殫其二句:謂地裏的農産品和家中的副業收入全部上繳。殫(dān):盡。出:出産。竭:盡。廬:家。入:收入。

    〔三〇〕號(háo)呼:大聲哭喊。轉徙(xǐ):遷移流亡。

    〔三一〕頓踣(bó):困頓倒仆。《説文》:“踣,僵也。”

    〔三二〕觸:接觸,遇。犯:冒。

    〔三三〕嘘:《説文》:“嘘,吹也。”呼嘘:指呼吸。癘(lì):疫病。《周禮·天官·疾醫》:“四時皆有癘疾。”注:“癘疾,氣不和之疾。”毒癘,指疫病污染的空氣。

    〔三四〕往往句:謂常常是死人互相堆壓。往往,常常。藉(jiè):墊襯。

    〔三五〕曩與句:謂從前和我祖父同住本村的。曩(nǎng):從前。

    〔三六〕今其句:謂現在十家中不剩一家了。室:家。

    〔三七〕悍吏句:謂凶暴蠻横的吏卒來我們村催租的時候。

    〔三八〕叫囂二句:謂到處叫駡、破壞、騷擾。隳(huī):《廣韻》:“毁也。”突:唐突,衝撞。隳突,毁壞,衝突。東西、南北:二詞爲互文,指到處。

    〔三九〕譁(huá)然:亂喊亂吵貌。駭:驚。寧:安寧。沈德潛曰:“善於形容。”

    〔四〇〕恂恂(xún):小心謹慎貌。《漢書·李廣傳贊》:“李將軍恂恂如鄙人。”注:“恂恂,誠謹貌也。音荀。”

    〔四一〕缶(fǒu):瓦罐。尚:還。

    〔四二〕弛然:輕鬆安適貌。

    〔四三〕謹:小心。食(sì):喂養。同“飼”。時:到規定時間。獻:進獻,交納。

    〔四四〕退:回家。甘:甜。其土之有:指自己地裏的出産。齒:年齡。盡吾齒,過完我的一生。

    〔四五〕二:兩次。承上文“歲賦其二”。熙熙(xī):快樂無憂貌。

    〔四六〕若:像。旦旦:每天。是:這,指重賦帶來的死亡威脅。沈德潛曰:“説捕蛇之樂,愈形出賦斂之苦。”

    〔四七〕今雖句:謂現在即使死於捕蛇。乎:於。

    〔四八〕後:在後,遲。沈德潛曰:“本此句立説。”

    〔四九〕安:怎。以上蔣氏叙述賦斂給村民帶來的巨大災難,和自己以捕蛇幸免。

    〔五〇〕苛政句:謂暴政比虎還凶。苛政:苛酷的政令,暴政。《禮記·檀弓》下:“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爲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也。’”沈德潛曰:“揭明作説本旨。”

    〔五一〕嘗:曾經。乎:於。是:這(句話),指孔子語。

    〔五二〕今以二句:謂現在用蔣氏的遭遇考察它,還是可信的。猶:可。《詩經·魏風·陟岵》:“上慎旃哉,猶來無止。”傳:“猶,可也。”猶信,可信。

    〔五三〕孰:誰。有甚是蛇,比這蛇還厲害。

    〔五四〕故爲二句:謂所以爲此事寫了這篇文章,等待考察民情的官員得到它。爲之説:爲此事寫這篇“説”。俟(sì):等待。夫:那些。人:民。觀人風者:考察民情的官員。參見《永州鐵爐步志》注〔三〇〕。以上是作者對此事的議論,並點明作意。

    【評箋】 清·沈德潛云:“前極言捕蛇之害。後説賦斂之毒,反以捕蛇之樂形出,作文須如此頓跌。悍吏之來吾鄉一段,後東坡亦嘗以虎狼比之,有察吏安民之責者所宜時究心也。”(《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七)

    清·林雲銘云:“按唐史,元和年間,李吉甫撰國計簿,上之憲宗。除藩鎮諸道外,税户比天寶四分減三;天下兵仰給者,比天寶五分增一,大率二户資一兵。其水旱所傷,非時調發,不在此數。是民間之重斂,難堪可知。而子厚之謫永州,正當其時也。此篇借題發意,總言賦税之害。民窮而徙,而徙死漸歸於盡。淒咽之音,不忍多讀。其言三世六十歲者,蓋自元和追計六十年以前,乃天寶六七年間。正當盛時,催科無擾。嗣安史亂後,歷肅、代、德、順四宗,皆在六十年之内。其下語俱有斟酌,煞是奇文。”(《古文析義》初編卷五)

    清·過珙云:“此本借捕蛇以論苛政,故前面設爲之辭,與捕蛇者應答,驚奇詭譎,令人心寒膽栗。後却明引‘苛政猛於虎’事作證,催科無法,其害往往如此。淒咽之音,不堪卒讀。”(《古文評註》評語卷七)

    清·孫琮云:“中間寫悍吏之催科,賦役之煩擾,十室九空,一字十淚,中谷哀猿,莫盡其慘。然都就蔣氏口中説出,子厚只代述得一遍。以叙事起,入蔣氏語,出一‘悲’字,後以‘聞而愈悲’,自相叫應。結乃明言著説之旨。一片憫時深思、憂民至意,拂拂從紙上浮出,莫作小文字觀。”(《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評語卷四説)

    清·林紓云:“《捕蛇者説》,胎‘苛政猛於虎’而來。命意非奇,然蓄勢甚奇。‘當其租入’句,是通篇發端所在,見得賦役之酷。雖祖、父皆死,猶冒爲之。然上文止言歲賦其二,未爲苛責之詞,而役此者實日與死近。此處若疾入賦之不善,或太息,或譏毁,文勢便太直率矣。文輕輕將‘更役復賦’四字,鞭起蔣氏之言,且不説賦役與捕蛇之害,作兩兩比較,但言民生日蹙,至於死徙垂盡,縮脚用‘吾以捕蛇獨存’爲句,屹如山立。然此特言大略,但就民之被害而言,尚未説到官吏所以病民之手段。‘悍吏之來吾鄉’六字,寫得聲色俱厲。此處若將蛇之典實,拈采掩映,便立時墜落小樣。妙在‘恂恂而起’,‘弛然而卧’,竟託毒蛇爲護身之符,應上‘當其租入’句。文字從容暇豫中,却形出朝廷之弊政,俗吏之殃民,不待點染而情景如畫。收處平平無奇。”(《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

    送薛存義序〔一〕

    河東薛存義將行〔二〕,柳子載肉於俎,崇酒於觴〔三〕,追而送之江之滸〔四〕,飲食之〔五〕。且告曰:“凡吏於土者,若知其職乎〔六〕?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七〕。凡民之食於土者,出其十一傭乎吏〔八〕,使司平於我也〔九〕。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一〇〕。豈惟怠之,又從而盜之〔一一〕。向使傭一夫於家〔一二〕,受若直,怠若事,又盜若貨器〔一三〕,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一四〕。以今天下多類此,而民莫敢肆其怒與黜罰者何哉〔一五〕?勢不同也〔一六〕。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一七〕?有達於理者,得不恐而畏乎〔一八〕!”

    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一九〕。蚤作而夜思〔二〇〕,勤力而勞心。訟者平,賦者均〔二一〕,老弱無懷詐暴憎〔二二〕,其爲不虚取直也的矣〔二三〕,其知恐而畏也審矣〔二四〕。

    吾賤且辱〔二五〕,不得與考績幽明之説〔二六〕;於其往也,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二七〕。

    〔一〕薛存義:其名僅見於本文,事迹未詳。序:古代文體,參見《愚溪詩序》注〔一〕。題一作《送薛存義之任序》。陳景雲《柳集點勘》:“一本題中無‘之任’二字爲是。文中言‘假令零陵二年’,則非初之官也。觀篇末‘不得與考績幽明之説’,蓋惜其去官而送之。”陳説是。

    〔二〕河東:隋河東郡,唐先後改爲蒲州、河中府,治所河東縣。薛存義爲河東縣人,或爲河中府(蒲州)其它縣人。

    〔三〕載:裝,盛。俎(zǔ):古代祭祀時盛食物的器皿。《説文》:“俎,禮俎也。”崇酒,斟滿酒。觴(shāng):酒杯。《玉篇》:“觴,飲器也。”

    〔四〕江之滸:江邊,指永州湘江邊。一本江下無之字。

    〔五〕飲食之:讓他喝酒吃肉。

    〔六〕土:地方。若:你。職:職責。

    〔七〕蓋民二句:謂地方官是百姓的僕役,而不是奴役百姓的。蓋:句首語氣詞,表判斷。役:《玉篇》:“使役也。”此作被役使者,即僕役。民之役,指地方官。役民:役使百姓。沈德潛曰:“奇語至言。”(《唐宋八家文讀本》)

    〔八〕凡民二句:謂那些靠種地吃飯的百姓,拿出他們收入的十分之一雇傭官吏。土:地。十一:十分之一。傭:雇傭。

    〔九〕使:讓,要求。司:掌管,主事。平:公平。我:指“民”。

    〔一〇〕今我二句:謂如今拿了百姓的工錢而敷衍了事的官吏,社會上到處都是。直:同“值”,雇傭價值:指官吏的俸禄。怠:鬆懈,敷衍。《説文》:“怠,慢也。”

    〔一一〕豈惟:豈止。盜:搶劫。

    〔一二〕向使句:謂假使你家中雇一個人。向使:假使。一夫:一個成年男子。

    〔一三〕若:你的。若直,你的工錢。貨器:財物和器具。

    〔一四〕黜(chù)罰:驅逐而處罰。

    〔一五〕以:而。類此:與此相似。肆:《博雅》:“伸也。”怒:怒氣。

    〔一六〕勢不同:謂地位、權力不同。吏與民的關係,吏在上而民在下,故曰“勢不同”。

    〔一七〕理:道理。如吾句:怎樣對得起百姓呢?

    〔一八〕有達二句:謂對懂道理的人來説,能不惶恐畏懼嗎?達:通。得不:即“得無”,能不。以上向薛存義贈言,説明吏與民的關係就是僕役與主人的關係。

    〔一九〕假令:代理縣命。零陵:唐縣名,爲永州治所,即今湖南零陵縣。

    〔二〇〕蚤:通“早”。作:起。思:思考(政務)。沈德潛曰:“二句關合傭意,語不虚下。”

    〔二一〕訟者二句:謂斷案公平,賦税合理。訟(sòng):打官司。平:公平。均:平,合理。

    〔二二〕老弱句:謂老人和孩子都無虚僞欺騙之心,無憎惡嫌恨之色。

    〔二三〕其爲句:謂他没白拿百姓的工錢,這是明白的了。虚取直:白拿錢。的:《説文》:“明也。”沈德潛曰:“語語雙關。”

    〔二四〕審:確實。《玉篇》:“審,信也。”以上贊揚薛存義通達爲官之道,因而頗有政績。

    〔二五〕賤:官位低。辱:恥辱,指遭貶謫。

    〔二六〕不得句:謂没有資格參加考評官員的工作。與(yù):參與。考績:考核官吏。幽:暗,指政績低劣。明:亮,指政績卓著。《尚書·堯典》:“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説:評議。

    〔二七〕於其二句:謂在他調離時,用酒肉爲他餞行,並贈他這篇序。往:離去。賞:宴。章士釗云:“尋南朝人宴賞二字平列,《江斅傳》稱:‘斅爲丹陽丞時,袁粲爲尹,數與宴賞,留連日夜。’此宴即賞也,賞亦即宴,兩字了無區别。夫子厚爲司馬,而存義爲縣令,此之連誼,與袁粲之於江斅適同。”(《柳文指要》上·卷二十三)重:加。以上明餞行和贈文之意。

    【評箋】 明·鍾惺云:“此篇文勢圓轉,如珠走盤,略無滯礙。”(《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二評柳文)

    清·沈德潛云:“前規後頌,頌不忘規,牧民者宜銘座右。”(《唐宋八家文讀本》卷八評柳文)

    清·過珙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比比皆是,然猶不足恐而畏也。至盜而貨器者,此輩衣鉢,是時幾遍天下。所謂笑駡由他笑駡,好官還我爲之,豈惟不恐而畏,且洋洋得意矣,何可勝嘆!得柳州一筆喝破,宦路上人,得無面赤!”(《古文評註》評語卷七)

    清·孫琮云:“此序大段分兩半篇看:上半篇,是言世俗之吏,不能盡職而達於理者,恐懼而畏;下半篇,是言存義今日正是能盡職而達理恐懼者。末幅,自述作序。大段不過如此。妙在筆筆跳躍,如生龍活虎,不可逼視。”

    清·朱宗洛云:“文不論長短,必須有生龍捉不住光景,乃能以我之靈機,鼓動閲者。但從來靈機活潑之文,未有不於用筆間變化入神者。看此文入手處,用‘追’字、‘將’字、‘且’字、‘已’字,字字作勢矣。‘告曰’下,緊下一斷,又用‘非以’二字作一激,已將通篇大意,提得了了。以下就不能盡職者言,或用推進法,或用借形法,或用頓跌法,或用推原法,或用繳足法,一意旋轉中,用筆句句變化,故爲短篇極奇横之文。細玩通篇,總是一擒一縱,故能伸縮如意,其轉换處,亦變化不測。”(《古文一隅》評語卷中)

    章士釗云:“子厚《送薛存義序》,乃《封建論》之鐵板注脚也,兩文相輔而行,如鳥雙翼,洞悉其義,可得於子厚所搆政治系統之全部面貌,一覽無餘。”(《柳文指要》上·卷二十三序)

    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一〕

    足下所封示退之書〔二〕,云,欲推避僕以文墨事,且以勵足下〔三〕。若退之之才,過僕數等〔四〕,尚不宜推避於僕,非其實可知〔五〕,固相假借爲之辭耳〔六〕。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七〕。遷於退之,固相上下〔八〕。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賦》〔九〕,退之獨未作耳,決作之,加恢奇〔一〇〕,至他文過揚雄遠甚〔一一〕。雄之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一二〕,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一三〕。若然者〔一四〕,使雄來尚不宜推避,而況僕耶〔一五〕?彼好獎人善〔一六〕,以爲不屈己,善不可獎,故慊慊云爾也〔一七〕。足下幸勿信之〔一八〕。

    且足下志氣高,好讀南、北史書〔一九〕,通國朝事〔二〇〕,穿穴古今〔二一〕,後來無能和〔二二〕。而僕稚騃〔二三〕,卒無所爲〔二四〕,但趑趄文墨筆硯淺事〔二五〕。今退之不以吾子勵僕,而反以僕勵吾子,愈非所宜〔二六〕。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二七〕,合當世事以固當〔二八〕,雖僕亦知無出此〔二九〕。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三〇〕,不患不顯〔三一〕,患道不立爾〔三二〕。此僕以自勵,亦以佐退之勵足下〔三三〕。不宣〔三四〕。宗元頓首再拜〔三五〕。

    〔一〕韋珩:韋正卿之子,韋夏卿之侄。夏卿,兩《唐書》皆有傳。正卿,無傳。《舊唐書·韋夏卿傳》載:“大曆中與弟正卿俱應制舉,同時策入高第。”韋珩深得韓愈賞識。貞元十八年,韓愈爲國子四門博士,薦士十人於陸傪,其一爲韋羣玉,韋羣玉即韋珩,其關於韋珩者曰:“有韋羣玉者,京兆之從子,其文有可取者,其進而未止者也。其爲人賢而有材,志剛而氣和,樂於薦賢爲善。其在家無子弟之過,居京兆之側,遇事輒争,不從其令而從其義。求子弟之賢而能業其家者,羣玉是也。”(《與祠部陸員外書》)示韓愈……書,把韓愈的信寄給我看。相推:推讓於我。文墨事:寫文章事。韋珩向韓愈請教作文之法,韓愈寫信給韋珩,謂自己文章不如柳宗元,要韋珩向柳宗元請教,並鼓勵韋珩努力寫作。韋珩將韓愈信寄給柳宗元並求教爲文之法,宗元給韋珩寫這封回信。

    〔二〕足下句:謂您把韓愈的信寄給我看。足下:敬稱,相當於“您”,戰國時多用於稱君主,漢以後多用於同輩之間。封:封緘,此指寄。退之:韓愈字退之。

    〔三〕推避:推重他人,自己退讓。僕:謙稱,我。勵:勉勵。

    〔四〕若:語氣詞,無義。過:超過。數等:幾倍。

    〔五〕尚不二句:謂還是不應該推重我而自己迴避,可知這並不是實際情況。尚:猶,還。不宜:不應該。非其實:不是實際情況。章士釗云:“‘若退之之才,過僕數等,尚不宜推避於僕’;此數語反覆讀之,於義難通,若‘過’易作‘遜’,則文義暢通無阻。……其意若曰:倘若退之之才,遜於僕甚遠,而尚且不應以師名加之於我,使自取戾也。”(《柳文指要》上·卷三十四)

    〔六〕固相句:謂本來是爲了獎拔我,才説這些話而已。固:本來。假借:寬容。《戰國策·燕策三》:“秦舞陽色變振恐,荆軻顧笑舞陽,前爲謝曰:‘北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慴,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此作抬舉、獎拔、獎進解。相假借:獎進我。爲之辭:作此言。

    〔七〕司馬遷:字子長,漢武帝時史學家兼文學家,著有《史記》。揚雄:字子雲,漢成帝時文學家。

    〔八〕於:對於。固:本來。相上下:彼此分不出高下。

    〔九〕《太玄》:《太玄經》,模仿《易經》而作的哲學著作。《法言》:模仿《論語》而作。《四愁賦》:《漢書·藝文志》著録“揚雄賦十二篇”,未列篇名。今存揚雄文集《揚子雲集》,無《四愁賦》。《漢書·揚雄傳》下贊云:“其意欲求文章成名於後世,以爲經莫大於《易》,故作《太玄》;傳莫大於《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於倉頡,作《訓纂》;箴莫善於《虞箴》,作《州箴》;賦莫深於《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於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則《四愁賦》當爲“四賦”,“愁”爲衍文。舊注:“一作‘四賦’。”四賦,指《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長楊賦》。

    〔一〇〕退之三句:謂退之只不過未作而已,如果一定要讓韓愈作賦,會比揚雄賦更加宏偉出奇。獨:只。決(jué):一定。加:更。恢奇:壯偉特出。決,一本作“使”。使,假使。意亦通。

    〔一一〕至:至於。他文:其它文章。

    〔一二〕遣言:使用、駕馭語言。措意:命意。短局:短促。滯澀:不流暢。

    〔一三〕不若二句:極言韓愈作文自由揮灑,酣暢淋漓。不若:比不上。猖狂:放肆。恣睢(zì suī):自由無拘束。肆意:隨意,任意。

    〔一四〕若然者:如此説來。

    〔一五〕使:即使。

    〔一六〕人善:别人的好處。

    〔一七〕以爲三句:謂認爲不委屈自己,别人的好處就不能得到贊揚,(韓愈)所以自謙的原因在此而已。慊慊(qiàn):心内不滿足。《文選》曹丕《燕歌行》:“慊慊思歸戀故鄉。”張銑注:“慊慊,心不足貌。”云爾:句尾語氣詞,相當於“如此而已”。

    〔一八〕幸:希望之辭。以上高度贊揚韓愈文成就,説明韓愈推重自己是爲獎勵自己。

    〔一九〕南、北史書:《南史》與《北史》,均爲唐太宗時史官李延壽所撰。《南史》八十卷,記宋至陳歷史;《北史》一百卷,記魏至隋歷史。

    〔二〇〕通國句:謂通曉唐朝故事。古人稱自己所在的朝代爲國朝。

    〔二一〕穿穴:鑽研,深究。一本作“牢籠”。

    〔二二〕後來句:謂年輕人没有能趕得上的。和:一本作“加”。加,超過。意亦通。

    〔二三〕稚騃(zhì āi):幼稚呆癡。章士釗云:“陳少章指稚字爲滯字之誤,以《與杜温夫書》‘吾性滯騃’爲證,蓋珩年少,作者之年輩長,不得自謙爲稚,此少章讀書細心處。”按:此説甚是。

    〔二四〕卒無句:指於政治最終一事無成。卒:終於。

    〔二五〕但:只。趑趄(zī jū):徘徊不進貌。淺事:小事。

    〔二六〕愈非句:謂更不合適。

    〔二七〕卒篇:篇末,信結尾處。自挫抑:自己控制,削减鋭氣。

    〔二八〕合當句:謂符合當今社會實際,的確是恰當的。以:謂。一本“事”下無“以”字。

    〔二九〕無出此:猶言不離乎此。柳文中“出”字,往往如此用法,如《報袁君陳書》“其歸在不出孔子”,即其例。

    〔三〇〕如麻:極言多。

    〔三一〕患:憂慮。顯:顯赫,揚名。

    〔三二〕道不立:儒家之道不能建樹。

    〔三三〕以佐:用來輔助。

    〔三四〕不宣:“不能宣備”之省略,即不一一細説。古代書信結尾用語。

    〔三五〕頓首:周朝有九拜之禮。頭叩地而拜爲頓首。《周禮·春官·大祝》:“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頓首。”注:“稽首拜,頭至地也;頓首拜,頭叩地也。”再拜:一拜而二拜。頓首再拜,極尊敬的禮節,用於書信結尾,表示尊敬。以上自謂癡呆無爲,不敢爲師,但贊同韓愈勸韋珩削减鋭氣的意見。

    【評箋】 宋·王十朋云:“問:韓愈、柳宗元俱以文鳴於唐世,目曰韓、柳。二人更相推遜,雖議者亦莫得而雌雄之。然其好惡議論之際,顧多不同者。韓排釋氏甚嚴,其《送浮屠序》責子厚不以聖人之道告之;柳謂釋氏之説與《易》、《論語》合,且譏退之知石而不知韞玉。韓謂世無孔子則己不在弟子列,作《師説》以號召後學;柳則以好爲人師爲患,有《師友箴》,有答韋、嚴二書,且有雪日之喻,又有毋以韓責我之説。韓著《獲麟解》以麟爲聖人之祥,《賀白龜表》以龜爲獲蔡之驗;柳則作《正符》詆談符瑞者爲淫巫瞽史。韓碑淮西歸功裴度而不及李愬;柳於裴、李則各有雅章。韓以作史有人禍天刑之可畏;柳則移書以辯之。韓以人禍元氣爲天所罰;柳則著論以非之。其指意不同,多此類者。且退之名在子厚《先友記》中,蓋其父兄行。且年又長柳,宜以兄事之可也。然韓每及柳則字而稱之;柳語及韓則斥而名之爾,抑又何耶?今二文並行於世,學者之所取法,真文章宗匠也。然讀其文,切疑二人陽若更譽而陰相矛盾者,不可以不辯。夫韓、柳邪正,士君子固能言之,至於議論,則未可因人而輕重。願與諸君辯其當否。”(《策問一則》,見《梅溪王先生文集》前集卷十五)

    宋·李如箎云:“韓退之、柳子厚,皆唐之文宗。儒者之論,則退之爲首,而子厚次之。二人平時各相推許。退之論子厚之文,則曰:‘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之流,不足多也。’子厚論退之之文,則曰:‘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遷之文,與退之固相上下,如揚雄《太玄》、《法言》,退之不作。作之,加瑰奇。’詳究其文,二公之論,皆非溢美。但退之之文,其間亦有小疵。至於子厚,則惟所投之,無不如意。”(《東園叢語》卷下)

    桐葉封弟辯〔一〕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二〕。”周公入賀〔三〕。王曰:“戲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戲。”乃封小弱弟於唐〔四〕。

    吾意不然〔五〕。王之弟當封耶〔六〕?周公宜以時言於王〔七〕,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八〕。不當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九〕。以地以人與小弱者爲之主〔一〇〕,其得爲聖乎〔一一〕?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從而成之耶〔一二〕?設有不幸〔一三〕,王以桐葉戲婦寺〔一四〕,亦將舉而從之乎〔一五〕?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一六〕。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爲病〔一七〕;要於其當〔一八〕,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一九〕?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二〇〕。

    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二一〕,要歸之大中而已〔二二〕。必不逢其失而爲之辭〔二三〕。又不當束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二四〕,急則敗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二五〕,況號爲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者之事〔二六〕,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二七〕。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二八〕。

    〔一〕辯:古代文體。明徐師曾《文體明辯序説》云:“按字書云:‘辯,判别也。’其字從言,或從,蓋執其言行之是非真僞而以大義斷之也。……漢以前,初無作者,故《文選》莫載,而劉勰不著其説。至唐韓柳乃始作焉。然其原實出於孟莊。蓋非本乎至當不易之理,而以反復曲折之詞發之,未有能工者。……其題或曰‘某辯’,或曰‘辯某’,則隨作者命之,實非有異議也。”今按:以辯爲題之文,即辯駁之文,必有反駁對象,必有反駁與本論兩部分内容。此體始成於韓愈、柳宗元。桐葉:梧桐葉。

    〔二〕傳(zhuàn)者:寫史書的人。有言:謂書中有記載。成王:周成王,武王之子。與:給。小弱弟:幼弟,指武王幼子唐叔虞,邑姜所生。以封汝:以之封汝,把它封給你。

    〔三〕周公:周公旦,文王子,武王弟。武王死,成王立,周公攝政輔成王。

    〔四〕乃封:事見《吕氏春秋·重言篇》:“成王與唐叔虞燕居,援梧葉以爲珪,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女。’叔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請曰:‘天子其封虞耶?’成王曰:‘余一人與虞戲也。’周公對曰:‘臣聞之,天子無戲言。天子言則史書之,工誦之,士稱之。’於是,遂封叔虞於晉。”漢劉向《説苑·君道篇》所載同。按:唐爲晉前身,《史記·晉世家》:“唐在河、汾之東,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唐叔子燮是爲晉侯。”以上引史之成説,做爲駁論的對象。

    〔五〕吾意句:謂我認爲這不是事實。意:認爲。然:是,對。

    〔六〕當:應當。

    〔七〕宜:應該。以時:及時。

    〔八〕成之:使戲言成爲事實。

    〔九〕周公句:謂周公就使成王把一句不合適的戲言變成了事實。中(zhòng):合適,恰當。

    〔一〇〕以地句:謂把土地和人民交給小弱弟,當他們的國君。

    〔一一〕得爲:能算得上。

    〔一二〕且周公二句:謂周公是認爲成王不可以亂説而不兑現,因而就一定由此而促使戲言成爲事實嗎?且:抑,還是。苟:苟且,隨便。從:順。

    〔一三〕設有句:謂假設發生意外的失誤。

    〔一四〕婦寺:婦,婦人。寺,宦官。章士釗云:“婦特陪筆而已,而寺人最置重。……查子厚當時所處形勢,其與王叔文爲敵者,以宦人爲急先鋒,俱文珍外充監軍,劉光琦内管樞密,一陰握方鎮之柄,一陽奪宰相之權,而皆以君令行之,此二事不加釐革,國事將無一可爲。”(《柳文指要》上·卷四)

    〔一五〕舉:稱,言。從之:照戲言辦。

    〔一六〕凡王句:謂君王之德如何,决定於政令施行的結果如何。

    〔一七〕設:假設。當(dàng):得當,適合。下文“要於其當”之“當”同。易:改變,更改。下文“不可使易也”之“易”同。病:錯誤。

    〔一八〕要(yào):凡,總。

    〔一九〕以:因爲。

    〔二〇〕若戲二句:謂如果是戲言却一定要實行,這就是周公教成王堅持錯誤了。以上先對成説作三種假設,再推出其荒謬後果,以反駁成説。並正面論述王之德以當否爲準,不當之言雖十易之不爲病的論點。

    〔二一〕道:正道。從容:不慌不忙。優樂:和樂。從容優樂,在寬舒和諧的氣氛中漸進。

    〔二二〕大中:在這裏是政治概念。宗元屢言“大中”,如:“當也者,大中之道也。”(《斷刑論下》)意謂得其當就是大中之道。又如:“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聖人之道,吾未之信也。”(《時令論》下)認爲大中所在亦即道之所在。又如:“聖人之教,立中道而示於後。”(《時令論》下)認爲中道就是聖人之教。可見宗元所謂“大中”、“中道”即是切合時代形勢的方針政策。沈德潛曰:“與(上文)不中應。”

    〔二三〕必不句:謂一定不會在君王有過失時爲之辯解。逢:逢迎。失:失誤。爲之辭:替他説話。

    〔二四〕又不三句:謂又不應拘束他或驅趕他,像對待牛馬一樣。束縛:綑綁。馳驟:鞭策使快跑。

    〔二五〕克:箝制。

    〔二六〕是直句:謂這正是庸人的見識。是:這。直:正。小丈夫:平庸之人。(quē):小智貌。

    〔二七〕以上正面論述輔君應以大中之道的論點,用作桐葉封弟事不可信的結論,總結全文。

    〔二八〕史佚:《左傳·僖公十五年》杜注:“史佚,周武王時太史,名佚。”按:《史記》載封唐叔虞事出於史佚,而並非周公。《史記·晉世家》:“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爲珪,以與叔虞曰:‘以此封若。’史佚因請擇日立叔虞。成王曰:‘吾與之戲爾。’史佚曰:‘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於是遂封叔虞於唐。”以上交待封弟事尚有出於史佚一説。

    【評箋】 宋·謝枋得云:“七節轉换,義理明瑩,意味悠長。字字經思,句句著意,無一句懈怠,亦子厚之文得意者。”(《文章軌範》卷二)

    清·林雲銘云:“此篇先以當封不當封二意夾擊,見其不因戲行封。次復就戲上設言,戲非其人,何以處之,則戲不可爲真也明矣。然後把‘天子不可戲’五字,痛加翻駁。以王者之行,止求至當,不妨更易。而周公當日輔導正理,不但無代君掩飾其過之事,亦無箝制其君若牛馬之法。則以爲天子不可戲,有戲而必爲之詞者,非周公所宜行又明矣。篇中計五駁,文凡七轉。筆筆鋒刃,無堅不破。是辯體中第一篇文字。”(《古文析義》初編卷五)

    清·余誠云:“此文之層層辯駁,一層緊一層,一層好一層,盡人所知也。然尤須知次段‘周公宜以時言於王’是從‘賀’字對面看出,三段‘以地以人’是從‘小弱’着眼,四段‘婦寺’又是從‘弟’字想出,五段‘王者之德’數語又是從‘戲’字上想出,‘輔成王’段又是緊從‘周公’看出。且段段皆着意周公,總妙在能於首段中字字勘出破綻,又能於破綻處發出正理,所以奇警驚人。可見精卓文字,只不過將題目勘得透徹耳,原無他妙巧也。後學悟此,思過半矣。”(《古文釋義》卷八)

    章士釗云:“子厚所爲《桐葉封弟辯》,一三百字小文耳,乃坊刻本必選之作,庸童小夫,大抵耳熟能詳,特其中所涵政治意義,指擿當時朝議情況者,未必人人能解。文中所表示者爲二大義:一、王設以桐葉戲婦寺當如何?……二、君不當束縛馳驟,使若牛馬,急則必敗。……叔文得君之專,自不待言,而順宗瘖不能言,安知非心有成算?叔文往往遇事,悍然以己意行之,如動議殺劉闢,叔文矢口而出,幾浸忘有上請君命一事,非君臣一心,默喻有素,又安能如此?吾嘗論叔文黨内,有急進緩進二派,韋執誼是緩進領袖,子厚所見,或亦偶與執誼同符。宋子京譏叔文爲沾沾小人,與子厚所云‘小丈夫’,用意雖有惡訕與隱慮之不同,而所指殆歸一嚮。由是以知子厚此文,重在諷示叔文,使力避束縛馳驟,徐即於從容優樂之道,而不爲宦寺所中傷,成王桐葉云云,亦借題發揮而已。外間屢以躁進譏子厚,退之亦云子厚不自貴重,若輩豈足以知子厚憂心如焚,及婉而多諷之微意也哉?”(《柳文指要》上·卷四議辯)

    晉文公問守原議〔一〕

    晉文公既受原於王,難其守,問寺人鞮,以畀趙衰〔二〕。余謂守原,政之大者也。所以承天子,樹霸功,致命諸侯,不宜謀及媟近,以忝王命〔三〕。而晉君擇大任,不公議於朝,而私議於宫;不博謀於卿相,而獨謀於寺人〔四〕。雖或衰之賢足以守〔五〕,國之政不爲敗〔六〕,而賊賢失政之端〔七〕,由是滋矣〔八〕。況當其時不乏言議之臣乎?狐偃爲謀臣,先軫將中軍〔九〕,晉君疏而不咨〔一〇〕,外而不求〔一一〕,乃卒定於内豎〔一二〕,其可以爲法乎?

    且晉君將襲齊桓之業以翼天子〔一三〕,乃大志也。然而齊桓任管仲以興〔一四〕,進豎刁以敗〔一五〕。則獲原啓疆〔一六〕,適其始政〔一七〕,所以觀視諸侯也〔一八〕。而乃背其所以興〔一九〕,迹其所以敗〔二〇〕。然而能霸諸侯者,以土則大,以力則彊,以義則天子之册也。誠畏之矣,烏能得其心服哉!其後景監得以相衞鞅〔二一〕,弘、石得以殺望之〔二二〕,誤之者,晉文公也。

    嗚呼!得賢臣以守大邑,則問非失舉也〔二三〕,蓋失問也〔二四〕。然猶羞當時陷後代若此〔二五〕。況於問與舉又兩失者,其何以救之哉!余故著晉君之罪,以附春秋許世子止、趙盾之義〔二六〕。

    〔一〕晉文公:春秋五霸之一,名重耳,獻公之子。獻公寵驪姬,殺太子申生,重耳奔翟,在外十九年,假秦穆公之力以歸晉。用狐偃、趙衰、先軫諸賢臣,納周襄王,救宋破楚,遂爲盟主。其子襄公以後,相繼稱霸,百有餘年。原:地名,在今河南省濟源縣西北。守原,爲原邑的行政長官。

    〔二〕《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四月,晉文公殺王子帶,納周襄王。晉侯朝王,王予之陽樊、温、原、攢茅之田。陽樊不服,圍之,出其民。冬,晉侯圍原,原不降,命退兵一舍而原降。晉侯問寺人鞮,誰宜爲原守?對曰:“昔趙衰以壺飧從徑,餒而弗食。”因而以趙衰爲原大夫。寺人:宦官。鞮(bó dī):《左傳》作勃鞮。杜注:“勃鞮,披也。”按前一年有“寺人披請見”,披即勃鞮。畀(bì):給與。趙衰(cuī):字子餘,從晉文公出亡十九年。文公返國,衰與狐偃稱首功。爲原大夫,佐文公定霸。卒謚成子,子孫世爲晉卿。

    〔三〕媟(xiè):狎。媟近,指宦官。忝(tiǎn):辱。

    〔四〕“不公議於朝”以下四句:沈德潛曰:“四語正斷晉文之失。”

    〔五〕或:如,若。守:爲邑守。

    〔六〕敗:破壞。

    〔七〕賊:傷害。失:誤。端:始,開頭。

    〔八〕滋:滋蔓,滋長,生出。

    〔九〕《左傳·僖公二十七年》:冬,楚子及諸侯圍宋,宋如晉告急。於是乎蒐於被廬,作三軍,使郤縠將中軍,狐偃將上軍、先軫佐下軍。未幾,郤縠卒,先軫將中軍。

    〔一〇〕疏:遠。咎:詢問。

    〔一一〕外:疏斥。求:乞取,求教。

    〔一二〕卒:終於。定:决定。内豎:宫内小臣之稱。漢朝以後,凡宦官皆稱内豎。以上言晉文公謀大事於宦官,開了賊賢失政之端。

    〔一三〕襲:因襲。翼:輔佐。

    〔一四〕任管仲:周莊王十一年,齊桓公立,鮑叔牙曰:君欲伯王,非管夷吾不可。公從之。自用管仲而齊國大治,七年而霸諸侯。管仲,字夷吾,相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一五〕齊桓公四十一年,管仲病,桓公問豎刁、易牙、開方三人誰可爲相,管仲皆言不可。桓公不聽,用三子。三子專權,因内寵,殺羣吏,擅廢立,齊國大亂。詳見《史記·齊太公世家》。

    〔一六〕獲原啓疆:得到原地,開拓疆土。

    〔一七〕始政:爲政的開始。

    〔一八〕觀視諸侯:展示諸侯。視,示。

    〔一九〕背:違反。

    〔二〇〕迹:追蹤。

    〔二一〕景監:《史記·商君列傳》:衞鞅,衞之諸庶孽公子。始事魏相公叔痤。後去魏之秦,因景監以見秦孝公。一再以帝王爲説,孝公不納。終獻强國之説,孝公始善之。謂景監曰:“汝客可以語矣。”遂用於秦。景監,是孝公的宦者。

    〔二二〕弘石句:《漢書·蕭望之列傳》:蕭望之,東海蘭陵人,字長倩。仕至太子太傅。宣帝疾篤,受遺詔輔政,領尚書事。元帝即位,以師傅見重,多所匡正。弘恭、石顯,皆宦官,自宣帝時久典樞機。元帝即位,委之政事。望之以爲中書政本,用宦者,非國舊制,又違古不近刑人之義。建議宜罷中書宦官,由是大與恭、顯忤。爲顯等所陷而自殺。以上言晉文公的失誤産生巨大的流弊。

    〔二三〕非失舉也:不是舉薦的失誤。謂舉趙衰這個賢臣爲守并不錯。

    〔二四〕失問:謂問的對象是錯誤的。即不當問宦官。

    〔二五〕羞當時:爲當時之羞。羞:恥辱。陷後代:遺害後代。陷:害。

    〔二六〕許世子止:《左傳·昭公十九年》:夏,許悼公瘧。五月戊辰,飲太子止之藥,卒。太子奔晉。書曰:“弒其君。”趙盾:《左傳·宣公二年》:乙丑,趙穿攻晉靈公於桃園。趙宣子(盾)未出山而復。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於朝。以上依《春秋》褒貶之義,斷言晉文公負有開後世宦官干政惡例的政治罪責。

    【評箋】 清·沈德潛云:“文極謹嚴,森然法戒。前人謂借晉文之失,以諷當時宦者之禍,按時勢誠有之。唐不以此鑑,後甘露、白馬之變所以迭興也。”(《唐宋八家文讀本》)

    章士釗云:“子厚《問守原議》,一數百言小文耳,而其附義重大,掊擊宦寺,使人千載下,如見其戟指痛心之狀。謝枋得謂:‘字字經思,句句有法,無一字一句懈怠,此柳文得意者。’吾謂與其從文章軌範立論,指稱得意名作,毋寧自立國大猷追討,號爲命世鴻文。”(《柳文指要》上·卷四)

    斷刑論下〔一〕

    余既爲《斷刑論》〔二〕,或者以《釋刑》復於余〔三〕,其辭云云〔四〕。余不得已而爲之一言焉〔五〕。

    夫聖人之爲賞罰者非他,所以懲勸者也〔六〕。賞務速而後有勸〔七〕,罰務速而後有懲〔八〕。必曰賞以春夏而刑以秋冬〔九〕,而謂之至理者,僞也〔一〇〕。使秋冬爲善者,必俟春夏而後賞〔一一〕,則爲善者必怠〔一二〕;春夏爲不善者〔一三〕,必俟秋冬而後罰,則爲不善者必懈〔一四〕。爲善者怠,爲不善者懈,是驅天下之人而入於罪也〔一五〕。驅天下之人入於罪,又緩而慢之,以滋其懈怠〔一六〕,此刑之所以不措也〔一七〕。必使爲善者不越月踰時而得其賞〔一八〕,則人勇而有勸焉〔一九〕;爲不善者不越月踰時而得其罰,則人懼而有懲焉〔二〇〕。爲善者日以有勸,爲不善者日以有懲,是驅天下之人而從善遠罪也〔二一〕。驅天下之人而從善遠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二二〕。

    或者務言天而不言人,是惑於道者也〔二三〕。胡不謀之人心,以熟吾道〔二四〕?吾道之盡而人化矣〔二五〕。是知蒼蒼者焉能與吾事,而暇知之哉〔二六〕?果以爲天時之可得順,大和之可得致,則全吾道而得之矣〔二七〕。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謂天也,非所謂大和也,是亦必無而已矣〔二八〕。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順其時〔二九〕,以諂是物哉〔三〇〕?吾固知順時之得天,不如順人順道之得天也〔三一〕。何也〔三二〕?使犯死者自春而窮其辭,欲死不可得〔三三〕。貫三木〔三四〕,加連鎖,而致之獄〔三五〕。更大暑者數月〔三六〕,癢不得搔,痺不得摇〔三七〕,痛不得摩〔三八〕,饑不得時而食〔三九〕,渴不得時而飲,目不得瞑〔四〇〕,支不得舒〔四一〕,怨號之聲〔四二〕,聞於里人〔四三〕,如是而大和之不傷,天時之不逆,是亦必無而已矣〔四四〕。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已也〔四五〕,又若是焉何哉〔四六〕?

    或者乃以爲:“雪霜者,天之經也〔四七〕;雷霆者,天之權也〔四八〕。非常之罪〔四九〕,不時可以殺,人之權也〔五〇〕;當刑者必順時而殺,人之經也〔五一〕。”是又不然〔五二〕。夫雷霆霜雪者,特一氣耳,非有心於物者也〔五三〕;聖人有心於物者也〔五四〕。春夏之有雷霆也,或發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豈爲非常之罪也哉〔五五〕?秋冬之有霜雪也,舉草木而殘之〔五六〕,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彼豈有懲於物也哉?彼無所懲,則效之者惑也〔五七〕。果以爲仁必知經,智必知權,是又未盡於經權之道也〔五八〕。何也?經也者,常也;權也者,達經者也〔五九〕。皆仁智之事也。離之,滋惑矣〔六〇〕。經非權則泥,權非經則悖〔六一〕。是二者,强名也〔六二〕。曰當,斯盡之矣〔六三〕。當也者,大中之道也〔六四〕。離而爲名者,大中之器用也〔六五〕。知經而不知權,不知經者也;知權而不知經,不知權者也。偏知而謂之智,不智者也〔六六〕;偏守而謂之仁〔六七〕,不仁者也。知經者,不以異物害吾道〔六八〕;知權者,不以常人怫吾慮〔六九〕。合之於一而不疑者,信於道而已者也〔七〇〕。

    且古之所以言天者,蓋以愚蚩蚩者耳〔七一〕,非爲聰明睿智者設也〔七二〕。或者之未達,不思之甚也〔七三〕。

    〔一〕斷刑:判刑。論:古代文體,參見《六逆論》注〔一〕。

    〔二〕余既句:宗元曾作《斷刑論上》,亡佚。既:已經。爲:作,寫。

    〔三〕或者:有人。下同。《釋刑》:文章篇名,未知何人所作,其文不傳。復:答復,此指反駁。

    〔四〕辭:言辭。云云:表示省略引文。

    〔五〕余不句:謂我不得不因此再寫幾句。言:説,指此文。以上申明本文爲答復《釋刑》一文而作。

    〔六〕夫聖二句:謂聖人施行賞罰的目的不是别的,而是用來懲惡勸善的。非他:没有别的(用意)。所以:用來。懲:懲惡。勸:勉勵善人善事。

    〔七〕務:務必。下同。速:快。有勸:纔能産生勉勵的作用。

    〔八〕有懲:纔能産生警戒的效果。

    〔九〕必曰:一定要説。“賞以春夏,刑以秋冬”:是春秋蔡國大夫聲子(公孫歸生)對楚國令尹子木説的,意謂獎賞要在春夏兩季進行,行刑要在秋冬兩季進行(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一〇〕謂之:把它叫做。至理:最正確的道理。僞也:是虚假的,錯誤的。

    〔一一〕使:假使。爲善:做好事。俟(sì):等。

    〔一二〕怠:懈怠。

    〔一三〕爲不善:做壞事。

    〔一四〕懈:鬆懈。

    〔一五〕驅:驅使。下同。入於罪:犯罪。

    〔一六〕緩而慢:遲遲不行刑。滋:滋長,助長。

    〔一七〕此刑句:這就是不能廢刑的原因。措:廢置。

    〔一八〕越、踰:皆超過之意。不越月踰時,即及時。

    〔一九〕人勇:人們勇於爲善。

    〔二〇〕人懼:人們有畏懼爲惡。

    〔二一〕日以:每天。遠罪:避開犯罪,即不犯法。

    〔二二〕是刑句:這就是刑罰能不用,教化能成功的原因。以上論述賞罰務速纔能達到懲惡勸善的目的。

    〔二三〕或者二句:謂在賞罰問題上,有人專講天意而不講人事,這是不懂道的人。惑:糊塗。

    〔二四〕胡:何,爲什麽。謀:思考,研究。熟:完善。《孟子·告子上》:“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注:“熟,成也。”章士釗云:“謀之人心以熟吾道一語,是子厚一生經綸最得力處。”(《柳文指要》上·卷三)道:宗元以順乎人心者即是道。

    〔二五〕盡:完備周到。人化:人民教化好了。章士釗將下句中“是知”屬此句,“矣”作“乎”,此句作“吾道之盡,而人化乎是知”,解曰:“盡吾道而知人化。”

    〔二六〕是知二句:謂由此可知天怎能參預人事並有暇來過問呢?蒼蒼者:指天。《莊子·逍遥遊》:“天之蒼蒼,其正色邪?”與(yù):參與,過問。暇:有空。之:指吾事。

    〔二七〕果以三句:謂果真認爲天時可得順從,陰陽調和可得做到,那麽,全吾道就能實現了。大和:古指陰陽調和的狀態。

    〔二八〕全吾四句:謂如果全吾道還不能實現,那就不是什麽天,也不是什麽大和,這一切肯定都是不存在的。

    〔二九〕枉:屈。曲:委曲,曲從。

    〔三〇〕以諂句:謂諂媚天。是:此。是物,指天。

    〔三一〕吾固二句:謂我堅定地認爲用順從天時的做法去符合天意,不如用順從民意,順從中道才真正符合天意。

    〔三二〕何也:爲何這樣説呢?

    〔三三〕使:假使。窮:盡。窮其辭,無話説,無申辯之詞,即供認不諱而定罪。不可得:意謂不行刑處死。

    〔三四〕貫三木:謂帶上刑具。貫:穿,此指套上。三木:古代加在犯人頸、手、足上的刑具。《漢書·司馬遷傳》:“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注:“三木,在頸及手足。”

    〔三五〕致之獄:把他打入監獄。

    〔三六〕更(gēng):經過。

    〔三七〕痺(bì):麻木。摇:動,活動。

    〔三八〕摩:撫摩,揉搓。

    〔三九〕時:按時,及時。

    〔四〇〕瞑:閉目,指睡覺。

    〔四一〕支:同“肢”,四肢。舒:舒展。

    〔四二〕號(háo):呼喊。

    〔四三〕聞於句:謂被監獄外街巷居民聽見。里:古五家爲鄰,五鄰爲里,此泛指街巷。人:民。

    〔四四〕如是三句:謂如此不人道,却説不傷大和,不逆天時,這也肯定是不對的。

    〔四五〕彼:他們,指罪犯。宜:應該。

    〔四六〕若是:像這樣,指囚禁而不行刑使罪犯受折磨。以上批駁在行刑問題上只言天時而不論人心的錯誤論調。

    〔四七〕天之經:天的常規。經,常,常規。

    〔四八〕權:權變,權宜措施,與“經”相對言。

    〔四九〕非常之罪:謂不同一般的罪,重罪,當指造反。常:普通。

    〔五〇〕不時:不按規定的時間,即不必等到秋冬。人之權也:是人事的權宜措施。

    〔五一〕當刑二句:謂一般該處死的人一定要順應天時在秋冬行刑,是人事的常規。

    〔五二〕是:這。然:正確。

    〔五三〕夫雷三句:謂雷霆霜雪僅是一種氣罷了,它作用於自然物不是有意識的。特:僅。有心:有意識,有目的。

    〔五四〕聖人句:章士釗云:“‘聖人有心於物者也’,乃上一句之同意補足語,‘聖人’上誤奪‘非若’二字,如下文‘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彼其有懲於物也哉。’第二句亦同意補足語。子厚行文,氣力充沛,同一意也,往往重言以申明之。”

    〔五五〕爲:有,與下文“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之“有”互用,“爲”亦“有”也。

    〔五六〕舉草句:舉:全部,所有的。殘:摧殘,指凍死。

    〔五七〕則效句:謂倣效天是錯誤的。效:倣效。惑:錯亂。

    〔五八〕果:果真。仁:仁者。智:智者。盡:徹底,完全。未盡於經權之道,並未徹底懂得常理與權變的關係。

    〔五九〕經也四句:謂經是常理,權變是實現常理的。

    〔六〇〕離之二句:謂將二者割裂開就更錯誤了。滋:越發,更。

    〔六一〕泥(nì):拘泥僵化,猶今言教條主義。悖(bèi):亂,違背原則。

    〔六二〕是二者二句:謂這兩個概念是人們勉强造出的。

    〔六三〕當(dàng):恰當,適宜。斯盡之矣:就説完了,就是極爲中肯了。

    〔六四〕當也二句:謂當就是大中之道。大中之道:恰如其分的道理、原則,是宗元的政治主張,參見《與吕道州温論非國語書》注〔四〕。章士釗云:“韓退之每侈言道,子厚則避言道,是亦未必故與退之立異。蓋子厚晚歲,得力於《春秋》者深,每喜以‘中’或‘大中’替代道,而别以‘當’爲‘中’之互訓語,如本文云:‘當也者,大中之道也’,此易言之,應作‘大中也者,當之道也’,是之謂互訓。”

    〔六五〕離而二句:謂把大中之道分成“經”和“權”是大中的“體”和“用”。

    〔六六〕偏知二句:謂只知其一叫做聰明,是不聰明的。偏知:指只知“權”。

    〔六七〕偏守:謂墨守成規,叫做仁愛,是不仁愛的。

    〔六八〕知經二句:謂懂得經的人,不以個别特殊的現象傷害原則。

    〔六九〕知權二句:謂懂權變的人不會因一般人的見識而動摇自己的意志。

    〔七〇〕合之二句:謂將原則和權變有機地統一起來而不懷疑的人,才是真相信道的人。以上批駁在行刑問題上機械地效法天的自然氣象的錯誤論調,並從哲學角度論述經與權即原則性和靈活性的有機關係。

    〔七一〕且古二句:謂古人講天意是爲了愚弄百姓的。蚩蚩(chī):無知,指百姓。

    〔七二〕非爲句:不是爲聰明智慧的人説的。睿(ruì):通達,看得深遠。睿智,明智,指士大夫。

    〔七三〕或者二句:謂有些人不清楚這一點,太不動腦筋了。達:明達,透徹了解。以上指出所謂天意只是欺騙一般老百姓的邪説。

    【評箋】 金·王若虚云:“柳子厚《斷刑》、《時令》、《四維》、《貞符》等論,皆覈實中理,足以破千古之惑,而東坡痛非之,乃知秦、漢諸儒迂誕之病,雖蘇氏亦不免也。”(《滹南遺老集》卷三十)

    章士釗云:“凡言禮者必及天,言天者必及時,因此惹出子厚一段達經明權、舍天從人之絶大議論,名曰斷刑,實乃訂禮,名曰訂禮,實乃非天。説明從古以來之全部禮制,無非枉道諂天者之所妄爲,輕輕下一諂字,關盡叔孫通以下議禮諸臣之口而奪之氣。子厚集中,此等有關係之大文字,並不多見,兩宋理學僞儒,慢肆詆諆,反不如‘《時令》與《斷刑》,熟讀常在口’之奸僞輩,猶得保持平旦之氣,窺破真實理道,抑何可歎!……本文旨在言斷刑,而不啻爲《天説》之鐵板注脚,‘謀之人心以熟吾道’一語,是子厚一生經綸最得力處。查子厚文中,屢標大中二字以詁道,夫大中者,本之《春秋》大義,其説得自陸元沖。大中之器用二:曰經曰權,經權合一,斯信於道。從容而言,又謂之當(去聲)。當也者,大中之道也,自來文家,惟子厚有此語,以叶乎人心。末稱古言天者,祇以愚蚩蚩,石破天驚,小儒震懾,凡説理真者膽必大,允推此種。”(《柳文指要》上·卷三論)

    封建論〔一〕

    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二〕。生人果有初乎〔三〕?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則孰爲近?曰:有初爲近〔四〕。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五〕。彼封建者,更古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六〕。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七〕。勢之來,其生人之初乎〔八〕?不初,無以有封建〔九〕。封建,非聖人意也〔一〇〕。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一一〕,草木榛榛〔一二〕,鹿豕狉狉〔一三〕,人不能搏噬〔一四〕,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衞〔一五〕,荀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爲用”者也〔一六〕。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一七〕,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一八〕。其智而明者,所伏必衆〔一九〕;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後畏〔二〇〕;由是君長刑政生焉〔二一〕。故近者聚而爲羣〔二二〕。羣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後有兵有德〔二三〕。又有大者,衆羣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二四〕,於是有諸侯之列〔二五〕。則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二六〕,於是有方伯、連帥之類〔二七〕。則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後天下會於一〔二八〕。是故有里胥而後有縣大夫〔二九〕,有縣大夫而後有諸侯,有諸侯而後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後有天子。自天子至於里胥,其德在人者〔三〇〕,死必求其嗣而奉之〔三一〕。故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三二〕。

    夫堯、舜、禹、湯之事遠矣,及有周而甚詳〔三三〕。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三四〕,設五等〔三五〕,邦羣后〔三六〕,布履星羅〔三七〕,四周於天下,輪運而輻集〔三八〕。合爲朝覲會同,離爲守臣扞城〔三九〕。然而降於夷王,害禮傷尊,下堂而迎覲者〔四〇〕。歷於宣王,挾中興復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魯侯之嗣〔四一〕。陵夷迄於幽、厲,王室東徙〔四二〕,而自列爲諸侯矣〔四三〕。厥後,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四四〕,射王中肩者有之〔四五〕,伐凡伯、誅萇弘者有之〔四六〕,天下乖盭〔四七〕,無君君之心〔四八〕。余以爲周之喪久矣,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耳〔四九〕!得非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歟〔五〇〕?遂判爲十二〔五一〕,合爲七國〔五二〕,威分於陪臣之邦,國殄於後封之秦〔五三〕。則周之敗端,其在乎此矣〔五四〕。

    秦有天下,裂都會而爲之郡邑,廢侯衞而爲之守宰〔五五〕,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五六〕,攝制四海,運於掌握之内〔五七〕,此其所以爲得也〔五八〕。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五九〕。亟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六〇〕。負鋤梃謫戍之徒〔六一〕,圜視而合從,大呼而成羣〔六二〕。時則有叛人而無叛吏〔六三〕,人怨於下而吏畏於上,天下相合,殺守劫令而並起〔六四〕。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六五〕。

    漢有天下,矯秦之枉,徇周之制〔六六〕,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六七〕。數年之間,奔命扶傷之不暇〔六八〕。困平城〔六九〕,病流矢〔七〇〕,陵遲不救者三代〔七一〕。後乃謀臣獻畫,而離削自守矣〔七二〕。然而封建之始,郡邑居半〔七三〕,時則有叛國而無叛郡〔七四〕。秦制之得,亦以明矣〔七五〕。繼漢而帝者,雖百代可知也〔七六〕。

    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爲宜也〔七七〕。然猶桀猾時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於州而在於兵〔七八〕,時則有叛將而無叛州〔七九〕。州縣之設,固不可革也〔八〇〕。

    或者曰〔八一〕:“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八二〕,適其俗,修其理〔八三〕,施化易也〔八四〕。守宰者〔八五〕,苟其心,思遷其秩而已〔八六〕,何能理乎〔八七〕?”余又非之〔八八〕。周之事迹,斷可見矣〔八九〕。列侯驕盈,黷貨事戎〔九〇〕。大凡亂國多,理國寡〔九一〕。侯伯不得變其政,天子不得變其君〔九二〕。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九三〕。失在於制,不在於政,周事然也〔九四〕。秦之事迹,亦斷可見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九五〕;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九六〕。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九七〕,酷刑苦役,而萬人側目〔九八〕。失在於政,不在於制。秦事然也。漢興,天子之政行於郡,不行於國〔九九〕;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一〇〇〕。侯王雖亂,不可變也〔一〇一〕;國人雖病,不可除也〔一〇二〕。及夫大逆不道,然後掩捕而遷之,勒兵而夷之耳〔一〇三〕。大逆未彰,姦利浚財,怙勢作威,大刻於民者〔一〇四〕,無如之何〔一〇五〕。及夫郡邑,可謂理且安矣〔一〇六〕。何以言之〔一〇七〕?且漢知孟舒於田叔〔一〇八〕,得魏尚於馮唐〔一〇九〕,聞黄霸之明審〔一一〇〕,覩汲黯之簡靖〔一一一〕,拜之可也,復其位可也〔一一二〕,卧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一一三〕。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賞〔一一四〕。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一一五〕;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一一六〕。設使漢室盡城邑而侯王之〔一一七〕,縱令其亂人,戚之而已〔一一八〕。孟舒、魏尚之術,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一一九〕。明譴而導之,拜受而退已違矣〔一二〇〕。下令而削之〔一二一〕,締交合從之謀〔一二二〕,周於同列,則相顧裂眦〔一二三〕,勃然而起〔一二四〕。幸而不起,則削其半〔一二五〕。削其半,民猶瘁矣,曷若舉而移之以全其人乎〔一二六〕?漢事然也。今國家盡制郡邑,連置守宰,其不可變也固矣〔一二七〕。善制兵,謹擇守,則理平矣〔一二八〕。

    或者又曰:“夏、商、周、漢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一二九〕。”尤非所謂知理者也〔一三〇〕。魏之承漢也,封爵猶建〔一三一〕。晉之承魏也,因循不革〔一三二〕。而二姓陵替,不聞延祚〔一三三〕。今矯而變之,垂二百祀,大業彌固〔一三四〕,何繫於諸侯哉〔一三五〕?

    或者又以爲:“殷、周,聖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復議也〔一三六〕。”是大不然〔一三七〕。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一三八〕。蓋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資以黜夏,湯不得而廢〔一三九〕;歸周者八百焉,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易〔一四〇〕。徇之以爲安,仍之以爲俗〔一四一〕,湯、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一四二〕,私其力於己也,私其衞於子孫也〔一四三〕。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爲制,公之大者也〔一四四〕;其情,私也〔一四五〕,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於我也〔一四六〕。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一四七〕。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一四八〕。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後可以理安〔一四九〕。今夫封建者,繼世而理〔一五〇〕。繼世而理者,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則生人之理亂未可知也〔一五一〕。將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視聽〔一五二〕,則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盡其封略〔一五三〕。聖賢生於其時,亦無以立於天下,封建者爲之也,豈聖人之制使至於是乎〔一五四〕?吾固曰:“非聖人之意也,勢也〔一五五〕。”

    〔一〕封建:封國土,建諸侯,又稱分封制。古代帝王把爵位、土地賜給諸侯,在封定的區域内建立邦國,護衞帝王。與現代漢語中“封建社會”的“封建”是兩個含義不同的概念。《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昔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疏:“故封立親戚爲諸侯之君,以爲蕃籬,屏蔽周室。”相傳黄帝建萬國,爲封建之始,至周封建制始備。爵有公侯伯子男五等,地有百里(公、侯)、七十里(伯)、五十里(子、男)之别。秦併六國,統一天下,廢封建制,行郡縣制,劃分天下爲郡縣,直轄於中央。這篇文章反映出作者具有樸素唯物論的哲學觀和進步的政治思想。雖多論古事,而實借以針砭中唐時代藩鎮割據,跋扈害民,貴族集團專政,排斥賢俊的現實,表現出强烈的戰鬬意義。

    〔二〕天地二句:謂自然界果真没有原始階段嗎?我無法知道。天地:自然界。果:果真。初:開端,原始階段。沈德潛曰:“發端便奇傑。”(《唐宋八家文讀本》)(下同)

    〔三〕生人:生民,人類。

    〔四〕然則二句:謂既然如此,那末在有原始階段和無原始階段這兩種説法之間,哪一種更近乎實際情况呢?回答説,有原始階段近乎實際。孰:哪個。近:近乎實際。

    〔五〕孰明二句:謂用什麽來證明呢?用封建制證明。明:證明。

    〔六〕更(gēng):經歷。《史記·大宛列傳》:“因欲通使(大月氏),道必更匈奴中。”莫能去之:没有誰能廢除它。

    〔七〕勢:客觀社會形勢。沈德潛曰:“勢字爲一篇主腦。”

    〔八〕勢之二句:謂這種客觀趨勢的形成,大概就是人類的原始階段吧?來:産生,出現。

    〔九〕不初:没有原始階段。無以:無從,不能。

    〔一〇〕意:主觀願望。以上提出封建之成由於勢,不是聖人意的總論點。

    〔一一〕其初:他(人類)的原始階段。

    〔一二〕榛榛(zhēn):草木蕪雜貌。

    〔一三〕豕(shǐ):猪,此指野猪。狉狉(pī):野獸羣奔貌。

    〔一四〕搏噬(shì):搏,搏鬬,對打。噬:咬。

    〔一五〕莫克:不能。自奉:供養自己。

    〔一六〕荀卿:名況,戰國時趙國人,著《荀子》。《荀子·勸學篇》:“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意謂聰明人生理上與一般人無差别,但善於借助外物。宗元引此語意在説明,人與動物生理器官不同,人無動物那樣的堅牙利爪,用以搏殺食物和自衛,因而要借助於外物和工具,用以自給自衞。

    〔一七〕已:休止。

    〔一八〕就:走向。能斷曲直者:能評判是非的人。聽命:聽從裁决。

    〔一九〕智而明者:聰明而斷事公正明白的人。所伏:所降服、所服從的人。

    〔二〇〕之:他們,指争執而求斷者。下句“之”字同。直:真理。痛之:讓他們吃苦頭,即懲罰他們。畏:怕。

    〔二一〕由是句:謂君主、官吏、法律和政令便由此産生出來。由是:從此。君:君主。長:官吏。刑政:刑法政令。

    〔二二〕近者:居處近、關係密切的人們。羣:部落。

    〔二三〕羣之分:分成部落後。其争必大:指部落間的衝突頻繁且規模大。兵:武力,軍隊。德:道德,教化。

    〔二四〕又有大者:指在武力和德行方面有更大權威的酋長。衆羣之長:各小部落的首領。屬:部屬,所率之衆。安其屬:使部落平安,不受它部落騷擾。

    〔二五〕諸侯之列:各諸侯。列,類。

    〔二六〕封:諸侯的封地。此指封域内的人民。

    〔二七〕方伯:遠離國都地帶的一州諸侯之長,十國諸侯的首領。《禮記·王制》:“千里之外設方伯。……二百一十國以爲州,州有伯。”連帥:古十國諸侯之長。《禮記·王制》:“十國以爲連,連有帥。”

    〔二八〕會於一:統一於天子一人。

    〔二九〕是故:所以。里胥(xū):古五家爲鄰,五鄰爲里,一里之長曰里胥。縣大夫:一縣的長官。《周禮·地官·司徒》:“縣正,每縣下大夫一人。”

    〔三〇〕其德句:謂他們當中那些對人民有德的人。

    〔三一〕求:尋找。其嗣(sì):他的後代、子嗣。奉:擁戴。

    〔三二〕以上叙述原始人爲了生存而自發地組成部落,最終形成下自里胥上至天子的各級行政機構,從而論證封建制由社會形勢需要而産生,並非是聖人的主觀意願。按:氏族社會部落酋長由民衆推舉産生,人民與酋長之間没有階級壓迫關係;而商、周奴隶社會下自里胥上至天子都是奴隶主,有世襲特權,與人民是階級壓迫關係。宗元由於歷史的局限,將兩個社會發展階段混爲一談,但他畢竟還是用社會發展的觀點解釋國家和君主、官吏產生的原因。

    〔三三〕夫堯二句:湯,商王朝的建立者,亦稱商湯、成湯、天乙。有周:周朝。有,名詞詞頭,有音無義。商以前未發現文字記載,周代社會狀況有文獻可考,故有此二句。

    〔三四〕裂:分割。瓜分:像剖瓜一樣分割。

    〔三五〕五等:五等爵位。《禮記·王制》:“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

    〔三六〕邦羣后:邦,本義爲國。此用作動詞,封國。《釋名》:“邦,封也,封有功于是也。”后:古代天子和諸侯均稱后,此指諸侯。

    〔三七〕布履句:謂諸侯遍布天下,有如繁星羅列。布:分布。履:足迹,指諸侯足迹踐履所及。

    〔三八〕四周二句:謂諸侯國圍繞周王室,令行於天下,如輪之運轉,諸侯尊奉王室,猶衆輻輳集於轂。周:圍。輻(fú):車輪的輻條,連接外緣的輪和中央的轂。

    〔三九〕朝覲(cháo jìn)會同:諸侯朝見天子,時見曰會,殷見(衆見)曰同,在春曰朝,在秋曰覲。見《周禮·春官·大宗伯》。扞(hàn)城:《左傳·成公十二年》:“此公侯之所以扞城其民也。”疏:“所以蔽扞其民,若如城然。”保衞人民的諸侯,義同守臣。

    〔四〇〕降:下,下傳到。夷王:名燮,周朝第九代君主,公元前八九四年,繼其叔孝王辟方爲王。害禮:禮法被破壞。傷尊:天子尊嚴受損害。堂:古正屋曰堂,漢以後稱殿。覲者:來朝拜的諸侯。夷王繼位後下堂而見諸侯。《禮記·郊特牲》:“覲禮,天子不下堂而見諸侯,下堂而見諸侯,天子之失禮也,由夷王以下。”

    〔四一〕歷:經。宣王:名静,周朝第十一代君主,公元前八二七年即位,號中興之君。挾(xié):憑,依仗。中興:由衰落而重新興盛。復古:恢復到成、康盛世。德:功德。雄:逞雄,顯示,用作動詞。威:威力。南征北伐:公元前八二七年,宣王舉兵討伐西北部族西戎和北方部族嚴允(後稱匈奴),獲勝。次年,起兵南征,平定荆蠻、淮夷、徐戎等部族。卒:終究。定:决定。魯侯:魯武公。嗣:繼承人。按:公元前八一七年,魯武公攜長子括與少子戲朝見宣王,宣王立戲爲武公繼承人。武公死,魯人殺戲,立括爲國君。次年,宣王伐魯,另立戲弟稱爲魯君,諸侯至此對宣王有反感。事詳《國語·周語》。

    〔四二〕陵夷:衰微。迄(qì):到。幽:周幽王,名宫湼(niè),宣王之子。幽王無道,申侯聯合西方部落犬戎,殺幽王於驪山下。事見《史記·周本紀》。厲:周厲王,名胡,宣王之父。厲王暴虐,國人暴動,厲王逃至彘(今陝西霍縣東北),死於此。宣王立。事見《史記·周本紀》。徙:遷移。幽王死,太子宜臼立,是爲平王。平王即位,將國都由鎬(今陝西西安市西南)遷往洛邑(今河南洛陽市),周朝從此卑弱,史稱東周,“厲”,宋林之奇《觀瀾文乙集》、吕祖謙《古文關鍵》皆作“平”。按:此段文字叙事以年代爲序,作“平”近是。

    〔四三〕而自句:謂周王室把自己列於諸侯行列中。按:平王東遷後,已無力控制諸侯,實力與諸侯相仿,故云。

    〔四四〕厥後:其後,此後。鼎:指九鼎,相傳爲夏禹所鑄,夏、商、周三代視之爲國寶,是王位的象徵。問鼎之輕重:詢問九鼎的重量。據《左傳·宣公三年》載:楚莊王伐陸渾之戎,得勝後至洛陽,列兵向周示威。周定王派大夫王孫滿於洛郊犒勞楚軍,楚莊王向王孫滿詢問九鼎的重量。這是對周王室的輕蔑,而有取而代之之意,故杜預注曰:“示欲偪(逼)周取天下。”

    〔四五〕射王:周桓王十三年(公元前七〇七),率諸侯伐鄭,鄭莊公領兵抵抗,王師大敗,鄭大夫祝聃射桓王中肩。事見《左傳·桓公五年》。

    〔四六〕凡伯:周桓王大臣。桓王四年(公元前七一六),周桓王遣凡伯出使魯國,歸返途中,在楚丘(今山東曹縣東南)被戎人活捉。事見《左傳·隱公七年》。萇弘(cháng hóng):周大夫。周敬王二十二年(公元前四九七),晉國大臣趙鞅與范吉射相攻打,萇弘支持范吉射,後范吉射敗,趙鞅向周責問萇弘,周敬王被迫殺萇弘。事見《左傳·哀公三年》。

    〔四七〕乖盭(guāi lì):反常。“盭”同“戾”。

    〔四八〕無君句:謂天下諸侯都没有把周天子看作天子。前“君”字用作動詞,後“君”字名詞。

    〔四九〕喪:喪失權威。徒:只。建:立。

    〔五〇〕得非:難道不是。末:樹梢。掉:摇擺。末大不掉,意謂樹枝粗大,樹榦細小,便不能正常擺動。比喻下强上弱,不服從支配。語出《左傳·昭公十一年》:“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此將兩句合爲一句,以樹榦比周,以樹梢比諸侯。咎:失。

    〔五一〕遂:於是。判:分。此指春秋時魯、齊、晉、秦、楚、宋、衞、陳、蔡、曹、鄭、燕等十二個主要諸侯國。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五二〕七國:指春秋諸侯兼併,至戰國剩餘七個諸侯國:魏、韓、趙、楚、燕、齊、秦,即所謂“戰國七雄”。

    〔五三〕陪臣:古代天子以諸侯爲臣,諸侯以大夫爲臣,大夫對天子是隔一層的臣子,故稱陪臣。陪臣之邦,指韓、趙、魏及田齊諸國。周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四〇三),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瓜分晉地,自立爲諸侯,周安王十六年(公元前三八六)齊國大夫田和篡奪君位,自立爲齊侯。以上四國之君本是諸侯的大夫,故稱陪臣。殄(tiǎn):滅亡。後封:後來纔封諸侯,指秦。秦在西周時原是附庸之國,平王東遷,秦襄公帶兵護送有功,始被封爲諸侯,故曰“後封”。公元前二四九年,秦莊襄王命相國吕不韋誅滅東周君,東周亡。

    〔五四〕敗端:失敗的原因。乎:同“於”。此:指諸侯强盛。以上回顧西周施行封建制,後諸侯逐漸强大,相互兼併,且與周王室抗衡,東周終爲秦所滅的歷史事實,證明封建制不可行。

    〔五五〕秦有三句:謂廢除諸侯國都和諸侯,而設立郡縣和郡守縣宰,即廢除封建制實行郡縣制。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始皇滅六國,統一中國。裂:《廣雅·釋詁》:“裂,分也。”都會:指諸侯國的都城。爲之:把它變成。郡邑:郡縣。侯:侯服。衞:衞服。周代將王畿之外的土地依地域遠近劃分爲九服(服,服事天子之義),侯、衞是其中二服,此泛指諸侯。守:郡之長官。宰:縣之長官,亦稱縣令。《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二十六年(前二二一)“分天下以爲三十六郡”。

    〔五六〕據天二句:謂秦在地勢險要的咸陽建都。據:佔據。圖:指地域。雄圖,雄偉險要之地。六合:古以上下四方爲六合,即天地之内,指全國。都:建立國都,動詞。上游:秦建都咸陽(今陝西咸陽市),地勢高出中原,居高臨下,東向控制天下,有如居河流之上游。

    〔五七〕攝制:控制。四海:指全中國。運:運轉。掌握:手掌,名詞。

    〔五八〕其所句:謂這是秦朝的正確之處。

    〔五九〕不數載:没過幾年。壞:亂。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統一天下;前二〇九年陳勝、吴廣起義,僅隔十二年。有由:另有原因,言外之意,與郡縣制無關。

    〔六〇〕亟(qì):屢次。役:役使。暴:顯示。威刑:嚴酷的刑法。竭:耗盡。貨賄(huì):貨財,財富。按:秦始皇及二世爲發民開邊,築長城、造驪山墓、建阿房宫等,强令七十餘萬民工服勞役。

    〔六一〕負:肩扛。梃(tǐng):棍棒。謫戍:被罰守邊疆。徒:人們。

    〔六二〕圜:同“環”,圜視,互相顧視。合從(zòng):同“合縱”。戰國時,六國南北聯合反抗秦國稱合縱,此謂聯成一體。指陳勝、吴廣起義。秦二世元年(前二〇九),陳勝、吴廣等九百餘名民工,被强征守漁陽(今北京密雲縣),途經大澤鄉,陳、吴殺押送官兵而起義。

    〔六三〕時則句:意謂當時造反的是百姓,而不是郡守或縣令。用以與周朝諸侯反叛周天子作對比。時:當時。叛人:叛民,指起義農民。叛吏:反叛的官吏。

    〔六四〕人怨三句:謂百姓怨憤殘暴,而官吏懼怕皇帝,不敢改變政令,全國百姓連成一氣,殺郡守、劫縣令,起來造反。

    〔六五〕咎在二句:謂秦朝的過錯在於暴政激起了百姓的怨恨,並不是郡縣制的過錯。咎:過錯。失:過失。以上論證秦朝廢除封建制施行郡縣制的正確,及秦二世而亡的原因在暴政不在郡縣制。

    〔六六〕漢有三句:謂漢朝得天下,糾正秦朝的“偏差”,沿襲周朝的封建制。矯(jiǎo):糾正。枉:彎曲。《説文》:“枉,衺曲也。”引申爲偏差。徇(xùn):順從,因襲。

    〔六七〕剖海二句:剖海内:分國内土地。宗子:原指嫡長子,此指同宗子弟。按:劉邦建漢,封兒子、兄弟、侄子爲王,又封韓信、彭越、英布等功臣爲王:“侯者百四十有三人。”見《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序》。又《漢書·諸侯王表序》云:“漢興之初,懲戒亡秦孤立之敗,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餘邑。尊王子弟,大啓九國。而藩國大者,夸州兼郡,連城數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師,可謂矯枉過其正矣。”對漢沿襲封建制而部分廢除郡縣制的做法進行批評。宗元語本此。

    〔六八〕數年二句:謂諸侯一再反叛,朝廷忙於遣兵平亂,惶惶奔走,不得閒暇。奔命:奔走應急。扶傷:指救死扶傷。

    〔六九〕困:被圍困。漢高祖六年(公元前二〇一)韓王信叛漢降匈奴,次年,高祖前往討伐,被匈奴圍困於平城(今山西大同市東)七日,用陳平祕計方脱身。見《漢書·高帝紀下》。

    〔七〇〕病:受傷。流矢:飛箭。漢高祖十一年(公元前一九六),淮南王英布反,高祖親往鎮壓,被流矢射中,歸途中因矢傷而發病,次年四月,死去。見《漢書·高帝紀下》。

    〔七一〕陵遲句:謂漢高帝死後,國勢衰落,三代不振。陵遲:衰微。救:治,此指挽救,整治。三代:指惠帝劉盈、文帝劉恒、景帝劉啓三代。

    〔七二〕謀臣:指賈誼、鼂錯、主父偃等。獻畫:獻策。離:分散。削:減弱,削減。自守:諸侯國僅能自保,無反叛朝廷之力。按:漢文帝時,賈誼建議諸侯子孫可分别繼承其祖宗封地。景帝時,鼂錯建議削減諸侯王的封地。武帝時,主父偃建議令諸侯把土地分給每個子孫,不論長次。這些均爲削弱諸侯實力的措施。

    〔七三〕然而二句:謂劉邦最初封建侯國時,未分封而實行郡縣制的地域佔國土一半。

    〔七四〕時則句:謂當時反叛的全是諸侯國而不是郡邑。按:“叛國”指高帝時韓信、彭越、英布、盧綰等反叛,景帝時吴、楚七國反叛。

    〔七五〕秦制二句:謂秦施行郡縣制的正確性,由此可以得到證明了。得:正確。

    〔七六〕可知:可以知道,即可以判斷封建制和郡縣制孰優孰劣。以上通過漢初部分因襲封建制而造成的變亂和抑制侯國的艱難,反證秦施行郡縣制的正確。

    〔七七〕制州邑:施行州縣治,唐改郡爲州,改郡守爲州刺史。宜:合適。

    〔七八〕猶:還。桀猾:兇惡狡猾的人,指安史亂後擁兵作亂的各地藩鎮。方域:地方州縣。失:過失。兵:部隊。按:唐藩鎮擁有重兵,是作亂之因。

    〔七九〕叛將:反叛的藩鎮。

    〔八〇〕固:本來。革:改。以上論證唐朝出現某些變亂的原因在于藩鎮擁有重兵,而不在於州縣制。沈德潛曰:“無叛吏,無叛郡,無叛州,總見變封建爲郡縣之爲良法。”

    〔八一〕或者:有的人,指晉陸機,他主張封建制,以下是其《五等諸侯論》一文的主要論點。沈德潛引儲云:“前排四代,示利害之門;此設三難,破庸人之論。”

    〔八二〕私其土:把封地看作是自己的領土。子:以……爲子。子其人,把封地内的百姓看做是自己的子民。私、子皆意動用法。

    〔八三〕適:順應。俗:風俗。修:修明。理:治。修其理,使政治修明。

    〔八四〕施化:施行教化。易:容易。

    〔八五〕守宰者:做郡守和縣令的人。

    〔八六〕苟:苟且。苟其心,有得過且過的思想。遷:升遷。秩:官職的品級,官階。

    〔八七〕何能句:謂怎能治理好呢?

    〔八八〕非之:認爲這種説法不對。

    〔八九〕斷:斷然,非常明顯。

    〔九〇〕列侯:諸侯。盈:自滿。黷(dù)貨:貪污財貨。事戎:用兵好戰。

    〔九一〕大凡:大致,大體上。亂國:指屢興戰事或受戰争破壞的國家。理國:治理得好的國家。

    〔九二〕侯伯二句:謂諸侯之長不能改變諸侯的政令,周天子不能更换諸侯國的國君。侯伯:諸侯之長。《尚書·周官》:“外有州牧侯伯。”疏:“侯伯,五國之長。謂諸侯之長。”君:諸侯國的國君。

    〔九三〕百不句:謂一百個中也没有一個。

    〔九四〕制:指封建制。政:政令。事:事實。然:如此。

    〔九五〕理人之制:能治理好百姓的恰當制度,指郡縣制。不委郡邑:謂不把大權交給郡邑,即不准地方各自爲政。

    〔九六〕不使守宰:謂不放任郡守、縣令自搞一套,即不讓地方擅權專斷。

    〔九七〕郡邑二句:申述秦朝中央集權制之“得”,也就是第四段“攝制四海,運於掌握之内,此其所以爲得也”的進一步説明。

    〔九八〕側目:斜眼看,怒恨貌。

    〔九九〕天子二句:謂天子的政令只能推行到郡縣,不能推行到諸侯國。

    〔一〇〇〕制其二句:謂天子能控制郡守縣宰,不能控制諸侯王。

    〔一〇一〕亂:亂施政令,胡作非爲。可:能。下句“可”字同。變:改,糾正。

    〔一〇二〕國人:諸侯國的百姓。病:困苦。除:解除。

    〔一〇三〕及:等到。大逆不道:指諸侯國叛亂。掩:乘其不備而襲擊。《史記·彭越列傳》:“於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覺,捕梁王。”掩捕,襲擊並俘獲。勒兵:統率軍隊。夷:平,平定,消滅。

    〔一〇四〕未彰:不明顯,未暴露。姦利:用不正當的手段取利。浚(jùn):取,搜刮。怙(hù)勢:仗勢。大刻:嚴重傷害。

    〔一〇五〕無如句:謂不能把它怎樣。

    〔一〇六〕及夫:至于。理且安:治理得好又太平安定。

    〔一〇七〕何以句:謂根據什麽這樣説呢?

    〔一〇八〕孟舒、田叔:都是漢文帝時的太守。高祖時,孟舒任雲中郡(今山西西北和内蒙古自治區西南一帶)太守,匈奴大舉進犯,盜劫雲中,孟舒坐罪免官。文帝繼位,召漢中郡太守田叔問天下長者,田叔稱孟舒。於是,文帝復孟舒爲雲中太守。事見《史記·田叔列傳》。

    〔一〇九〕漢文帝時,魏尚任雲中郡太守,防禦匈奴侵擾有功,因上報殺敵首級比實際多六顆,被削去官爵。後馮唐在文帝面前替魏尚辨明功過,於是,文帝令馮唐持節赦魏尚,復爲雲中太守。事見《史記·馮唐列傳》。

    〔一一〇〕黄霸:漢宣帝時官潁川(今河南陽翟,即禹縣一帶)太守,外寬内明,精明審慎,政治爲天下第一。升遷爲京兆尹,因事貶潁川太守,政治修明如初。前後八年,潁川大治,後官至丞相。事見《漢書·循吏傳》。

    〔一一一〕覩(dǔ):看見,引申爲賞識。簡靖:簡易清静。漢武帝時,汲黯任東海郡(今山東、江蘇兩省交界沿海地區)太守,奉黄老學説,清静無爲,不苛求細小,年餘,東海郡大治。因事免官。後武帝又召他任淮陽郡(今河南淮陽縣一帶)太守,他因病辭謝,武帝説:淮陽官民不和睦,需借重你的威望,有病不要緊,躺在床上治理就可以了。簡靖:簡政安民。事見《史記·汲鄭列傳》。下文“卧而委之”即指此事。

    〔一一二〕拜:任命。

    〔一一三〕卧而委之:見注〔一一一〕。輯:和睦,此作安撫解。一方:指一郡。

    〔一一四〕有罪二句:謂有罪過可以處罰,有功可以獎賞。黜(chù):貶斥,降官或免職。

    〔一一五〕朝:早晨。拜:拜官。不道:不行正道,違法亂紀。夕:晚上。斥:貶斥,罷免。

    〔一一六〕受:通“授”,授官。

    〔一一七〕設使:假使。漢室:漢朝。盡:全部拿出。侯王之:使它(城邑)變爲諸侯王之地。

    〔一一八〕縱令:縱使。亂人:殘害百姓。戚:憂傷,悲哀。戚之,爲此而憂愁。

    〔一一九〕術:辦法。化:教化。莫得而施:不能施行。

    〔一二〇〕明:明白地。譴:責備。導:開導,教育。之:他們,指違法諸侯。拜受:跪拜接受。退:退朝回本封地。已:已經。違:違反。

    〔一二一〕削之:削減他們的封地。

    〔一二二〕締交句:謂互相勾結,訂立反抗朝廷的陰謀同盟。締(dì)交:結成盟邦。

    〔一二三〕周:合。同列:各諸侯國。裂眦(zì):瞪裂眼眶,大怒貌。

    〔一二四〕勃然:突然。起:起兵反叛。按:漢景帝三年(公元前一五四)吴王濞、膠西王卬、楚王戊、趙王遂、濟南王辟光、菑川王賢、膠東王雄渠皆舉兵反。事見《漢書·吴王濞傳》、《漢書·鼂錯傳》。

    〔一二五〕幸而二句:謂即使僥幸不反,朝廷也只能削減他們封地的一半。

    〔一二六〕削其三句:謂剩下一半,那裏的百姓依舊受苦,何不全部改爲郡縣,以保全那裏的百姓呢?猶:還。瘁(cuì):勞苦,痛苦受難。曷(hé):何。曷若,何如。舉:取。移:改變。全:保全。

    〔一二七〕連:普遍。固:明確無疑。

    〔一二八〕善制三句:謂善於控制兵權,謹慎選擇太守,那末社會就治理得平安無事了。理:治,治理。以上以秦漢史實爲據,批判分封制易治,郡縣制不易治的錯誤論點。

    〔一二九〕這幾句是曹元首《六代論》的基本觀點,唐蕭瑀、劉秩曾因襲此説。延:長久。促:短暫。

    〔一三〇〕尤:更。知理:懂治道。

    〔一三一〕魏:曹丕於公元二二〇年建魏,二六五年魏亡。共五帝四十六年。承漢:繼承漢朝。建:立,施行。

    〔一三二〕晉:公元二六五年,司馬炎建晉朝,三一六年,西晉亡。共四帝五十二年。革:改。

    〔一三三〕二姓:指魏君曹氏和晉君司馬氏。陵替:衰落。不聞:没聽説。延:長久。祚(zuò):帝位,國運。

    〔一三四〕矯:糾正。變之:改變它。之:指封建制。垂:將近。祀(sì):年。《尚書·伊訓》:“惟元祀,十有二月。”注:“祀,年也。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大業:指唐政權。彌固:很鞏固。自公元六一八年李淵建唐,至憲宗元和間宗元作此文,近二百年。

    〔一三五〕繫:干係。以上以魏晉史實爲據,批駁封建而延,郡縣而促的錯誤論點。

    〔一三六〕殷周三句:爲陸機《五等諸侯論》的觀點。制:封建制。固:本來。不當:不應該。復議:再討論封建制是否優越這一問題。

    〔一三七〕是大句:謂這種説法極不正確。

    〔一三八〕不得已:不能不這樣。

    〔一三九〕資:借助,憑借。黜(chù):廢除。此指消滅。不得而廢:不能廢除他們的地位。《尚書·大傳》:“湯放桀而歸亳,三千諸侯大會,湯取天子之璽,置之於天子之坐,左復而再拜,從諸侯之位,三千諸侯莫敢即位,然後即天子之位。”

    〔一四〇〕八百:八百諸侯。易:改變,指改變諸侯的地位。《史記·周本紀》:“武王上祭于畢。東觀兵,至于盟(孟)津……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

    〔一四一〕徇:見注〔六六〕。仍:沿襲。

    〔一四二〕非公句:謂作爲制度,不是最大的公。

    〔一四三〕私:偏私,偏愛。力於己:爲自己(指湯、武)創業盡過力。衞於子孫:保衞自己(湯武)的子孫後代。

    〔一四四〕其爲二句:謂它(郡縣)作爲一種制度是最大的公措施。

    〔一四五〕其情二句:謂思想動機是自私的。

    〔一四六〕己:自己。盡:全部。臣畜:臣服。沈德潛曰:“此最平允,用三句跌出公天下句,覺天驚石破,筆挽千鈞。”

    〔一四七〕公天下:以天下爲公。端:起點。以上批駁對商湯、周武沿襲封建的盲目崇拜論調,論證湯武沿用封建是形勢所迫,並非大公,而是爲私。

    〔一四八〕道:原則。理安:治理得好。斯:即。得人:得人心,受到百姓擁戴。

    〔一四九〕上:上位,高位。不肖:不賢,不好。可以理安:就能治理好。

    〔一五〇〕繼世句:謂世襲統治封國。繼世:世襲。

    〔一五一〕生人:百姓。理亂:治亂。未可知也:不能知道。

    〔一五二〕社稷(jì):國家的代稱。一:統一。視聽:所見所聞,即思想行動。

    〔一五三〕世大夫:諸侯國的大夫是世襲的,故稱世大夫。禄邑:分封給世大夫的封邑。封略:封疆。盡其封略,佔有全部封疆。按:天子將土地分給諸侯,諸侯又把土地分給世大夫,天下已形成若干獨立王國。沈德潛云:“又推論一層。”

    〔一五四〕聖賢四句:謂聖賢之人生於那個時代,也無法在天下有所作爲,這是封建制造成的後果,難道是聖人的創制要使社會到這種地步嗎?立:建樹,發揮作用。爲之:造成這種狀况。

    〔一五五〕此句以上爲論證封建世襲制扼殺人才,國家治亂無保障,從而反證封建非聖人本意。

    【評箋】 宋·蘇軾云:“昔之論封建者,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魏徵、李百藥、顔師古,其後則劉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故吾以李斯、始皇之言,柳宗元之論,當爲萬世法也。”(《東坡續集》卷八)

    明·徐揚貢云:“通篇分明五大段文字,前段發端立案,後段收束歸源,中三段:一是原封建之始;一是論列周秦漢唐之制,而明秦制郡縣之獨得;一是破從來泥古之見,謂封建之善者。就三段間,又各有層次,反覆錯綜,高明廣大,如日月之經天,如江河之緯地。子瞻有云,柳州之論出,而諸家之論廢,信哉!”(《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二評柳文)

    清·儲欣云:“第一段,原封建由起,在生人之初,非聖人之得已。第二段,援周秦漢唐已然之利害以明之,以下辨駁他説,説發己意,第一辨,極言封建有害於民,而郡縣不然,仍引周秦漢事,帶説本朝,與前第二段相照。第二辨,破庸人之見。至第三辨而論愈奇,文愈肆,己心亦極盡無餘矣。湯武非公,公天下之端自秦始,乍聽大足駭人,説來却有至理。賢不肖云云,蓋理之不可易者,亦一篇精神歸宿處也。後學熟讀深思,最長識見筆力。”(《唐宋八家文》)

    清·孫琮云:“通篇只以‘封建非聖人意’一句爲斷案。封建既非聖人意,乃古來聖人何以有封建,於是尋出一個‘勢’字來。起手輕點勢字,‘彼其初’一段,遂極言勢之所必至,而以勢也煞住。以下一段言周封建之失,一段言秦郡縣之得,一段言漢矯秦徇周之失,一段言唐制州立守之得。其於歷代封建得失,大略已盡。但封建世守而易理,守宰遞更而難理,畢竟是一説,故以‘或者曰’發難,隨將周秦漢唐或得或失以解之,此解爲特詳。且三代封建而祚延,秦郡邑而祚促,畢竟亦是一説,故以‘或者又曰’發難,隨將魏晉及唐,爲修爲短以解之,此解爲特略。至‘或者又以爲’一段,則因殷周不革封建一難發出不得已之故,與起處‘勢’字照應,便以‘吾故曰非聖人之意也,勢也’,繳轉作收。前後一氣呵成,總是言三代以上宜封建,三代以下宜郡縣,識透古今,眼空百世。”(《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評語卷二論)

    清·林紓云:“《封建》一論,爲古今至文,直與《過秦》抗席。東坡《志林》,謂‘昔之論封建者,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李百藥、顔師古,其後劉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范太史《唐鑑》亦以公之論爲然。然程敦夫、黄唐,均有攻駮之辭,實皆泥古不化,不足深辯。今就文論文,識見之偉特,文陣之前後提緊,彼此照應,不惟識高,文亦高也。”(《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

    章士釗云:“子厚之論封建,不僅爲從來無人寫過之大文章,而且説明子厚政治理論系統,及其施行方法之全部面貌。何以言之?子厚再三闡發封建非聖人之意,而爲一種政治必然趨勢,然後論斷秦皇一舉而顛覆之,其制公而情則私。是不啻先樹一義,昭告於天下曰:封建是可能徹底打碎之物,而所謂勢者,亦可能如水之引而從西向東。吾人自文中仔細看來,子厚所暗示之推廣義,則由秦達唐,封建雖經秦皇大舉破壞,而其殘餘形象及其思想,乃如野火後之春草,到處叢生。是必須有秦皇第二出現,制與情全出於公,而以人民之利安爲真實對象,從思想上爲封建餘毒之根本肅清,此吾讀封建論之大概領略也。”(《柳文指要》上·卷三論)

    以上永州不編年文。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一〕

    古之州治,在潯水南山石間〔二〕。今徙在水北〔三〕,直平四十里〔四〕,南北東西皆水匯〔五〕。

    北有雙山〔六〕,夾道嶄然〔七〕,曰背石山。有支川〔八〕,東流入于潯水。潯水因是北而東〔九〕,盡大壁下〔一〇〕。其壁曰龍壁。其下多秀石,可硯〔一一〕。

    南絶水〔一二〕,有山無麓,廣百尋〔一三〕,高五丈,下上若一〔一四〕,曰甑山〔一五〕。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駕鶴山,壯聳環立,古州治負焉〔一六〕。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一七〕。南有山,正方而崇,類屏者,曰屏山〔一八〕。其西曰四姥山〔一九〕。皆獨立不倚〔二〇〕。北沉潯水瀨下〔二一〕。

    又西曰仙弈之山〔二二〕。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二三〕。其宇下有流石成形〔二四〕,如肺肝,如茄房〔二五〕,或積于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衆。東西九十尺,南北少半〔二六〕。東登入xiao穴,常有四尺〔二七〕,則廓然甚大。無竅〔二八〕,正黑,燭之,高僅見其宇,皆流石怪狀〔二九〕。由屏南室中入xiao穴,倍常而上〔三〇〕,始黑,已而大明〔三一〕,爲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之,乃臨大野〔三二〕,飛鳥皆視其背〔三三〕。其始登者,得石枰于上〔三四〕,黑肌而赤脉〔三五〕,十有八道,可弈,故以云〔三六〕。其山多檉,多櫧〔三七〕,多篔簹之竹〔三八〕,多橐吾〔三九〕。其鳥多秭歸〔四〇〕。

    石魚之山,全石,無大草木,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魚〔四一〕,尤多秭歸〔四二〕。西有穴,類仙弈。入其穴,東出,其西北靈泉在東趾下〔四三〕,有麓環之。泉大類轂雷鳴〔四四〕,西奔二十尺〔四五〕,有洄〔四六〕,在石澗,因伏無所見〔四七〕,多緑青之魚〔四八〕,多石鯽,多鯈〔四九〕。

    雷山,兩崖皆東西〔五〇〕,雷水出焉。蓄崖中曰雷塘,能出雲氣,作雷雨,變見有光〔五一〕。禱用俎魚〔五二〕、豆彘〔五三〕、脩形〔五四〕、糈〔五五〕、陰酒〔五六〕,虔則應〔五七〕。在立魚南,其間多美山,無名而深〔五八〕。峨山在野中〔五九〕,無麓,峨水出焉〔六〇〕,東流入于潯水。

    〔一〕元和十年(八一五)正月,召宗元入京師,同年三月,出爲柳州刺史。此文作于柳州。近:靠近。治:州治,州衙門所在地。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柳州城郊可游覽的山水。

    〔二〕潯(xún)水:亦稱柳江,由柳州城西繞城南、東而過。《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七嶺南道柳州:“貞觀八年改爲柳州,因柳江爲名。”《輿地紀勝》卷一百十二柳州:“柳水,一名潯水。”

    〔三〕徙:遷移。

    〔四〕直平:平坦。

    〔五〕水匯(huì):水迴合。《尚書·禹貢》:“東匯澤爲彭蠡。”

    〔六〕雙山:兩山對峙。

    〔七〕嶄:山高峻貌。

    〔八〕支川:水支流。

    〔九〕潯水句:謂潯水由此向北偏東流。

    〔一〇〕盡:止。

    〔一一〕龍壁:《明一統志》卷八十三柳州府:“龍壁山,在府城東北一十五里,中有石壁峭立,下臨灘瀨。”秀:美。可硯:可做硯台。

    〔一二〕絶:横渡。

    〔一三〕麓:山脚。無麓,山陡峭無緩坡。廣:指山寬。尋:古度量單位,八尺爲尋。

    〔一四〕下上句:謂山上下陡直無變化。章士釗云:“蓋天下之山,無有無麓者,……夫山與麓,且相距數百里之遥而不爽,何況山與麓之同宅一區者乎?獨五管之山,多自海底翻出,泥沙皆由海水積年淘洗浄盡,於是山成直幹,下上若一,此八桂之山狀奇,蔚成柳州句法之奇。”(《柳文指要》上·卷二十九)

    〔一五〕甑(zèng):古代蒸飯用的一種瓦器。

    〔一六〕古州句:謂山在州城後,城倚山而建。應首二句。負:背。

    〔一七〕坎:地面低陷之處。《易·説卦》:“坎,陷也。”恒:經常。盈:滿。

    〔一八〕崇:山高。類:象。屏:屏風。屏山,《明一統志》卷八十三:“屏山,在府城南二里。”

    〔一九〕四姥(mǔ)山:《明一統志》卷八十三柳州府:“四姥山,在府城西五里,其山四面對峙,因名。”

    〔二〇〕不倚:不靠,不相連。

    〔二一〕北沉:濟美堂、蔣之翹本及《全唐文》“沉”作“流”。章士釗云:“方望溪云:‘北流六字非衍,則上有闕文。’李穆堂云:‘北流流字當作枕。’吴摯父云:‘《史記》:中國山川東北流,是山可稱流之證。’又云:‘北流潯水瀨下六字,承“潯水因是北而東”爲文,此上諸山皆在潯水南,此山在潯水北也。’依吴説,則不必依李説改流作枕,亦不如方説六字上有闕文。”瀨:湍急之水。

    〔二二〕仙弈(yì)山:《大清一統志》卷三五七:“仙弈山在馬平縣西南,亦名仙人山。”

    〔二三〕宇:屋檐,此指石穴上外突部分像屋檐。

    〔二四〕流石:鐘乳石,亦名石鐘乳。

    〔二五〕茄(jiā):荷莖。《爾雅·釋草》:“荷,芙蓉,其莖茄。”《漢書·揚雄傳》載《反離騷》:“衿芰茄之緑衣兮,被夫容之朱裳。”注:“茄亦荷字也,見張揖《古今字譜》。”茄房:蓮蓬。

    〔二六〕少半:小于一半。

    〔二七〕常:古度量單位。《國語·周語》下:“其察色也,不過墨丈尋常之間。”注:“五尺爲墨,倍墨爲丈;八尺爲尋,倍尋爲常。”常即十六尺。有(yòu):通又。舊時計數於整數和零數之間加“有”字。有四尺,即又四尺。

    〔二八〕竅(qiào):孔,洞,指透日光之孔洞。

    〔二九〕燭:用蜡燭照亮。章士釗云:“‘高僅見其宇,皆流石怪狀’,此云甚高而非謂甚低,僅字遵古義,如《答許孟容書》‘僅以百數’例,乃詁多而不詁少。宇:簷也,謂簷上餘地,都及見之,流石怪狀,遍布簷之上下,咸歷歷在目。”

    〔三〇〕倍常句:謂三丈二尺的上面。常:古度量單位,十六尺爲常。倍常,十六尺的二倍。

    〔三一〕已而二句:謂向上走不久,很亮。已而:不久。大明:很亮。

    〔三二〕北出二句:謂由北面出洞穴,俯視大平原。臨:面對。野:原野。

    〔三三〕飛鳥句:謂鳥都在視綫以下飛,極言山高。視其背:看到鳥的脊背。

    〔三四〕枰(píng):棋盤。《玉篇》:“枰,博局也。”

    〔三五〕黑肌赤脉:黑色盤面紅色綫條。

    〔三六〕故以云:所以叫仙弈山。

    〔三七〕檉(chēng):木名,又名觀音柳、西河柳、紅柳、三春柳,落葉小喬木,供觀賞,枝葉可入藥。《漢書·西域傳》:“(鄯善)多葭葦、檉柳、胡桐、白草。”注:“檉柳,河柳也,今謂之赤檉。”櫧(zhū):常緑喬木,木質堅硬。《山海經·中山經》:“又東二百里曰前山,其木多櫧。”注:“似柞,子可食。冬夏生,作屋柱,難腐。”

    〔三八〕篔簹(yún dāng):竹名,皮薄,節長而竿高。漢楊孚《異物志》:“篔簹生水邊,長數丈,圍一尺五六寸,一節相去六七尺,或相去一丈。”

    〔三九〕槖(tuó)吾:草名,常緑多年生,草本。《急就篇》:“半夏、皁莢、艾、槖吾。”顔師古注:“橐吾,似款冬,而腹中有絲,生陸地,華黄色,一名獸須。”又《本草注》:“款冬,一名橐吾。”

    〔四〇〕其鳥二句:謂山中多秭歸鳥。秭歸:杜鵑的别名,或作子規。

    〔四一〕立魚:站立的魚。章士釗云:“鄺露《赤雅》卷中立魚嵒條云:‘嵒在柳城西南數里許,山小而鋭,似魚怒升之狀,腹間有洞,石分紅白二色,若珊瑚枝架白玉樓。’即指此記中石魚之山。”

    〔四二〕“尤”原作“在”,據《全唐文》改。何焯《義門讀書記》亦云:“‘在’疑作‘尤’。”章士釗云:“意指多秭歸爲一地名然,此子厚之造句特奇處。下又云‘在立魚南’,奇句再用。”

    〔四三〕趾:脚。

    〔四四〕泉大句:謂泉特别像車轂作雷聲。轂(gǔ):車輪中間車軸貫入處的圓木,安裝在車輪兩側軸上。

    〔四五〕奔:奔流。

    〔四六〕洄:回流。

    〔四七〕伏:隱藏。

    〔四八〕緑青:指魚的顔色。

    〔四九〕鯈(tiáo):白鯈魚,即鰷魚,又名白鰷,長尺餘,形狹長,背淡黑微青,腹白鱗細,好羣游水面,亦名魚。

    〔五〇〕雷山二句:雷山,《大清一統志》卷三五七:“雷山在馬平縣南十里。”章士釗注:“姚姬傳云:‘疑西字當作面。’吴摯父云:‘姚説是。’”

    〔五一〕見:即現。

    〔五二〕禱(dǎo):祈神求福。俎(zǔ):放置祭品的禮器,木製,似案。

    〔五三〕豆:古禮器,木製,形如高脚盤。彘(zhì):豬。《方言》八:“豬,關東西或謂之彘。”豆彘,豆中盛豬肉。以下食物皆豆中所盛。

    〔五四〕脩:乾肉。《周禮·天官·膳夫》:“凡肉脩之頒賜,皆掌也。”注:“脩,脯也。”形:“鉶”的假借字。鉶:茶和羹之器。《儀禮·公食大夫禮》:“宰夫設鉶四于豆西東上。”疏:“據羹在鉶言之,謂之鉶羹;據器言之,謂之鉶鼎。”

    〔五五〕糈(xǔ):祭神用的精米。屈原《離騷》:“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注:“糈,精米,所以享神。”:當作“稌”,稻。《周禮·天官·食醫》:“凡會膳食之宜,牛宜稌。”注:“鄭司農(衆)云:‘稌,稉也。’”一説專指糯稻。晉崔豹《古今注》下《草木》:“稻之黏者爲黍,亦謂稌爲黍。”

    〔五六〕陰酒:麴酒。《太平御覽·飲食部一》引《春秋緯》曰:“凡黍爲酒,陽據陰乃能動,故以麴釀黍爲酒。”注:“麴,陰也。是先漬麴,黍後入,故曰陽相感皆據陰也。”章士釗云:“陰酒,水酒。”

    〔五七〕虔:恭敬、虔誠。

    〔五八〕深:幽深。

    〔五九〕峨山:當作“鵝山”,詳下句。

    〔六〇〕峨水:即鵝水。《輿地紀勝》:“廣南西路柳州……鵝山在馬平縣西十里,山顛有石,狀如鵝,故名。鵝水出焉。”

    【評箋】 明·茅坤云:“全是叙事,不着一句議論感慨,却澹宕風雅。”(《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三評柳文)

    清·沈德潛云:“體似太史公《天官書》,句似酈道元《水經注》,零零雜雜,不立間架,不用聯絡照應,真奇作也。明王守溪《七十二峰記》似得此意。”(《唐宋八家文讀本》評語)

    清·孫琮云:“一篇無起無收,無照無應,逐段記去,彷彿昌黎《畫記》。中間叙石穴一段,最爲出色。”(《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評語卷三記)

    清·陳衍云:“柳子厚《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全學《山海經》,而偶參以《儀禮》、《考工記》、《水經注》句法。此數書,本作雜著者所避不過者也。”(《石遺室論文》卷四)

    章士釗云:“柳文以游記稱最,而所記統言永柳,顧集中收記共十一篇,九篇在永,僅兩篇在柳,此並非子厚到柳後游興頓減,或柳可游之地不如永也。尋子厚以司馬蒞永,而司馬閒員,不直接任民事,以故得任性廣事游覽,至蒞柳則不然。刺史親民之官,子厚認地小亦足爲國,而己以三黜不展,隱隱有終焉之志,因而不避勞怨,盡力民事,以是出游時少,文字亦相與闃然無聞。存記兩首,大抵登録地理、用備參稽之作,至若永記之不辭幽奥,無遠弗屆,花鳥細碎,悉與冥合,柳記中固不得如許隻字也。”(《柳文指要》上·卷二十九記)

    童區寄傳〔一〕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貨視之〔二〕。自毁齒已上〔三〕,父母鬻賣,以覬其利〔四〕。不足,則盜取他室〔五〕,束縛鉗梏之〔六〕。至有鬚鬣者,力不勝,皆屈爲僮〔七〕。當道相賊殺以爲俗〔八〕。幸得壯大,則縛取么弱者〔九〕。漢官因以爲己利〔一〇〕,苟得僮,恣所爲不問〔一一〕。以是越中户口滋耗〔一二〕。少得自脱〔一三〕,惟童區寄以十一歲勝〔一四〕,斯亦奇矣〔一五〕。桂部從事杜周士爲余言之〔一六〕。

    童寄者,柳州蕘牧兒也〔一七〕。行牧且蕘〔一八〕,二豪賊劫持,反接〔一九〕,布囊其口〔二〇〕,去逾四十里之墟所賣之〔二一〕。寄僞兒啼,恐慄爲兒恒狀〔二二〕。賊易之〔二三〕,對飲酒醉。一人去爲市〔二四〕,一人卧,植刃道上〔二五〕。童微伺其睡〔二六〕,以縛背刃,力下上〔二七〕,得絶〔二八〕,因取刃殺之。逃未及遠,市者還〔二九〕,得童大駭〔三〇〕。將殺童,遽曰〔三一〕:“爲兩郎僮,孰若爲一郎僮耶〔三二〕?彼不我恩也〔三三〕。郎誠見完與恩,無所不可〔三四〕。”市者良久計曰〔三五〕:“與其殺是僮,孰若賣之;與其賣而分,孰若吾得專焉〔三六〕?幸而殺彼,甚善。”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所〔三七〕,愈束縛牢甚〔三八〕。夜半,童自轉,以縛即爐火燒絶之〔三九〕,雖瘡手勿憚〔四〇〕,復取刃殺市者。因大號〔四一〕,一墟皆驚〔四二〕。童曰:“我區氏兒也,不當爲僮。賊二人得我,我幸皆殺之矣,願以聞於官〔四三〕。”

    墟吏白州,州白大府〔四四〕,大府召視,兒幼愿耳〔四五〕。刺史顔證奇之〔四六〕,留爲小吏,不肯〔四七〕。與衣裳,吏護之還鄉〔四八〕。鄉之行劫縛者,側目莫敢過其門〔四九〕。皆曰:“是兒少秦武陽二歲〔五〇〕,而計殺二豪〔五一〕,豈可近耶〔五二〕!”

    〔一〕此文是在柳州作。童:小孩。區(ōu)寄:姓區名寄。傳:古代文體,參見《梓人傳》注〔一〕。

    〔二〕越:同“粤”,唐時五嶺以南,兩廣一帶均可稱越,此指柳州一帶。少恩:缺少恩愛感情。貨:商品。貨視之,像商品一樣看待他們。

    〔三〕自毁句:謂七八歲换牙後。毁齒:兒童乳牙脱落,更换新牙,此指换牙時年齡,即七八歲。《説文》:“齔,毁齒也。男八月生齒,八歲而齔;女七月生齒,七歲而齔。”班固《白虎通·嫁娶》:“男八歲毁齒,女七歲毁齒。”已:同“以”。

    〔四〕鬻(yù):賣。覬(jì):希圖。《廣韻》:“覬覦,希望也。”

    〔五〕不足二句:謂如果賣孩子錢不够消費,就竊取别人家的孩子。盜:竊取。原本無“盜”字,據《文苑英華》補。

    〔六〕束縛:捆綁。鉗:金屬夾具。《説文》:“鉗,以鐵有所劫束也。”此指用鐵箍夾住。梏(gù):古刑具名,即手銬。此指用手銬銬手。

    〔七〕至有三句:謂甚至長了鬍子的成年人,也因力氣弱小,而被迫當了奴僕。鬣(liè):鬍鬚。《左傳·昭公七年》:“楚子享公于新臺,使長鬣者相。”注:“鬣,鬚也。”不勝:不足。屈:屈服。僮:封建時代受役使的未成年的人,即奴僕。

    〔八〕當道句:謂在路上互相劫殺,成了風俗。賊:傷害。

    〔九〕幸得二句:謂有幸而長得强壯高大的,就去綁架年小體弱的人。么(yāo):小。亦作幺。《説文》:“幺,小也。象子初生之形。”

    〔一〇〕漢官:漢族人做地方官的。因:依。以爲:以之爲,把這當做。己:自己的。

    〔一一〕苟得二句:謂只要能綁到僮,就任其所爲而不追究。苟:如果。恣(zì):放縱。

    〔一二〕以是:因此。户口:人口。古代計家曰户,計人曰口。

    〔一三〕少得句:謂很少能逃脱被賣或被綁爲僮的命運。

    〔一四〕勝:勝利。

    〔一五〕斯:這。

    〔一六〕桂部:指桂管觀察使衙門,見《全義縣復北門記》注〔二〇〕。從事:官名,長官的助手稱從事。杜周士:人名。世綵堂本孫汝聽注:“周士,貞元十七年第進士,元和中,從事桂管。”爲余言之:向我講了此事。以上叙柳州一帶買賣、搶劫兒童爲奴僕的野蠻風俗。

    〔一七〕柳:原作“郴”,據《文苑英華》改。陳景雲《柳集點勘》:“區寄事既聞之桂部從事,而區寄乃郴州蕘牧兒,郴係潭部屬郡,非桂所部。又《傳》言‘州白大府’,‘刺史顔證奇之’。據《舊史》,顔證以貞元二十年除桂州刺史、桂管觀察使,則州所白大府,蓋桂管非潭部也。‘郴’當從《文苑英華》作‘柳’。”按:“陳説是。”蕘(ráo):柴。《説文》:“蕘,薪也。”此作打柴解。

    〔一八〕行牧句:謂正在邊放牧邊打柴。行:實行,做某事。行牧,進行放牧。

    〔一九〕反接:把雙手捆綁在身後。

    〔二〇〕布囊句:謂用布堵塞他的嘴。

    〔二一〕去:離開。逾:超過。墟:鄉村集市,亦稱墟市。宋吴處厚《青箱雜記》卷三:“嶺南謂村市爲虚。柳子厚《童區乙(寄)傳》云:‘之虚所賣之’……即此也。蓋市之所在,有人則滿,無人則虚;而嶺南村市,滿時少,虚時多,謂之爲‘虚’,不亦宜乎?”

    〔二二〕僞:佯裝。恐慄(lì):恐懼發抖。兒恒狀:孩子的常態。

    〔二三〕易之:以之爲易,即輕視他。

    〔二四〕去爲市:去找買主。

    〔二五〕植刃道上:把刀插在路上。植:插。刃:刀。

    〔二六〕微伺:暗暗等候。

    〔二七〕縛:綁雙臂的繩子。背刃:靠在刀刃上。力下上:用力上下磨擦。

    〔二八〕絶:斷。沈德潛曰:“二句語簡而明,抵十數言。”(《唐宋八家文讀本》)

    〔二九〕逃未二句:謂未逃出多遠,談買賣的强盜回來了。

    〔三〇〕得:追獲。駭:驚恐。

    〔三一〕遽(jù)曰:急忙説。

    〔三二〕爲兩郎句:謂做你們二人的奴僕,何如做你一人的奴僕呢?意謂二人均分,不如你一人獨佔。沈德潛曰:“語妙。”郎:唐時奴僕稱主人爲郎。《舊唐書·宋璟傳》:“鄭善果謂璟曰:‘公奈何謂五郎(張易之)爲卿?’璟曰:‘以官正當爲卿,足下非(張)易之家奴,何郎之有?’”孰若:何如,怎能比得上。

    〔三三〕彼不我恩:“彼不恩我”,謂他對我無恩德。

    〔三四〕郎誠二句:謂您果真能保全我的性命並以恩德待我,我没有不依您的事。誠:真。完:保全。見完,保全我的性命。

    〔三五〕良久計:考慮很久。

    〔三六〕得而專:能獨佔。

    〔三七〕持童句:謂押區寄到買主家。持:押。抵:到達。主人所:指買主家。

    〔三八〕牢:牢固,結實。

    〔三九〕即:靠近。

    〔四〇〕瘡手勿憚:手燒傷也不怕痛。瘡(chuāng):外傷。瘡手,燒傷手。憚:怕。

    〔四一〕號:哭。

    〔四二〕一墟:全集鎮的人。

    〔四三〕願以句:謂希望把此事報官府。以上記區寄計殺二强盜而自脱。

    〔四四〕墟吏:管集鎮的官吏。白:禀告。《玉篇》:“白,告語也。”州:指州官。大府:韓愈《送鄭尚書序》:“嶺之南,其州七十,其二十二隸嶺南節度府,其四十餘分四府,府各置帥。然獨嶺南節度使爲大府。”此大府指桂州刺史兼桂管觀察使。參見注〔一六〕及注〔四六〕。

    〔四五〕幼愿耳:不過是個幼小而老實的孩子。愿,老實,善良。《説文》:“愿,謹也。”

    〔四六〕顔證:人名。《舊唐書·德宗紀》:貞元二十年十二月庚午“以桂管防禦使顔證爲桂州刺史、桂管觀察使”。

    〔四七〕不肯:主語爲區寄。

    〔四八〕還鄉:世綵堂本作“還鄉”,一本作“還之鄉”。

    〔四九〕側目:不敢正視。《戰國策·秦策一》:“妻側目而視。”

    〔五〇〕少秦武陽二歲:比秦武陽小兩歲。秦武陽,戰國時燕國兒童。燕太子丹遣荆軻入秦刺秦王,燕有少年勇士秦武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太子丹令爲荆軻副手而往。事見《戰國策·燕策》及《史記·刺客列傳》(《史記》作“秦舞陽”)。

    〔五一〕計殺:原本作“討殺”,據《文苑英華》改。

    〔五二〕近:迫近,招惹。沈德潛曰:“筆下亦神勇。”以上記區寄回鄉後,强盜們都畏懼他。

    【評箋】 清·孫琮云:“事奇,人奇,文奇。叙來簡老明快,在柳州集中,又是一種筆墨,即語史法,得龍門之神。班、范以下,都以文字掩其風骨,推而上之,其《左》《國》之間乎!”(《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評語卷四傳)

    清·沈德潛云:“此即事傳事,與《梓人》、《宋清》、《郭橐駝》諸傳别有寄託者異也。簡老明快,字字飛鳴,詞令亦復工妙。假令其持地圖藏匕首上殿,必不至變色失步、同秦武陽之怯矣,我愛之畏之。”(《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九)

    以上柳州不編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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