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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腓列普在伊苏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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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太太,谢谢你,”腓列普回答。“我吃过了。城里为着我兄弟和母亲闹过事,我宁可饿死也不要舅舅一块面包一个生丁……只是住在伊苏屯而不隔些时候过来向舅舅请安,也不成体统。”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来拿舅舅的手握了一下。“再说,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有一点儿意见,只要不损害勃里杜家的名誉……”

    佛洛尔道:“玛克斯,你千万别跟这个家伙吵架。”

    玛克斯答道:“噢!这个吗,”又朝着罗日老头说:“是条癞皮狗,只想讨根骨头吃。他舅舅要是相信我的话,还是拿出一笔钱来打发他。要不然,罗日老头,他不让你太平的。”

    老头儿道:“我闻到他的烟草味道。”

    “他却闻到你的洋钱味道,”佛洛尔斩钉截铁的说,“我看你还是不再见他的好。”

    罗日道:“那我求之不得呢。”

    奥勋一家吃过中饭都在堂屋里,葛丽德进去通报,说道:“先生,你们说起的那个勃里杜先生来了。”

    腓列普文文雅雅走进去;大家存着好奇心,声息全无。一看到害阿迦德吃了多少苦,把忠厚的台戈安女人送命的人,奥勋太太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阿陶斐纳也有些害怕。巴吕克和法朗梭阿彼此望了一眼表示惊讶。奥勋老人不动声色,请勃里杜太太的儿子坐下。

    腓列普道:“先生,我特意来请你照顾;我要在这儿住五年,政府只给六十法郎一个月,得想个办法活下去。”

    八十多岁的老人回答说:“好吧。”

    腓列普态度一本正经,谈些不相干的事。他把老太太的内侄,新闻记者罗斯多说做了不起的角色;老太太听见罗斯多这个姓将来会出名,不禁对腓列普有了好感。腓列普毫不迟疑,承认过去的错误。奥勋太太放低声音,很婉转的埋怨了他一句,他就说他在监狱里想过很多,决定重新做人。

    奥勋先生听着腓列普的暗示,陪他上街。吝啬鬼和军人在巴隆环城道上走到没人听见的地方,上校才说:

    “先生,要是你相信我的话,咱们以后绝对不谈正经,也不提到一个人,除非到田野去散步的时候,或者在没人听见的地方。闲言闲语在小城市中的影响,特洛希先生和我解释得很清楚。虽然特洛希劝我向你请教,我也希望你不吝指教,但是不能让人疑心你出计划策,帮我的忙。咱们的敌人非同小可,要打倒他不能有一点儿疏忽。我先请你原谅以后不再来看你。咱们之间冷淡一些,我的行事就扯不到你身上来。需要和你商量的话,我会在九点半光景走过广场,在你们刚吃过中饭的时候。要是我的手杖搁在肩头,就表示我要同你见面,你先指定一个地方,到时只做是偶尔碰上的。”

    老人道:“听你这番话,我觉得你很谨慎,决心要成功。”

    “我一定成功,先生。第一,请你告诉我本地有哪些军人是帝国部队出身,不是玛克斯的党羽,可以让我结交的。”

    “有一个禁卫军的炮兵上尉,姓弥涅南,高等工艺学校出身,年纪有四十岁,生活很俭朴。这个人极重道德,公开反对玛克斯,认为他的行事不配称为真正的军人。”

    “好!”

    奥勋先生接着说:“这种品质的军人为数不多,我只想到还有一个退伍的骑兵上尉。”

    腓列普道:“那和我是同一个兵种了,可是禁卫军呢?”

    奥勋道:“是的。一八一○年卡邦蒂埃是龙骑兵团的班长;在作战部队中当的是排长,一直升到上尉。”

    腓列普私忖道:“说不定奚罗多认识他的。”

    “那卡邦蒂埃在市政府担任的差事就是玛克桑斯放弃的,他和弥涅南少校是朋友。”

    “这儿可有什么工作让我混口饭吃呢?”

    “听说希尔州要在此地设一个保险公司的办事处,你可以谋个位置;不过顶多只有五十法郎一个月……”

    “那也够了。”

    一个星期以后,腓列普有了新做的一件大氅,一条裤子,一件背心,全是埃尔伯甫出品的上等呢料,用赊账的方式按月付款。此外还赊了一双靴子,一副麂皮手套和一顶帽子。奚罗多把他的内衣和武器从巴黎寄来了,附着一封给卡邦蒂埃的介绍信,卡邦蒂埃在龙骑兵团里原是奚罗多的老部下。——这封信使卡邦蒂埃一片热心的帮助腓列普,把他当作人才出众,极有义气的人介绍给弥涅南少校。关于最近结束的叛国案,腓列普吐露出一些内情,两个正直的军官听了对他格外敬仰。大家知道,那次阴谋是帝国部队想推翻波旁家的最后一次尝试,拉·洛希尔的四班长案不算在内,因为政治意义完全不同。

    从一八二二年起,鉴于一八二○年八月十九的阴谋案和(一八二一至一八二二)贝尔东–卡隆事件的下场,军人们只能静待时机。腓列普参加的一桩是八月十九日案的余波,也就是那个事变的死灰复燃,不过主持的换了一些更优秀的分子。和前面的案子一样,这件阴谋也不曾被政府摸清底细。事情一泄露,首脑们马上设法缩小范围,好像只是军营里的兵变。实际上却有好几个骑兵团,步兵团,炮兵团参加,以法国北部为中心,准备一举占领边界上的重镇。他们和比利时军队结成密约,一朝成功,比利时立即脱离神圣同盟,和法国成立联邦,把一八一五年的和约作为废纸。旋风过处,两个王座可以同时倒台。事发之后,这个由雄才大略之士拟定而有政府要人参与的大计划,完全给隐瞒起来,只向贵族院供出一些枝节。案子的泄露或者是有人出卖,或者是由于偶然;但一开场首脑们就销声匿迹,他们身在国会,原来只答应在政府内部帮助事情成功。腓列普·勃里杜愿意给领袖们做掩护。一八三○年以后,立宪派已经公开透露这个计划的内幕,以及牵涉到四方八面,而下面的党徒毫不知情的细节;我再来叙述未免僭越历史的范围,而且离题太远了。上面一些大概情形尽够说明腓列普所担任的双重角色。他负责在巴黎起事,目的是为真正的阴谋作掩护,在北方大举发动的时候使政府的注意力集中在京城里。如今腓列普奉令把两桩阴谋的关系割断,只招供一些次要的秘密。他的衣着和健康情况证明他穷极无聊,他犯的案子在当局眼中也就显得并不重要。这种使命,对于一个毫无道德观念,生活没有着落的投机分子,再合适没有。狡猾的腓列普知道自己脚踏两头船,一方面在政府面前做好人,一方面受到党内领袖的重视,打算以后看哪条路好处更多,再作决定。腓列普向卡邦蒂埃和弥涅南透露出阴谋真正的规模,说出特别法庭的某些推事也暗中与闻,卡邦蒂埃和弥涅南便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认为他的忠诚不愧为大政治家,比得上国民议会的黄金时代的人物。所以不多几天,狡猾的拿破仑党徒就成为两个军官的朋友,他们俩在地方上的声誉也给他沾了光。经过两人推荐,腓列普马上谋到奥勋先生说起的位置,进了希尔州保险公司的办事处,像税局的职员一样掌管簿册,填写保险单,把印好的信填上姓名金额寄出去,每天只有三小时工作。弥涅南和卡邦蒂埃介绍他进俱乐部,他的态度举动,同弥涅南和卡邦蒂埃称道这个造反头目的长处完全相符,博得一般人的敬重;他们本来只会以貌取人,不知道外表往往是靠不住的。

    腓列普这一回的行事完全出于深谋远虑,他在监狱里思索过一番,觉得长此荒唐也没有好处。所以用不着特洛希教训,他已经懂得必须过一种安分,得体,规矩的生活,博取布尔乔亚的敬意。他很高兴学着弥涅南的做人之道,相形之下使玛克斯的短处更加显著。同时他要玛克斯看错他的性格,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故意做得像个傻子,慷慨大方,不在乎金钱,暗里却包围敌人,垂涎舅舅的遗产。他的母亲和兄弟,真正不在乎金钱,真正慷慨而高尚的人,因为行事天真朴实,倒反被认为存心要夺家私。奥勋先生在腓列普面前把舅舅的财产算过细账,愈加引起腓列普的贪心。他第一次和老人密谈,两人就一致同意绝对不能让玛克斯起疑;万一佛洛尔和玛克斯把他们的俘虏带走,哪怕只带往布日吧,腓列普就完事大吉。

    腓列普的晚饭每星期在弥涅南上尉家吃一顿,在卡邦蒂埃家吃一顿,星期四在奥勋家吃一顿。不久又有两份人家邀请;住到三星期,自己只消管一顿中饭了。无论什么地方,除非打听他兄弟和母亲在伊苏屯作客的情形,他绝口不提舅舅,搅水女人和奚莱。得过勋章的军官当地只有弥涅南,卡邦蒂埃和腓列普三个,而腓列普还得着荣誉团勋章,在外省更显得高人一等。三个人总在晚饭之前一同散步,成为俗语说的“另外一帮”。这种态度,这种谨慎和安分的作风,给伊苏屯人的印象很好。

    拥戴玛克斯的人把腓列普看做“老粗”,军人对有勇无谋而不配当统领的高级军官,往往用这个称呼。

    高台的老子在玛克斯面前提到腓列普,说道:“他那个人品质很好。”

    玛克斯回答说:“哼!看他在贵族院特别庭上的行径,不是上人家的当便是公家的暗探。他要不是个蠢东西,绝不会受投机政客的愚弄。”

    腓列普谋到差事以后,怕地方上闲话多,有些事尽量不让外人知道。他在圣·巴丹尔纳城关尽头住着一所有大花园的屋子,和卡邦蒂埃两人偷偷的练功夫;卡邦蒂埃未进禁卫军以前,在作战部队里当过剑术教师。腓列普暗中恢复了原有的武艺,又向卡邦蒂埃学到一些诀窍,足够应付第一流的对手。然后他同弥涅南和卡邦蒂埃用手枪打靶子,表面上只说是消遣,其实要叫玛克桑斯相信他万一决斗,主要是用手枪。腓列普碰到奚莱,总等奚莱先招呼,他只在帽子边上略微碰一碰,态度的随便像上校向小兵回礼。玛克桑斯·奚莱从来没有受不了或者生气的表示,在高涅德酒店也一字不提。他仍在那儿吃夜宵,但从法里沃戳了一刀以后,夜里的恶作剧暂时停止。过了一阵,除开巴吕克,法朗梭阿和其他三四个跟玛克斯特别亲密的人,其余的逍遥团团员都承认勃里杜中校轻视奚莱营长是事实,经常在背后谈论。玛克斯素来脾气暴躁,性情激烈,这一回竟如此谨慎,大家都看了诧异。伊苏屯没有一个人,连卜丹和勒那在内,敢向奚莱提及这件微妙的事。卜丹觉得两个禁卫军出身的好汉公开不和非常可惜,但玛克斯很可能安下什么计策,让腓列普自投罗网。据卜丹说,事情随时会有新发展,但看玛克斯撵走腓列普的母亲和兄弟的手法就可知道;因为法里沃的案子那时已是公开的秘密。奥勋先生当然不肯把奚莱的恶辣手段不讲给城里的老辈听。被城里一向当作话柄的摩伊隆先生,也私下说出行刺奚莱的人的姓名,大约为了追究法里沃与玛克斯结仇的原因,司法当局不能不注意以后的事故。

    城里人早已断定腓列普和玛克斯是对头,谈着这个敌对的局面,猜测将来的结果。腓列普用足心思探听兄弟被捕的详情,奚莱和搅水女人的来历,终究和他的街坊法里沃有了相当交情。腓列普把西班牙人仔细研究过了,认为这种性格的人大可信托。两人的仇恨既完全一致,法里沃也就自愿听腓列普差遣,把他所知道的有关逍遥团的事统统讲了。腓列普又许下愿心,倘若将来能在舅舅身边代替玛克斯掌权,一定偿还法里沃的损失,法里沃便成了腓列普的死党。

    可见玛克斯有了一个可怕的敌人,照当地的说法是“碰上了对手”。伊苏屯城里议论纷纷,料定两个冤家将来必有一场恶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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