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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圣女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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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阿迦德和约瑟在雨中走回家,看见腓列普穿着军服,挂着绶带,坐着华丽的轿车,车厢糊着黄缎子,车身的纹章高头漆着伯爵的冠冕,到爱里才–波旁宫去参加晚会;他老气横秋的对母亲和兄弟招招手,车子带起的泥浆直溅到他们身上。

    有天晚上阿迦德听见他们谈论一幅画,不由得嚷道:“噢!我真想弄明白什么叫作色彩!”

    有一天,阿迦德看见可怜的艺术家对着颜料铺子的账单一筹莫展,不由得暗暗诅咒艺术,想代他料清欠账。老太太平日拿彩票行的盈余应付家中的开销,从来不肯向约瑟要一个钱,所以手头一无所有。但她相信腓列普很阔气,一定会解囊相助。三年来她天天等儿子上门,等腓列普捧一大笔钱来让她拿去给约瑟,单单想到这一点她就特别高兴,因为约瑟和特洛希一样对腓列普的看法始终不变。

    有一天,腓列普跑去邀母亲参加他的婚礼,证婚人是奚罗多,斐诺,拿当和皮克西沃。婚书上订明,罗日寡妇的陪嫁共有一百万,倘她死在丈夫之前而没有子女,遗产即赠予丈夫。腓列普不发帖子,不请客,不排场,因为腓列普另有打算。他把老婆安顿在圣·乔治街,公寓是洛洛德连同家具作价让给他的。勃里杜少夫人觉得屋子美丽极了,但夫妇俩难得在家中出现。腓列普瞒着所有的熟人,花二十五万法郎在格里希街买进一幢豪华的住宅,当时还没人想到那个区域的房产后来会猛涨。腓列普先交十五万,余数分两年付清。他用了大笔款子装修内部,置办家具,总数等于他两年的收入。名画经过整修,估价值到三十万,挂在屋子里光彩夺目。

    希奈屡次对约瑟说:“要有一座大教堂给你画就好了,你只能用一件大作品来堵住批评家的嘴。”

    她道:“啊!我知道你原谅我了。孩子原谅了妈妈,上帝也该原谅我了!”

    奚罗多道:“我替他打发了舅舅,他倒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啊!我真想多活几年!……把你的手给我……”阿迦德拿儿子的手亲着握着,按在自己胸口,半晌瞧着他,碧蓝的眼睛里有一道一向只对腓列普流露的慈爱的光。约瑟既是画家,熟悉表情,看到这个变化大为感动,知道母亲整个的心都给了他,便紧紧搂着母亲,嘴里发疯般叫着:

    他说:“这家伙没有品行!”

    他的朋友比哀·葛拉苏和他说:“气派伟大的画完全衰落了。”葛拉苏自己正在迎合布尔乔亚口味画一些庸俗的作品,而且布尔乔亚住的屋子也挂不下大幅的东西。

    于是她瞒着约瑟给腓列普写了一封信:

    致特·勃朗堡伯爵

    亲爱的腓列普,五年工夫你一点没有想起你母亲!这是不对的。你该稍稍回想一下你的过去,哪怕只想到你好心的兄弟也是应当的。现在约瑟手头很紧,而你富贵尊荣;你宴会无虚日,他却日以继夜的工作。舅舅的遗产在你一个人手里。据年轻的鲍尼希说,你每年有二十万法郎收入。来看看约瑟吧!来的时候放两万法郎在骷髅里:腓列普,这也是你欠我们的。可是你弟弟仍然会感激不尽,你给你母亲的快乐更不必说了。

    阿迦德·勃里杜

    一八二三年的美术展览会闭幕以后,供奉内廷的首席画家,当时最热心的一个人,替约瑟的母亲补上中央菜场附近一家彩票行的缺分。过了一阵,阿迦德机缘凑巧,不用补贴跟人调了塞纳街上的一家彩票行,正好和约瑟租的画室在一幢屋子里。阿迦德也雇了一个掌柜,生活不必再由儿子负担。可是到一八二八,阿迦德虽则靠着约瑟的名望当上一家生意兴隆的彩票行经理,仍然不相信儿子真有声名,因为社会上对约瑟像对真正的天才一样,毁誉不一。约瑟这个情绪波动的大画家开支浩大;为了出入上流社会,为了在青年画派中占着特殊的位置,不能不撑起一个阔绰的场面,收入却不够应付。尽管小集团中的朋友和台·多希小姐竭力替约瑟捧场,布尔乔亚可不喜欢约瑟。今日的财富本来操在布尔乔亚手中,而布尔乔亚就从来不肯在尚未肯定的天才身上破钞。反对约瑟的有古典派,有学士院,有依靠这两大势力的批评家。勃朗堡伯爵遇到人家和他提起约瑟,还表示诧异呢。勇敢的艺术家虽有葛罗和日拉支持,替他在一八二七的展览会中争到荣誉团勋章,向他定画的人还是寥寥可数。他的大幅的作品,内政部和宫廷已经不大乐意收购,画商和有钱的外国人更懒得理会。并且我们前面说过,约瑟不大能约束自己的幻想,作品好坏不一,被敌人作为把柄,不承认他的才能。

    “我辜负了你的孝心,没有好好的爱你……”

    “我太太么?……”腓列普的那种手势,眼神,声调,后来腓特烈·勒曼德尔串演一个杀气腾腾的角色的时候完全揣摩到了。

    “我什么地方触犯了上帝呢?难道我不是全心全意的敬上帝么?难道我走的不是超度灵魂的路么?我错在哪儿啊?倘若我犯了一桩自己都不知道的过失,还来得及补赎么?”

    “好,好,这小子!”约瑟对母亲道,“难道他除了泥浆就不该送些别的东西来么?”

    “噢!妈妈!妈妈!”

    “啊!约瑟,你肯原谅我么,我的孩子?”

    “可怜我和她是相处不久的了。她再也活不了几天。唉!亲爱的公爵,你才不知道错配的婚姻是怎么回事呢!当过厨娘的样样脱不了厨娘口味,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真痛苦。可是我向王妃解释过我的处境。我舅舅立的遗嘱给那个女的一百万,当时非救出那一百万不可。幸而我太太染上酗酒的习惯;她一死,存在蒙日诺庄上的一百万就归我支配;我还有三万多五厘公债的利息,有进款四万的庄园。看情形,苏朗日大概会升到元帅;我攀了亲,凭着勃朗堡伯爵的头衔,有希望升为将军,当贵族院议员。这是东宫的随从武官的后路。”

    “你说吧!你说吧!”

    “你应当安静,别烦恼;行了,我觉得你这一下等于爱了我一辈子。”约瑟说着把母亲的头放回到枕上。

    “以你母亲的年纪,遭到这种情形,只有尽量减少她的临终痛苦,除此以外别无办法。”

    “亏你想得出!”约瑟嚷道。“你说你不爱我?……咱们住在一起不是住了七年了么?你替我做了七年管家婆。我不是天天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么?我过着苦日子,你不是和我相依为命,对我又宽容又温柔么?是不是因为你不了解画?……哎!那是勉强不来的!昨天我还和葛拉苏说来着:我苦苦挣扎,唯一的安慰就是有个好妈妈;艺术家的太太要像她那样就好了,她百事操心,管着我的日常生活,绝对不来麻烦我……”

    “不是的,约瑟,不是的;你是爱我的!我没有像你爱我那样的爱你。

    “她太喜欢混账的腓列普了,不会不希望临死之前再见他一面。”

    腓列普不时还跟生活放荡的艺术家们来往,而皮克西沃在那个圈子里也颇有面子;约瑟托皮克西沃叫那卑鄙的暴发户发发善心,哪怕是做戏吧,好歹得表示一些感情,骗骗可怜的妈妈,让她临死得到一点儿安慰。皮克西沃本是冷眼旁观,愤世嫉俗的讽刺家,很愿意当这样一个差使。

    特·勃朗堡伯爵在糊着大马色黄缎子的卧室里接见皮克西沃,皮克西沃告诉他母亲的病情,他听着哈哈大笑道:

    “真是见鬼!你叫我去干什么?老太婆只有一桩事情好帮我忙,就是快点儿死;要不然,我和苏朗日小姐结婚那天,她还不丢尽我的脸?我家族越少,地位越好。你很明白,我恨不得叫拉希公墓上所有的墓碑把勃里杜这个姓埋葬得干干净净!……我兄弟出头露面,叫人想起我的真名实姓,简直要我的命!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比如你当上了国会议员,舌剑唇枪,嘴巴好厉害,像旭佛兰一样叫人忌惮,有希望成为皮克西沃伯爵,当美术署署长:到了那一步,假如你的台戈安老奶奶还活着,你高兴不高兴让一个圣·雷翁太太那样的老婆子站在你身边?你肯搀着她上蒂勒黎花园散步么?你竭力想踏进去的贵族家庭,你会替她介绍么?哼!你要不巴望她葬在九泉之下,封在棺材里才怪!得啦,还是同我一同吃中饭,谈谈别的吧。朋友,我是暴发户,我知道。我不愿意露出狐狸尾巴!……将来我的儿子比我运气,一出山就是个王爷。小家伙也会巴不得我早死,那是我意料之中的,否则也不成其为我的儿子了。”

    他拉了铃,吩咐当差:

    “客人在这里吃饭,菜弄得精致些。”

    皮克西沃道:“可是上流社会又看不见你在母亲房里。花几个钟点向可怜的老人家装出一点孝心,又不破费你什么……”

    “嘿!”腓列普眨了眨眼睛说:“你是受他们请托而来的吧。拉拢啊,巴结啊,那一套我是老手了。我母亲想在断气之前替约瑟敲我一笔!……哼,休想!”

    皮克西沃把经过情形回报约瑟,约瑟听着一直凉到心里。

    就在那天晚上,阿迦德声音悲悲戚戚的问:“腓列普有没有知道我病倒了?”

    约瑟直掉眼泪,话都说不出来,走出去了。陆罗神甫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回答说:

    “唉!你向来只有一个儿子!……”

    阿迦德听着心中有数,病势急转直下,到了最后阶段。二十小时之后,她死了;死前说的胡话中间漏出一句:

    “腓列普究竟像谁啊?”

    约瑟单独送了母亲的丧。腓列普为了部队里的公事上奥莱昂去了;原来约瑟在母亲断气的当口给腓列普去了一封信,叫他没法留在巴黎:

    没心没肺的禽兽,母亲被你那封信气死了;你戴你的孝吧,不过你还是装病为妙:我不愿害死我母亲的凶手和我一块儿送她的灵柩。

    约瑟·勃里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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