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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三、绵绵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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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黎,9月

    已经是九月中旬了,特勒瑞公园里空空荡荡的,不再有那么多的旅游者与小孩子。莎伦慢慢地走向面对着喷泉的空空的长凳,疲惫地坐下,把胶布雨衣在身上裹得更紧一些,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的工人打扫小径。天空里乌蒙蒙的,她看了看四周的栗树,感到凉凉的风吹打着脸颊。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秋天到了,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在公寓里已经问了好几个星期了,早已忘记了时间观念,只是偶尔出来买些日用品。今天早晨,她稍微变了点花样,走出来散散心。在公园里转一圈之后,她疲倦不堪。她感到恶心,想呕吐,便在长凳上坐下来,努力积聚点力量走回家去,一边出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最近已经丧失了判断时间的能力,越来越深地陷入自己那片小天地中而不能自拔。每度过一天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开始她是因为失去了伟大爱情而悲痛。但几个星期过去后,桑仍旧沓无音讯,她的悲痛渐渐地就变成了一种漠然,尽管她仍旧希望桑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之间冒出来,一切恶梦便会结束。巴黎好象一张在阳光下晒了很久很久后而褪色的、被人遗弃的照片一样。她唯一的逃避方式就是在她那间关闭着百叶窗的幽暗的房间里睡觉;她与现实的唯一联系就是期待腹中孩子的降生。

    在这无止尽的期待的日子里,她还得提醒自己吃东西。尽管她的孕期已有四个多月了,食物的味道还是叫她恶心。她每天早上不得不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收拾一下房间,走下那没有尽头的可怕的楼梯到食品杂货店去买东西。最近她经常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电话线已被切断了,因为她没支付帐单。她把门房从门缝下面塞进来的所有信件都统统塞进一只抽屉,连信封都不打开看一眼。她会偶尔记起自从她怀孕期看过医生之后但再也没有去过,但又总是把它往后推,告诉自己她以后会去的。有时她简直怀疑自己大脑出问题了,但她身体太虚弱了,连想都不愿意多想。

    一个人轻快地走过她坐的长凳,她连头也未回。是凡布瑞斯,刚从卢浮宫回来。

    “他妈的。”他骂了一句,看了一下手表。他跟阿米杜约好在莫利斯饭店吃午饭。如果他不走快点的话,就得迟到了。他穿了一件浅灰色法兰绒西服,领子上系一个有红点的领结,脚蹬一双镂空皮鞋,他象一位绅士拄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拐杖一样走路。他的注意力被一个坐在长凳上的孕妇吸引住了,她有一股爱尔兰人特有的气质。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手,凡布瑞斯情不自禁揣测起这个女人的不幸遭遇来。他叹了口气,真希望自己把他所见的画下来。绿色的长凳,斑驳的栗树,追逐皮球的小男孩及推着婴儿车的老奶奶,这一切都是永恒的巴黎生活的一部分。

    他正要登上通往街道的台阶,又停了下来,嘴里发出一声吃惊的喊声,引得行人纷纷回头看他。

    “上帝啊!那不会是莎伦吧——这不可能!”他转过身,迅速往回走,但远远地便已看到那条长凳空了。

    凡布瑞斯用手绢擦了擦前额,盯着那个长凳,仿佛见了鬼一般,极力想象他从初夏就一直未再见面的那个女孩。

    莫利斯饭店的玫瑰厅里,凡布瑞斯坐在阿米杜对面,对给他端上从苏格兰空运来的松鸡的侍者微微一笑,又看了他的朋友一眼。他们一边品尝肥鹅肝酱一边讨论股市行情,最后竟争执起来,凡布瑞斯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知道吗,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莎伦了。我得和她联络一下。”他观察着阿米杜脸上的表情,希望找出点什么线索。他一直弄不清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来这儿的路上我碰上桩奇怪的事情。我经过特勒瑞公园时看到一个女人,她怀孕了,并且周身围绕着一股悲剧色彩。我深深为她的那种神情所打动,认为她可能是一个刚刚在意大利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年轻寡妇。她身上有一种由于忍受了巨大的痛苦而具有惊人的美。一直走到这儿,我才猛然想起她和莎伦惊人的相似。我敢肯定那就是她,因此赶紧往回跑,却发现她已经走了。”

    侍者把盛甜点的餐车推到他们桌前,打断了几布瑞斯的话。“我永远无法抵制这些甜点的诱惑。”他叹了口气,探身向前看了看,没注意到阿米杜脸上的表情。

    凡布瑞斯刚吃完肥鹅肝酱,阿米杜就突地站起身。“非常抱歉,凡布瑞斯,我突然记起一件必须马上处理的事情,这件事非常重要。请原谅我没等你吃完,就先行一步了。我会顺路付帐的。”

    凡布瑞斯懊恼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看了看表,才吃了不到一个小时。不会挤时间享受生命的人也一定不会挣大钱的,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耸耸肩,开始独自享用甜点……

    阿米杜一走进饭店的大厅,就奔向电话机,拨通了莎伦的电话号码。电话线另一端的录音磁带告诉他这个号码已停止使用了。他大吃一惊,焦急地冲出大厅,叫了辆出租车,来不及等自己的汽车司机了,他半小时后就会来接阿米杜的。

    出租车飞快地驶过协和广场,阿米杜的脸上布满焦急的神情。他很早就知道永远不能忽视自己的直觉。刚才几布瑞斯漫不经心地提到特勒瑞公园的小插曲,阿米杜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莎伦需要他。

    五月份以来,他一直与自己做激烈的斗争,希望自己能把莎伦彻底从心里抹掉。为了忘记她,他先后找过一打女人。他精挑细选,决不要那些和莎伦有相似的女人。但每次心头总是留下一种使他愤怒的空虚。他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追求他记忆中的一个影子,这种行为更进一步挫伤了他的自我价值观。直到刚才,他一直以他已经在他与莎伦之间筑起了一道不可渗透的厚障壁,即使他们在巴黎的招待晚会或其它什么地方的赛马场上相遇,他也能不露声色从容自若地跟她打招呼的。但一想到她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的样子,并且又怀了孕,那种深深埋在心底的要保护她的欲望便又浮上了心头。他的自傲与愤怒此时都算不上什么了,他象狂奔的野牛踏在南美草原上一样把它们踩到脚下。

    他在波拿巴路走下出租车,抬头看了看莎伦公寓紧密的百叶窗。他按了按门房的铃,心里几乎肯定门房会告诉他莎伦已经搬往别处去了。

    “范林小姐吗?她象往常一样呆在楼上呢,先生。”门房说道,认出这就是那位以前常开配有司机的豪华车来接莎伦的富有绅士。

    阿米杜冲上楼梯,想到她象“往常”一样呆在那儿,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他用拳头在门上狠狠地敲了敲,没有回答。他又迅速跑下楼去叫门房。

    门房嘟嘟唧唧地拿起钥匙,用慢得使阿米杜发疯的速度爬上楼,打开了房门。

    “请在这等一会,先生。”她生气地说道。

    他推开她,一下子冲进去。“先生,”门房在后面喊道。

    百叶窗射进几缕昏暗的光线,阿米杜看到房间里凌乱不堪,一点也不象他记忆中的那个整洁明亮的女性房间了。桌子上放着未洗过的咖啡杯,敝开的抽屉里胡乱塞着一堆信封。整个房间看上去好象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人住似的,并且散发出一种冷漠的难闻的气味。

    “莎伦,”他轻声叫道,对眼前看到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她的头发许久没有梳理过了,乱蓬蓬地堆在头上,脸色苍白,充满吃惊的神情。黑黑的大眼睛无神地看着他。她干干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名字:

    “阿米杜……”

    “莎伦,”他低声说道,在她身边蹲下。双手搂住她,觉察到她消瘦了许多。这个可怜的孩子与他魂思梦想的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睛而又神采飞扬的女人简直有天壤之别。看着她,他所有想不去爱她的挣扎都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他从未料到的温柔的波涛给淹没熔化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气愤地说道。想到她这么多月来一直怀着他的孩子,辛辛苦苦地自己一个人熬过来,又这么骄傲不肯去找他。他的心象被火烧似的剧烈地跳动。他悔恨地想到他们在“克里斯玛”快艇上的可怕一幕。

    他把她抱在怀里,莎伦由于哭泣而浑身颤抖。他摸了摸她隆起的腹部,深深地为大自然的奇迹所感动。想到由于疏忽地险些造成多么大的危险,他的嘴唇不由得紧张得发干。但是这一次不再象很久以前那一次了,他发誓这回他的孩子一定要活下来,无论付出怎样巨大的代价他都会毫不吝啬。

    下午晚些时候,阿米杜把莎伦抱在怀里走下楼梯。莎伦被裹在一条厚厚的毛毯里,阿米杜的车正在外面等着,门房站在敞开的大门前,目瞪口呆地瞧着阿米杜把莎伦放进车的后座,然后坐在她旁边。司机替他们关好车门后,阿米杜说道:

    “我们马上回家,亲爱的。”

    夜幕渐渐庞罩了乡间别墅,阿米杜在图书室的壁炉前不停地来回踱步,不时心神不安地看一看墙上的挂钟,计算他还得再忍耐多久。听到敲门的声音,他满脸期待地转过身,发现是女佣。

    “哦,是你呀,安娜。进来吧。”

    “我来拉窗帘,先生。”她说道,走到窗边很好奇地看了阿米杜一眼。

    他抱着一个裹着厚厚毛毯的女人回到别墅这件事,使得别墅走廊里的佣人们议论纷纷,不断猜测这个女人会是谁。高贵的本格拉先生以这种方式回到别墅可是破天荒第一次。他亲自抱着这个女人,又没有行李送上楼,这可使一向秩序井然的别墅如同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阿尔伯特先生叫我问一下晚餐共有多少人参加。”

    “我不知道。”他快速地说道,锐利地盯了她一眼。

    “当然,先生。”她说道,趁他那有名的脾气爆发之前,赶紧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阿米杜听到谨慎的咳嗽声,但转过身来。大夫终于下来了。

    “你在那儿呆了那么长时间,我都有些着急了。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威廉医生?”

    “她不太愿意和我多说,但很明显她这种极度忧郁状态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了。”

    “她身体怎么样?”他急切地问道。

    “嗯,她身体很虚弱,她这种情况更得精心护理。她至少得在床上躺两周。分娩之后,她必须得保持心情愉快,还需要多休息,饮食要适当,多做些户外运动。”

    “孩子呢?孩子一切正常吧?”

    “她已怀孕四个多月了。”

    “是的,我知道。”阿米杜说道。

    “她的心脏跳动完会正常,并且还很年轻,很快体力就会恢复过来的。分娩不会太困难,大约明年四月份左右。”

    阿米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请原谅我的失礼——你来点什么?威士忌怎么样,大夫?”阿米杜递给他一杯酒,说道,“为了我的孩子干杯。”

    大夫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他们碰杯时,大夫说道:“祝贺你,本格拉先生,”他喝了一口酒,又很有外交手腕地加上一句:“我当然猜到一些,尽管她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他打量了阿米杜一下,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你看上去非常高兴。你以前没有过孩子,是吗?”

    阿米杜很快地换了个话题。“我今晚可以看着她吗?”

    “当然可以,不过得记住,她过去的几个月里生活得很困难。她需要绝对的平静来恢复健康。不要说任何使她伤心的话。”

    大夫看着阿米杜,努力寻求这个谜团的答案。最后归结为这个阿根廷大亨引诱了这个女孩,又抛弃她,然后又改变了主意。想起阿米杜谈到孩子时的那股高兴劲儿,很明显,这个弱小美丽的女人已经抓住了他的心。

    “温柔的照顾对治愈心灵创伤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大夫临走时叮嘱道。

    阿米杜走到别墅的另一侧,莎伦被安置在那里,还是她第一次来时住的那个房间。她靠在枕头上斜躺着,光泽柔顺的头发技在肩头。阿米杜象个初恋的情人一样害羞地走到她床前。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恬静安然的美。阿米杜透过她美丽的外表,看到了她精神上的可爱。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温柔地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谢谢你,阿米杜。”她轻声说道,眼睛半闭着,快要睡着了。

    “不,我应该感激你才对。你使我如此幸福。”

    她虚弱地笑了笑,并没有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她现在只满足于漂浮在这个舒适安静的天堂里,让别人来替她做决定吧。她为什么以及怎样来到这里并不重要,她甜甜地,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他探身向前,在她前额上吻一下。久久地坐在床前,欣赏她躺在枕头里的动人画面。这个可怜的孩子能回到他身边来真是个奇迹。很久以前,命运的魔爪曾毁了他珍视的一切。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终于理解了生活一直教授他的“谦逊。”阿米杜被命运的力量深深折服,他意识到了悬挂幸福的绳子是多么纤细。

    “晚安,莎伦。”他低低地说道,等待他向她表白他的爱情的那一刻。

    九月下旬的一个下午,一辆黑色的“林肯牌”高级轿车穿过波士顿郊区,五彩斑斓的秋林里,点缀着高大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凯丽透过茶色玻璃,漠然地看着窗外飞快向后掠去的一幢幢房屋。她在火车站雇了穿制服的司机,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过。

    她不在意地打开名牌手提包,拿出香烟盒。她点燃一支烟,靠在厚厚的椅背里,好象这种高级轿车服务是她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一部分。

    一个月之前,那个穿着牛仔裤、手里提着一只行李箱离开麦多牧场的女孩已经完全改变了。

    在小心地注意到每个细节之后,她已经变成她所知道的富有小姐的一个副本了。她的衣服是最高级的,非常精致。白色的开司米套头毛衣,浅灰色的法兰绒长裤,华贵的驼毛外套很随意地搭在座位上,露出了绸缎村里和名牌商标。她看了一眼商标。这是她在一家高级时装店的更衣室从一件外套上剪下来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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