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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搅水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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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即使根据各种事实可以说医生为年龄所限,不能侵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搅水姑娘仍免不了淫荡的名声。但医生临死前两年对她不再照顾,态度还不仅仅是冷淡;有些人认为这便是女孩子清白的证据。

    罗日老头医死的人不算少,当然料得到自己的末日。他装着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的态度躺在床上等死,公证人劝他给搅水姑娘一些好处,那时她已经十七岁了。

    罗日回答说:“那么让她恢复自由吧。”

    这句话活活显出老头儿的为人,他回答人家的时候连对方的职业也得找机会挖苦一下。医生惯于用聪明机智遮盖他的坏事,而地方上竟会因之加以原谅;大家觉得聪明机智永远是不错的,尤其在用来保护个人利益的场合。在公证人看来,医生的回答表示他的风流计划受着身体限止而怨恨,因为力不从心而恼羞成怒,拿无辜的对象出气。医生的固执大致证实了这个意见;他一个钱都不给搅水姑娘,公证人第二次又劝他,他苦笑着答道:“她那份儿漂亮就是一笔大大的财产!”

    医生死后,佛洛尔很伤心,约翰–雅各·罗日可一点不难过。老头儿对儿子太坏了,尤其在他成年的时期,而约翰–雅各在一七九一年上就成年的。相反,老人倒是让一个乡下小姑娘日子过得挺快活;在乡下人心目中,理想的幸福原不过是物质的享受。医生下葬以后,芳希德问佛洛尔:“先生不在了,你怎么办呢?”约翰–雅各却是眼睛发出亮光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生气,似乎他心中有着一个念头,有着一种感情。

    芳希德正在收拾饭桌,约翰–雅各对她说:“你走开。”

    十七岁的佛洛尔,身段和脸相都还细气,这点儿凸出的美就是医生为之心醉而上流社会的妇女懂得保存的,在乡下妇女身上却像野花一般容易萎谢。所有漂亮的农村姑娘只要不忍饥挨饿,不在田里晒着太阳干活,几乎都会变成胖子;佛洛尔已经有此倾向。她胸部丰满,又白又肥的肩膀显出别的部分也很有肉,跟已经叠着肉裥的脖子配在一起很调和;但面部四周的线条仍旧精炼,下巴还细腻。

    “佛洛尔,你在这里住惯了吧?”约翰–雅各声音很紧张。

    “是的,约翰先生……”

    约翰–雅各到了吐露爱情的关头,忽然想起入土不久的亡人,舌头调动不来了,他私忖父亲对女孩子究竟照顾到什么程度。佛洛尔眼睛望着新主人,想不到他会那么老实,只等约翰–雅各把话说下去;约翰–雅各却一声不出,弄得佛洛尔莫名其妙,走开了。不管搅水姑娘从医生那儿受的什么教育,她还要过相当时间才弄明白约翰–雅各的性格。现在我把这一段经过大概说一说。

    父亲去世的时节,约翰–雅各三十七岁,他的胆小和事事听命的程度完全像十一二岁的孩子。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一生,都可用胆怯来解释。有人不承认有这种性格,不相信我这个故事;其实这情形很普通,到处都有,便是王亲国戚也难免:索菲·道斯被最后一个公台亲王看中的时候,她的遭遇比搅水姑娘还要难堪。

    胆怯有两种:一种是思想方面的,一种是神经方面的;一种是肉体的胆怯,一种是精神的胆怯;两者各不相关。身体可以吓得发抖而精神仍旧很镇静,勇敢;反过来也一样。这一点可以说明许多精神上的怪现象。兼有两种胆怯的人一辈子都是废料,我们通常称之为“脓包”。在这等脓包身上,往往有极好的品质受着压制不得发展。某些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的修士,恐怕就是这双重的残废造成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这种畸形状态,可能由某些尚未发现的缺陷造成,也可能由器官和心灵的完美造成。

    约翰–雅各的胆怯是由于器官有些麻痹,经过一个大教育家或者像台北兰一流的外科医生之手,可能治好。他的情欲像白痴的一样,力量非常充沛,活跃,这两点正是他的智力所欠缺的,虽然他还不至于应付不了日常生活。他缺乏一般青年对爱情的理想,只有一股强烈的欲望增加他的胆怯。他从来不敢追求伊苏屯的女人。而像他那种青年,中等身材,一举一动怕羞得厉害,表情难看,相貌平常,即使没有凹陷的线条和苍白的皮色使他显得未老先衰,单是一双眼珠子凸出的浅绿眼睛就丑得可以,绝没有什么女性肯自动和他亲近。可怜的小伙子一看见女人就发僵,觉得一方面有猛烈的情欲推动,一方面受的教育太少,空无所有的头脑把他往后拉着。两种力量正好相等,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回答人家,战战兢兢唯恐对方发问。别人动了情欲会谈笑风生,他有了情欲却变做哑巴。约翰–雅各便孤零零的躲在一边,也只有孤独他才不觉得拘束。

    这种性情脾气造成的损害,罗日医生发觉得太晚了,来不及补救。他很愿意替儿子娶亲,但想到儿子一结婚就得被人抓在手里,又打不定主意了。那不是把自己的产业交给一个外人,一个陌生姑娘去调度么?他也知道从少女身上去正确推断她嫁后的品性多么困难。所以他一面物色一个教育或心地能给他保证的姑娘,一面带儿子走上吝啬的路。他希望尽管没出息的儿子缺少聪明,至少能发挥一种本能。他先培养约翰–雅各过惯一种机械生活,教他一套呆板的方法调度进款;然后替儿子把管理田产最棘手的一部分手续办好了,留下的田地都整理得清清楚楚,跟佃户订着长期的租约。

    精明的老头儿虽然眼光厉害,仍旧没料到后来支配脓包儿子的那件事。胆怯跟弄虚作假很像,也有那种深藏的本领。原来约翰–雅各热烈的爱着搅水姑娘。而这也不足为奇。在约翰–雅各身边的女人只有一个佛洛尔;能让他自由自在的细看,暗中欣赏,随时打量的女人,也只有一个佛洛尔;有了佛洛尔,老家才有光辉;使他青年时期显得可爱的唯一的乐趣,是佛洛尔给他的,虽然佛洛尔自己并不知道。约翰–雅各非但不妒忌父亲,看到父亲教育佛洛尔反而觉得高兴:他不是需要一个唾手可得,毋须奉承巴结,苦苦追求的女人么?值得注意的是,热情必有聪明做伴,能使傻瓜,呆子,脓包心儿开窍,尤其在青年时期。便是最粗鲁的汉子也有一种动物的本能,这本能会坚持下去,性质和思想差不多。

    佛洛尔看见主人的话开了头不说下去,不免私下忖度了一番。第二天,她料定主人必有要事相告;但约翰–雅各只顾在佛洛尔身边打转,色迷迷的偷眼瞧她,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吃到饭后点心,隔天的戏又演了一遍。

    他问佛洛尔:“你住在这里觉得很好么?”

    “很好,约翰先生。”

    “那么就住下去吧。”

    “谢谢你,约翰先生。”

    这个古怪的局面拖了三星期。有一天夜里,屋里寂静无声,佛洛尔偶然醒来,听见门外有人呼吸的声音,气息平匀;原来约翰–雅各像狗一样睡在楼梯台上,墙壁下面挖着一个小洞,可以瞧见她的卧房。佛洛尔发觉了吃了一惊。

    她心上想:“原来他爱我;不过他这种玩意儿要得关节炎的。”

    第二天,佛洛尔对主人不免另眼相看。她被不声不响,几乎出于本能的爱情感动了,也不觉得可怜的傻瓜怎么难看了,虽然约翰–雅各血液不干净,脑门上和太阳穴里像生疮似的长着许多肉刺,好比戴着一个丑恶的头箍。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约翰–雅各问佛洛尔:“你不愿意回乡下去是不是?”佛洛尔瞧着他反问道:“为什么问我这个?”

    “就是问问罢了,”罗日的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

    “是不是要打发我走呀?”

    “不是的,小姐。”

    “那么你要打听什么呢?总有个理由罗……”

    “是的,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佛洛尔问。

    “你不肯告诉我的!”罗日说。

    “一定告诉你,拿我的清白做担保……”

    罗日吃了一惊,道:“啊!原来如此?……你是个清白的姑娘……”

    “怎么不是!”

    “唔,你真的肯讲么?”

    “不是答应了你么?……”

    “那么我问你,你是不是和你赤着脚,跟叔叔来的时候一样?”

    佛洛尔红着脸回答:“这话倒问得好听!”

    主人变得狼狈不堪,低着头不敢再抬起来。佛洛尔看他听了一句极有情意的回答会这样发窘,不由得大为诧异,走开了。

    过了三天,在同样的时间,因为两人都好像利用饭后点心的时间来上阵交锋,佛洛尔先开口说:

    “你可有什么事不满意我啊?”

    “没有,小姐,没有,”他停了一下又道:“正是相反。”

    “前天你听说我是一个清白的姑娘,好像不大乐意……”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又停了一会)可是你不会告诉我的……”

    她说:“我会老实告诉你的……”

    “关于……关于我父亲,是不是你肯老实说呢?”他声音不大自然了。

    佛洛尔把眼睛瞪着主人,说道:“你父亲是好人……不过喜欢开开玩笑,又没有什么!……可怜的好人!……他不是没有心意……不知他对你有什么不满,曾经有过意思……噢!也是无可奈何的意思。他常常引我发笑……不过是这样,别的没有什么……你还有话要问么?……”

    约翰–雅各拿着搅水姑娘的手,说道:“那么,佛洛尔,既然你和我父亲什么都说不上……”

    “你要他跟我说得上什么呢?……”佛洛尔叫起来,好像受了侮辱,生气了。

    “你让我说下去啊……”

    “你父亲是我的恩人,别的没有什么。唉!他很有意思跟我结婚……可是……”

    罗日把佛洛尔缩回去的手重新拿着,说道:“既然他跟你什么都说不上,你就可以在这里和我住下去了?……”

    “只要你愿意,”佛洛尔低下头去。

    罗日道:“不,不,不是说我愿意,而是你要愿意的话,你可以……可以当家做主。家里样样归你,你替我管产业,那也等于是你的……因为我爱你,从你赤着脚进门的时候起,我一直爱着你。”

    佛洛尔不回答。等到沉默的局面叫人发窘了,罗日竟想出一个好不中听的理由来:

    “你说,这样不是比你回乡下去更好么?”显而易见他情绪很热烈。

    佛洛尔回答:“唉,约翰先生,随你吧。”

    尽管对方说了一句“随你吧”,可怜的罗日并不觉得事情有何进展。像他那种性格的人需要事实为证。他们倾吐爱情要费那么大的劲,觉得没有力量再来第二次;就因为此,才会对于第一个接受他们的女人死心塌地爱下去。我们只能从结局来推想事情的经过。父亲死了十个月,约翰–雅各居然面目一新:惨白的死灰般的脸,被长满肉刺的脑门和太阳穴弄得不成样子的脸,变得开朗,干净,红红的有了血色,流露出快乐的神气。佛洛尔逼着主人把身上仔细收拾,穿扮齐整,认为与她佛洛尔面子有关。罗日出去散步,她站在门口望着,直到望不见为止。城里个个人注意到这些变化使罗日换了一个人。

    伊苏屯人彼此问讯:“听到了新闻没有?”

    “什么新闻?”

    “约翰–雅各把老子样样东西都承继了,连搅水姑娘在内……”

    “你不相信医生精明得很,特意给儿子留一个管家婆么?”

    外面一致的说法是:“罗日得了宝倒是真的。”

    “她鬼得很!人也真漂亮,将来准会要罗日和她结婚。”

    “这女孩子运气多好!”

    “那种运气只有漂亮女孩子才轮得到。”

    “唔,是这样么?你该听人讲过迦尼凡小姐吧?丑得像母夜叉。我叔叔鲍尼希–埃罗照样送她三千法郎一年……”

    “噢!那是一七七八年的事。”

    “不管怎么样,这是罗日糊涂;老子传下足足四万法郎进款,他大可以娶埃罗小姐……”

    “医生打过她的主意,她不愿意,罗日太蠢了……”

    “太蠢么?女人嫁了这种料子的丈夫才快活呢……”

    “那么你的老婆快活么?”

    伊苏屯城里传来传去的闲话无非是这一类的意思。开头大家照当地的惯例嘲笑那一对露水夫妻,后来却称赞佛洛尔,说难为她肯一片忠心照顾那可怜的汉子。以上便是佛洛尔·勃拉齐埃在罗日家,照高台儿子的说法,从爷到儿子一步一步当权的经过。现在要把她当家的情形略叙一叙,给一般单身汉做个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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