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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家格言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羞。

    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

    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居身务期质朴,训子要有义方。

    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销亡。

    兄弟叔侄,需分多润寡;长幼内外,宜辞严法肃。

    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

    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妇求淑女,勿计厚奁。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见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

    毋恃势力,而凌逼孤寡;勿贪口腹,而恣杀牲禽。

    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

    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倚。

    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

    凡事当留馀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馀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馀,自得至乐。

    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

    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答李映碧书

    前者两承惠书,恳恳款款,情溢乎词。自揣薄劣,何足当大君子一顾盼?而顾如此眷注,盖有吾党所谓性命之交、金石之谊未之及此者,而以当世大君子加于微末下士,所以皇恐愧汗而不敢当也。

    时用纯方罹大故,不敢以不祥姓名溷干左右;且闻古者有唯而不对之礼,故俱未拜书以报。而今者老先生不弃其无状,猥荷惠吊锡之厚仪,固泉壤之荣光,而不肖用纯则哀痛而无极也。

    用纯恶德过于山积,不复可以为人。老先生犹以礼待之,加之以慰谕,不唯欲齿于人,数又教以古孝子之道。间尝谓古孝子之于其亲,所以尽子道者,类皆有盛德大业,显亲扬名,不惟是致哀之礼,故切切焉伤生灭性之为虑。若用纯者,即死不足以赎其不孝,而又安能如老先生之所谕?所以俯而自惟,不禁感愧而继之以哀也。

    谨北望叩谢,冥资谨领,厚奠奉返。令似大兄惠仪亦附上。铭勒至意,已入五内,望垂谅察。

    祭舅氏仁节陶先生

    维年月日,用纯谨以清酌之奠,敬祭于舅氏仁节陶先生之灵。曰:

    先生以俯读仰思之精勤,吟风弄月之襟宇,嗣绝学于往哲。既而运会百六,伤心仇耻,从容委命,成仁取义,道至明也,节至烈也!岂非其人虽往,而有不与俱往者光于日月、伟于河岳哉。后死之人,则又安所咨嗟、悲惋于先生之殁也?而晦明寒暑之日,用纯敛膝顾影,辄不禁泪交颐下。痛先生之弃我,历十馀年而未之有已者。所与人同其情,则哲人之既萎;所不与人同其情,则知我之不再觏耳。

    忆昔先生之爱用纯也,独冠诸甥。虽范豫章之许王悦、韩柱国之称卫公,亦何以过哉。见用纯龆龀时,不俟长者督过,能自读书,则先生喜;及长学为文,颇能纵横肆志,则又喜;乃至尺素相遗、偶然笔墨所及,自谓心手俱拙,而先生率勤勤叹赏,又喜过当。于是引置甥馆,以女妻焉。

    当是时,用纯岂敢自谓先生之许我者以业成而行立也?不过头角颇异、孺子可教,乃稍借以品题耳。然而睹年华之鼎盛,幸际会之方休,以先君子为父,而又以先生为舅氏,且为外舅,入奉趋庭之训,出请操杖之益,苟非庸罔自弃,将来必不过为人下。若夫探微言而析奥义,不争旦暮间也。

    岂知天地崩摧,域中波沸,鱼羊食人之岁,孤城掘鼠之秋,吾父既以横尸报国,为汨罗之继,不一日而先生又效王以毕命。生我成吾,同时徂谢,伤心到此,尚可言哉!语曰“士为知己者死”,况当用纯家国祸酷?假令当日大义勇决,奋不惜身,从吾父于澄渊,则亦从先生于地下,岂非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邪?而志不出此,身世一乖,岁月易逝。想先生之仪观,竟复何言;抚先生之遗文,惟有永叹而已。

    然自十馀年来,凡天下事物之故,贫穷、险难、拂乱、悲愤、震、可喜、可慕之遭,盖不知其计数。磨而后明,淆而后洁,意乃有以自信,虽百折而不回,窃谓差有当于先生之所期,而独悲夫不之见也;其得见用纯之今日者,又未必尽谓其然也。夫安得起先生于九原而问之,使先生而以为是,则虽一国非之而不沮,举世间之而不顾,益将坚所学焉,岂不快于心哉;使先生而未以为是,则所以教诲之、调护之者,必有进于今所成就,而岂徒令为廓落无当而已也。

    故于先生之归幽壤,不觉哭之恸而告以文:先生其喜吾也邪?其不复喜吾也邪?

    题李忠毅公《狱中教子书》

    庚子孟夏,重其袁子以李忠毅公遗墨示某。某受而读之,不禁然有痛于中也。

    盖先君子之训用纯兄弟者曰:“天地之广大,性命之精微,其理无过于孝。”而弘光乙酉遂奉身以殉国。忠毅公死于熹庙逆阉之祸,忠直大节,照耀今古。其贻后之书,虽教谦、教俭不一端,而率归本于仁孝。呜呼,以孝作忠,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公之子肤公,仅在三百里内,而未尝得见,徒闻其名焉耳。勉勉焉不敢忘先人之训,以无失坠其身者,不知用纯之视肤公相去何如。然而士固有志操,亦为其所当为者而已矣。

    书如皋二烈士事

    如皋顾子仲光言:同邑有二烈士,其一缪君鼎台,死于乙酉者也;其一许君元博,又逾年而死者也。

    鼎台居乡曲,以勇闻,世亦莫之用。清兵南下,鼎台纠召乡勇御之,身先徒旅,每战辄殪其劲将。清兵日益众,势不敌,始为所擒,以见大帅。大帅重其勇,欲降之,谓曰:“子今为我一家人,共定天下,公侯可立致矣。”鼎台痛斥骂,大帅复不忍杀,令人多方诱谕,至于下拜,终不屈。身遍被絷缚,鼎台奋力一决,缚皆寸断,夺刀犹杀数人。大帅怒甚,命磔之。鼎台骂不已,抉其舌,而以他物塞口,犹目哑哑若骂至死。

    元博好义,少力学,顾不得为诸生。南都既陷,矢志必死,以父在,授经于同里家,入束脩为养。从父命,不得已剃发;而以“生为明人,死为明鬼”八字,分刺于左右臂,人亦莫之知也。有主家婿窥先生浴而见之,婿素不得于其妇母,欲挟持元博,以邀妇母金钱。不得,值县隶至,语之。元博知不能隐,遂谓县隶曰:“吾所以未死者,六旬老父在也;而吾之为此,固欲死也。若竟持吾赴告县官,杀我耳。”遂至县。

    县送之宪府。宪府某,故明之大吏也,颇以温言劝慰。元博抗声不屈,又廷辱宪府。宪府反退而让县令,以其成是狱也。后并逮其父鞫,父见宪府跪,元博亦跪,谓曰:“今日之跪,跪吾父也,岂跪若耶?”宪府又大愧沮。有顷,两行刑者突入狱,元博迎谓曰:“吾正待汝!”举止颜色无少改。之市,见傍有其友相送,授以诗曰:“一念从君积已深,而今地下得相寻。儿曹不必收遗骨,留与人间起义心。”乃南向拜君,北向拜父,一笑而就刑。

    后其父得释,以寿终。妻某氏,当入京配军。将行,解卒忽念曰:“许君不爱其身,以为千秋烈士。吾又何爱一妻,而不以全烈士身后事耶?”遂以其妻代解,而令某氏匿不出。及至京师,有廉知其事者异之,捐金以赎解卒妻。解卒竟与妻俱归,弗之配也。而主家之婿及县隶,元博死后,皆见元博乌帽绯衣,若为神者。惊伏于床,自笞挞且大呕血,两人盖同病而死云。

    致徐俟斋

    新正磷雪上人还寓,一书候问,计已启呈。瑞五来,竟不枉问,故无寄札。兹恐吾兄以梅花时候谓弟必翩然而至也,特附数行于同里徐季重先生,以达左右,冀垂察焉。盖弟非特为塾职绊身,比者老母病甚,晨昏难旷,即塾席不逾里,率早出暮回,可知其越境而信宿不能矣。

    季重先生性行悫,至诚待物,久与之交而后益见其可亲。大抵朋友之交,其始有过情之契者,其继多易暌之隙;若初也落落难合,则是久可与交者也。弟虽寡朋,然揆之理当如是。若季重先生,可信其始终无间者,而乍见恐不免以其坦率而失之。想吾兄人伦之鉴不减林宗,当无俟弟言而有缟之欢。

    季重先生已尝奉访,以仓卒遽别;兹入山,欲图数晨夕。托弟为道其意,幸有以慰其饥渴之爱。不宣。

    与徐俟斋书

    去岁自春及夏,以主家有急足往来白马、邓尉之间,故弟得时时以数行附达记室,而兄亦时时见报。方谓吾两人会面虽稀而音问频通,则犹非了不相问者比也。自六、七月间,有逋赋一事,此尤赖有往来之信,恨不得朝夕频繁。而弟仅草一书奉讯,兄亦于王元坦兄来,附书报吾。此书在闰月二十六日得见,自后则绝不相通,以至岁终。以吾两人之关切,又当风波激之会,即不能一见面相劳苦,乃至曾不得一字之信,兄谓吾之中肠若何安排也!犹幸而兄之心固所谓和如胶漆、坚如金石者耳,不然不容不疑吾意之少疏矣。

    尔时传闻怪异,顷刻变幻,风鹤皆兵。赖元坦兄在吾里,弟仓皇荒忽,惟奔走瑞五、元坦许,相与攒眉搔首,嚼齿顿足,既愁且恨,而计莫能出也。不得已而为之筮,得《涣》之九二,曰:“涣奔其机,悔亡。”心固喜兄终必得亡其悔而得所愿,然何能已今日之奔乎?又何以使吾兄知之,急为奉身而遁乎?抑所谓“机”者,又何处所乎?曾欲与瑞五飞棹入山,又欲倩元坦使者持书奉报,特以传闻未确,恐徒相惊扰,故不果。然此止为逋赋一事也,若他怪怪奇奇之事,元坦兄来曾颇悉之。至八月初,秋孙兄来,则又悉之。噫,天之置我昭法于此,不知何心?

    然弟于此有窃怪吾兄者:交与有常情,伦品有定量,凡过情以相与、越量以相从者,其人未有可信者也。以兄之博达宏通,而独失于此邪?非吾处心之薄,理固然耳。又闻秋孙兄云:“昭法屏处僧寮,莫知其处。”然则昭法固不谋而协于筮。虽然,其如弟之欲从未由何?弟杨梅之约不果,断拟中秋奉访;至中秋而又若此,兄谓吾之安排方寸又若何也?

    重阳时,尔音兄来。亟访吾兄行止及尊眷所在,而疑似无定语。及十月初,瑞五归自山居,则云昭法逋赋事已豁然,而其身卒不可得见。后有友人自郡来者,或云吾兄浮沈七十二峰间,或云在尧峰,最后乃闻在天池,又言是尊眷,而不得吾兄所在。及冬末,古如上人来。瑞五晤之,始云昭法定在天池。及十二月四日手书至,又不言卜居何处。意者在天池有日,以弟为必知之无疑也邪?

    接是札正除夕,读未毕,便不禁涕泪呜咽。非以久不通问而忽得信,回念风波激之时,喜极而继之以悲也;盖札中云:日日至午尚犹枵腹。呜呼!谁堪闻此?是日弟虽瓶罄竭、灯火萧条,犹得浊醪一杯、脱粟一饭,以侍老母。念吾昭法荒山壁立,不知如何度岁,真欲肠寸寸断!令嗣之殒,良朋伤痛。闻郑三山先生已徂谢,此在吾兄又大不堪事,如何,如何?

    札中怪吾不赴约西来,理固当怪。然正不知弟脱奋身而前,兄于何处待弟?弟亦于何处寻兄?一番浪走何益?坐馆之人,尤不能不重惜也。今年弟馆地已易,到馆独迟。灯前几与瑞五同鼓棹,复为风雨阻;今又才坐,不便即出。弟今亦不敢与兄复约来期,恐进退之际转增吾兄意绪萦扰。故当突然来前,使吾兄陡然一喜耳。率尔写怀,不觉缕。

    与徐俟斋书之二

    许鲁斋云:“学者治生为急。”先儒以为此语病在“急”字。观此,则知治生亦非必害道,但不当著意耳。

    画社之却,足见吾兄乐天顺运之学。然以弟观之,世路将来益复艰难,而年岁又必将有奇凶异灾。人生固有定分,又况吾辈而岂有营求分外者?但于义之所无伤、力之所当尽者,则亦不必过为溪刻自处。盖画社之举,亦友朋之所以交尽其谊,原非吾兄有意营求。事既出于同方合志之友,则亦吾兄义之可受。又况以画相酬,则又不徒受之,而亦有先儒治生之意焉。

    大约有意营求固非道,过于溪刻亦非道。养其身以有用,则粥岂特为口腹之奉?吾兄必有以处此矣。率复,不尽委曲。

    与顾省公

    昨见足下与七襄对局围棋,胸次勃然,深以为非。所以不即讼言者,一则欲饰足下之体,一则恐损七襄之重。足下自揣时、位何如七襄,七襄年逾五十,学有所就,名有所立,即玩物适情,未足为过。足下学已博古淹今耶?名已荣身显亲耶?宣之于口,未必辨难风生;载之于文,未必吐纳英华;考之胸腹,未必如五都之市百物皆有。即疲精竭力、朝勤夕励,以从事于《诗》、《书》、六艺之中,尚忧不给,况乃从容闲旷、弹棋六博之为务耶?

    读书不独可以益智,亦可以养望。足下曾见沉湎好学之为人所轻耶?曾见逸游败度之为人所重耶?今人购一金之货、百钱之物,必津津于铢两轻重之相较,重则欣然自以为得,轻则嗒焉若有所丧。何至立身修己之大,则宁舍其所重,而取其所轻?大愚者当不若是!

    仆少时读书,寓目了然,至今犹记之。乃十馀年来,对卷辄如顿兵坚城,不能即下,及掩卷而便复茫然。何者?年益长而神智益短、物务益多,曾不若年少之神完而气清也。足下当此妙龄,资分甚敏,两尊人尚持家政,生产不撄其心,世故不淆其虑,不惟是沉潜笃学,求高翔于儒林圣域,令人痛惜。

    仆见两尊人之爱恋足下过于两贤兄,此非两尊人钟情之偏,正以足下年当力强,孳孳学问,可以有所成就耳。两尊人之责望若此,而足下之职业若彼,曾是以为孝乎?

    足下今年虽不坐吾函丈之前,居家固当有常课,可时来商榷。及昨见足下之举,然后知一年来绝不见来问字请业,固无足怪:盖足下之课在彼,而不在此也。既为象箸,必为玉杯。足下围棋之不已,又安知不簙流而忘反耶?甚为足下危之,勉思无忽!

    与四弟

    顷五弟来,知吾弟明日到馆之期已决。吾意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戚。

    所以喜者,今岁忧吾弟无所事事,乃有馆可坐,不惟拘束此身,又可得数挑馆谷,以为糊口助也。所以戚者,吾虽长于吾弟几二十年,然吾意中初不知年齿若是相悬,相怜相爱,但知古人所谓出则牵袂、入则联裾之乐,今赴乡馆,不免有分离之感。吾又病体,不能得吾弟时时来看,吾弟亦不能尝得吾消息。且吾弟此去,若能奋然振起,大改从前积习,则成家立业,亦由于此;若依旧两年光景,则将来败坏,不知所底,吾能恝然于此去乎?

    今无他说,但愿吾弟体吾之意,自到馆后,尽心竭力教诸学生。第一要夜眠早起,第二要与酒无情,第三要功课及时。馆职既毕,然后以其馀功自作终身活计。或医或字,学习一业,务求其精,梦寐以之。一者有志者事竟成,二者皇天不负苦心人,将来决不但作村学究。即作村学究,家道决能稍裕。此则吾弟虽去,而吾之意可慰;不徒意慰,病亦霍然可去其半矣!

    昨见吾弟计无所出,吾亦自愧恨贫乏,无以济吾弟之急。究竟弟兄虽好,能相资助,不过解一时之困苦。自去撑持,成得一业,此乃终身受用无尽者也。吾弟天性纯孝,不比他家不肖子弟,上无父母,下无兄长。只是因循废弛,以致如此受累,到今日吃苦已极,宜自猛悔。从此竖起脊梁,挣起精神,不惟家道有望,抑且人品益进。

    言尽于此,一字一血!吾弟常常把此一看,便是常常对我。三月二日,用纯灯下书。

    题胜公画马

    先友二胜禅师,为诸生时尝画马;已而遭世故,游于空门,亦尝画;或进以昔人“眼光落地便入马胎”之说,师笑不答,益复画。我乃有以知其故矣!

    马之良者,犹或感刍秣之饲、槽枥之安。当夫烟尘四起,奋不顾身,驰突险阻,以无负其主死生之托。而况有血气心知者,膺当世任,乃不能捐躯致命,以报效所尊;徒败乃事,而以窃豢养于畴昔。凡师一生所亲见,其为激怆何如也!此图不知作于何时,观其所向空阔,若可横行万里者,而垂首偃蹇,不敢向人长鸣,亦不受人羁绁,其所感抑又可知。大要师生平所画马,必非无所托而然也。

    予尝谓支道林以方外士爱马,然不画马;赵孟善画马,而身为赵氏王孙受元室驱策,君子惜之。若师者,以林公之逃世,处孟所值之时,而又能游戏笔墨,且未知林公之爱亦有所寄托焉否也。

    盛生玉臣得是图,甚爱重,盖欲知师之志者,来请题,为书以归之。

    致叶廷玉

    前者令叔垂顾,特以来岁吾弟师席相延,辞意恳恳勤勤,若必欲得仆承命而后愉快者;继以隆礼枉聘,使者又具道尊慈之意,一如令叔所语。仆闻命战越,罔知所出。窃念往岁忝据皋比于高斋者,已三年矣。碌碌素餐,丝毫莫效,至今尚有馀愧。此在尊慈、令叔即尤而憾之,宜未为过;而反追念畴昔,欲复相延。意者非以其功之足录,而谅其心之匪懈也。

    抑仆自谢职以来,吾弟文日丽、才日高,今日求可为吾弟师者,盖不乏文章淹雅、经术湛深之宗匠。是之不求,而顾谬取于荒灭蒙昧之仆,意者以当今宗匠固闻望岿然,犹或文掩其行,而仆则正以朴陋而见其植本之若有一得也。使尊慈、令叔非有取于此,则又何惟仆之择?诚取于此,则望之愈殷,责之愈重,而仆之报称愈难。此仆之所以闻命战越,且逡巡却避,而不敢承也。诚恐碌碌素餐,复蹈故辙,则仆罪滋多而愧滋甚也。

    今持三者以与吾弟约,要不过日用间履业行学之粗节,而其大端犹未暇及。一者,不可多言妄动;二者,不可撄心烦琐及无益应酬;三者,期限日课务须及格。

    往见吾弟侍于长者,四座静谧,独哗然惟闻吾弟语,又率意举止,往来无顾。是岂《礼》所谓“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者”?此多言妄动之不可也。

    吾辈存心自有大者,何暇及于琐节?范文正公毁誉、欢戚、富贵、贫贱,尚不以动其心,他可知已。有益之应酬,应酬亦可为学;无益之应酬,遂不免“言不及义,好行小慧”,而废时失事又无论已。此撄心琐事及无益应酬之宜戒也。

    古人昼夜朝夕,皆有所业;计功计过,必无憾而后即安。若一刻之课或愆,一日之功不毕,何以谓之无憾?在吾弟既虚度此一刻一日之光阴,在仆亦旷此一刻一日之职分。此课业不及格之不可也。

    三者吾弟能一一如仆言确而行之,其于仆所指示,必身履而不徒口是,必心信而不徒貌从。如是,仆乃敢受任不辞。若吾弟于此自度力不能及,仆断不敢依违、苟徇,宁受今日违命之咎,不受将来负职之罪。何也?经师、人师,何患无人?仆即不从,必有克胜其任者,故其咎小。傥苟且奉命,将来欲尽职则有间关之患;不尽职则既负尊慈、令叔见托之重,又负不肖区区竭诚之念,并亦有负吾弟英年进德之资。

    此时进退维谷,仆不知所以自处矣。是以披露腹心,惟待吾弟之裁示,而后敢从事焉。

    赠张圣成序

    张君永晖以写照擅绝吴中,与予交厚。其次子圣成尝过柏庐,而语余曰:

    “今之画者多不传,何哉?不务循乎物理之当然也。写照之重乎其貌,如所谓传神阿堵、颊上添毫固矣。若夫容体之有动静、俯仰、向背、偏正,各殊其度;衣服之有表里、隐见、伸缩、疏密,各异其宜。即所服锦绮之花木鸟兽,是组织者,非真花木鸟兽。写真而不得其真,非肖物也;写非真而必似其真,亦非肖物也。乃至组织条缕、纵横一定,而四体之动则或纵者横而横者纵,此皆物有不齐而理有错见。惟务审乎其所当然,而见者同得其所欲然,则流之天下,垂诸来兹,无不欣喜赞叹,而其画传矣。”

    予闻此语,深有感于学问之道。而圣成又曰:“要其所以不务循理者,衣食害之也。古人五日一水,十日一石,岂不受迫趣哉?乃无所撼于为,无所困于中,穷思夫水石之理,不真有得而不发之笔也。今人多为饥寒所逼,朝画一像而思以易粟,暮画一像而思以易衣。苟以涂不知者之耳目足矣,又安能疲精殚思于其中?故不胜循乎物理者,不尽其心之能事也;不尽其心之能事者,不胜其口体之累也。”

    噫!圣成之言微矣。由前之言,可以悟圣人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惟尽乎理所当然,而为人伦之至也;由后之言,可以悟求尽乎物理者,亦第去其为心之害者而已。圣成之于画,虽本家法,而其天资敏颖有过人者。年甫弱冠,深造已如是。则由是而益精之,画之传也,不将与长康、道子并驱哉?

    虽然,德上也,艺下也。即为长康、道子,亦艺焉耳。以圣成之敏颖,既知夫今之画者未尽夫画之道,则必知夫画未足尽其所得之道,而其所以传者将不独在画矣。

    戴耘野先生六十寿序

    士君子得遇其时,身登朝著,因以汲引贤豪,交赞休明,甚盛事也。即不幸而生不逢时,贤否易位,当日海内之士犹得往来于野,征于公府,游谈聚处于学校。虽激浊扬清,以言忤世,固其末流之弊;而一时相与之乐,无所回忌,奕祀而下,犹争羡之。若夫时移事变,士各有志,不能与物推迁,顾影自异,出门有碍,率皆名可得闻、身皆不可得见。生其际者,亦极悲矣!

    今天下固非无得时居宠之士也,而若野若市,若耕若钓,若教授若屠酤、贩鬻,类多隐者。吴江戴耘野先生,其抗节尤高者也,三十年来不入州府,微独当世之人莫或窥其颜面,即我徒亦罕得见之。而壬子秋,扁舟载酒,过访于玉峰之阳、娄水之阴。杓石程子、重其袁子为之导,葵园呼子为之主。吾邑同志之士仰其风者,幸得亲见,相与赋诗投赠,以为胜事。

    明年癸丑,程子、袁子又以先生六十告予;予以告吾邑之得见先生者,皆欣然谋将寿之。或曰先生之德盛而能下;或曰先生著书扶植伦常,以垂后世。或又曰昔者蔡邕多识汉家故实,而志节阙如;陶潜不忘晋室,而不闻纪载当时遗事:先生兼之。是皆可述而为文以寿也。

    予以为:吾党今日宁于天地间而不悔者,亦时使然耳。百世之后,论定者自有其人,何事交相标榜?且身既隐,焉用文之?亦惟回首平生,萧条寂寞,今也彼既耄耋,此复耆艾,良可感也。同志者正当携壶命棹,如先生之昨岁,访先生于水云灏之乡,歌诗饮酒。以见虽处灭影绝迹之中,犹不废往来游处之欢;且以见倘获逢时,志在天下,其我黻子佩以从事当途者,倘所谓拔茅连茹,梧桐凤鸣之盛,亦固有不诬者乎。用使后世之士,得以想见吾党其风流固如是也。

    徐瞻明表兄寿序

    瞻明与家七襄后一岁而生,去年七襄七十,瞻明既为文以寿之矣;今年瞻明七十,七襄欲予为侑觞之言,亦瞻明意雅有然也。

    夫予少于瞻明十二岁,则十二年以前瞻明所为交于七襄者,予不见其何若,然大抵文艺角逐,争长坛坫。时皆年少气扬,视科名青紫,直叩囊底智可得,以是结契良深。何者?瞻明迄今犹尝道其曩时制义风发闪电,为从祖文靖公所称赏,辄喜见乎色,津津不置;七襄虽登贤书,意常若未足暴其所学,况以诖误被废,悒郁失志,往往酒酣耳热,论文纵横耸听。则当年瞻明与七襄之交,亦概可见矣。

    及予交于瞻明,则已遭世故,并弃儒冠。虽尝侍先节孝,以与瞻明有中表戚故,相见于文靖公馆舍,然时尚童子,弗之省也。自后先节孝与文靖公同时殉国,君之从叔俟斋亦埋迹土室,君遂结庐于一云深处,或服黄冠,或效缁流,罕入城府。予每访俟斋,俟斋即折简邀之,浮白分题,交相倾倒,语必达旦,留必信宿。以故予过一云时少,而访俟斋时多。

    瞻明既以幽人自命,而七襄方以其文受知当世,当世亦争得以为荣。然瞻明来访予,必访七襄。盖七襄性高岸,褐衣蔬食自安,非直以被废故也;傲睨轩冕,不事请谒,自为诸生已然。吾邑固游宦之国,甲第朱门,云屯栉比,七襄未尝一轻往托足。苟列广坐,即默不发语;一二知己相对,则扬眉昂首,无所回忌,视贵要不啻若土芥。瞻明谓七襄即掇高科,亦必不谐于世而废。此语良然!然则瞻明之于七襄,白首如新,抑更有以也。

    惜今年皆老,两君之所为可寿者,皆其所为可慨者。然瞻明之寿七襄者曰:“物必饱霜雪而后不凋,人必稔摧困而后难老。”则两君之所为可慨者,又皆其所为可寿者。瞻明之寿七襄,即七襄之寿瞻明。予固欲寿瞻明以文,盖不因乎两君之意。然不觉因七襄言而既叙予与瞻明情好,复叙瞻明、七襄平生之欢,而亦遂以为七襄寿焉。

    金孝章先生诗序

    士生衰挽,遭天下多故,隐见去就,志节于是而见。然其间复有幸、不幸。千载之下,俯仰古今,履运各殊,良可感也。周衰,仪封人、荷、接舆之徒,仲尼谓其“隐者”。夫固有济世之具而不用之谓隐,非无所挟持、后世所谓“纯盗虚声”者比,故叹从政之危殆、慰群贤之患丧,皆卓乎有深识远虑。其自居避世,正其忧世之心所迫。然长为周室之人,无悼瞻乌之止,抑犹幸焉。若夫道既不用,莫适与谋,而坐见夫废兴存亡之故,于是身非凫而难泛,心非席而难卷。于是古之贞臣志士,或绝西向之坐,或为生挽之章,或恸哭于西台,或佣伍于卖菜。彼皆有所不容己焉者。而其悲愤无聊,或以言见,或不以言见,均之为士不遇,斯何更不幸欤?

    吴邑金孝章先生,今之靖节、皋羽也。然予闻其少壮善骑射,饶经济。当崇祯时,英主向明,群才并进。先生应乡闱试,梦与卜协兆,几遇矣。有慨于中,辄自裂卷而出,遂挂儒冠。自罹世故,天下之弃儒冠者多矣,而不能不叹先生之勇为得。其时壮决若斯,不将轹司空图、申屠蟠而上之,几与仪封、荷埒欤?以昔日奋厉有为之气而抑郁俯首,志固伤已。乃其后感时恨别,益不自胜,又晚而多难,虽其强自摧挫,以予所见,盖已神襟冲漠,兴会萧闲,且多结契于黄冠禅侣,时写怀于诗古文辞及夫书画临摹。要其不言而伤者,盖亦深矣。

    故予尝谓仪封、荷,使其生也而为靖节、皋羽之世,则必不以身在风尘之表,一无所激怆于其中;使靖节、皋羽而生于仪封、荷之时,则投足幽遐,犹得以山川风物逍遥自遣,不至履运危蹙。若先生之不幸,即欲为仪封、荷而不可得也。

    予后先生之年,在初交时为倍长。先生不以其末行后进,而录为同志,书问往还,殆无虚月者垂三十年。今先生诗文集中,与予所酬倡寄答,间有存者。先生之子上震、侃,业授诗于剞劂,而委予为序。其诗具有承传,非漫作者。然诗以先生重,先生不必有藉于诗。故余不复论,特以幸不幸慨先生之遇,以见毕生所为心,抑不独为先生道也。呜呼,其亦可感也已。

    答李映碧书之二

    伏承手谕,及所开文目,又另示大文一册,具荷老先生深信至意,不以用纯为无似,而有纤介之嫌也。即当于文目中谨照所示,凡有触冒忌讳者别为一帙。独手教中有所谓“应删”者,不知老先生直欲去邪?抑仍欲别存之也?又不知以为无系于重轻而欲去之邪?抑更有他意也?据用纯鄙怀,谓目中所开诸文,或指示以垂教,或寄托以言情,或刺讥而不伤于薄,或讽劝而悉归于中,或旁搜广引而足益乎闻见。虽老先生之高文典册,固已炳乎日月,不必藉是为传,而文章要期有用,苟有裨焉,无庸耐矣。

    间有如万春妃、客舍子妇等传,或稍涉于绮艳,则老先生仍分外传,而《韩柳文》亦有《外集》、《别集》之例。诸凡偶然笔墨,非意所属者,悉依是类区而置之,何如?庐陵之文,正大高明,至于诗馀,则皆绵婉温丽,或不必有恐妨盛德之嫌也。

    抑有请者:用纯夙荷老先生契爱独深,得藏老先生著述亦幸良多。凡《三垣谏疏》、《折狱新语》、《女世说》、《史论》、《澹宁斋集》、尺牍共若干卷,此外已刻、未刻者正多。其已刻者,固悉仰冀惠教;即未刻者,不审得邀副本见示否?就今所有者,《史论》外又有《续史论》之惠,则续者当亦不止此也。

    先高伯祖恭靖公著述甚少,亦不见裒集成帙,用纯窃有志,然今益散失矣,恐未逮也。恭靖公之先公侍御府君,有《臆见杂录》数卷,皆纪本朝故事,亦无刻本。近从友人家借录将毕,当俟后便呈览。

    盛逸斋六十寿序

    商山之有四皓也,或曰餐芝之故,而不知其所以寿者非芝也;南阳菊潭之人之多寿也,或曰餐菊使然,而不知其所以寿者非菊也。大约处于穷山邃谷,与世味绝,与物情疏,深渺以藏形,泰定以养性,其多寿也固宜,而特其地适有芝、菊耳。若夫纷华靡丽之场,未尝不身亲之而仍多寿焉者,其人必迹纷华而心淡漠者也;亦有栖乎宽闲,游乎寂寞,物情世味似乎邈不相接,而仍未必多寿者,其人或迹淡漠而心纷华者也。予于逸斋而叹心、迹之一,其庶几乎。

    当少壮时,今中翰珍示先生,早以文章经济为己任。逸斋以难弟而所趋不同,息意科名,若然自废者。然敦笃行谊,枕籍书史,闲以挥洒渲染自娱,而书画遂臻绝诣。其于高车驷马之往来,不乐也;其于珍馐服、美色新声、重堂广厦之游闲,未尝近也;至于薄俗、侧媚、偃蹇之态,与夫闪倏、、倾轧之所为,则未之或知也。匡居一室,消摇物表,虽穷山邃谷,无以加诸,则其为寿又何疑焉。今年丁巳,甲子一周,知逸斋者皆致其诗文以寿。而令子玉臣又从予游,故道逸斋所以寿者,在迹而尤在心如此然。

    逸斋善画山水。昔宗少文以名山不能遍及,惟当卧游,乃悉图于室。我知逸斋神恬趋适之候对风烟胜景,濡墨含毫,一点染蓬莱、方丈,而恍与真人者相遇于其间。盖不啻挹浮丘之袖而拍洪涯之肩,则又岂如商山、菊潭之是居而已。而逸斋又好佛氏,比年尤笃,日诵所谓《华严经》数卷。华严之言,益闳远而无极,渺万物,陵天地,超古今,逸斋其深有得于此。正恐倾学士之笔精,殚词人之墨妙,不足以道其寿也。

    《吴中往哲图》序

    戊申之秋,吴门张君永晖橐其所图吴中往哲,以来昆山。予拜而观之,盖二百有馀人,德业文章,搜罗殆备。予退而叹曰:“永晖之为此,其有功于世良不浅也。”盖图与史古人所并重,而为功亦无异。

    作史者尚论古人于千百载之远,而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一一辨之于心,著之于文。而记载之下,即如亲接其人焉。而又使天下后世之读之者,见其所记载,亦如亲接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图画者追溯古人于千百载之远,而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一一会之于心,形之于貌。而临摹之下,亦如亲接其人焉。而又使天下后世之观之者,见其所临摹,亦如亲接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凡皆所以使天下后世有所感动兴起、鼓舞效法,而生于千百载以下一如千百载以上之人,无令论世者有古今不相及之叹也。

    今永晖不能为史而为图,而图与史固无异,故曰永晖之有功于世不浅也。然史有褒贬予夺,善者载焉,不善者亦载焉;善者以劝,不善者以惩。图止录其善者,而不善不与焉;则有劝而无惩,夫亦善善长而恶恶短也。而善者在是,即不善者反是矣。抑史家于善、不善,当权衡其几微之际、疑似之间。自非作者至公无私,则或出于罔察,或由于有为,往往是非瞀乱,使前人抱恨抚惭于千古。永晖有劝无惩,其亦可无憾于此乎。而吾知永晖犹有慎焉者,则在乎可貌不必貌之间也。予既以是语告永晖,越十年永晖来请序,而复有感于斯焉。

    窃谓古人诚有厚助于今人,今人正不必专藉乎古人。盖昔者禹、汤之为禹、汤,非尧、舜使之也;以禹、汤自为禹、汤,而得绍尧、舜之传。文、武、周、孔之为文、武、周、孔,又非禹、汤使之也;以文、武、周、孔自为文、武、周、孔,而得接尧、舜、禹、汤之统。然则斯图具在,观者诚不能无感发鼓舞。然人之生也,厥有恒性,夫固有今人之自为今人,而仍无愧于古人;抑亦有今人之自为古人,而足以兴起乎后人者。正不必谓吾之所以为吾,仅赖此焉而已,则又在乎观是图者自得之。而是图特吴中三百年之往哲也,永晖又绘历代帝王名臣,其用意益远。观其图者,亦当知吾自为吾,以与古人相颉颃也。而千古之读史者,又不当若是乎哉?

    与陶康令

    驾行后,深以道途跋涉为念。接四月二十日手札,不胜欣慰。伏暑署中,想极清适。孔林已得谒未?惟望召南旋,示我吟咏纪载,恍若其游耳。

    两拜手书,知学亭先生过垂眷注,荐扬当道,已列名于启事,以应朝廷访求之令。斯言也,不敢信,又不敢疑。不审学亭先生之于弟,荣之邪,抑辱之邪?爱之邪,抑恶之邪?

    如恶而辱之也,则弟以疏懒之性,安分之心,简略失礼于长者则有之;若狂妄获罪,生平所无,且盛典令名又岂所以辱人恶人者?则虽下愚极暗,亦万无谓此为辱恶之理。顾以为爱而荣之也,则如此晦盲否塞之人,以之应选,是“负且乘”也,是辱位而速谤也。宠之以非分,不可谓荣;强其所不堪,不可谓爱。

    况学亭先生之所以爱我、荣我者,固有矣:教之以固守其穷,教之以仰承先志,教之以知其所不足而笃学好修,是诚爱之荣之耳。必是之为爱且荣,无论非长者所以相待用纯,亦失所以自处。

    弟向患咯血,时时辄发。别后缘坟墓事,郁闷于中,复苦此证正未痊除。自闻信来,昼夜傍徨、坐卧俱废者累日,将来必益加剧。此生未保若何,又安能以残躯勉应大典?情知自后官长之迫促、胥吏之需索,是愈增之疾也,然亦已矣。夫声闻过情,君子所耻;人各有心,不容自违:终以是为无负学亭先生故人子弟之爱而已。

    万望吾兄多为道谢,临启无任悚仄。

    作札毕,意更有歉焉:学亭先生之荐,不知在吾兄到署之后,抑在到前?如在后,则鼎言何不一为相阻?是则不能无怅于心知也!

    《养蒙要箴》跋

    仕者但知有利禄,而天下无治功;教者但知有修脯,而天下无学术。无治功,则其所挟以受禄者,谄谀承迎于长上而已矣;无学术,则其所效以邀修脯者,依阿宽纵于主人学徒而已矣。而君之论功授禄者,亦但多悦其承迎,而忘禄之所以授,治功之若何不问也;主人之行束修以求诲者,亦多溺于依阿,而忘束修之所以馈,学业之若何并不较也。遂使主上意中以为彼特有求于吾也,而主益尊而臣益卑;主人意中以为非我子且失其所也,而主人益重而先生益轻。噫,彼为治功而仕者,其肯若是乎?君上苟或忽之,则挂冠而去耳;彼为学术而为师者,其肯若是乎?主人苟不以礼,则拂衣而行耳。“志士不忘在沟壑”,天下未必无其人也。

    然仕者之无治功,由于教者之无学术。故为师者,尤不可不自重;而为主人者,尤不可不重先生。端本于此,将来子弟自孝弟于家,以至于为贤士、为名臣,皆主人敬先生而子弟益严先生之教;即家之内外上下,亦皆知敬先生。则先生之教且行于家之内外上下,又岂区区馆谷之所能为报也。邑翼张先生,辑《学仕要箴》,而特设《养蒙》一条,其亦有识也夫!

    若夫主人不能厚礼先生,而又求多先生于馆课,乃至讥谇而之,此不敬之尤者!以至子弟年齿之大小而为先生之大小、谓句读之师不得与成文等,此又世俗之见,皆不复具论。

    叶敷文《半樗草》序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而以为易地皆然。由后世视之,非仅同道,而直同功,正不必易地以观也。

    盖禹、稷之所以为功于天下者,救饥拯溺。后世士风之坏,不啻饥、溺矣。饕餮于富贵而不顾万一之礼义者,滔滔日下。由其无志节,因以无学问;由其无学问,因以无世道。后世之人,徒咨嗟叹悼于民生之饥、溺,而不知皆世道为之。然则有能明出处之节,砥不字之贞,以维挽乎颓风者,功岂在救饥拯溺下哉?

    半樗先生笃于好义,泽被州里。或意其志在大用,行登要津,且以门地、才力,何求不济?顾乃退守诸生,不应省试;近者膺辟举之命,复引疾坚辞。适省兄在山左,坠驴伤臂,益以掉头而归。著为诗篇,皆其志操所托,若无意于斯世者。噫,此先生所以有意于斯世与?

    古之人,有盲其目而自谓不盲于心,切切焉求附于贵人之门者,其恬、兢何如而要?所谓为功于世者,又安在也?读先生之诗,可以慨然兴矣。

    《雍里世德录》序

    尝窃怪今人于子孙则望其贤而求之也厚,于己身则初无责望其贤之意。而不思祖宗所以望我者,犹夫吾之所以望子孙也,奈何慢于祖宗而勤于子孙?夫苟祖宗望我之慢置,又安得子孙从我之望之恭谨?而况乎不从祖宗之望,则所望于子孙者必有不当其道、不由其诚者矣,此祖训之所以不可斯须忘也。

    吾友伊仲顾先生,文康公六世孙也。公之先公曰桂轩公,厚德著闻。先生虑文康公之名位勋猷显于朝廷,而其所为教家者或隐,其本于先公之贻谋者尤弗彰。于是自桂轩公《永思录》,至文康公图画诗如干篇,汇为《雍里世德录》,又约举文康公遗训跋于后。凡所以惇孝友之义,扩仁爱之途,尽穷达之分,永福命之源者,靡弗该,而又附载南岩公《申明祖训》千馀条。南岩公者,以孝廉仕至南昌府通判,桂轩公之孙、文康公之犹子也。其谓“申明”祖训,则犹夫桂轩公谆恳告诫,而亦推广文康公遗意也。为南岩公子孙者,固当恪恭遵守;为桂轩公、文康公子孙者,又岂容有二视?诵古人之诗,读古人之书,尚且爱慕之、效法之,而况均为祖训哉?

    先生之裒辑是录也,上则凛承先烈,下则垂裕后裔。生虽不遇于世,要其禔躬植德,大概可见。

    人皆羡吾邑科第之盛、子姓之蕃,顾氏为最,抑知固有所由来?然是二者,犹有其时,又有其数。若夫世德相承,则非时、数之所能限。故余于顾氏,尤羡其忠贞义烈者之后先显融,几于史不胜书,非祖德滋培之厚而能然与?

    是录之曰“雍里”者,先世所居之里名也;曰“世德”者,以见上不惟自桂轩、文康公始,下将以贻世世子孙而不竟厥止也。豫章罗氏有云:“祖宗成法不可废,德泽不可恃。废成法则变乱之事起,恃德泽则骄佚之心生。”顾氏后贤,其尚有感于斯言,斯无忘先生是录之意。

    在昔吾邑,有斯文雅社,用纯六世祖曰南公,与桂轩公觞咏周旋;而桂轩公之孙桴斋侍御,又与先恭靖同举弘治丙辰进士。辱在奕世通好,故不觉其辞之僭云。

    苍雨《和陶集陶诗》序

    古人之诗,传于后世者不可胜数,然而和之者寡。惟陶靖节诗,后世往往和之。予以为陶诗之和,未易言也:非一切邪正、廉顽、污洁之辨,毫发无所淆于其心者,不能和;而亦非一切邪正、廉顽、污洁之辨,毫发无所胶于其心者,亦不能和也。盖必其心无所淆,故发于诗者足以鼓翼天下之志气,使颓敝者不容自已于矜奋;必其心无所胶,故发于诗者又足以和平天下之志气,使矜奋者初无荦确自喜之意,而与居者亦初不见其溪刻难近之概:是故未易言和也。

    和之者固有其襟情,又有其境会。不自善用其才,而或文章刺讥,获戾当世,乃希踪古人冥冥遐举而陶诗之和,恐其襟情不符也;又或大义不审,身际白日之照临,心系长夜之冥茫,窃不胜其悲离念旧而托于陶诗之和,恐其境会不符也。是二者,古人皆有之,诗虽工,而岂得谓之和陶哉!

    家苍雨少蒙多难,从其先公播荡于灾荒瘴海,踔于溪蛮峒獠,人世险患,靡所不履。此其得于千摧百折者,固已有莫之缁磷者矣,是故不推迁于世,亦不凝滞于物。既故里之返辙,复顺运于萍踪,非无所之而不可,盖亦择地而后蹈也。

    近者客游州,鲜所托兴,于其暇时,得《和陶集陶诗》成帙。一一写其往昔之遇、今兹之感,远惠寄予请序。予读之,不逮终卷而叹曰:“是真能和陶者也!”苍雨即不和陶,而其境会、其襟情固无一而非陶也,况其风流文采又不让于陶乎?彼和陶者,皆以诗和陶,苍雨则以陶和陶。今而后有和陶之人也夫?今而后有和陶之诗也夫?

    《金薤集》序

    士君子生同时而不同遇,则升沉荣落迥不相谋,虽穷愁发愤,而世终莫之知。若夫不同时而同遇,则即旷代绵邈,而诵诗读书之下,其忧谗惧祸、含讽托喻、不能自明之隐,恒如亲见而倾倒之。王、李诸公之不读大历以后诗也,不同时而不同遇也;今鲁一郑子于晚唐诸家,章品句第,参以笺解而有是选也,不同时而顾同其遇也。

    盖唐自文宗甘露之变,日饮醇酒,至自谓受制家奴,不如赧献。朝纲之紊,国祚之衰,日以浸甚,而迄于亡。士不幸生于其间,类皆傺连蹇,且或托身失所。故其为诗和平之思寡,而多愁疾激楚之音。顾其人大约文章自喜,以才华声焰凌厉当世,不尽笃于志行。况夫郑子端真醇雅,不愧介庵先生家风,其至性独行有过人者。而生不逢辰,宜其与古者忧时悯乱之言,不必求志行之合而但惜其所遇,不觉相入以深也。

    讷夫盛子、西池杨子,皆文章、行义甚高,不遇于时,而于是选并有笺疏序述之附。后之读是选者,岂惟惜昔人之遇,其于三子必自有致惜焉。而三子平生所论著尚多,藏于箧衍。发而读之者,因文章以想其行义,相与咨嗟太息,尤不啻如三子之于晚唐诸家也已。

    祭丘近夫表兄文

    庚申六月七日,予表兄近夫丘子自京师归,卒于河间府故城县。越四十日丧至,用纯凭哭而吊之。曰:

    呜呼!予之于兄,非表兄弟也,而直兄弟也。予少兄六岁,当兄数岁时,先王母尚无恙,兄随吾姑归宁而来。两小儿依依先王母侧,推梨让枣,不知其为表兄弟也。兄幼即头角崭异,十四五岁已能诗文,有名家风。先君抚之,不啻若子。见予不自奋学,辄援兄以鞭励。予亦雅知慕效,情好益笃,弥不知为表兄弟也。

    迄乙酉夏五,予与兄同侍先君。黄昏灯火,杯酒相衔。先君从容问志曰:“尔兄弟其将来仍为诸生乎?抑不复进取乎?”兄应曰:“愿进取!”先君笑谓:“何汲汲与?”自是一出一处,殊趋异轨。兄之彳亍风尘,数奇不遇,而老于考较之场者,予不得而同;予之潜踪息影,甘自废败,埒于枯木朽株者,兄亦不得而同。

    然兄在当年虽仓卒应对,似非先君子之志,而尔时吾姑与开远先生俱未老,家又多难,冀得通显当世,藉禄秩以侍养持户,固子道之宜然。若予,则先君既捐躯于前,予即不能踵死于后,而顾隐忍就功名以辱先烈,天下其谁许者?以兄而为予则已固,以予而为兄则已乖,正不得胶于同揆。而先君之微哂而不以为怫者,或亦有见乎此。

    然予与兄虽行止各有其故,而里居相迩、遭逢相似,岁时伏腊未尝不俱,往来庆吊未尝不共。诗文相与赏析,道义相与切,初未尝或匿情不告、惜己不顾,则仍不知其为表兄弟也。

    洎兄于两大人之没,则决弃儒冠,无意荣名。《春秋》、《孝经》兄皆有所赞述,次第成书。予方意得与兄优游岁月、交相辅勉,探性命于深蕴,辨人鬼于几微,以老馀年,以终兄弟之乐。然兄自经两大人之丧,则已然病矣!戊午之秋,受故知之托其孤子,不忍惮劳,力疾上京师;又适膺巨公之荐、当宁之知,遂拜恩命授中翰,而兄之疾已益笃。决策而归,不克抵家而中道就瞑。呜呼!兄之所赋予于天者,仍有一官之宠,则何不于两亲未没,俾得以效捧檄之喜;即不克逮,荣仅其身,亦何不少假岁年,使或益伸所未伸者?

    呜呼!前者送兄于河干,谓舍南方卑湿,就北地爽燥,未必不疗脾疾。孰意言之不验,转成永诀。共探性命、辨理道,既终吾之生不有其日;而回想岁时与偕,出入与并,平生历历如大梦,不可复续,不亦悲与?

    兄之北游也,予以向自引分,不敢具书通京都贵显,亦片纸不问讯兄者几二载。兄不尤其废礼,而频贻手札,兼以诗章,有“已悟鸢鱼”之语;犹谆谆以书敕吾犹子屏浮华、崇实学,若以师承即在家庭者。

    呜呼!兄之于我若是勤恳,而予于兄则已幽显路隔,伸款末由,即辱兄之过为褒许;以颓废之材,又安知能自镞砺虽老不衰,以无负兄与否?此予死生之义知之已明,而独于兄之死别,则不自禁其心之伤而哭之切也。呜呼哀哉!

    与叶渊发孝廉

    前在景初先生丧所,仓卒未及细谈。是午别后,偶出西关道,经族逆朱佳门首,见有官示高粘,即而读之,则“翰林院叶,照得家人朱佳”云云也。夫翰林院,则尊府之官衔;家人朱佳,则确有投身之契。

    去年夏间,曾以此事托令叔奉闻,窃为此逆不肖甘为奴隶,尊府匆匆收纳,何暇详其家世?此固不敢相咎。但求检还身契,则一了百了。而手札复令叔云:“朱品佳投靠之说,实未曾有。侄从不妄收家人,况朱氏之族乎?”老兄肝胆意气,群伦宗仰,又尊公表叔公廉重望,庭训祗承,岂有如此名义所在而相欺者?煌煌明训,奉之若符契,尊之若圭瑞。

    尔时随有见语者云:“实有身契,止缘投身礼物尚亏,若还契则无凭取索,故不还耳。”而此逆亦云某月某日迫写身契是确,转以寒宗不能索出,大肆揶揄。然弟辈总不为其所动,则以君子行事光明磊落,决无面是背非之理,岂有舍吾辈九鼎之言不重,而重无稽之口?今其“翰林叶衙家人朱佳”,笔大示,胡为乎来哉?不可解也。欲疑不出自尊府,则谁敢溷冒?欲疑果出自尊府,则欺负已甚!

    此逆蒙面丧心,得为宦家之奴,彰明较著粘示通衢,或者以是为荣,亦未可知。顾此逆毕竟朱氏之族,其高祖则刑部公也;推而上之,则即邑志所载泽民先生、季宁先生之裔孙也。尊府然以为家人,是辱衰宗也,是辱先灵也!孰无祖宗?孰无子孙?亦孰无废兴?转眼一观,可以胆悸!

    且寒家痛心疾首于此逆,匪朝伊夕,彼亦相视如仇雠。乃尊府卵而翼之,彼得摇唇鼓舌,益无忌惮。是助凶逆之焰,而与弟辈为敌也。即以他姓不顾礼义为之,谅以公正如吾兄,辱在亲戚交游如吾兄,必为之义愤发指,鸣鼓以攻,而敢谓即出自老兄为之乎?所以反复思之,不可解也。

    自有此示,而向之来相告语者及此逆所以揶揄者,俱有征矣,令弟辈又何以为解?然而终有疑焉,窃意老兄必无是事,其间自有影射而旁出,诚如令叔前所云者;而投身之契则其必有也,断断无疑。

    伏望曲加体访,大震霆威,追出身契而掷还之,真所谓一了百了也,更何他说?衰族不胜大幸,先灵不胜大幸,亦彼此子孙世世无穷之幸!临启无任激切,恳祷之至!

    徐季重先生七十寿序

    心安可无也?不先立其大者,则小者皆可得而夺也;心又安可有也?有所喜怒、好恶,斯不得其正矣!是故圣人之言“心”也,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又曰:“天下何思何虑,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盖心之为物,廓然在中,涵天下之至有,居天下之至无,其体则“圆而神”,其用则“方以智”,极事物之可喜、可怒、可爱、可恶,莫非心之所应。要一因乎其理之自然,而心初无与焉。

    故圣人之心,无意、无必、无固、无我,而其作《春秋》也,曰:“谁毁谁誉”,“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毁、誉斯有心,而非直道矣;直道之在天下,无古今,无圣愚。人徒见隆古之民,比户可封,以为人心远胜于今,而不知所以比户可封者,“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也;徒见后世之民智故多端,伪乱滋起,以为人心远不古若,而不知智巧伪乱之中,其所为“不识不知”者固在也。不识不知以顺帝之则,是所谓“直道而行”也。葵丘、首止之善,夫人而见其为善,未尝以圣人所予而故夺之;赵盾、许止之恶,夫人而见其为恶,未尝以圣人所诛而故赏之。然则圣人与斯民,亦同归无心而已矣。

    是说也,予以之寿愚谷先生。先生自壮岁罹世故,绝意荣名,穷年著书,举有明一代名臣,纲纪其言行而编录之,虽不以作史自任,实为作史者草创。一人进退,一事取舍,皆由朝搜夕讨,以成此书。然而先生却寿之诗曰:“高谈性命犹多事,矢志编摩亦近名。最是无心堪入道,何妨倚杖独闲行?”斯可以知先生之人矣!斯可以读先生之书矣!

    无心者,无偏无党之谓也;有心者,作好作恶之谓也。千古作史者,类皆任好恶之私,无所权衡,不以己之褒贬从天下之人物,而以天下之人物供己之褒贬。故《春秋》为传心要典,而自是以下无信史。若夫有明之史之难作,尤在门户之偏党。非君子、小人各从其类之为门户也。附善类者,虽其人倾危邪佞,而皆然以君子自许;不附善类者,虽其人孤耿恬慎,而辄嚣然绝之为小人:此所以淄渑混淆、黑白舛互。而门户之弊,至于人心、学术、吏道、治功一切不问,而三百年之神器亦随以丧!

    先生闲尝与友朋慷慨论说,推几,盖不胜其叹恨。故著之于书,尽去由来之成见故说,而得《春秋》微旨,一裁以义理之公,是者是之,非者非之,而初无心于其际。先生之书,于是乎寿诸百世;先生之人,亦于是乎寿诸百世矣。

    庚申三月某日,为先生七十诞辰,虽辞觞祝,而与先生为金石之交者不可无文以寿,因道先生之自寿者若此。若夫由无心之说而谓先生能逍遥旷达、颐其养性,则近于漆园《御寇》之学,非所以道先生也。

    广信郡丞胡公传

    范晔之传《后汉·儒林》曰:光武中年以后,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耆名高义开门授徒者,递相传祖,莫肯讹杂。其迂滞若是,然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故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是言也,岂不以东汉蹈道守死不屈之士多,皆由崇尚典文经学之训明欤?晔乌知节义,顾其言亦良有足信者。

    用纯甫龆龀,早知吾邑秋卿胡先生,其学纲纪古训,其文发明理趣;其教授弟子,必先行义而后辞章:故驰骋于当时艺林文社。所与同研席者,后来皆科名焯烁,蔚为巨公;而如尚书顾公锡畴、中丞忠襄蔡公、钱塘令顾公咸建,非独文章,尤以忠烈著闻。所尝侍函丈、奉提诲者,率能文,为时佳士。

    先生每论说书义,诸弟子圜坐前后。先生条理精熟,音声朗彻。苟遇忠孝大节、奸谀害正,则更掀髯抵掌、瞋目切齿,甚且笑涕交发,若将一则愿从其后、一则誓不同生者。以故诸弟子耸神倾听,洞贯心腑,虽久而无倦色。一时皋比之席,罕与比肩。

    先生所得于学如是,而惜乎同游、后进相继掇高第,独先生垂老仅博一明经。此他人所咨嗟以为数奇者,先生顾自喜;旋谒选为府,朱袍皂帽,益自喜,谓:“士之显生平、树伟节者,不在势之崇卑、任之大小,亦顾所挟持如何耳。使以高卑、大小为念,非学也!”而值世难填委,运会穷尽,卒死于官,讵非沉潜圣训、笃信不渝者有素哉!

    先生姓胡氏,讳甲桂,字秋卿,别号石远,昆山人。父讳某,博雅有声,赠如子官。先生坦易,不龊龊小节,而尚大义,其天性也。又好学善文,少受知于邑令樊公玉衡,为诸生,名益起,同学皆推领袖,试辄居首。而尤受知于直指祁公彪佳,有“吴中第一流”之目。顾独不利闱试,年五十馀始以《易》副己卯乡榜,贡入太学。同考武进令马公嘉植,以既得先生而复失,深叹惋。

    时太安人春秋七十有九,先生志在禄养,亦自以年已老,无复俯首踏棘围意,遂入都,馆阁名卿交重之。朝廷方破格用人,超受江西南昌府通判。南昌事繁赋重,先生力持大体,洁己爱民。时民力困于悍弁,势若水火。先生职在督漕,一以威信开谕,军民帖然。每课士,与论文,兼策勉道义,人皆悦服。又摄军、刑二务,摄南昌守,摄瑞州守,摄新建、丰城县令,并有惠政。

    其摄南昌守,方闯、献二贼攻陷汉南诸郡,浮尸蔽江,袁、吉又接踵破没,人情震恐。先生调兵措食,捍御有方,南昌获全。其摄丰城令,修治堤,以御章、贡诸水。向为官吏侵耗,金钱所费无算,工卒不成。先生不私一钱,费省堤固,民以宁居。官兵过县,索犒势汹涌。士民呼声动地,曰:“胡公廉吏,安所得犒资?”兵乃戢。在江西不二载而治行为最,宪台交章奏荐。漕抚史公可法谓公“以陆水断之才而诚心任事”,可谓知先生者矣。所至谢绝苞苴,或劝为后计,笑谢曰:“吾以清白贻子孙,顾不多邪?”同官见其葵藿自给,分俸遗之。蹙额而却曰:“此正臣子食不下咽时也!”

    甲申三月,闯陷北都,烈皇崩,先生号恸几绝。留都新主立,升湖广永州府同知;寇阻,改广信,乙酉冬十月受任。有告以钱塘令顾公之死,叹曰:“汉石先吾授命,我若怕死,复何面目见地下?”甫三月,即闻清兵将至。时所在陷败,拥重兵者又望风奔溃。先生见势无可为,乃遣妻子入山,而死守危城。及事益急,又闻昆山兵祸甚。因出乞饷,一视其家。指四岁孤溶时,以告徐翁寅曰:“我死分也,顾故乡被难,子在故乡者必不保。先人其可乏祀?止此遗种,敢以累翁。”翁,溶时外王父也。因口占绝命词八章授翁,有云:“国恩谁不戴,亲发岂堪亏?”意气慷慨,遂回广信。丙戌四月二十四日,康游击兵至城陷,先生死之。

    国家设乡、会两榜,以收天下之才。其在祖宗朝无论已,自四方多垒以来,捐躯报国者,固已炳麟当世;而其稽颡求生、抱头远窜者,亦未尝无也。先生以老儒绩学,曾不得与于两榜之末,而功著乡国。为士则裁成后学,居官则尽瘁匪躬,临难则视死如归,其可谓不负所学也矣!

    生平孝友备至。在南昌,太安人婴废疾,不克迎养,候起居者不绝于道。方倥偬时,恒以本求禄养,岂料永远为憾。季弟至,倾俸以赠,曰:“吾止一弟,奈何不厚之!”所著甚多,大都忧国思亲,以抒所学。今存者《远斋诗》数卷,杂著、谳词数册而已。

    子泓时,与用纯同为博士弟子,死难昆山,果如先生所料;溶时为用纯族婿,与子钦并补诸生,擅文誉。溶时行谊不让古人,请传于用纯者已二十年。今诗文固多作者,然不敢负夙诺,因率所闻见以为传。

    《外史摘奇》序

    事非其常则奇。奇也者,君子之所弗取也。天地以常而定位,四时以常而代序,山川品物以常而顺成达化。一用奇焉,而虑夫斯世斯人将不得立乎其间。故奇也者,君子之所弗取也。

    然君子能不以其身树奇于俗,而不能不与当世纷纭之奇故相遭而相处,则以气会之推迁,人心物状之流易,有时变常越故,而出于耳所不闻、目所不睹、理所不有、意所不及之奇也夫。是所谓奇者,天为之与?抑非天为之与?使天为之,则无乃“扰天纪”者,即自天启其端;非天为之,则夫履道不回,以匡率流俗者,孰逾君子。何以势当波荡,虽君子枝拄,而卒莫如何。

    古之人有处之者,屈原是已。原,古之守常者也,失志无聊,尝作《天问》,所举则皆神灵鬼物、琦玮、悸心耳之事。岂非其所遇者无复世道之常,人则蝇营狗苟,物则山奔水立,有所不信于天,叩而问之,若冀天之慰答我者,而又一一托诸古昔,以庶几言者之无罪欤?呜呼!千古之遇,不必不奇;千古之天,卒不可问!君子不幸生于其时,良足悲耳!

    昭阳李先生,侨居吾里,用纯得常侍。先生披奇书,溯奇人,论奇事,写奇怀,未尝不咨嗟感怆。已而又以所著曰《外史摘奇》者,授用纯为序,盖奇之薮也。夫先生岂嗜奇者流哉?当先生补衮掖垣,平刑廷尉,所建皆朝廷之伟议,所施皆当世之鸿业,勋名烂然,光耀曩昔。即退而论列史传,表章徽懿,亦何者非扶名教、正物则,以千古之常经,励世而摩钝。而故为是襞积捃拾之学,似与世之贪多务得者竞尺寸之长,何欤?

    盖悲夫事故何常,天道甚远,屈子之俳侧愤懑、悲歌慷慨,亦徒为尔尔。以是罗故闻,不得举而问之于天,特以见夫事之变者何所不有,外史如此,载于史者又何限。其尽天下之奇,而总为君子见闻之所常,庶得以广其志、齐其遇焉。呜呼,益用可感也已。

    试后示诸生

    诸生近者往就科试,孰不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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